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机场外的车上, 沈知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是不是幻听了。

“小迩……”沈知舟不敢置信,她想问个明白, 前头司机说:“宋先生和夏女士出来了。”

宋迩立即摸索着去开车门。沈知舟只好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跟司机一起下了车,司机去迎接宋迩的父母, 沈知舟绕到宋迩的那侧车门, 扶着宋迩下车。

宋迩母亲夏清是位小提琴演奏家,她的父亲宋珏明是名商人。两个人面色憔悴, 宋珏明尚好一些,只是神情格外低沉,夏清已经把担心恍惚都写在了脸上。

他们看到宋迩被沈知舟扶着从车上下来。夏清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她快步走了过来,喊了声:“小迩!”

宋迩刚站稳, 听到妈妈的声音, 眼眶瞬间就红了。

夏清一把抱住宋迩, 不知是气还是急, 反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一边掉眼泪,一边说:“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不跟家里说!”

宋迩和家里每周都通电话,夏清也问过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工作。宋迩只说是有点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也有些想法需要沉淀。她说得自然,话音里没泄露一丝异样,把家里瞒得死死的。

“你和爸知道了,也是干着急。”宋迩尽力镇静,可一开口,眼泪也掉了下来。

宋珏明站在边上,看了她们一会儿,上前拍了拍夏清的肩:“先回家,回家说。”

司机已经把他们的行李搬上了后备箱。

夏清退开了一些,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宋迩一番,见她气色还算好,刚觉得有些宽慰,可看到她那双失去了光的眼睛,眼泪又不住地往下落,心疼得不行。

宋珏明揽了一下她的肩,对她摇了摇头,要她克制一点情绪,不要让小迩担心。

宋迩发现爸爸妈妈突然都不说话了,有些不安,就说:“我们上车吧。”

夏清点了下头,正要说好,可眼泪却越落越厉害,她捂着嘴,根本发不出声音。宋珏明见此,稳着声音开口道:“好,上车。”结果嗓音也是嘶哑的,带着潮湿的泪意。

宋迩听出来了,顿时不知所措,沈知舟站在一边,赶紧打开车门招呼:“先上车,先上车。”他们上了车。沈知舟坐去了副驾驶座。

幸好车里宽敞,后排坐了三个人也半点不见拥挤。

宋迩在夏清和宋珏明的中间,夏清没说话,却拉着她的手。宋珏明镇静了一会儿,开始说:“我联系了几个医生,最迟明天上午就能到了,给你做个会诊。你别怕,爸爸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把你的眼睛治好。”

“对。”夏清也忙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有办法的。”

沈知舟在前座听了,有些不忍。

宋迩却只是笑着说:“好。”

夏清看着她,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她把头转去另一侧,抬手擦了眼泪。

她知道,宋迩的爸爸也知道。宋迩不是小孩子,她独立,有能力,遇见失明这么大的事,肯定把能看的医生都看遍了。没有告诉家里,只可能是,所有的医生都没能给出好的治疗方案。

“妈,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宋迩又道。

夏清马上接话:“好,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妈妈慢慢说。妈妈陪你。”

宋迩笑了笑。夏清看着她的笑容,心像被针扎一般难受。

家里,沈知舟已经提前请了家政打扫过了,客房卧室都换过床品,冰箱里也放满了食物。

夏清对生活十分讲究,尤其在意细节。一进家门,她就看出家里整齐得过分,日常使用的东西虽然都准备了,但都放置了起来。

宋迩这段时间没有住在家里。

她没有问,她的注意力都在宋迩的眼睛上,别的都不重要。

司机帮忙把行李拿去了客房。保姆给他们倒了水。没人有心思喝水,也没人有心思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可是他们又都明白,暴躁、愤怒、烦恼、担忧都解决不了任何事,终究还是得按捺住情绪。

还好这一路过来,宋珏明和夏清的情绪都平复了许多。

宋迩喝了口水,第一反应是教授不喜欢白开水的味道,她觉得淡而无味,很奇怪。

“以后遇到事,一定要告诉家里。”夏清重复叮嘱。

宋迩点头:“我知道了。”

宋珏明坐在宋迩身边,想了一会儿,问:“你之前看的医生都怎么说?”

