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囚

邵麟捧着咖啡, 探头探脑地往夏熠手中的袋子里瞄:“你还买了什么?”

夏某人立马叭叭地介绍起了阎晶晶同志最近新种草的奶茶店。

邵麟往不远处瞥了一眼,只是笑:“快送去吧,看人那眼巴巴的样子, 就等着这杯奶茶续命呢。”

夏熠憨憨一笑,连忙当起了快递小哥, 把方才郁敏与邵麟之事抛在了脑后, 而邵麟捧着咖啡,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可无论手里的纸杯如何烫手, 他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倘若那是近期加入墨水的血, 似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 他老爹在与组织失去联系后,不知道染了什么变态的毛病,自己拿自己的血写点字来逗他玩。而第二种, 却更加令人不安,如果他父亲错过了与警方接头的时间,不是因为他叛变, 而是因为他被抓走了。

十七年,如果整整十七年, 林昀还活着, 而且那个组织依然以折磨他、乃至于他的儿子为乐……

邵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无论是那种,他都希望父亲还是死了的好。

邵麟麻木地回到工位, 不动声色地藏好文档。为了看起来一切如常,他随便点开了一份监控录像。然而,当邵麟把贺连云带着“张胜男”从肯德基门口出来的录像反复播了十几遍之后,他突然有了新的发现——

贺连云在带着张胜男出门的时候, 他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拿着自己平时常用的黑色公文包。可在他走路的时候, 左侧牛仔裤口袋里,有一个诡异的“凸起”。毕竟摄像头位置较远,且像素有限,如果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这个细节。

邵麟将画面放至最大,发现口袋凸起的顶部还有一些类似塑料包装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肯德基落地窗的广告牌上,那里画着几只史努比玩具,正是这几个月的套餐活动赠品。

邵麟心中突然一动,光看大小与形状,这“凸起”似乎很像一个史努比玩具?

在肯德基店的内部,监控没能拍到两人的餐桌,但收银台前的摄像机,有拍到贺连云来取餐。邵麟回去一看,果然,餐盘上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儿童套餐礼盒,所以,他们确实有过一个史努比玩具!

可是后来,那个玩具又去了哪里?

贺连云家里没被烧掉的部分,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玄关里放着贺连云当天穿的鞋,但是没有小女孩的鞋。就连那个公文包都搁在客厅的沙发上,但邵麟可以确定,他没见过那个玩具,贺连云的车里也没有。

这么大个东西,一直放在牛仔裤口袋里,估计会蹦得很难受。贺连云不可能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但是,在“张胜男”暴露身份之前,这个玩具本该是给小姑娘的,不会放在贺连云的房间里。难道是凶手为了毁尸灭迹,一起烧掉了?可是,福利院一早就明确“张胜男”当天的行踪,查到她身上并非难事,所以,张胜男没必要多此一举。

还是说,这个玩具被“张胜男”拿走,并当成了战利品?这个概率似乎更大一点,但是她杀人放火,匆匆逃离现场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带着这样的累赘?而且,假设这个玩具对她来说有一定的精神意义,从肯德基走出来的时候,拿玩具的为什么不是她,而是贺连云呢?

邵麟双手狠狠插进自己的鬓角,只觉得这案子里有太多他还想不明白的细节。根据他的经验,当一个案子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很有可能问题出在了“源头”上。也就是说,或许他对这案子最根本的判断、或是说假设,就是不成立的。

可是这个“源头”,又是什么呢?

整整一个星期,警方都没能发现“张胜男”在燕安的任何行踪,她还留在当地的概率已经微乎其微了。王睿力那边的线人传来了消息,是说他们的boss终于回来了,并且开始了对东南亚当地人口市场的清算。邵麟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张胜男”很有可能已经回到了她的主战场,海上。

可是,警方各种线索表明,这个犯罪团伙的最高层,是一个以“父亲”自居的人。虽说对犯罪嫌疑人不应该先入为主,但邵麟依然很难想象这个“父亲”的外表会是一个小女孩。

如果那个“父亲”另有其人……

邵麟又想到了那些寄给自己的纸条。

……

大伙儿们连轴转了一个月,邵麟与夏熠总算轮了个周日。上午,邵麟出去买点东西,仅仅是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家里就来了人。他拿着钥匙,整个人愣愣地杵在门前。

夏熠这公寓什么都好,就是隔音效果太差。

只听,房间里有个女人:“……这是水晶虾饺,豉汁排骨,榴莲酥,都是那家粤菜馆你最爱吃的,周日就是要吃早茶嘛,你看我都给你带过来了。”

随后,门那头又传来了夏熠的声音:“妈,您放着,放着,我来——哎我说,您两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一声招呼,突然说来就来了,这让、让我、都每个准备的——”

“你妈特意叮嘱我不准和你讲。”另外一个男声低沉地笑道。

邵麟脸部又是一抽,夏熠爸爸也来了啊?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推门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同时,邵麟裤兜里手机一震,正是【帅气的小夏】发来的微信:“爸妈查房,危!!!”

