第103章 番外二

裴艺害怕她的家,她觉得家里很黑,明明窗外有太阳,家里却像是永远照不进光的阴暗森林。她也害怕爸爸妈妈。

妈妈好像不喜欢她,她看她的时候,眼睛像会射出尖尖的刺,裴艺害怕她的眼睛。爸爸比妈妈好,会关心她和裴霁,可是裴艺还是不敢靠近爸爸,因为他总是皱着眉,好像她做错了事惹他不高兴了。

别的小朋友最高兴的就是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不上学,裴艺和他们不一样,她最高兴的是星期一去幼儿园,幼儿园很明亮,和家里黑沉沉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幼儿园的老师也很好,声音很温柔。

裴艺经常想,如果能永远不天黑,永远待在幼儿园里不回家就好了。有一天夜里,裴艺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光,裴艺伸手摸索着走,她想去厕所。

走出房间的时候,裴艺看到爸爸妈妈的房门没有关紧,开了一条缝,缝里漏出来的一线光是黑乎乎的夜晚唯一的光。裴艺揉了揉眼睛,走过去,经过门边,她听到妈妈尖锐的声音:“那就送走!”

裴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被她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就像妈妈看着她的眼睛一样,让她像是被尖尖的小针扎。她被吓得停住了步子,反应过来想赶紧走掉的时候,妈妈又说:“不是亲生的小孩就是养不熟,一个又呆又木,一个四岁了连话都不会说肯定脑子有毛病,这种小孩养大有什么用?不如送孤儿院,趁我们还年轻,换别的小孩养。”"

裴艺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脑袋嗡嗡的,脸上的血色退了干净,她睁大了眼睛,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一转头,便看到自己正在那一线光里,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稚嫩的小脸分成两部分,一半是亮的,一半藏在阴晦的像是会吃人的黑暗中。

“别讲了!”爸爸低喝了一声。

“不讲?为什么不讲?我们没自己的孩子是为什么?”妈妈冷笑着,“反正都不是亲生的,我想换个称心的小孩都不成?养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弱智?养得熟吗?你不嫌丢人?”

裴艺屏住了呼吸,她把自己藏好,贴在门上,露出一只眼睛朝房间里看。

妈妈靠在床上,一脸的不耐烦,爸爸嘴里叼着烟,垂着脑袋,灰蒙蒙的烟丝丝缕缕地遮住了他的神色。

裴艺愣愣地看着,妈妈突然拍了一下床:“你倒是说话啊!“

裴艺被吓了一跳,她倒退了两步,跑回了房间。

哪怕很慌乱,她潜意识里也知道是不能发出声音的,跑进房间,关上门都掂着脚尖。

她爬上床,脸色苍白的可怕,瞪大了眼睛盯着这黑漆漆的空气。

她很害怕,又不知道怎么办。

妈妈说的话,她有很多听不懂,可是她听得懂妈妈声音里的厌恶,听得懂一个又呆又木,一个四岁都不会说话指的就是她和裴霁。

她隐约感觉到不是亲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害怕得牙齿打颤,用力地推了推睡得很熟的裴霁。裴霁被推醒了,她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裴霁。”裴艺叫了她一声,“我听到…"

她迫不及待地开口,可是说了几个字,她就停住了。

因为她想到裴霁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不会玩游戏,不会搭积木,她很笨,根本帮不上忙,只会添乱。

裴霁很困,但她还是努力地睁大眼睛。

“我们睡觉吧。”裴艺最后说道。

裴霁用力点了一下头,伸开短短的胳膊抱住裴艺,贴了贴她的脸,口齿含糊地说:“妹妹。”

第二天,裴艺魂不守舍的。但是她这么小的孩子,只要不生病,安静下来不吵闹反倒让人高兴,于是也没什么人留意她。裴艺却一直记得那晚听到的事。

她问李老师,孤儿院是什么地方,是好玩的地方吗?