沈知舟已经准备好了诊断书,看的医生多,各种诊断书检查报告叠起来已经是厚厚的一沓了。

她把诊断书拿了出来,递给宋珏明和夏清,宋珏明翻开了看,夏清没动,听宋迩讲。

“李胜柏医生的诊断是,要复明必须手术,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六十五。”

宋珏明这时还不知道李胜柏这个名字在这个领域里的含义,他听到百分之六十五的成功率,心头一跳,脸色凝沉了下来,下意识地就安慰宋迩说:“不慌,再看看别的医生。”

宋迩沉默了一下,才说:“他已经是最好的医生了。”

夏清坚持:“再看看别的医生,明天就到了,我已经联系了一家私人医院,不远,我们就那里做检查。”

没有亲眼看到结果,总是会心怀希望的。宋迩也是,她刚失明的时候,虽然害怕,难以接受,可总是心存侥幸,想,不至于她就这么倒霉,真的彻彻底底地瞎了吧。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看医生,一次又一次地听闻噩耗。

哪怕是这样,听了这么多次,在李胜柏给出结果时,她还是难以接受。

然后,不得不接受。

宋迩点了点头,乖乖地听话:“好,明天再让医生给我看看。”

夏清不知道宋迩的想法,见她答应再看,稍稍安心了些,医学这么发达,全世界的好医生这么多,人生总是充满希望,柳暗花明,怎么可能就能笃定地说百分之六十五就是百分之六十五,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的。

宋珏明和夏清乘了十多个小时飞机,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合眼,但他们还是不想去休息,陪着宋迩一起,和她说话,夏清跟她说她去哪里表演,遇到了什么意思的事,又和哪位音乐大师有交流,收获了什么启发。

宋迩对这些话题一直很感兴趣,她以前也会和母亲交流她在音乐上的一些领悟,某些瞬间的灵感。

到了这时,她还是听得很认真,她告诉妈妈她正在写一首歌:“主题是一个人在长夜里孤身寻找星辰。”

夏清一听就明白了:“啊!这是你的那部电影。”

她们之前聊过这部电影,夏清还给宋迩找了一名很出名的舞蹈家,让宋迩跟那位舞蹈家学了一段时间的体态、舞步。

“对。”宋迩说道,又忍不住向爸爸妈妈透露一点点她的心事,“不只是电影,还有一些,嗯,我最近的感悟和方向。”

她说得很含蓄,脸却已经红了,夏清特别敏锐,立刻就明白了,她和宋珏明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含了笑意。

宋珏明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那,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见一见你的这颗星星?”

气氛到了这时,才微微地有些轻快起来。

然而宋迩却反倒低落下来,什么时候能把教授带回家呢,之前她还会想山不就我我就山,勇敢地争取,努力地向她靠近。可现在,教授和她好像越来越远了。

到了晚上,宋珏明和夏清早早去休息了,养精蓄锐,毕竟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宋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明明是自己家,宋迩却不太适应。她知道,她推开窗听不到蝉鸣,也知道这里没有池塘,没有柳树,没有带着荷叶香气的清风。

宋迩待得不安生,她不由自主地想,教授现在在做什么,应该是在工作,那她会不会有点想她,还是松了口气,想总算没有人打扰她了。

宋迩无法确定,于是更加不安。

九点时,她的房门被叩响了,外边是沈知舟。

宋迩有心理准备,她提高声音:“进来。”

门就打开了。

沈知舟走进来,宋迩也下了床,一起走到她卧室的外间。那里是个小型的会客区,没怎么派上过用场,今天倒是正合适用来谈话。

沈知舟还是没明白,她开门见山地说:“我真的没想到。”她的语气特别疑惑。

“别说是你,我自己也没想到。”宋迩平静说道。

沈知舟看着她,她想了好久的措辞,严厉的,温和的,都想过,可这时坐在宋迩面前,倒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她只得问她:“你甘心吗?”

