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裴霁不是好糊弄的人,她跟在宋迩身后, 接着问:“你在孙老师家, 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就在她身后, 不远不近地坠着,语气里带着些狐疑。宋迩在冰箱前停下, 口上说:“晚饭开了酒, 师母邀请我一起喝,但没邀请你,连提都没提过。一般情况, 至少也要客套一下吧, 连客套都没有,说明你大概率不能喝酒。”

很明显, 这套推理并不严密。裴霁与孙教授夫妇很熟悉, 一定时常去做客,师母对她的饮食习惯有一定的了解, 不邀请她, 可能只是单纯因为,她不喜欢喝酒,未必就是酒精过敏。

宋迩说完,就发现了破漏百出,但裴霁却没再问了,也不知道是看穿她在说谎, 但懒得揭穿她, 还是觉得以她的智商, 只能做这么粗陋的推理,歪打正着了。

宋迩摸索着试图打开冰箱,一只手从她身后探过来,擦过她的手臂,她听见裴霁说:“我来。”

宋迩就让了开去。

冰箱被打开了。

宋迩好一会儿没听见有动静。

裴霁被冰箱里凌乱的样子震住了。里头多出了好多东西,乱糟糟的,不整齐。

“找不到吗?”宋迩问,“就是绿色的保温盒子,有三个,都是。”

裴霁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马上整理的冲动,镇定地回答:“找到了。”然后慎重地绕过那些袋子,取了三个盒子出来。

“我去外边等你,你把它们热一下。”宋迩一边说,一边朝外边走。

快到门口时,她伸出手,谨慎地摸到了玻璃门,才小心地扶着门,走出去。

裴霁看着她出去,又回头看了眼冰箱里乱糟糟的景象,再三忍耐,才关上了,决定过会儿,趁宋迩不注意再来整理。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宋迩添的。

裴霁不想让宋迩觉得她给她添了麻烦。

但凌乱无序又确实让裴霁浑身难受,于是她只好努力地把刚刚看到的画面驱出脑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微波炉,把食物都热了一遍。

都是她喜欢的,哪怕是热了第二道,香气和味道都还称得上原汁原味。

裴霁把这三道菜端到外边的餐桌上,电饭煲里有米饭,处于保温状态,还是热的。裴霁盛了一碗,坐下。

她闻到食物的香味,才发现,她很饿。

她不可避免地就想到父母对她的态度,想到爸爸不知道她酒精过敏。

裴霁的情绪有些低落,边上坐着的宋迩突然靠了过来。她是慢慢地凑近的,因为看不见,所以总带着些小心翼翼,担心会撞上。

裴霁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她看着宋迩,宋迩在距离她大概二拳远的地方停下,有些疑惑地问:“你不饿吗?”

裴霁就开始用餐,用行动表明,她饿。

宋迩坐在她身边,在距离她很近的位置。

她看不见,就听,听着筷子翻动食物的轻微细响,听着裴霁细微的咀嚼吞咽声,从她进食的频率,咀嚼的次数,判断出她真的喜欢这些食物。

宋迩感到很高兴,她很认真地听着,等到裴霁停筷,她把手放上餐桌,朝着裴霁那边摸索过去,口中问:“吃完了吗?有没有光盘?”

这个动作,其实有些刻意,因为按照常理,她不应该去碰裴霁的碗底,来确定有没有剩饭。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一边紧张心跳,一边试探着碰到裴霁的碗,然后像是要去碰碗里。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握住了,耳边是裴霁的声音,一贯的简洁:“脏。”

宋迩心跳停了一下,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上,感受着裴霁的反应。裴霁的反应很自然,她握着她的手,放回她自己的面前,然后才松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光盘了。”

宋迩小小的试探有了结果。裴霁并不反感她的触碰,刚刚她靠近她,闻她身上是否有酒味时,裴霁的躲避应该只是不习惯,而不是针对她。

如果是针对她,刚才,她就应该拿开碗,而不是握住她的手。

裴霁发现宋迩突然高兴起来,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是为什么。宋迩却已经显出得意的小模样来:“你看,我就说,都是你喜欢的菜色吧,你都光盘了。”