邵麟:“……”

“怎么啦,当妈的周末来看看儿子还不行?我这几个月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你竟然一个都不肯见。虽说之前没有相中的吧,但我看你每次出来见个面、吃个饭,都挺积极的啊?可现在呢,像自个儿多牛逼似的,眼界就一下子高了,谁也不见。我寻思着,这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呢?”沈烨双眼灼灼,兴奋地得出结论,“老娘火眼金睛,一定是有情况了!”

夏熠:“……”

“哎,儿子长大了,有事儿也不和娘说,我这不就来突击检查么。”沈烨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似乎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这儿现在收拾得人模人样,冰箱里这么多菜,肯定不是你买的。看你这一脸紧张的样子,该不会人就被你藏在房间里了吧?”

“别别别,不在房间里,那个啥,妈——您要不先坐下喝点啥?”

知子莫如母,沈烨哪里吃他这套:“紧张兮兮,一脸偷鸡摸狗的做贼样!紧张啥啊还紧张,你妈这么开明,还能把人给吃了不成?”说着,她随便冰箱里看了看,目光落在两枚便当盒上:“哟,这是什么?”

沈烨一打开盖子,只觉得里头三文鱼洋葱蛋炒饭的香气依然扑鼻而来。沈烨狐疑地瞥了夏熠一眼:“……外面打包的?”

夏熠咽了一口唾沫,胸中突然腾起一股豪气,嘚瑟地仰起头:“我媳妇儿做的!爱心便当,上班时候吃!”

别说沈烨了,就连夏熠父亲都喜上眉梢。沈烨一把握住了夏熠的手,语速激动得像一杆机关枪:“我就知道!这么好的媳妇儿,哪里人?漂亮不漂亮?什么工作的?宝贝似的藏着不让爸妈知道——”

“我媳妇儿不仅好看还聪明,和我一块儿工作的,把警花都给比下去,那可不得宝贝似的藏着?”夏熠理直气壮,“我说你也别这么激动!吓着人家怎么办啊?不打声招呼就见面,也不太合适吧?昂,这样,改天我请一顿好的,介绍你们见个面啥的,行吗?”

沈烨眼珠子一转,有点舍不得似的搓着手:“好嘛。那媳妇儿爱吃什么?娘去订,咱们得请顿最好的……哎,我说,人家对你这么好,都给你做爱心便当了,你是不是也要对人家意思意思?每个月工资上缴了没有?得,就你那点破工资,你妈都不稀罕。我看你们一块儿也住挺久了,要是处得来,什么时候让你爸直接在你房产上加个名字?”

夏熠顿时一个头大成了两个:“……你不要用这么物质的事情来衡量我们的感情好不好!”

“这怎么能说是物质呢,这叫礼尚往来,人家对你好,你也得对人家好知道不?你看你,钱赚的少,饭也不会做,起早贪黑的工作还危险,你得给别人安全感啊——”

夏熠不耐:“知道知道了妈!”

小夏警官随母亲,两人都长了一副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邵麟在门口偷听着,心里头七上八下。有个很小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又说了一遍夏熠方才说的话——“我媳妇儿不仅好看还聪明”——邵麟无声地眨眨眼,眼底亮晶晶的。

真应该录下来的。

至于屋里,沈烨又开始了她关于夫妻生活的长篇教学。沈烨本就是个话痨,这会儿聊起这个话题,更是有几本书的心得,从互相尊重聊到互相包容,又从厨房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聊到床上颠鸾倒凤的大事。

“年轻人感情好没问题,但也要节制一点啊。我看你这个黑眼圈,这眼皮青黑眼袋浮肿,看着就肾虚。没有熊猫的国宝命,就不要cos熊猫啦。要不要妈带你去看看上次那个老中医,男人啊,年轻时不要自己不觉得,以后使不上劲儿了才来后悔……你这会儿年轻还不知道,但妈妈告诉你,续航能力很重要的。”

“妈你说什么呢?!我、我、我还没——”夏熠老脸一红,卡住了话头,转头嚎了一嗓子,“我这黑眼圈是案子上熬夜熬的——你能不能不要脑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顺便一提我肾好得很,希望你不要太操心!!!”

