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父亲

邵麟一颗心差点没从嗓子里飞出去, 但他依然镇定地转过身,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我就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Tyrant快步走来,东张西望一番, 皱起眉头:“那个大块头呢?不应该跟着你寸步不离么?”

“阳光太好,”邵麟指了指院子另外一头, “长椅上睡着了, 我也不想打扰他。”

“哦?”Tyrant大声“喂”了两声,但远处打瞌睡的人毫无反应。Tyrant眉心一隆, 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邵麟心跳再次加速, 大脑转得飞快——如果Tyrant叫不醒他, 那事情可就糟糕了。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他又该用什么说辞?

见鬼,明明观察了好多天, 中午是最安全的。

幸运的是,Tyrant上前一踢BIG的脚,大个子黑人突然就从椅子上崩了起来。邵麟这才松一口气。还好他控制了药量, BIG块头又大,安眠效果十分有限。

Tyrant见BIG这么快就醒了过来, 不像是被药了的模样, 便不再怀疑。他变脸似的,又对邵麟露出一脸亲热的笑容, 伸手揽过邵麟肩头,又往院子里走去:“我就随便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来,看你无聊, 咱们散会儿步解闷。”

邵麟和Tyrant在小院子里走了两圈,最后没忍住, 还是讨好似的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转转?”

“饶了我吧Kyle,最近特殊时期,你懂的,我不能犯错误。”Tyrant无奈,“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我的庄园不好么?”

“来这儿这么多天了,我都还没去外面玩过,”邵麟语气里带了一丝埋怨,“就连当地有什么特色菜都没吃过。”

“特色菜?这好说!”

邵麟没能出门,但当晚就吃到了一大盆当地特色菜拼盘——刷了当地调料的肉串、海鱼放在深绿色的芭蕉叶上,烤得滋滋儿冒油,色香味都是上乘。阿秀笑着说,Tyrant可是特意请了当地最有名的餐厅大厨做的。

邵麟表面上露出一脸惊喜而期待的神情,却在心底狠狠把Tyrant切成片给涮了一遍。这该死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把消息给传出去?

菜是好菜,酒自然也是好酒。

就连阿秀都忍不住酸了一句:“我真羡慕你,Kyle,我从没见过Tyrant对谁这么上心。”

邵麟只是笑。

Tyrant喝了不少酒,话自然也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邵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Tyrant突然大笑,指着邵麟,扭头看向阿秀:“他不记得了,哈哈哈,他不记得了!”

阿秀微微蹙起眉头,纤细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提醒:“你今天喝多了。”

Tyrant有点上头,不理阿秀,反倒给自己倒了更多的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小时候的事:“你真不记得了?当年我才十岁吧,也不知道你多大了……”

Tyrant小时候,还不叫Tyrant。那时候,他有一个更可爱的名字——Teddy。Teddy的父亲,就是当年“海上丝路”臭名昭著的“暴君”,后来入狱、贺连云名义上的大哥。

暴君有无数女人,也有好几个儿子。

那几个年纪足够大、并且参与家族业务往来的,在十七年前都随着父亲一并落网了,恰恰留下了年纪尚小,且非常不被老暴君看好的小儿子Teddy。

天色漆黑,雨“唰唰”地下着,暴君在C州的宅邸门外,小Teddy一个人在雨里罚站。父亲认为他犯了错——老暴君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只兔子,要求大家用不一样的、且有创意的方式杀死它。Teddy抱着那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实在不忍心,便央求父亲自己能不能把它养起来,却被父亲视为“十分软弱”,赶去了门外淋雨罚站,不准吃饭。

他几近贪婪地看着屋里暖黄的灯光,听着父亲与其它兄弟姐妹之间的欢声笑语,心里难过极了。

就这样,Teddy在雨里站了很久。

到现在,闭上眼,他都能回忆起Kyle小时候的模样——那个小男孩长着一双混血的大眼睛,眼窝凹陷,睫毛又密又长,鼻子尖尖的,皮肤在雨里看着质感像玉。男孩撑着一把比自己大出许多的黑伞,有点腼腆地踮起脚跟,把伞撑到了他的头上,奶声奶气地说道:“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呀?”