是她喜欢的菜色,而且是最喜欢的。

但并没有光盘,裴霁撒谎了。没有光盘的原因是,太多了,足足三个人的分量,裴霁又不是饭桶。

她撒谎,只是因为觉得宋迩会高兴。

她果然高兴了。

裴霁说了谎,还是有些心虚的,于是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起身把碗筷都收拾了。

她到了厨房里,没有使用洗碗机,而是手洗。洗完之后,她看到冰箱,又浑身不舒服起来。

裴霁蹙眉想了想,走到门边,往外看一眼,发现宋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餐桌边了,也离开了客厅,她房间的门掩着,应该是在里面。

裴霁观察完后,马上打开冰箱,动手整理起来。

这么多东西,难免要发出点动静,但宋迩在卧室里,听不到,于是裴霁也就没什么顾忌。

她把冰箱里多出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分门别类地重新摆放。但东西有些多了,裴霁不懂为什么宋迩要添置这么多的食材。

她非常有耐心地用了各种型号的保鲜盒,保鲜袋,把它们重新装起来,归置好。

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一件件物品井然有序起来,齐整得像是机器人经过精密的测量才摆出来的。

裴霁很满意,但在关上冰箱门后,她突然有些低落伤心。

因为她很明白,为什么她会对生活中的秩序、规律有这么高的要求。

这是由于从小得不到父母的爱,以致安全感严重匮乏,所以,在长大以后,会竭尽全力地营造出让自己感觉安全的情景,来弥补小时候缺失的安全感。

而对她来说,整齐、有序、规律,都代表着固定,代表着不变,不变的事物,总是很令人安心。

裴霁都懂,因为她特意自学过心理学,来分析自己的行为。

可是,她没有治愈的办法。

裴霁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她不爱说话,但她的心总相信任何事情,只要努力了就会变好。

她不被父母喜爱,但她认为自己还算幸运。

因为她研究过很多很多案例,像她这样,从小就被父母排斥的孩子,大部分会形成讨好型人格,会在长大后加倍地寻求父母的认可。

裴霁不会,她不是讨好型人格,她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原则,从不妥协。她也不会去寻求父母的认可,因为她很理智,她知道,父母不会认可她,而单方面的讨好,只会带来更深远的伤害,对双方都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她渴望爸爸妈妈能喜欢她,却又克制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是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裴霁也会想,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呢?不是说父母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人吗?是她太糟糕了,所以,连世界上最无私的人都不愿意爱她吗?

这种想法是控制不住的。

所有像她这样不被父母喜爱的孩子都会这么认为,会自咎自责,甚至自我厌弃。

裴霁会尽力转移注意力,把精力放到她热爱的研究上去。

用热爱驱逐消沉,这是很好的办法。

她整理完冰箱,就去了书房。

她工作了很久,才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她很清楚,这只是一时的,问题依旧存在。但裴霁并不在意,因为她深知童年的影响很难根除。

等她从书房出来,外边天都黑了。客厅的灯没有开,城市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让室内隐约可视物。

裴霁愣了一下,才想起,过了晚饭时间了,宋迩在哪里?

她正要开灯,却扫见沙发上有个人,正在沉睡。

裴霁收回按在开关上的手,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宋迩在沙发上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她怀里抱着一个抱枕,睡得很熟。

是等她等得睡着了吗?

