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父亲

邵麟往栏杆处又靠了一点, 甚至将自己半个身子覆在Tyrant身后,再次比了向他射击的手势。

电光石火之间,夏熠明白了他的意思——邵麟想伪装出替Tyrant挡子弹的模样。或许是苦肉计换取对方的信任, 或许他故意受伤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可是……

没有可是。指挥官说, 现场一切听对方指挥。

夏熠只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气管。

可是, 这怎么打?!眼下的这个距离,根本就不可能削弱M40A16的杀伤力, 51mm长度的弹头, 钻哪里能不出事?

左侧肯定是不能打的, 那样很有可能会伤到大血管与心脏。

右侧呢?

夏熠又移了移镜头,扣着扳机的指尖渐渐发白。

就在这个时候,同船的一号狙位已经开枪了。作战部署时有强调, 枪法要差,只要把子弹打上船就行了。夏熠眼看着一颗颗子弹射到船沿的栏杆上,又拐弯飞向了别处, 突然有了灵感——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夏熠迅速换了位置, 让自己的与目标船只形成了一个夹角, 瞄准了邵麟身侧的栏杆。

海风在耳畔呼啸,观察手反复催促着, 可那些声音落到夏熠耳畔,全都变成了温柔的白噪音。

他太专注了。

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瞄准镜正中小小的十字。夏熠在脑海里飞速演算着风速以及角度,经年累月的动态视力训练早已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二十八岁, 他的身体还记得。

“噗”的一声,一枚子弹从装了消音器的枪里飞了出去。

夏熠眼看着它沿着自己预定的轨迹, 正中瞄准镜里的金属栏杆。下一秒,栏杆凹陷,子弹被反弹出去,斜斜刺入邵麟右侧后背。

那个位置……似乎相对安全。

夏熠心口微微一刺,但很快,他又上了一颗子弹,火速瞄准了另外一个方向。

在邵麟被子弹击中的那一瞬间,他一手勾住Tyrant脖子,半个身体压在他身上,做出一个保护人的姿势,闷哼一声,把人扑倒在甲板上。

原本喇叭里还解释着浓烟并非失火,恳请大家不要惊慌,这会儿子弹突然“叮叮当当”地扫向栏杆,女模们尖叫着四处逃散,又有男人扯着喇叭怒吼“趴下”……

邵麟茫然地抬起头,身后的剧痛让他精神恍惚。似乎有无数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但他却无法聚焦到任何一张脸上。喉咙口泛起淡淡的血腥味,疼痛从右背扩散到整条右臂,怎么都动不了了,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声叫嚣着。

他咽了一口唾沫,半天说不出话来。

终于,Tyrant的手下反应过来。

Tyrant甚至没有时间去看邵麟的伤,亲自扛枪,向对面进行了武装反击。

夏熠小队收到撤离信号,立马飞速撤回。

Tyrant本来还想追击,但船上被流弹擦伤的人不少,再加上邵麟“很合时宜”地晕了过去,背后殷红的一片,Tyrant不敢托大,只好吃了一个哑巴亏,连忙返航。

船上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一些女孩儿没见过血,动不动就尖叫着要死人了,吵得Tyrant把自己关进房间,让人把邵麟也带了进来。

阿秀垂着眼,迅速跟上,合上房门:“又是Komang?”

“那见了鬼的枪法倒是像,”Tyrant拿卡尺量了量的弹头,微微眯起双眼,“7.62x51mm。他们从哪弄来的?”

阿秀似乎不太理解地眨眨眼:“你知道我不懂这个。7.62是AK?”

Tyrant扭头吐出烟嘴,脸色阴沉得可怕:“AK用的7.62*39,不是51,而且他们那枪法,用AK能击中目标撑死两三百米。那艘船离我们七百米外,不可能是AK。”

他把子弹抛到空中,又紧紧握住,咬牙切齿:“今天船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准放走,包括那些女模,回头派人查查咱们的武器库。”

“Father说要把他直接带走,应该是那个大块头保镖打了报告。”阿秀缩了缩脖子,小声提醒,“可是Father很生气,他的直升飞机已经在路上了。”

“艹,”Tyrant愤愤不平地又骂了一声,“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对什么人亲近,怎么会对他这么上心?Kyle是他兄弟的儿子不假,难道咱就不是他兄弟的儿子了?”