李老师很惊讶,问她:“你是从哪里听说孤儿院这个词的?“

裴艺目光闪烁,她其实什么不懂,四岁的小孩懂什么呢,可是孩子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很强的,尤其是裴艺这样生活在阴暗的充满厌恶的环境里。

她直觉这是不好的事,是不能说的。

“听隔壁的公公讲的,说很笨的小孩要送到孤儿院去。”

李老师的脸色很凝重,她认真地说:“每个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不会送到孤儿院去的。孤儿院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去的地方。”

“那里好玩吗?“

“不好玩,那里的小朋友很辛苦,什么都没有,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没有人疼,还会被欺负。”

裴艺还想问,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吗?但是她不敢问,而且她心里有答案。

她不能去那个可怕的孤儿院。

她得让爸爸妈妈喜欢她。

裴艺开始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可是她明白,人笑的时候是高兴的,沉下脸就是生气。

所以她发现有什么事能让爸爸妈妈笑,她就一直做。

小孩要讨好大人是很容易的,因为小孩没有心机,小孩的反应都是纯真自然,小孩没有攻击性,小孩很可爱。裴艺观察其他孩子和爸爸妈妈是怎么相处的,她一点一点记在心里,回家后去尝试。

她学会用甜甜的嗓音说话,学会撒娇,学会把爸爸妈妈挂在嘴边。

刚好赶上一个国庆假期,裴艺有足够的时间在家里尝试。

她试着靠近妈妈,拿着小红花回家,说要把小红花送给妈妈,因为妈妈最好,老师说要把小红花送给最喜欢的人。她说完会偷愉看妈妈的反应,如果妈妈笑了,她就要妈妈抱,如果妈妈没笑,她就会提心吊胆,但还是会笑得很甜。

开始做这些她做得很笨,慢慢地就熟练了,后来变得很得心应手,甚至还弄明白了这个家里重点要讨好的是妈妈,然后才是爸爸。

她会说妈妈最好了,最喜欢妈妈,得到妈妈赞许点头时,也不忘朝着爸爸调皮地眨眨眼。

她做的越来越好了,妈妈竟然渐渐对她笑,给她买新衣服,给她做好吃的,会抱着她看动画片,会亲亲她的脸亲昵地说小艺是我的宝贝。

裴艺很高兴,可是每次妈妈对她好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晚听到的那些话,她不是亲生的,她又呆又木,妈妈说要把她送到孤儿院去,换个别的小孩。

她知道妈妈对她好,是因为她在努力地讨好她。一旦她不讨好,妈妈就不要她了。

她竭尽全力地在家察言观色,讨好人,掩饰自己,可是在幼儿园,她却越来越不爱说话,她觉得别的小朋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蠢,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也很讨厌,她越来越觉得这些小朋友又笨又蠢,还不如裴霁,裴霁笨,但她不讨人厌。

在她和家里关系改善的时候,裴霁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说话,会讲的词很少,也不跟别的小孩玩,只会蹲在角落看蚂蚁,爸爸妈妈对她越来越讨厌了。

裴艺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还发现,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和裴霁走得太近。有一天,她突然就被换了个大的房间,裴霁被留在那个小房间里。

第一天晚上,妈妈拿着故事书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裴艺不敢让妈妈讲得太久,很快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她听到妈妈离开,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她以为是妈妈回来了,没有睁开眼睛。结果来的是裴霁。

裴艺害怕极了,她惊恐地对裴霁说:“你快走,不要在家里和我说话。”

裴霁很困惑,她伸手想要抱她,裴艺把她推开了:“你快走,妈妈看到你在这里你就完了。”“妹妹。”裴霁认真地说了这两个字。

她会讲的话不多,妹妹是她说的最流利最清楚的词。裴艺又推了她一把:“走开!“

如果裴霁不走,那她就只能叫人了,她得撇清自己。不过还好,裴霁离开了。裴艺把她赶走后,松了口气,她隐约感觉到她失去了什么,可是她根本顾不上。妈妈对裴霁越来越不耐烦了,裴艺很担心裴霁会被送去孤儿院,可是她没有办法。

还好有一天,她听到李老师对妈妈说:“裴霁是个有特殊智力的小孩,她很聪明,如果经过好的引导,她会是一个天才。"那天妈妈很高兴,对裴霁也和颜悦色起来。

裴艺也很高兴,她不断地看裴霁,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告诉裴霁:“妈妈笑的时候,你就抱抱她,她会高兴的,她高兴就会对你好了。“

裴霁会抱抱的动作,虽然裴艺从来没有见裴霁抱除了她以外的人,但她知道裴霁会抱抱。

可是她这样说了,裴霁还是没有抱抱妈妈,反而她害怕妈妈,妈妈对她笑的时候,她会放松一些,但也不怎么敢主动靠近妈妈,而一旦妈妈生气,她就会躲到角落里去,惊恐地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雷雨天里无家可归的小鸟。