裴霁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她不敢开灯,就着隐约的亮光,去了宋迩的卧室,取了一个薄薄的小毯子来,替宋迩盖上。

毯子盖得太上,蒙住了宋迩的鼻子,影响她呼吸了。裴霁伸手想把毯子折下来一点。她的指尖无可避免地碰到了宋迩的脸。

她的皮肤很软很滑,裴霁感受着指尖的触觉,但并没有想得太多,正要把毯子往下压一压,宋迩睁开了眼。

这一瞬间,裴霁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心狠狠得跳了一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因为她只是担心宋迩感冒,给她盖个毯子,这是合理的行为。

裴霁却屏住呼吸,心跳也加快了。

“教授……”宋迩发觉了身边有人,可她一点也不害怕,软软地叫了一声。

裴霁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应答:“嗯。”

宋迩笑了一下,她坐起来,长长的头发散下来,身上的毯子也滑下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刚睡醒,她显得很粘人,有些娇气地伸出手想要找裴霁。

裴霁迟疑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递到宋迩的手心,任她轻轻地握着。

宋迩显得很满足的样子,问:“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裴霁回答,她想为忘了时间,错过了晚饭道歉,可她心里又隐隐地感觉到,现在最好不要说太多的话。

没有灯,客厅是暗着的,裴霁看到宋迩的脸庞在黑夜的阴影里,看上去很柔和,也很漂亮。

宋迩看不见,不知道没有开灯,她的眼睛是对着一个虚无的地方的,只偏过耳朵去听裴霁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儿,依旧握着裴霁的手,说:“那个很重要的奖项,国际免疫学的大奖,我没能去颁奖现场,真遗憾。”

裴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获奖的时候,还不认识宋迩,宋迩理所应当不在现场,没有理由遗憾。她弯下身,缓缓地坐到宋迩的身边。

宋迩感觉到了,轻轻地挪过去了一点,与裴霁靠得近了些,她接着说:“我听一个人说,那个奖非常非常厉害,获得提名都很难得了。她还说,那个大奖从来没有颁给过像你这么年轻的科研人,所以你的获奖几率几乎是零。我当时觉得很遗憾,但又想,如果是裴教授的话,就不一定了,如果是裴教授,她也许会改写历史。”

宋迩说着,眼眸弯弯的,她想到了那时的场景。

她穿着光鲜亮丽的晚礼服,却走错了宴会厅,邂逅了一个,很呆很呆,却又很厉害的人。她在宴会厅的角落里偷看她。她从来都是所有场合的主角,但在那天,她在角落里偷看那场晚宴的主角,让自己沦为不知名的配角。

裴霁本来想问告诉她这些的那个人是谁,但转念一想,应该是裴艺吧。

她是裴艺的女朋友,裴艺告诉她家里的事时提到她也很正常。

“后来,裴艺告诉我,你真的得奖了,成了世界级的免疫学家。”宋迩很开心的样子,又夸奖裴霁,“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裴霁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确定了,真的是裴艺告诉她的。

“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瞎了,所以不能亲眼看你获奖,也不能去网上搜你获奖时拍的照片。但我知道,有一张照片很有名哦,传遍了全网,我让裴艺帮我保存好了,等眼睛复明,我就能看到了。”

裴霁说:“好。”

大概是不满她这么简洁的回答,宋迩说:“好冷漠。”但握着她的手,却紧紧的,像是说什么都不会放开。

裴霁沉默了一下,宋迩也跟着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宋迩笑了笑,有些无奈地问:“裴霁,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裴霁答得很快:“不会。”

“上次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吵,你还说一点点的。”宋迩很记仇,也记得裴霁说过的每一句话。

裴霁也觉得奇怪,上一次问到现在才过去没多久,但是她真的已经不觉得宋迩吵了。

“现在不会了。”她告诉宋迩。

宋迩像是很高兴,但她还是说:“如果你觉得我烦,讨厌我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很笨,还看不见,你不说的话,我不会知道的。”

裴霁说:“不会的。”她现在和以后都不会讨厌宋迩。

宋迩点了点头:“那我记住了,你说过不会讨厌我的。”

“嗯。”裴霁肯定地说。

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宋迩渐渐清醒了,裴霁应该去开灯,然后准备晚饭,可她却不想动。

宋迩也没催促她,她似乎也很喜欢这么和裴霁坐着说说话。而且宋迩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她照旧握着裴霁的手,又问:“你读书的时候,一直这么厉害?一直跳级吗?”