她说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宋迩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她在唱歌。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唱,唱的就是她自己创作的歌曲。

宋迩有些恍惚,这是三年前的事,从那一场演唱,她开始了她的音乐之路。

视频在播放,三年前的宋迩在唱歌。

她的声音很独特,她的歌声感情饱满。

宋迩和沈知舟都没有说话,只有视频在播放。宋迩还记得自己那时自信地登台,忐忑,却有着必胜的决心。

四分一首歌,她唱完了。

宋迩知道,这时她站在台上,等着评委老师点评。

沈知舟看着她:“你不怀念吗?”

宋迩正要开口,孟长曦老师的声音传来:“这是一个专业的歌手。这音色太难得了,她把古典美声和流行两种唱法融合得非常到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传达的感情,像春雨一样,不知不觉就在你心里,等你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泪流满面。她对音乐有态度,有理想,华语乐坛需要这样的创作者和演唱者,太棒了,她一定能红!”

后面还有其他评委的点评,但都没有孟长曦这样的激动盛情,沈知舟关了视频,接着问:“你不差钱,差人脉,孟老师把她在圈里的人脉都给了你。你的第一张专辑,孟老师担任了制作人,把自己的班底给你用,她有多少年没有替人操刀制作专辑,这张专辑的质量有多高,就不用我说了。她不缺名不缺利,这么费劲,图什么?”

“还有你,这几年,你一直在工作,几乎没休息过一天,却从来没说过累,你走得平稳,步子迈得很大,你在做你喜欢的事,你在完成你的理想,你有这么多的歌迷,那么多人支持你,等待你回归。你醒来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你有多崩溃,我们看的第一个医生,说必须要手术,成功率很低,可能不到四成,你一口就答应了,一分钟都不想等。现在我们不断地换医生,找更好的医生,成功率提升到百分之六十五了,你反而不想做了,为什么?”

沈知舟满是疑惑。

宋迩听着,仿佛无动于衷,直到沈知舟说完了,她才告诉她:“我怕死。”

沈知舟静了下来,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沈知舟才问:“如果你没有遇见裴霁,你会怎么选?”

下午宋迩和父母说话时,沈知舟不在,她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猜得到问题的症结在哪里,这段时间来的变数,只有一个裴霁。

她发现了,宋迩也就不再回避:“手术。”

沈知舟猜对了,她闭了下眼睛,说:“我知道,你有才华,你写得出歌,你干脆退居幕后,做制作人,工作室也建起来了,还可以签约新人,选好的来唱你的歌。你的理想可以换种形式实现,你的事业也不会中断,只是换了条路走。可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吗?是你想要的吗?”

她对宋迩的了解很深,说的话,都踩在了宋迩的最放不下的点上。她没有停,接着问:“还有裴霁。你眼睛无法复明后,你还敢去接近她吗?你不敢,你觉得你们之间有差距,你觉得即便你勉强到了,也总有一天她会嫌你累赘,嫌你烦。”

“假设有一天,她喜欢了别人,那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没法再登台,也失去了待在她身边的资格。那么以后,你要怎么办?”

这是沈知舟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离开了,留了空间给宋迩去考虑。

宋迩很清醒,她知道,沈知舟有私心,因为沈知舟把未来都押在了她身上,工作室是建起来了,但撑得起来的艺人只有她一个。

如果现在需要面对选择的是沈知舟,宋迩笃定,她一定会选择不做手术,因为她不敢赌,她害怕赌输了,她儿子怎么办?她儿子才上小学,还需要人照顾。她也会怕再也见不到她爱的人。

但刚刚,沈知舟避开死亡这个可能,一条一条地跟她分析,踩住她的痛脚逼问她的时候,宋迩没有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因为没有意义。

大概是被教授传染了,没意义的话,她就没有表达的欲.望。

宋迩站起来,在小客厅里走。

她想这里开灯了吗?应该开着,沈知舟总不至于在黑暗里和她说话。那开的是哪盏?有多亮?直视灯光的时候,刺眼吗?