裴艺只能干着急。

不过她想,总算是要好起来了,她不用只在幼儿园里和裴霁说话,在家里也可以和裴霁说话了,也许过几天,裴霁也可以睡到她的大房间里来。

这样乐观的情绪持续了没几天,她发现爸爸妈妈对裴霁太好了。

他们给她买新积木,哪怕裴霁根本不碰积木,给她买故事书,哪怕裴霁一点也不爱听故事,会和裴霁说很多话,哪怕裴霁根本不会说话。

裴艺突然害怕。

万一妈妈觉得裴霁比她好怎么办?万一过几天妈妈根本不是让裴霁一起睡她的大房间,而是把她赶到小房间里,把大房间让给裴霁怎么办?

她开始讨厌裴霁了。而这些裴霁都不知道。

她还是喜欢看蚂蚁,还是不喜欢说话,但李老师发现她特别的地方,经常拿着一些数字卡片和裴霁做游戏,那些游戏裴艺看不懂,像是一个她融入不进去的世界。

裴艺越来越讨厌裴霁,在幼儿园也不和裴霁说话了。

裴霁似乎是不在意的,她本来就不会笑不会哭,没人知道她在意什么。

有一天一个大班的小男孩拿着玩具枪指着裴艺嘴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裴艺被逼到了角落里,哭着叫老师,小男孩着急了:“不许叫老师!“

他一边说,把枪一扔,用力推了裴艺一下,把她推倒在地上。裴艺更加害怕,睁大了眼睛,满脸的眼泪却不敢再叫。

别的小朋友都害怕他,也不敢说话。

这个时候,裴霁冲了出来,一下子把小男孩推倒了,她挡在裴艺面前保护她。裴艺抬头看她,觉得裴霁一下子变得很高。

老师赶过来,看到小男孩坐在地上哭,就问发生了什么事,裴霁呆呆地站在裴艺身前,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任凭小男孩在哪里哭着告状。

还好其他看到的小朋友说了真相,裴霁才没有被老师批评。那天妈妈有事,很晚才来接她们。

裴霁和裴艺坐在台阶等,等到后来,幼儿园只剩她们两个小朋友了。裴艺看看她,问:“你不害怕他吗?他是大班的,那么高,他打你怎么办?“

裴霁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说:“妹妹。”

她很少笑的裴艺几乎也是第一次看她笑。

她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幼儿园来了一个新的小朋友,李老师给新小朋友介绍的时候,说裴霁和裴艺是双胞胎哦。大家问双胞胎是什么意思。

李老师说,双胞胎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因为她们在妈妈的肚子里时就住一个房间,就抱在一起,就一起长大。她们是最亲近的人。

裴艺决定不讨厌裴霁了。

妈妈更喜欢裴霁也没关系,反正,她知道怎么讨好妈妈,她再努力一点就好了。可是情况却越来越糟了。

妈妈对裴霁失去了耐心,爸爸也觉得裴霁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他冲着裴霁大吼,要她把一首古诗背下来。裴霁不开口,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妈妈去幼儿园问李老师是不是弄错了,裴霁不是天才,倒像是自闭症之类的。

李老师说,自闭症的症状不是这样的,自闭症的小孩很敏感会大喊大闹,会重复地做一个动作,不允许别人移动她面前的东西,裴霁没有这些症状,她非常安静。

李老师还言之凿凿地说,裴霁绝对是一个天才,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天赋点在哪里。

妈妈没有跟李老师争论,但裴艺知道她很生气,回家的路上,她对裴艺说:“你离裴霁远一点,别让她把痴傻传染给你。我倒要看看这个天才到底天才在哪里。”

裴艺不敢违背她。

她频频在家里听到妈妈说裴霁养不熟,她对裴霁的厌恶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裴艺不和裴霁说话了,连在幼儿园里也不敢说。因为有一次,妈妈在接她回家的时候,问一个小朋友小艺在幼儿园里听不听话,那个小朋友急于表现自己,把她在幼儿园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还好那段时间她没有和裴霁一起玩,她不敢想象妈妈如果知道她没有听话会怎么样。她始终谨记不能违背妈妈的意思,要让妈妈高兴,不然就会被送去孤儿院。

