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阳光从阳台照进来,摊开在地上,延伸到她们的身前,金色的,带着暖意与驱散黑暗的光明。

可裴霁觉得,她生命中才退散去的黑暗,在重新聚拢。她脸上和嘴唇都褪尽了血色,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点什么在手心握着,但沙发上什么没有。

她无意识地收回手,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不住地绞动,那两字在她脑海中被放大,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两耳嗡鸣。

宋迩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可是还没等后悔的情绪蔓延开来,她感觉到心里某处,一直坚定不移的地方,因为这句分手松动了。

裴霁坐在她的对面,她想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声,问:“因为我没有按你说的做?”

宋迩摇了摇头:“因为你必须好好的。你要平平安安地做你喜欢的事。”

裴霁更加疑惑,她问:“我们是互相喜欢,遇到问题也应该一起面对,为什么只有我要平平安安?”

“这件事只需要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你不用留下来,一起受委屈。”宋迩解释。

如果因为这件事,教授受到任何攻击,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不想强调她有多爱她,她知道教授对她的爱,不会比她少。

但可能是先爱上的人,总会卑微一点。尤其这两天,她越发地感觉到,是她把教授带到这条路上来的,她本来不必承受这些。

分手说出口后,她们竟然反倒心平气和下来了。

可是宋迩知道,这种心平气和只是假象,是她们都很害怕,害怕语气稍微激烈一点,就会争吵,会走向不可挽回,所以都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尖锐的那一面。

裴霁张了张口,她对这样的场景十分无措,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失去小猫,她以为症结是在宋迩觉得是她拖累了她,就尽力地安抚,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让宋迩看。

“我喜欢你,喜欢你全部,跟你是什么工作没关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裴霁认真地说道。

她其实想要抱抱她身边的小猫,求她收回要分手的话。

可是,她连分手这两个字,都没勇气说出口。

“可是我喜欢你,和你的工作有关,如果你不是知名的免疫学家,不是那么耀眼,我可能不会注意你。”宋迩缓缓地说。

裴霁听到这句话,蓦然间心疼了一下,本能地感到受伤。可是她不明白是为什么,毕竟她连弄明白想念和喜欢都是这几个月的事。

她迟缓地开口:“总之,我们既然在一起,有问题也应该一起面对。”

她说完了这句话,手机响了,是孙培野打来的。

裴霁把手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屏幕上名字,想到明天她在l大有课,才接了起来。

一接通,孙培野就立刻开了口:“小霁,你明天不要来学校!”

裴霁立刻明白是是出什么事了。

“他们弄了个家长委员会,明天要来学校和校方当面谈,人还不少,万一你们遇上,万一有没轻没重的,起冲突就不好了。”孙培野是l大的校长,也正焦头烂额地心烦着,一口气把话说完。

其实很多高校里,都有老师是弯的,但一方面家长不知道,另一方面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即便有意见,也在学校里解决了,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弄得满城风雨。

这是出事以后孙培野第一次联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几句规劝的话,在口中绕了一圈,终归还是没说出来,叹了口气,疲惫地说:“这阵子都别来了,等学校通知吧。”

她们坐得近,加上孙培野又急,嗓音大,听筒里漏出来的声音,都进了宋迩的耳中。

她想到第一次见裴霁,她把围堵在人群中,说着身不由己的话,而她则独自走过人群外,目不斜视得仿佛这世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般坚定,那般旁若无人,好似谁都牵绊不住她的脚步。

而第二次见她,他就成了一颗明亮的星,她会发光,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她,她那么特别,特别到仅只两面,就让她念念不忘,让无比好奇,让她莫名地牵挂着这个连话都不曾说一句的陌生人。

如果裴霁不是知名的免疫学家。没有那些耀眼的光芒。她很可能根本不会认识她。

而她认识她以后,才渐渐发现,那两面所见,不过万分之一。裴霁的好,润物无声,不知不觉,她就在她沉默却细致的温柔中了。

她给她这么多,可现在呢?

她害她,从一个饱受尊敬的教授,变得像个过街老鼠。

宋迩感到一阵难以喘息的堵闷,那层心平气和的假象有了裂缝,支撑不住了。

裴霁挂了电话,把手机拿在手里捏了会儿,才放到身前的桌子上。因为她的缘故,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

想起刚才的争论,裴霁望向宋迩,想要继续说服她。

宋迩却突然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即便她们交往了几个月,早已做过比牵手更亲密的事,但每次宋迩触碰她,都还是让她悸动不已。

她的力道很大,几乎把她的手握疼了。让裴霁的心也跟着,不断地抽紧。

过了好一会儿,宋迩才松开了力道,却没有放手,她看着裴霁,眼中的晦暗让她的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她显然很愧疚,愧疚到让裴霁不忍心看,可她又极坚定,接下去的话语,就像一把钝刀,生生扎入裴霁的心。

“分手,或者离开,你选一个。”

这天是十二月七日,裴霁走出宋迩的房子,太阳刚落山,天边是夜幕降临前苟延残喘的半点余晖。

她回了家,看到楼下堵着的娱记,又掉头去了研究院。

研究院的外墙上被泼了五颜六色的油漆,还没来得及清理。

大门外那一大堆的记者,已经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意志格外坚强的钉子户,深信宋迩那边撬不开嘴,裴霁这个圈外人总没那么难应付。她可以不回家,但不可能不回来工作。

他们只要守株待兔,不怕堵不到她。

几个娱记坐在门口人行道的台阶上,嘴里各叼了根烟,在笑嘻嘻地闲聊。

直到看到一辆车,冲破夜色驶来。他们似有所感地站起来,等车开近,看到驾驶座上的人,他们忙举着摄像机冲上去,想在门口拦住她,却慢了一步。

裴霁径直进了大门。

保安眼疾手快地关了门,在这群人冲进来前关了门。

他们气急败坏地在门外骂了一通,却毫无办法。

进了办公室,打开灯,裴霁坐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刺眼的原因,她感觉眼睛很酸,酸到眼底湿润,她忙闭上眼,捏住眉心揉按。