Teddy垂头丧气的,没滋没味地一撇嘴:“爸爸罚我不准吃饭。”

“哎呀,”小男孩突然睁大了眼睛,伸手摸进自己的口袋,“那你饿不饿啊?”

Teddy有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低声说自己不饿,可就在这个时候,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咕噜”,顿时,他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小男孩显然是听到了他肚子里的声音,忍不住莞尔一笑,但很快他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就一本正经地绷起脸,假装自己从来就没有笑过,那模样格外可爱。很快,小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能量棒,塞进Teddy手里,说这个给你。

Teddy愕然地瞪圆了双眼。

在那一瞬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沙沙”的雨声。Teddy接过那颗巧克力,像是接过了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在他爹不亲娘不爱处处被哥哥姐姐们欺负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谁主动对他好过。

他认真而惊奇地打量着那个小男孩。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往他们所在的方向冷冷喊了一声“Kyle”。小男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很抱歉地看了Teddy一眼:“我可以把伞给你。”

“不,谢谢你,”Teddy受宠若惊,但还是拒绝了,“我父亲会打我的。”

小男孩点点头,转身就往喊他的男人那边跑了过去。

很多年后,Teddy改名成了Tyrant——

他不再是那个舍不得杀兔子的小男孩,他在恶劣的环境里学会了像他父亲兄长们那样生存。为了让身边的人听话、畏惧,他拙劣地模仿起了他那个给自己起名为暴君的父亲。如今的Tyrant,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有时候手下一点点失误与忤逆都有可能招来杀生之祸,但有时候,他心里依然活着那个叫Teddy的孩子。

“就那么一根巧克力棒,我记住你了,Kyle。”

“嗐,我当时就想,我那些混蛋哥哥死了多好,换你当我亲弟弟——在我被罚的时候偷巧克力给我吃——你知道的,兄弟会为彼此做的事。”

邵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确实好像有这么回事,他有点诧异地抬起眉毛:“……就因为这个?”

“不错,就因为这个。”Tyrant哈哈大笑,“后来我就只是远远地见过你一两次,再然后,就是蓬莱公主号上了。当时老头儿点名要救你,可后来我才知道你就是Kyle——”男人侧过脸,拿着一根香茅草轻佻地拍了拍邵麟脸颊:“所以,我才决定在燕安市放你一马。”

“一根巧克力棒换一条命,赚不赚,我的傻弟弟?”

邵麟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还是难以置信地扭过了头。

“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奇怪。”男人躺在沙发上,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眼里泛着几分醉意,“明明是很小的、很微不足道的事,偏偏就能记很久。”

Tyrant微笑着向邵麟举起酒杯:“敬兄弟。”那懒散的模样里竟然还夹了几分真情实感。

邵麟觉得好笑,与人一碰杯,给足了面子一饮而尽。

只是,既然Tyrant提到了这茬,邵麟也想起了自己给他送巧克力的那个晚上……当时,他走回父亲身边,林昀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叮嘱他没事不要与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往来。

他追问爸爸为什么,对方却没有回答。

林昀在那个大环境里,拼了命地保护他。

倘若他早与贺连云串通好了搞掉老暴君,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说起这个,”邵麟晃了晃酒杯里的冰块,就着话头问道,“我也很多年没见我爸了,还怪想他的。你上次看到我爸是什么时候?”

“Claud叔叔?”Tyrant一侧头,舔了舔嘴唇,“很多年没见了,十几年没见了?说实话,我本来就没见过他几回,就通过几次电话会议吧。自从他和老头儿把其它那些人一锅端了之后,两人就分家了,你爸直接接手了南美那边的生意,老头儿主要管东南亚这边,就有合作,但各管各的,往来不算密切。”

“我还没资格上Table,”Tyrant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但你爸每次都会去。我听说,南美那边的白面生意还不错,军火利润也很高。Kyle,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这种生意做大了,再好的兄弟也得遵守一条——互不干涉,才是长久之道。”

邵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Tyrant说的话,似乎与贺连云也没什么出入。

但是,Tyrant这么久没见过林昀一事,让他本能地感到奇怪。而且,Tyrant和林昀通过电话,怎么他也来了这么久,电话也没有一个?林昀不想和他说话么?