她和裴霁保持很远的距离,裴霁朝她走过来,她就跑开,裴霁看她,她就转开头。

有时候她觉得裴霁不会哭不会笑很好,她呆呆的,看起来根本就不会难过。只是会很困惑地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理她了。

“妹妹。”这两个字还是裴霁说得最多的词,裴艺却越来越害怕听到,她很内疚。

她们慢慢长大了。

事实证明,李老师是对的,裴霁真的是个天才,而且是少见的天才,她很聪明,她的聪明逐渐表露出来,没有人不惊叹。裴艺以为妈妈会高兴,毕竟第一次听说裴霁有特殊智力时,妈妈那么兴奋,对裴霁那么好。

可是裴艺猜错了,妈妈不仅不高兴,还很愤怒。

“聪明又怎么样,她像个正常人吗?看她没血没肉似的,再聪明,书念得再好又怎么样,能指望她什么?她这种人聪明,说不定还反社会。”妈妈丝毫不掩饰她的反感。

这样的话妈妈不会避着裴霁说。

一开始裴艺发现裴霁没有反应,后来她发现,裴霁不是没有反应,她只是反应很慢,一件事情发生,她会好久以后才领会这件事情感层面的含义。

她不是没血没肉,她只是学得慢,但她努力在学。

裴艺发现这件事后很难过,她试过和妈妈讲,但裴霁两个字刚从她嘴里说出来,妈妈就会沉下脸,裴艺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小时候的那个夜晚,她听到的那些话。

那些话像是魔咒,让她恐惧,让她无比深刻地知道,她对这个家并不是无可代替的,她不听话,不机灵,就会被丢弃。爸爸妈妈对她越来越好,裴艺却没办法毫无负担地享受这些好,甚至她得到的关心越多,她就越害怕。她竭尽全力地做一切能让爸妈开心的事。

做所有能增强自己和这个家的联系的事。

做手工要做一块家里的铭牌,写上“裴艺的家”,父亲节母亲节的礼物千万不能忘,成绩要考第一,要向所有人展示她有一双好父母,她们是一个和谐的家庭。

要忘记家里还有一个裴霁的存在。上到小学,裴霁开始频繁跳级。

有一位小学老师找过爸爸,认为对于裴霁这样对情感认知很不敏感的孩子,跳级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在学习知识方面不需要时间,但她需要时间去和同龄人相处,去感受友情感受亲情,甚至感受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她得慢下来。频繁的跳级一定会出问题。

但爸爸妈妈都没有接受这个意见,他们想让裴霁离她越远越好。

裴艺发现,他们似乎不只是厌恶裴霁,甚至还有点怕她,也许是因为裴霁是个另类,另类总是会让人产生恐惧的。

他们想让裴霁赶紧念完书,赶紧离开这个家。没有饿着她,没有虐待她,大概只是因为他们是个文明的家庭,不愿意招致异样的目光。

他们一方面对裴艺真的很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疼爱,把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她身上,另一方面又把她看得很紧,生怕她被裴霁带坏。

她们的接触很少很少,即便在一个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很少能说得上话。

可是裴艺一直记得当年,在她被欺负的时候,裴霁冲出来推开那个比她高了许多的男孩,记得她抱住她,说她讲的最流利的那个词:“妹妹。”

她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保护她,知道她是妹妹,她们是最亲近的人。

裴艺想,再等等,她会长大的,等她长大,等她能自己赚钱,自己养活自己,就不用再避着裴霁了,她会让她知道她不孤单。

她怀着这样的信念在每次裴霁试图和她说话的时候躲开,在每次裴霁被孤立的时候避开她的目光,在每次裴霁茫然无措时当做看不到。

裴霁是一个人长大的,虽然她的身边有没血缘的爸爸妈妈,有世界上最亲近的妹妹,但她是一个人长大,她的天才不被期许,甚至被认为是异类,明知道她的情感认知有问题,也当做看不到,甚至恶意做推手让情况变得更糟。

关心她的人很少,恶毒的人很多,唯一个关注她的人,连话都不敢跟她说。

有时候裴艺很恐惧,她想象着裴霁的处境都感到窒息,她害怕裴霁会不会根本撑不到她们长大,可她又没有勇气抗争。

有一次裴霁带了糖果回家,那是一种她很喜欢但裴霁从来没吃过的糖。

是裴艺唾手可得,但裴霁得攒好长时间的钱才买得起的糖。

她把糖拿到裴艺面前给她,她这时候已经会讲话了,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了,但她还是只说了:“妹妹。"

