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家

会议室大屏幕上的照片里, 冰冷的解剖台上,躺着一具由无数褐黄色骨头碎片拼出来的小孩骨架。

“死者刘宇童,7岁, 死亡时间十年前,裹于黑色尼龙行李袋里, 埋在西山露水湖附近某山头树下, 埋葬深度为0.8m。”

会议室里传来郁敏没有丝毫起伏的嗓音,配合着那瘆人的图片又给夏熠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尸体已经彻底白骨化, 法医能收集到的信息相对有限。光从骨骼上来看, 整体结构完整, 但有部分骨头发生了位移。骨骼上无任何组织器官残留,就连软骨也已经全部消失。其中,右侧骨骼相对完整, 左侧肩胛、肱骨破损比较严重。除去左侧的肱骨,尸体所有长骨保存完好,排除自然发生的髓腔空洞、以及关节面磨损, 我们认为死者的左侧肱骨,在生前发生过骨折, 所以死后, 裂纹加速破坏了骨头的完整性。同时,尸体颅骨左侧顶骨上有发现骨荫, 与左肩胛、肱骨属于同一侧损伤。合理怀疑,死者在生前应该经历过一次撞击,或者从高处坠落,头部与左侧肩甲为第一接触点。”

夏熠脱口而出:“所以说, 小孩儿是山上摔死的?”

“也未必。”郁敏一切幻灯片,到了下一张照片, 烧杯里是几颗根部呈现玫红色的牙齿,“我们取尸体的5颗上颌牙,浸泡于无水乙醇之中,一小时后便发现了玫瑰齿现象。这是典型的窒息特征,倒不是说死者是死于窒息,而是在死亡过程中,经历了窒息——由于窒息,导致面部血管压力增大,毛细血管破裂,进入牙髓腔,最终进入牙小管,从而导致的现象。”

“尸体舌骨区域完好,但由于软骨消失,无法确定生前是否被机械性勒住,但我个人认为,”郁敏试图还原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结合小孩失踪时所在的地理位置,他应该是在山上高坠后陷入昏迷,由于脑部休克窒息、或者直接被活埋而死。”

夏熠拿着手里的资料,看了一眼最早的骨架,又看了一眼郁敏,发出一声嚎叫:“卧槽这也太强了吧!!!”

郁敏无声地推了推眼镜,没搭理他,却偷偷地往姜沫那边瞄。漂亮的女警官正笑意灼灼地看着他,郁敏连忙撤回目光:“我们还有第二个重大发现。”

夏熠又是一声哀嚎:“啊,怎么还有啊!!!”

郁敏:“……?”

“不是不是,”夏熠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咱们这儿呗,忙乎了半天也没啥进展,一会儿说出来就好像啥都没干似的,和您这效率一比,就特别丢人,好像把学神和学渣挂一块儿公开处刑似的。嗐,没事,您说,郁主任您、请、说!”

邵麟:“……”有没有抹布,真想把这只明明没有阴阳怪气但听起来就特别阴阳怪气的傻狗给堵上???

姜沫秀眉微蹙,向夏熠投去了不满的目光。要不是她没坐夏熠边上,直接给人脑门来一耳刮子。

邵麟非常主动地替她办了事:“郁主任,您请继续。”

夏熠委屈巴巴地“嗷”了一嗓门。

郁敏的目光落在邵麟身上,点了点头:“其实这第二点,还是多亏了邵顾问。通过土壤菌群分析,我们现在可以确定,尸体确实发生了二次位移。双生树下,并非尸体腐烂时的埋葬点。”

办公室里再次哗然。

一个人的身上生长着大量细菌,其数量基本与人类自己的细胞持平,所以,死后,一个人也能在土壤里留下独特的微生物“指纹”。尸体在土壤里慢慢腐烂,哪怕血肉肉眼可见地消失,剩余的营养物质,依然是微生物菌落的一场盛宴。当尸源彻底改变了土壤的化学性质之后,一个独特的、微小的生态系统应运而生。它在人眼睛看不到的黑暗角落,讲述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提取了小男孩尸体骨盆之间的泥土,以及尸体腹部正下方,黑色袋子之下的土壤。袋子上破了许多洞,两处泥土如此接近,理应有大量渗透,所以,正常情况下,两处土壤不应该有什么差别。”郁敏解释道,“但当时在挖掘时,我就觉得泥土颜色、质地、气味均有些差异,所以分别进行了取样。经过简单的检测,我们发现骨盆处土壤pH值为6.9,微高于尸体下面的5.5。”

有法医学实验发现,有尸体腐化后的森林土壤,百天后pH依然维持在8以上,而在投入尸体前,土壤的pH只有5。当然,刘宇童已经被埋了太久,尸体给土壤带来的改变,必然不如新鲜尸体那样明显,却也足以让法医发现端倪。

