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如果只是去西非做研究, 是不会感染病毒的。

他们得到的是最高级别的保护,防护设备也是最好的。当地虽然有战乱,但攻击他们是一件相当惹麻烦的事,政府军与叛军都不想节外生枝, 没人来打研究基地的主意。

裴霁感染病毒, 是因为她救了个小女孩。

裴霁抬手碰到宋迩的眼睛, 眼泪湿热, 沾湿她的指尖,她替宋迩擦眼泪,说:“是一个意外。”

可宋迩依旧懊悔。

裴霁理解她的后悔, 如果是她,也会后悔自责,但裴霁从来没有在这件事上怪过宋迩,不觉得去西非和感染病有什么直接联系。

“是我自己救了个小女孩,才会感染病毒,而且结果是好的,我和她都痊愈了。”裴霁安慰宋迩,她说到她们都痊愈的时候,真心实意地高兴。

小女孩才六七岁, 她还有很漫长很美好的人生,而她也能回来, 见她心爱的人。

“不要哭了, 其实是一件好事。”裴霁接着安慰。

但宋迩却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要想到裴霁很可能回不来,很可能孤独地死在西非,宋迩怎么都原谅不了自己。

裴霁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好像这样就能让宋迩不哭。

裴霁很害怕宋迩流眼泪,她觉得她手心湿润的泪水像是能把她的心烫伤。

她不再安慰宋迩,因为她发现没有用,她直起身,跪在床边,凑过去亲吻宋迩的眼睛,眼泪是咸的,沾湿了裴霁的嘴唇,她轻轻地舔了一下,宋迩瑟缩着,裴霁却揽住了她的腰。

先是眼睛,然后是脸,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如果你的女孩哭,那就吻她,让她忘记伤心的事。

裴霁轻咬着宋迩的唇,探入她的口中,宋迩被她带动着,慢慢地忘记了哭泣,裴霁的吻越来越深入,她咬住宋迩的下唇,咬得宋迩有些疼,怀疑是不是被咬破了,可她舍不得推开她,仰起头把自己送上去,让她们更深地交融。

裴霁就在这里,在宋迩能抱到她,感受她的地方,宋迩抱紧了她,紧紧地揪住她背后的衣服,回应裴霁,跟她唇舌纠缠。

直到她们都透不过气,宋迩才推了裴霁一下,裴霁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轻轻地眨,过了几秒,才回过神,关切地看宋迩的神色。

宋迩的眼睛很红,但至少不再哭了。裴霁很快地弯了下唇,她伸手摸了摸宋迩的头发,宋迩抓住她的手。

她们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裴霁坐下来,宋迩也挨着床边,她们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裴霁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身边的床面,让宋迩上来。

宋迩抓着裴霁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她脱掉鞋子,爬上床,坐到裴霁的身边,把腿伸直,裙子下的小腿白皙笔直。

裴霁把靠枕分她一半,她们并肩靠在床头。

天气很热,但房间里还是凉快的。病床足够大,两个人并肩靠着也不会拥挤。

但宋迩还是紧挨着裴霁,靠在她的身上。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能够好好地说话了,只是懊悔像是被烙在心上的印子。

“给我说说吧。”宋迩说道。

裴霁点头,她思索了会儿,决定给宋迩说说那个小女孩。

“那里的孩子都很原生态,不上学,每天都像泥猴一样到处玩,玩得身上脏兮兮的,像是泥塘里滚过一样。小女孩看上去也没什么不一样,黑色的皮肤,还有贫穷战乱国家的孩子常流露出来恐惧,以及瘦骨嶙峋的身体。”

“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不同。”

裴霁转头看宋迩,很认真地说:“她渴望知识。”

这是很特别的,因为当地的孩子都不上学,他们是没有知识的概念的,只是到处疯玩,玩到七八岁,就去一些招收童工的地方,给家里减轻负担。

没有人去上学。

“她很喜欢跟着我,跟我说话。我不想理她,因为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而且很忙。后来我学会了当地语言后,听懂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当医生,想救人,我爸爸就是生病死的。”

裴霁停顿了一下,向宋迩解释:“在那里,死亡是很常见的,人命不值钱。”

宋迩心里有些堵,漠视生命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特别懂事,早熟,一看到我,就不玩了,就过来跟在我身后,赶都赶不走,叽里咕噜地说很多话,也有安静的时候,安静时就看着我笑,黑色的皮肤,牙齿雪白的,笑容很阳光。”

“有一天,她非常开心,来告诉我,她妈妈攒了钱,她们就要搬走了,她妈妈要送她去上学。”

裴霁停顿下来,她的眼神很沉重,她转头对宋迩说:“你知道吗?她很瘦,像是从来没吃饱过饭,我见过她妈妈,她妈妈更瘦,身体是干瘪的。我给过她们食物,她都接受了,有一次她说,我以后有多余的食物,也会帮助别人。她比很多大人都懂事。”