“要是今天中弹的是我,”Tyrant就很纳闷,“我看老头儿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没准还喝杯红酒庆祝一下。”

阿秀听了,眼神闪了两下,别过目光,小声提醒:“你也不要这么说,要不是他碰巧站在那个位置……”

被打中的可不是你?

阿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可不能受伤。”

Tyrant想到这里,一颗心又软了下来,庆幸混杂着愧疚。他瞥了邵麟一眼,无奈地摆摆手:“带走吧带走吧,那子弹嵌在身体里,我也不敢挑,整不好大出血了怎么办?还是早点送医院,老头儿总不至于这点伤都处理不好,我整完这里的烂摊子,过段时间再去看他。”

……

贺连云的举动令人意外。

他直接调动了手下最好的医疗资源,把邵麟送去了他的海上医院,做手术的是伊丽莎白中心医院的胸外主任。

在船上时,邵麟似乎伤得很重,但送到直升飞机上,血压心跳暂时都还比较稳定,人还清醒了过来。进手术室之前,邵麟挣扎着看向贺连云,小声问道:“子弹取出来后,我能留下它么?”

贺连云不解:“为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中弹。”邵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听说留下那枚子弹,会给我带来好运。”

贺连云诧异:“你怎么还信这个。”

邵麟眨眨眼,眼底露出几分无辜又渴望的神情,很有几分撒娇孩子的味道。贺连云低声笑了起来,用力一按邵麟没有受伤的那个肩头,嗓音低沉而温柔:“给你留着,快点好起来。”

邵麟一颗心这才沉了下去,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也没有说谎,这还真是他第一次被子弹击中……邵麟难得破功,无声地骂了一声脏话,说这艹他娘的也太疼了。

从手术医生的角度看,邵麟伤得确实不重。毕竟子弹有第一次击中面作为缓冲,二次的穿透力会被大大减弱。子弹穿透他背部肌肉,非常讨巧地嵌进了右侧第八对肋骨与第九对肋骨之间的缝隙。有少许肺部组织受伤,肋骨轻微骨裂,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到肝脏,也没有伤到主要大血管。按胸外医生的话说,这简直是一颗“被上帝亲吻过的子弹”。

取弹手术很顺利。

不过,贺连云依然拉着邵麟做了无数检查,生怕还有什么被漏掉的问题。邵麟一边感叹这医疗舰上的设备还真齐全,一边又忍不住纳闷贺连云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上心——就算是因为林昀,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吧?邵麟甚至觉得,以林昀的带娃习惯,那根本就是“要求不高,活着就行”,小伤小痛有什么大不了的,咬咬牙就过去。

纳闷归纳闷,邵麟对这艘巨大的医疗船充满了好奇,有机会就控制不住自己出去溜达,几天下来,倒是把整艘船的构架摸了个大概。

这就是伊丽莎白中心医院的“海上分院”。

这几天似乎没什么病人,只有几个常驻的护士。像上次给邵麟做手术的医生,基本只有在手术日,才会乘坐直升飞机上船。

比如今天,那个主任医生也在——是来给他复查伤口的。

邵麟路过药房,碰巧听到里面传来了贺连云的声音。

他想起Tyrant之前与自己说的事,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邵麟悄悄地往药房玻璃窗口里一瞄,只见贺连云摇了摇手里Beta受体阻断剂以及阿司匹林的白色盒子,嗓音似乎颇为无奈,意思是自己需要refill。

药房里,站着的并非之前的黑人小哥,而是给邵麟动手术的胸外主任。那中年男人皱起眉头,低声说你的药量不能再增加了。

贺连云摇了摇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邵麟垂眸,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自打他第一次登门拜访贺连云,就在他客厅见过这两种药,前者是治疗心律不齐的常用药,后者则更加常见,所以他从未起疑——可是,难道贺连云只是用了这两种药的罐子,实际上,吃的并不是beta blocker与阿司匹林?

Beta受体阻断剂也就算了,确实存在剂量安全问题,阿司匹林明明就不是处方药,到处都可以买到,为什么需要按剂量找医生要?而且,一般在这里开药的人是个黑人药剂师,可现在药剂师已经被支走了,这又是为什么?