“为了更好量化土壤的质地,我们分别从土壤中提取了DNA,做了16S rDNA,18s rDNA,与ITS扩增子的测序来分析细菌、古菌以及真菌的多样性。”说着郁敏在PPT上丢了对比图,“我们可以发现,两处土壤的菌群成分差异较大,其中,尸体骨盆之间的土壤,菌群种类更为丰富,且拥有更活跃的亚硝酸还原酶活动,这显然是经历过腐烂后的象征,而尸体正下方的土壤却没有。”

“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尸体在被埋到双生树下的时候,基本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而这个树下,确实不是第一抛尸地点。我认为邵麟没有说谎。”

邵麟难以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陆武心这回彻底没话了,拍了拍邵麟肩膀,粗声粗气地说兄弟抱歉,改天请客,随便点。

邵麟浅浅一笑,说没关系。

他很快又看向郁敏,问道:“能通过现有的这些分析数据推断,尸体是在什么时候被转移到双生树下的吗?”

“这个不行。”郁敏摇头,“没有实验校准,恐怕很难推算。但附近的泥土,除了疑似邵远翻捣的那一小部分,没有发现打量新翻捣的痕迹。现在是冬天,合理怀疑,最早半个月前,这具尸体就已经埋在双生树下了,但转移时间应该不超过三年。表面上看不出痕迹,土壤内部还是存在分隔的。”

“虽然我无法断言这具尸体被转移了多久,但关于最早的抛尸地,我们还有一些线索。”

郁敏示意他的学生,拿来两个证物袋:“在尸体所在黑包的泥土里,我们发现了一些破碎的灰色砖块。你们看这些,虽说大小不同,但它们属于同种质地。”

“我让学生回现场,对双生树下的普通泥土进行了采样,”郁敏指向另外一枚纸盒,“却只找到了大小不一、质地不一的天然石块。显然,这些灰色的与双生树下的石块不同,应该来自最初的埋葬地。”

邵麟隔着塑料物证袋,仔细摸了摸那些灰色砖块。这些砖块大多已经碎成了小块颗粒,但有相对大片的,表面光滑,人工痕迹明显,很可能是什么建筑废料的残骸。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只见郁敏的小助理手里领着两大袋盒饭,嘴里兴奋地嚎着:“开饭啦开饭啦,我的妈耶,24小时连轴转我快饿死啦!”

助理热心地把盒饭一份一份拿出来,给大家分了,嘴里还叨叨个不停:“我特意让食堂给咱们加了餐,一人一个大鸡腿,今晚是除夕哎,兄弟们,吃点好的,再寒酸这顿可算是年夜饭了!”

郁敏率先打开盒饭,直接拆了筷子:“太忙了,我中午就吃了几片饼干,真饿死我了。咱们一边吃一边讲。”

郁敏两个学生在那边嘀嘀咕咕:“哎,还是白骨化好啊,那没蛆没味儿的,老天待我不薄,明年准是个好年!”

“就是说哇!有一年也是春节,大半夜的水里捞出一具巨人观,卧槽,我当时在吃年夜饭,吃着吃着就成了粘液饭。”

“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话题就往巨人观下年夜饭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别人不提年夜饭倒还好。这一提,夏熠就想起了自己家今晚在城里五星级大酒店的家庭聚餐。他再瞄了一眼手边的各种尸体资料,突然一阵心痛。

阎晶晶机械性地掰开筷子,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就应该去七楼网侦当仙女。我就不该和法医一块儿吃饭。”

吃着吃着,姜沫又发话了:“小夏,说说你们那边的进展吧。刘宇童家属摸排得怎么样了?”

夏熠反过手掌,掩在嘴边,一脸沉痛地与邵麟讲悄悄话:“我就说,不应该让法医组先报告的,这下说啥都像个废物了。”

邵麟拿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少废话快讲。

“嗐,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夏熠那表情,活像没有背书却被老师点名抽查的小学生,“咱们最开始,不是怀疑绑匪是刘宇童他的姐姐刘雨梦么?然后就给人打电话呗。嘿!手机关机。然后咱们上门跑了一趟呗。嘿!家里没人。然后咱们联系工作单位呗。嘿!放假了根本没人接电话。然后我又去找了刘宇童他老爹呗。嘿——”

在整个饭桌都被那个“嘿”给洗脑了之后,姜沫怒了:“你别嘿来嘿去了直接讲结果!”