宋迩听她的形容都感到无望,但也不是完全的无望,仿佛是一个漆黑的空间里有一颗小小的火苗,火苗只有萤火虫那么大,很脆弱,但它挣扎着发光,并且还想照亮更多的地方。

压抑,但又有着微弱的希望。

“然后呢?”宋迩问。

“然后,就发生了战争。”裴霁拧紧了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难过,“他们不会攻击我们,相对的,我们也不能干涉他们的战争。医疗站里到处都是受伤的平民,感染病毒的人数也在上升,他们不能和普通伤患在一个地方,因为病毒的感染性很强。”

“医疗站就那么大,没两天就饱和了。我们团队在抓紧研究疫苗,别的研究基地也是,大家都在争分夺秒。”

“我想起两天没见到小女孩,问了别人也说没见过,我担心她,就去她家看,看到的是,她家里被洗劫过,她妈妈死了,她坐在她妈妈的尸体边上,在发烧,意识不清,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严重的皮疹,嘴边有血,这是感染病毒的症状。”

宋迩她听描述,都感到窒息,更不必说裴霁亲眼看到。

“她的症状很严重,一秒都耽搁不起,信号塔被破坏,还在抢修,要找医生只能去医疗站,一去一回至少两个小时。”

讲到这里,宋迩已经明白了,耽搁不起,裴霁只能自己先做救治,争取时间。病毒传染性极强,她在过程中感染了。

裴霁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调节情绪。

说九死一生,一点也不夸张。可是,那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不可能不救小女孩,即便她感染了病毒,治愈的可能很低,但只要她还在呼吸,就不可能放任不管。

裴霁觉得任何一个人遇上那样的情况,都会全力施救。

“我们被隔离起来,用了特效药,全都痊愈了。”裴霁的语调微微轻快了些。

现在除了免疫力弱点,没别的影响。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除了说起小女孩沉重些,裴霁并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她试图用轻快的语气感染宋迩,然而宋迩没有这么好糊弄。

每则关于w病毒的新闻她都看了,从没见过有人说研发了特效药。

裴霁的手瘦削,手指上的指节明显,宋迩捏了捏她的手指,瘦得像是只包了层皮,可是她的手心却很暖。

“对不起。”宋迩道歉,“我不该让你去西非。”

她向裴霁保证:“我以后都不会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她甚至想要时时刻刻都看到裴霁,看住她,确定她安全无虞。

可是裴霁听到她的保证,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弯了下唇角,对着宋迩,点了点头,尽力显得开心:“好。”

宋迩也笑了笑,她低下头,心里的沉重一丝都没减少。

她的耳朵小小的,耳垂看上去就很软,裴霁是想让她高兴起来,便伸手捏了一下,引起她的注意,但宋迩抬头看过来,裴霁看到她有些茫然的眼睛,和面上的自责,她突然就不想粉饰太平,因为她的粉饰太平,并没有让宋迩放下自责。

她把话说了出来:“我不高兴。”

宋迩慌了一下,平放在床上的双腿曲起,侧身对着裴霁,裴霁也坐直,她看着宋迩,认真地说:“救她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坏的事情,而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所以为此感染病毒,也是我应该承受的后果。”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去西非,也不是因为我会在那里差点死掉,而是我们本来就应该一起面对。”

裴霁觉得她说得有些绕,就停了下来,想要找一种更明了表达方式。

但宋迩听明白了。

“如果单单是因为我在那里遭受的事,是不用跟我道歉的,相反,小女孩还应该感谢你。”裴霁又说。

宋迩的自责更深:“我……”她直觉是再次道歉,可裴霁刚说了不用道歉。

她无所适从。

裴霁看了看她,很突然地抱住宋迩,把她压在床上,宋迩吓了一跳,却没挣扎,抬手摸了摸裴霁的额头。 “我们睡觉。”裴霁说道。

宋迩太紧张了,她还在自责里,神经绷得很紧,睡一会儿,放松一下,会好很多。裴霁这么想着,她半压在宋迩身上,却没压得她不舒服,带头闭上了眼,宋迩侧头看了她一会儿,也跟着闭上了眼。

外面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却并不吵,反倒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频率,十分催眠。宋迩不知不觉地睡着。

醒来的时候,天黑了,裴霁已经从她身上躺到了床上,还在熟睡。

宋迩深思她说的话。

看起来对感情迟缓的教授,其实是一个在感情中学习能力超强的学霸,只是她起点太低,所以总让人误会她是后进生。

但其实,她看得很透彻。

她动作很轻地从床上起来,裴霁睡得太熟,没有被吵醒。

宋迩下了床,本来是打算去买晚饭的,打开病房门,却看到裴霁的助手坐在走廊的木质长椅上,见她出来,他忙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手扬了扬他手里的饭盒:“晚饭。”