邵麟站在门外,使劲憋笑。

他活到二十八岁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因为“要见心上人的父母”这种事而紧张忐忑过。忐忑,却又期待着,期待被祝福。

那似乎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只是,他突然觉得很遗憾……

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带着夏熠去看自己的父母了。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父母又会说出一些什么令人不胜其烦,却又充满了爱与期待的唠叨。

或许,他老爹会直接把夏熠揍一顿。

可一念及此,邵麟又想起了不久前郁敏交给他的报告。所有混着焦虑的小甜蜜就像一枚丢进大海的浴球,他低头看着那颗五颜六色的浴球,看着它吐出梦幻旖旎的泡泡,却一路下沉,最终消失于海底深渊,杳无踪迹。

他沉默地凝视着内心那片广袤而深邃的深蓝。邵麟从来不曾像此刻那般清晰——他与他的过去,终有一战。

邵麟抬起脚,悄无声息地又从门口离开了。

碰巧就在这个时候,局里接连两个电话,无形地化解了这一场尴尬。

“说案子,案子就到!”夏熠如获大赦一般地从椅子上蹦起,“局里有事啊,超级着急的,我先走了,爸妈你们自己吃点啊先!!!”

“哎——怎么不再吃口虾饺呢,你看你,都没吃多少东西,这样子怎么行——”

夏熠也顾不上他妈的唠叨,拎起自己的外套,一溜烟地往外冲。

磨了好几天也苦无进展的案子,却突然迎来了转机。

“张胜男”铺天盖地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好几天,警方反复提醒广大市民,不要被她小女孩一般的外表欺骗,要是遇到相貌相似的“流浪”女孩,务必第一时间报警。虽说警方没能抓到“张胜男”,但在无数“看错了”的消息里,警方发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夏熠与邵麟在公安局碰了头,还来不及聊半句家里爸妈的事,就被王睿力赶上了一辆车。

夏熠探头:“干啥呢这是?要出警?”

“不是,去医院。”

“医院?!”夏熠瞪圆了一双眼睛,“谁出事了?电话里不是说发现了‘张胜男’的行踪?”

“没错,我们接到消息,燕安总院里有个病人,看了电视里反复插播的通缉令后报警,声陈自己见过这个小姑娘,并且有重要线索要向警方举报。”王睿力顿了顿,“但是他因为自己病得太重,不方便出院,只能咱们亲自跑一趟。”

夏熠小声嘀咕了一句:“病这么重啊,那脑子都要不清醒了,说的话算不算数啊?”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全身浮肿,看上去整个脸和馒头一样,身体上上下下插满了管子,身周仪器“滴滴”叫个不停。

“移植后排异反应,导致多器官衰竭。”医生对警方摇了摇头,“主要是他这个肾移植还是去国外看的病,很多信息我们也实在不太了解,现在突然排异得这么厉害,可能撑不过去。”

原来,男人叫何成飞,十几年前因为药物过量而患上了肾病,再加上饮食不节制,竟然很快就发展成了尿毒症,一血透就透了十年。苦于一直等不到肾源,他就研究起了去国外看病,毕竟何成飞早年生意有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买自己一条命,多高的价格他都愿意出。

就这样,他通过一家“海外就医”的中介,在海外找到了肾源匹配,花了两百多万人民币,给自己换了一个肾。说来也奇怪,八个月前的手术非常成功,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却突然起了排异反应,何成飞直接病危。

他说,自己的移植手术几经辗转——飞机,陆地,轮船,海上直升飞机,再轮船——最后才到了一艘医疗设备齐全的大船上,按何成飞的话说,那几乎像是一艘医疗军舰。医生护士都是外国人,操作专业,服务热情,术后还包了海上游轮休闲疗养,整体服务好得令人诧异,他觉得这一百万美金花得还挺值得。

然而,当年,他就是在那艘船上,见过通缉令里的小女孩。他之所以对“小姑娘”印象深刻,是因为在船上,她熟练掌握躲过语言,而且,有一天晚上他去甲板上散步,碰巧偶然她拿着一把枪指向一个成年人的脑袋。当然,何成飞那时不敢发声,更不敢暴露自己,却深知这“小姑娘”绝对没有她看上去那么简单。

何成飞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低声呢喃:“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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