果然,邵麟看到医生从药房里拿出两盒药,一盒包装是黄蓝相间的,另外一盒是绿色的。他拿出铝箔板,一颗颗把胶囊剥了出来,放进贺连云的小瓶子里……

离得太远,他确实看不清那是什么药,但邵麟能确定,那一定不是Beta受体阻断剂与阿司匹林!

那到底是什么药?

难道Tyrant说的,贺连云身体不行,真的另有隐情?

邵麟不敢再做停留,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

“你能不能消停点,别整天在外面晃悠!”

当晚,贺连云逮住站在甲板上吹风的邵麟,又逼人回去了病房舱:“过些天你父亲来了,看到你伤成这样,可不是还怨我?”

邵麟低下头,藏起眼底的情绪,淡淡反问:“他会在意吗?”

“你说什么浑话呢?”贺连云低声纠正,“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当然在意了!”

邵麟有点委屈地嘟起嘴:“如果他真的在意的话,为什么我都来这么久了,电话都不打来一个?”

两人一路走回病房,良久,贺连云才缓缓答道:“你父亲,确实不怎么爱说话。”那语气里倒是染了几分怀念。

邵麟想想,这话不假。

“大概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吧。”贺连云摇了摇头,“过段时间他就来开会了,两人见面总比电话上好点。”

邵麟表面上只是乖巧地点点头,但心中一动:开会?是指Table吗?

想到Table的会议,邵麟忍不住又想知道枪击事件的后续:“Tyrant那边——”

“好了,Tyrant那里太危险。”贺连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可不准你再操心了。”

“你就先待在这儿好好养伤。这伤虽说不算太重,但养好也得好一阵子呢。”贺连云叹了口气,看向邵麟身上的绷带,“今天医生复查的时候,说肩甲周围的肌肉也伤到了点,右手还使不了劲儿。早点睡吧,别想着到处乱跑。”

邵麟嘟起嘴抗议:“才晚上八点不到!”

贺连云不为所动:“睡觉!”

他按下病床边的铃,很快,漂亮的小护士带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与两枚白色药丸。

贺连云忍不住继续数落他:“整天动来动去的,也不怕伤口长不好,落下病根,简直和你爸当年一个模样。”

邵麟眨眨眼,一双耳朵又竖了起来:“我爸?”

“有一次帮派之间的火拼,他保护我受了伤。”贺连云语气恢复了平静,他直直迎上了邵麟的目光,双眸深不见底。

邵麟被那眼神看得背后发毛,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贺连云早已一眼看穿了他的计划……可是,有时候他又觉得,贺连云每次提起林昀,那些感情又都是真挚的……

邵麟心虚,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当着贺连云的面,把药丸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乖巧地表示自己要睡了。

可是,但等贺连云与护士离开,邵麟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珠子一转,熟练地从嘴里抠出两颗药丸,用纸巾裹着丢进病房里的生化垃圾桶。

他趴在床上,大脑又飞速地转了起来。

贺连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要他插手Tyrant的事了?看这架势,好像是要把他关在船上,一直关到林昀回来呢?在船上与外面联络确实不太方便,不过这是医疗船,离岸边不远,信号倒还不错。不过,话说回来,贺连云到底吃的什么药,这么见不得人呢?

待至夜深人静,邵麟蹑手蹑脚地除了船舱,走向白天的药房。药房的大门锁着,但门边上,有一个用于取药的玻璃门窗口。邵麟拿着一把病房里摸出来的镊子,熟练地撬开玻璃窗,把左手伸了进去,艰难地给自己开了门。

他打着手电,在各色药架子间来回走了一圈,凭着记忆找到了那种黄蓝相间的盒子。令人诧异的是,这艘船的药房里,这种药的库存大得惊人,与其它药品简直不成比例。

邵麟低头看着药盒子——

黄蓝相间的是霉酚酸酯,绿盒子的是环孢素A。

两种都是免疫抑制剂,常见合并用于器官移植后的病人,预防排异反应的发生。

邵麟只觉得脑子里“哐”的一声,长久以来,盘踞于他脑海而不得解的疑问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邵麟背后的伤口突然崩裂似的剧痛起来,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

夏熠:哪有什么被上帝吻过的子弹,这叫从小练到大的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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