“本来我要去埃尔斯,”邵麟小声说道,“说是在那儿等我爸。”

Tyrant嘴里“啧”了一声,说老头儿还是真的看重你,埃尔斯是贺连云的私家岛屿,进出管理非常严格,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我去过两次,天堂一样的地方。艹,我以后也要一座只属于自己的海岛。”

“对了,最近有个传言,”Tyrant一翻身,又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邵麟,“说老头儿身体越来越差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嗝屁,你看这消息是真是假?”

邵麟干巴巴地答道:“我倒没……太注意。”

他细细回忆了一下,虽说从未听贺连云亲口提起健康问题,但从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上来看,贺连云这两年确实老得挺快,皮肤枯槁,面色青白,身体不好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听说,当年他窝在燕安不肯出来,就是身体吃不消了,如果不是Rosie这件事逼着他暴露,他现在可能还不打算回来。”Tyrant冷笑一声,“谁都会老,要是他身体不行,那就是该退了,今年换我去Table。”

“在燕安的时候……”邵麟回忆片刻,“我看到他家柜子里,确实有一些药,止痛的,综合维生素,还有一些Beta受体阻断药,就这些药,倒也没有别的。哦,之前那艘船上,他还在补充蛋白粉。”

“哈,beta blocker,我知道,这药他一直吃的,老头儿从小心脏不太好嘛,所以我爹当年才不肯分业务给他。”Tyrant摇摇头,“据说当年,医生预言他活不过三十岁,我呸什么狗屁医生,老头不还活得好好的!我现在就是想知道,要是他身体不行了,会选择我上table,还是Rosie那个小婊子。”

邵麟闻言,心中突然一动——

他手里把玩着一根香茅草,看似随意地说道:“你把Komang这事儿结漂亮一点,不就没有她的事儿了。”

说起Komang这烂摊子Tyrant就头疼。男人双手插入自己鬓角,哀嚎一声:“艹,我按你说的去查了,就查那个手术医生。结果你猜怎么着,Komang新勾搭上的这个医生,竟然是他的远房亲戚,刚S国培训回来的。Komang把人保护得可好了,接到电话就撂,见到咱们的人就赶,放空枪那都是好的——”

Tyrant翻了一个白眼:“你也知道,这旮旯地儿就那么点人,抬头低头的都面熟。我换了三回人了,全被轰了出来。要我看,那孙子的医院就需要一场意外,BOOM!”

“得了,”邵麟拿香茅草敲了敲他的鼻尖,“我觉得你需要一个他们不眼熟的面孔,把这件事谈下来。比如,”他又拿茎秆指了指自己:“我。”

“再给我一点资料,我能帮你把医生谈下来。”邵麟顿了顿,“我保证。”

“我说了——”Tyrant□□起来,“老头儿哪儿也不准你去——而且万一你出什么问题,我怎么交代?”

“我能出什么问题?其实,我坦白和你说吧,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更多的还是为我自己考虑。”邵麟眨眨眼,一腔肺腑之言说得十分真挚,“因为我还打算在这里待很久,我得有实绩,我得树立起大家对我的信任。而且,倘若你说的是真的——father心脏不好——那万一他走了,你觉得Rosie上table对我有利,还是你上table对我有利?Rosie恨毒了我,但你这个傻子却愿意为了一颗巧克力把我当兄弟——”

Tyrant眯着眼看向邵麟,只觉得那个男人笑起来是那样狡黠而无害,活像一根香茅草似的撩着他心口。

“兄弟……”邵麟压低声音,又笑了起来,“会为彼此做的那些事。等我回了埃尔斯,我帮你看看father最近吃的什么药。”

“好。”Tyrant拿起香茅草,和对方的香茅草碰了碰,“成交。”

邵麟嘴角一勾,眼神看似水汪汪的酒色朦胧,底下却没有半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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