她仰起头,想要看看灯光,却连灯在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裴霁从进家门就感觉不适。她照常坐下吃饭,洗碗筷,进书房工作,中间还发了几个邮件,布置了下一个阶段的各种工作安排。

夜晚过得非常充实,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她严谨地按照日程表来,十二点二十分钟,她洗漱完成,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准备入睡。

然后,她发现,她怎么都睡不着。

宋迩频繁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她还没有和她说晚安。

裴霁睁开眼睛,伸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宋迩的微信,也没有宋迩的电话。

裴霁把手机放了回去,闭上眼睛,继续睡。

卧室里很安静,裴霁的呼吸很规律,仿佛一切都好起来了,她终于回归正常的作息,接下去的时间都可以严格地照着日程表来,不用经常被宋迩突如其来地打乱了。

半个小时后。

客厅亮起了灯,裴霁穿着睡衣在擦地板。她面无表情,盯着地面,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不放过。

她看到一根头发,根据头发的粗细软硬程度,判断是宋迩的。

裴霁皱了下眉,起身把头发丢进垃圾桶。

擦完地板,她把家具都擦了一遍,擦完家具,她又把本来就很整齐的家具摆件都重新摆放了一遍,把橱柜里的碗一只只对整齐,把桌子上杯子摆到最中间,使桌子两边以最中间那条线为中轴线形成最标准的轴对称格局。

她还去书房把书架整理了一遍,把所有的书,从按照规格厚度,改成按照学科领域重新排过。

裴霁毫无困意。

她困惑地来到宋迩卧室门外,看着那扇门,决定明天给宋迩打个电话,告诉她,每晚的十二点二十分要跟她说晚安,否则,她睡不着。

裴霁做了决定,才回到卧室,已经凌晨三点了。她闭上眼,决定对自己进行一场强迫式的睡眠。

五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裴霁马上坐了起来,打开灯,拿过来一看,是宋迩的微信。她连忙点开,宋迩给她发送了两个字:“教授”

没有标点。

裴霁发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觉得她应该要热情一些,因为她等宋迩等了一晚上,于是她飞快地回了:“?”

“还没睡吗?”宋迩又问。

裴霁热情回复:“嗯。”

她盯着手机屏幕,认真而严谨,犹如在看最前沿的学术报告。

过了大约半分钟,宋迩打电话过来了。

裴霁想按接听,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些汗湿了,于是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才接起来。

宋迩已经躺下了,只是睡不着,所以才向裴霁发微信,没想到裴霁也醒着。

“今天这么忙啊?”宋迩温声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裴霁莫名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太明亮,于是她把灯关了,躺了下来。

“不忙。”她说。

宋迩侧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听裴霁在她耳边说话。

“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可高兴了,总算人烦你了。”宋迩笑着说,心里却是涩涩的。

“没有。”裴霁给了否定回答。

她的话语很简短,声线冷清,却好似带了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宋迩静静地听着,她有些克制不住,对裴霁说:“我很想念你。”

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她在不断地对自己出尔反尔。她想不做手术了,不再追求裴霁,就做她的朋友吧,总好过手术失败再也看不到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暧昧的话,想要和她靠得近一些,期盼她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期望她能对她的心意有所回应。

裴霁过了一会儿,才说:“嗯。”

宋迩笑了一下,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那你想念我吗?”

如果她问的是你想我了吗?裴霁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从她踏入家门开始,直至宋迩找她的前一秒,她都在想她。

可宋迩问的是想念。

裴霁对这个词很陌生。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宋迩有些失望,但又没有那么失望,她有心理准备,这个问题对教授而言大概确实很没意义。教授多半会不理她。

她正想说些别的,把这场深夜里的对话延续得久一些,就听裴霁慎重的声音传来:“可不可以精准地定义一下想念。”

她问得很呆,却又那样认真。

宋迩先是愣了一下,居然连什么是想念都不知道吗?她还带着泪水的眼睛里染上了笑意,但下一秒,心疼猝不及防地布满了她的心。

该是怎样压抑的成长环境,才会让教授连想念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嗓音低柔了下来,既温柔又像是带着黑夜里才有的诱惑:“是要我教你的意思吗?”

裴霁还是很认真,她像个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真诚地说:“是。”

宋迩的嘴角扬起,轻柔说道:“那你要叫我宋老师哦。”

“宋老师。”裴霁没什么犹豫就叫了,为了让自己显得恳切一些,她又说,“请你教我。”

显得急迫而又依赖。

深夜的寂静中,宋迩握紧了手机,这一瞬间,她真想把所有与爱有关的事都教给她。

教她想念她,教她喜欢她,教她爱她。

教她,占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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