像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裴艺接了过来,她看到裴霁笑起来,她们是双胞胎,但长相并不一样,裴霁笑起来要比她漂亮得多,她的眼睛干净得纤尘不染。

裴艺也跟着笑了笑,可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妈妈就在边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她紧张地一哆嗦,把糖塞回裴霁的手里。

裴霁拿着那袋糖果,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有些困惑地问:“你喜欢的糖,不要吗?”裴艺正想开口,就触上了妈妈疑惑地望过来的目光。

她心一紧,只来得及含糊地说一句:“等我长大.…"然后就避之唯恐不及地走开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她才发现,这是裴霁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那袋糖最后还是回到了裴艺的手里,在裴霁去上大学后,她的小房间空了出来,裴艺经常悄悄地进去坐,她看到这袋糖留在裴霁的抽屉里。

她许多次想,裴霁哪里来的钱,她几乎没有零花钱,她攒了多久才买得起这袋糖,她把糖塞回她手里的时候,她失望吗?

她迫切地想长大,她想以后不用裴霁给她买糖,她来给裴霁买她喜欢的东西。

然后她又想到她不知道裴霁喜欢什么,因为没人在乎她喜欢什么。裴霁的喜好从来没有人关心。

愧疚让裴艺很难过,幸好时间在流逝,希望始终存在。

裴艺的成绩很好,名列前茅,爸爸妈妈一提起她就满脸骄傲.她终于熬到了高三,熬到了高考。

那年她十六岁,她很兴奋,她想她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在高考前无比地想念裴霁,她突然发现,她从来没有叫过裴霁一声姐姐。她偷偷跑去裴霁的大学。

她想见她。

结果她连裴霁念什么专业,住哪个寝室都不知道。她以为要找好久,因为裴霁的学校很大,到处都是人。

高中生进了大学,就像进了一个新世界,处处都很新奇,连空气都像是格外不同,充满着吸引力。

裴艺走在路上,想着要怎么才能找到裴霁,这么大海捞针似的瞎找肯定是不行的。

正当她坐在路边犯愁,她听到一个经过的男生对他同伴说:“裴霁确定要硕博连读了?“

“孙教授指名要她。不过她念临床确实不如做学术。”同伴说道。

裴艺的耳朵竖了起来,她连忙跟上,其实她可以向他们打听裴霁在哪里的,可她却没有开口,她想听听别人口中的裴霁是什么样的。

“唉,她确实不适合当医生,这么年轻的医生,哪个病人敢把自己交给她。”“哈哈哈,太优秀有时候也挺为难的。”

“我要有她一半聪明,做梦都能笑出来,孙教授这么早就指名要裴霁大概是晚几天就抢不到人了,我记得C大的刘校长也讨过裴霁好几次吧?“

“天才到哪儿都吃香。”

裴艺开始听得很高兴,她一点都不嫉妒裴霁,她感到很自豪。可是渐渐地,她意识到一件事,裴霁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走得又稳又快,到了一个普通人达不到的高度。

那两个男生一边说一边走去了食堂。

裴艺跟丢了,她试探地随便拉住了一个路边经过的同学,问:“你好,请问你知道裴霁吗?“

那个同学一脸惊讶,随即又笑道:“L大哪有人不知道裴霁的,我们的学神啊。”

裴艺突然明白过来,裴霁在这里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她打听到了裴霁的宿舍,过去找她,凑巧地遇见裴霁抱著书出来。

她们有一年多没见了,裴霁和上次见有些不一样,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十六岁的少年少女模样变得很快,裴霁的样子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她的神色却和从前一样,淡淡的,没有什么笑意,也不见得不悦。

裴艺听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她想就从现在开始,让裴霁知道,她不会再推开她。

她过去握住裴霁的手,开心地说:“你好久没回家了,我来看你。”

裴霁点了下头,没有说欢迎,也没有说不欢迎,像是她来见她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必错愕,也不必期待。

她带她去了学校里的一家小茶馆。

裴艺其实很紧张,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共同话题,也互相不了解。

不对,不是互相不了解,是她不了解裴霁,而裴霁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样的糖果。

裴霁关心过她,靠近过她,保护过她,是她什么都没为裴霁做过。

裴艺鼓足勇气说了很多话,她告诉裴霁她想当警察。裴霁点头说好,像是真的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像是并不关心,不过随口敷衍。