“谢谢。”宋迩接过来。

助手松了口气,他刚刚推门进去,看到她们在睡觉,忙退了出来,还有些发愁晚饭要怎么办,幸好宋小姐醒了。

他正想告辞,宋迩却叫住了他:“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助手便停住了步子。

“我们坐下说。”宋迩又道。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

“裴教授感染病毒后,用了什么药?”宋迩径直问道。

助手有些意外她竟然不知道,但考虑到她和裴教授的关系,也就没做隐瞒:“是一种半成品,说半成品也不对。一般药物要经过五期临床试验,才能生产应用,但那种药在动物身上试验时就因药效太强,没有通过,还处于改进状态。教授感染病毒后,潜伏期短,爆发得很快,是病人当中症状最严重的那一部分。所以领导主张,大胆地用了那种药,就当碰个运气,反正不会更糟了。”

医院走廊的顶灯十分明亮,宋迩独自坐在那张长椅上,助手说完话已经离开了。

“所有人都很急,领导快吓死了,压力大得好几次打电话给院长,我记得用药的第二天恰好是国内的除夕,教授的状况很糟,药物反应强烈,大家都以为她活不下来了。”

助手唏嘘的声音仿佛还在宋迩耳边回响。

她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教授跟她说,不用等她的那天,恰好就是除夕。

那几天她反常地有些黏人,说的那句“我的小猫呢?为什么不在我身边?”总让宋迩不时地想起来。

所以,她说这句话时,是她最脆弱,最需要她的时候。

宋迩坐在外面,裴霁睡醒,发现身边空了。

她坐起来,看了眼时间,猜想宋迩大概是去买晚饭了。

她去洗漱,然后看到了窗台外,悬挂的天上的月亮。

其实,感染病毒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得告诉宋迩。

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都该让宋迩知道。宋迩在等她,而她也想回家,想回到宋迩身边去。

她考虑要怎么和宋迩讲这件事,还没想好,就接到了宋迩的电话。

她以为她在战乱里出了事,吓得魂飞魄散,她说,如果你出事,我会活不下去。

裴霁迟疑了,她决定先观察自己的治疗情况,她经常神智模糊,以为宋迩就在她身边,她格外地想念她,想见她,想触碰她,拥抱她。

然而每当她清醒,就会发现小猫不在,她只有一个人。

小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不只是她喜欢的人,还是她的家,她的家人,是她所有感情的寄托,不论她在哪里,不论她们有没有在一起,只要想起宋迩,她就是一个有归属的人。

她越来越害怕宋迩说的那句话。

她想她们的关系本来就摇摇欲坠,只是因为感染病毒,让她变得脆弱了。

服用药物前,她嘱托照顾她的护士,如果她活不下来,隐瞒她离世的消息,骨灰也不必带回国,就留在那里。

服用药物后,她意识到状况很糟,可能真的只能走向最坏的结果。

她在最后的清醒时刻,让宋迩不用等她了。

不是不要等她,而是不用她,等不到了。

宋迩打开病房的门,她借用医生的微波炉热了一下饭菜,裴霁正看完月亮,对宋迩说:“还是家里的月亮好看,我们明天回家。”

宋迩打开饭盒,招呼她来吃饭,说:“听医生的。”

裴霁走过去,不太有胃口地舀了一勺。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我们明天就回家。”她又说。

宋迩不为所动:“听医生的。”

裴霁就叹了口气。

宋迩忍俊不禁。

晚上睡觉时,由于白天睡得太久,她们躺到床上后都没什么睡意。

宋迩靠着裴霁,她们随意地聊天,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宋迩在说,裴霁听着。但宋迩不只是说话,她明显地想要触碰到裴霁,紧挨着她,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切实地感受裴霁,感受她没事,她回到了她身边。

“教授。”宋迩突然叫她。

裴霁转头,她的眼睛在灯光下特别明亮,映着宋迩的模样。宋迩抿了抿唇,问:“你怎么不叫我小猫了?”

裴霁想了一下,说:“小猫。”

宋迩的眼睛像是撒了星河,星星点点地泛着喜悦。

裴霁靠过去,靠在她的肩上。

失眠早就治好了,宋迩在,她不知不觉就睡得安心,她很长时间没再头疼。

想起什么,裴霁说:“那个小女孩痊愈后被一个医生收养了,医生送她去上学,让她学习梦寐以求的知识。”

宋迩听到这个消息,也挺开心的:“那很好啊。”

她们说着话,睡意也渐渐上来了。裴霁在宋迩的肩上蹭了一下,像是一个她要睡觉了的信号,蹭完就闭起了眼睛。

宋迩却还悬着一件事。

“教授。”她叫了一声。

裴霁没有睁眼,非常偷懒地又蹭了她一下,表示自己在听。

她们相处得越久,宋迩就能发现越多裴霁可爱的一面,她的心情明朗起来,对裴霁道:“如果能重来,我不会再逼你去西非了,我们应该一起面对。”

裴霁瞬间睁眼,惊讶地看向宋迩。

宋迩在她的注视下,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也是。”

裴霁顿时雀跃,伸手抱紧了宋迩,她什么都没说,可她那样高兴,喜悦的心情轻易地感染了宋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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