按了十几分钟,那股酸意才勉强下去。

裴霁坐在电脑前,进入工作状态后,她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在键盘上敲打的手指,出神起来。

这对她来说是很少见的。她的专注力一向被形容为恐怖,从没人让她在工作时这样走神。

等裴霁回过神来,她忙专注到电脑上。

可是没几分钟,她又走神了。

一整晚,效率极低,几乎什么都没做成。

直到清晨,天边有亮光,窗外半明半暗的空气里,寒气森冷,在窗上蒙了层厚厚的白雾。

裴霁站起身,胃突然作疼,瞬间让她的面上失了血色。

她单手抵住胃,深深地喘了口气,直到这阵过去,才站起来,想去找点吃的。

她打开门,门外躺着只猫,听响动,它懒洋洋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看着裴霁。

她长得挺大了,不再是当初那只小奶猫,而是一种介于成年与幼齿间的少年猫。

只是虽然长大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粘裴霁。

“喵~”她叫了一声,仰头看着裴霁。

裴霁低着头,和她对视。

猫又叫了一声,低头舔了舔爪子,又仰头看她。

不能摸别的猫,不能看别的猫,因为家里的小猫猫毛过敏,还很小心眼,会生气。

其实宋迩没有限制过她,但裴霁很自觉,她极力避免一切会让宋迩不高兴的事。

她想过的,喜欢她就是要对她好。

她这么闷的人,在逗小猫高兴这件事上,肯定做得不好,那至少不能让她生气。

胃好像又疼起来了,一股浓烈的情绪直冲她的鼻喉,让她鼻子发酸,眼泪猛地落了下来,让她眼帘模糊,而喉咙却像被堵住了,硌得发疼,连叫一声小猫,都发不出声。

裴霁向上级打了去西非的申请报告。

申请很快就批了下来。

她准备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不过一些衣物,一些私人用品,加起来,也就两个箱子。

她在十二月十三日那天离开,与她的科研团队一起。

那天下了雪,是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早了很多很多。

她站在航站楼下,看外面下得纷纷扬扬的大雪,想不知道会不会积起来,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

那天,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宋迩说:“分手,或者离开,你选一个。”

裴霁突然在感情里聪明了一回,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不是让她选,她是逼她走。

因为她们都知道,除非生死之别,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她的小猫。

她沉默了很久,什么话都说不出,她没想到,原来她对小猫的坚定不移,可以被用作她威胁她的筹码。

她没有给出选择,站起来离开。

宋迩跟在她的身边,低声地告诉她:“我会处理得很好,我会等你,多久我都等。”

裴霁停下来,一转身,就看到她的小猫哭得像只真正的小花猫:“对不起裴霁。”

她反复地向她道歉,却不敢说让她原谅她。

“太冷了,进去吧。”同事催促道。

裴霁点了下头,转身,进了机场。

裴霁离开的那天,接受了央视的采访,采访是直播的,宋迩守在电视前。

这位记者和那些娱记不一样,郑重而严肃,看向裴霁的目光里,满是尊敬,他问她,对夺走无数生命,令人束手无策的w病毒有什么看法。

裴霁对着话筒,用她一贯镇定的语气,一丝不苟地讲了一大段对这种可怕的病毒的理解,并对对攻克方向做了初步的预言。

记者惊喜:“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人预言过w病毒的最终归宿,请问您对自己的预言有信心吗?”

裴霁回答:“有。”

采访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裴教授即将要过安检。

记者语气振奋:“好,让我们祝裴教授此行顺利,一路保重。”

裴霁向他道了谢,目光却朝着镜头扫过来。

宋迩的呼吸一滞,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裴霁的眼神很淡,像是不经意一般,只在镜头上十分短暂的停留,然后点了下头,就走了,镜头只看得到她的背影。

教授生了很大的气,连道别都不愿意对她当面讲,只是这样淡淡地告诉她,我走了。

宋迩没有再哭,她想到最后见面的那天,教授哪怕被伤透了,看到她的眼泪,还是将她揽到怀里,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而现在,她再怎么哭,也没有人这样哪怕她上一秒才伤了她,她也仍旧用最柔软的那面对待她,温柔地安慰她了。

她坐在书房的大沙发上,拿着手机,直到裴霁登机起飞,她发出了一条微博。

持续了十几天的舆论不止没有散,反倒依旧僵持着,把越来越多的路人拉拢到各自的阵营里。

直到刚才,看到裴霁的直播,还有许多人在感慨有才华,无人品。

就这么几天时间,他们已经挖出了裴霁和父母关系生疏,从不回家看望,连妹妹过世,母亲哀痛生病,裴霁同在一个城市都没回家照顾,甚至连看望都没有的黑点。

而他们能挖出来的黑点,也只有这么一个,但一个也足够他们像抓了什么大把柄一样的狂欢了。在讲究儒家孝道的国度,有什么比不孝更大的道德污点。

偏偏两个主角却很沉得住气,始终没有声响,倒让他们的狂欢都像缺了什么,不够痛快。

现在,宋迩处于出现了。

我爱她。

这条微博只有这样三个字,与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意大利拍的,在那个老旧的剧院里,宋迩的手还搭在钢琴上,却已仰起头,对着走到她身边的人笑,她望向裴霁的目光,既爱慕,又崇敬,犹如在仰视她那颗遥远孤冷的星。

而灯光正好,裴霁低头与她对视的目光也那般温柔,如同带着春^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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