裴霁没有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因为答案会很不谦虚,她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跳级过很多次。”

“那你为什么会选免疫学呢?”宋迩又问。

这个问题很好答,裴霁很认真地告诉她:“因为细胞很可爱。”

宋迩看起来是想笑,在影影绰绰的夜色里,她的样子很好看。

“哦,我也跟你有相同的看法,细胞很可爱。”宋迩一本正经地说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霁怀疑她在嘲笑她,但又不能确定,因为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宋迩笑完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很失落:“一直是我在问你问题,你不问我吗?你一点也不想了解我吗?”

裴霁一想也是,了解应该是相互的,她想了会儿,问:“你几岁了?”

宋迩突然严肃起来:“怎么可以一开口就问女孩子的年纪,太不礼貌了。”

裴霁吓了一跳,用一种征求的语气,把自己的先告诉她:“我二十五岁,我告诉你,和你交换,可以吗?”

宋迩的严肃是装出来的,可是逗教授很好玩,她像是在考虑,过了会儿才像是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二十三。”

二十三,比她小两岁。裴霁在心里比了一下,又想,也比裴艺小两岁。

宋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不能在和教授说下去了,她松开手,又舍不得,重新握了一下,才催促裴霁:“准备晚饭吧。”

裴霁看了眼时间,八点了,她站起来,说:“好。”

宋迩听着她走远,一直飞快跳动的心脏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她很喜欢这样牵着教授的手,和她说话,问她许多问题,听她给她解答。可是,如果再问下去,她恐怕就要忍不住,泄露更多心意了。

虽然现在也不少,可是教授很迟钝,她没有发现。

宋迩一边觉得迟钝也很好,万一她不喜欢她呢?迟钝些,她还能

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争取她的好感。另一边,宋迩又觉得迟钝不好,万一教授永远不开窍,怎么办?

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刚刚,她和教授已经在一起了,那么她们坐在一块儿互相了解的时候,教授会是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说很简洁的话语吗?

她完全没法想象教授在恋爱中会是什么样。

她会为她破例吗?

会主动地牵她的手,和她说很温存的话吗?

会吻她吗?

会允许她吻她吗?

宋迩反应过来的时候,脸已经红透了,滚烫滚烫的。

但她终究也没敢想得再深再多。

因为她害怕想得太好,终究会变成一场无法实现的梦。

由于太晚了,裴霁煮了面。宋迩刚睡醒,不耐油腻,裴霁就煮得清淡了些,但又充分考虑了营养问题,加了鸡蛋、肉片,补充蛋白质,又加了青菜,补充各种维生素。

宋迩很喜欢裴霁亲手煮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会大加赞赏,而且言语特别真诚,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幸好裴霁很清楚,她在厨艺上并没有什么天赋,只是很普通的味道罢了。

裴霁很关心宋迩的眼睛,她一边监督宋迩吃药,一边留意着李胜柏教授那边的消息。治病救人都是讲究时效的,所以行业里不成文的规矩,接不接诊某个病人,最迟都会在一周之内,给出回复。

等到周一时,孙教授那边传来了李胜柏的意思,等他回国后,可以去他那里做个检查,再决定治不治。他回国的日期是在本周三。

事情算是确定了一半了,裴霁很高兴,她知道宋迩渴望能再看见,她也希望宋迩能够复明,周一下午,一得到消息,就马上通过微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宋迩。

宋迩知道后,很惊讶,因为之前裴霁完全没有向她透露分毫,她也不知道裴霁替她联系了李胜柏。

她下意识地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裴霁去忙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复她:“如果不成功,不是让你白期待吗?”

她知道有了希望又被熄灭,比从未得到过希望更残忍。尤其是在复明这样大的事上。裴霁认为慎重一些,确定以后再说,是理所应当的。

她完全没有邀功的心理,回答起宋迩的问题也是像平常一样,冷静又有逻辑,像个算法缜密的机器人。但宋迩还是很感激她,感激到,她想如果教授能接受她以身相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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