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一个人看到裴霁,跑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崇敬:“学姐,你怎么在这儿?“

裴霁抬头看着她,那人大概是知道裴霁的性格,一点也不见怪,又说了许多敬仰的话才离开。

裴艺的心却沉了下去,她发现,裴霁对那个人的态度和对她没有任何区别。

“裴艺。”裴霁开口。

裴艺却愣住了,她以前不叫她名字的。

“你要吃晚饭吗?”裴霁问道。

裴艺才发现已经快晚上了,她们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

“姐姐…”裴艺生涩地说道。

裴霁看着她,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裴艺张了张口,最终笑了一下:“不吃了,我先回去,下次再来看你。“裴霁没有挽留,送她到了校门口。

裴艺走出两步,回头的时候,裴霁已经转身往回走了。她走的步子很均匀,速度不快也不慢,一次都没有回头。

裴艺在路边买了一袋糖,是当年裴霁买给她的那个牌子。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把一整袋的糖都吃完了。

可是她知道,已经晚了。

她确实会长大,但她忘了,等到她长大,裴霁也长大了,她不再需要她了。

她一次次地推开她,等到现在,她终于可以说,我要当警察,以后换我来保护你的时候,裴霁已经不需要她了。

后来裴艺确实当了警察,她每次出任务都很拼命,没有人会说她不是好警察。

再后来她遇到一个明星叫宋迩,宋迩是个很开朗的人,长得很漂亮,是那种第一眼见就让人移不开眼的女生。

她经常打趣她,说裴警官,你怎么这么拼命,你算是我见过最无私的人了。

她和她说话的时候很放松,她在遇到生死关头把她推开,自己却失明了。这样的女生,裴艺没办法不动心,但她也没法做任何事。

因为宋迩遇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裴警官,你认识一位名叫裴霁的免疫学家吗?“

她能那么放松地和她开玩笑,是因为她是裴霁的妹妹。

她对她所有的另眼相待都只是因为她是裴霁的妹妹。

裴艺经常想,如果裴霁能和宋迩在一起,应该很不错,宋迩这么开朗的人可以给裴霁的生活带来许多改变。

更要紧的是,介绍宋迩给裴霁认识,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和裴霁增加往来。

对裴艺来说,宋迩是很重要的人,但她远远比不上裴霁重要。裴霁是那个她唯一亏欠,怎么都无法弥补,最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可正因为不敢见,介绍两个人认识的计划一直在往后推。

裴艺接到了一个任务,要去邻市出个差。她想不能再拖了,等回来一定要让她们认识。如果她们在一起,那她作为媒人说不定偶尔能去她们家里蹭个饭。

说不定往来多了,裴霁会原谅她。

说不定有一天她还能听见裴霁叫她妹妹,还可以抱抱她。和裴霁和解几乎成了她的心魔,成了她的执念。

可是人生呢,总是充满变数的。

当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裴艺发现她这一生总在错过,总在计划,总在错误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

她的懦弱永远都没有机会弥补,她的遗憾也永远成了遗憾。

她用最后的力气给裴霁打了电话,她知道她和裴霁没什么交情,也知道裴霁的性格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她急迫之下,只能想出骗她宋迩是她女朋友的谎话。

这是一句很容易揭穿的谎话。

她叫她姐,说没想到她的遗言竟然是说给她的。心里想的却是真好,我们还能说上几句话。

她逼着裴霁答应,用光了全部的力气。

等到裴霁终于答应,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还有很多话想说。

她想说小时候我们第一晚分开睡的时候,把你赶出房间,对不起。

在你为我出头,推倒那个男孩被老师责问时,没能第一个出来为你说话,对不起。

你给我的糖,我塞回给你了,让你失望了吧,对不起。

还有无数次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懦弱地不敢出声,对不起。可是都来不及了。

曾经她那么渴望长大,而真的长大了,她才发现长大不过只是一个,她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懦弱在经年累月中被刻进了她的骨血,她依然是那个被恐惧支配的小孩。

只不过年幼时支配她的是会被遗弃的畏惧,后来支配她的是面对裴霁时的愧疚和自惭形秽。

在心里说了那么多遍的对不起,她最终都没能亲口对裴霁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裴艺从来没有懂过裴霁。

她懂的话,就会知道,放弃去学习,什么都不干的陪她说两个小时话,大概只有她能在十六岁的裴霁那里得到这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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