“哦。刘宇童老爹早就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儿子也是这么回事儿。他手里抱着新儿子,旧的那个挖出来了都没什么兴趣,说大过年的晦气,要年后再说。但老爹告诉我,刘雨梦在腊月二十五日就请了假,与自己新交的男朋友出国游玩了。两人计划了一场欧洲十日游,差不多要初五才能回来。”

夏熠核对了出入境记录,发现刘父所言属实。也就是说,带走了邵远、且以此威胁警方找出刘宇童凶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刘雨梦。

夏熠这才把侦查重点转移去了据说“得了精神病失去正常行动能力的”的刘母。然而,刘父说,刘母因为种种失常行为扰乱邻里生活,很久以前就被女儿送去了主打精神科的燕安市第十一医院,平时医疗费什么的都是女儿在负责,自己已经多年不曾与前妻联系。

等夏熠摸到燕安市第十一医院的时候,才得知十年来,刘母进进出出了好几回,早些年症状严重的时候,还得强制住院。但自从去年出院后,就没有再回来过。据说出院的时候,基本上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见个孩子就扑上去喊童童了。

姜沫问:“那她也没有和女儿一块儿住?”

夏熠点点头:“没有。据说女儿非逼着她去医院,但她又觉得自己没有疯,就很生气,母女俩也闹崩了。现在系统里,也找不到她住哪,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工作……就只知道,她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在西山那片晃悠。”

“不过,在医院问了,”夏熠补了一句,“刘母确实穿的36号鞋,与现场的脚印对得上号。”

“那确实很有可能是刘母了。”姜沫点点头。

邵麟见夏熠早风卷残云似的吃完了青椒牛柳,就往人盒饭里又夹了一块自己的:“这也不算完完全全的废物。刘宇童他妈妈,有驾照吗?”

“我查查。”夏熠登录驾驶证查询系统,很快就发现,“没有。”

邵麟皱眉:“那我都要怀疑,他们会不会还有同伙?”

他分析道:无论邵远是在“被骗了”的状态下,自己神志清醒地跟着绑匪离开,还是邵远在哪里被绑匪弄晕带走,对方一个穿36码鞋的女性,若要转移邵远这样一个近一米七的男生,必然需要一些工具。

自从绑匪打来第一个电话,搜救队的重心就从“孩子是不是在山上哪里失足滑落”,变成了“西山徒步路线上所有的进出口处是否有监控拍到了可疑的人”。可是,以双生树为中心,有往南往北两条徒步路线,警方确定在一小时的脚程内,总共有十三条上下山通道,六处山脚能停车。陆武心带人把停车场的录像一一调取,挨个儿摸了一遍……

邵远上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再加上春节临近,这个点压根就没有游客来爬山。从邵远失踪,到警局接到绑匪电话的这个时间段里,刑侦与技侦一块儿,排查了所有从停车场离开的车辆,始终没有发现可疑的车辆,或是什么可疑的人。

西山这片,是燕安市最近几年重点发展的景区,监控覆盖与刘宇童失踪的那个年代不可同日而语。

邵麟越想越奇怪。

除非邵远自主选择,跟着一个陌生阿姨,在冬天走了一条没修水泥台阶的小路,然后离开山区出事,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也就是邵远并没有离开山区。

这也太奇怪了,难道他还在西山景区里?

西山这片,能藏人的建筑也就几座公共厕所,以及林管的几座亭子,但大过年的,林管保洁全都放假了,那几座屋子也早被搜过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冲进一个文职。

“姜副,姜副!又是一个网络号码,”小姑娘大呼小叫,没敢直接接通,“这个开头前缀和昨天绑匪的号码是一样的,时间间隔刚好一整天,会不会又是绑匪啊啊啊!”

“如果真的是绑匪,”邵麟微微眯起双眼,似是更加疑惑了,“对方又是不打算催着要赎金,怎么感觉他们比我们更着急?”

他在急什么?

铃声突兀地在办公室里回响,一众警员面面相觑。

邵麟比了个手势:“我来接。”

姜沫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会尽量拖延时间。”邵麟带上耳麦,“哪怕网号无法定位GPS,你们看看是否可以追踪IP?”

在网侦那边示意准备就绪后,邵麟才不急不缓地按下通话键,几近温柔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对面再次传来了那充满电子质感的变声器音:“找到凶手了吗?”

邵麟为了给网侦争取时间,没急着回答,斟酌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下人质的生命安全。你能让小孩儿和我说一句话吗?”

对方恶狠狠地:“上次你们已经听过了。”

“可是我们不能确定那短短一句话,是不是提前做的录音。”邵麟顿了顿,诚恳地提议,“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你让他现在和我说,今年年夜饭最想吃的菜。”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刺啦刺啦电流音杂乱。

但很快,就传来了邵远闷闷的声音:“我最想吃黑椒牛排。”

“好。”邵麟微微松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温柔,“我们一定会尽快查明刘宇童一案的真相,也希望你能恪守之前的承诺,不要伤害孩子。”最后,他又试探性地加了一句:“可以答应我吗,童童妈妈?”

邵麟技巧性地没有使用刘母的大名,而是用了“童童妈妈”这个最能引起对方共鸣的身份。

对方沉默片刻,并没有直接答复,而是硬邦邦地又重复了一遍:“凶手是谁?”

邵麟之前解决过无数人质绑架案,所以本能地嗅出了这个绑匪细微的不同寻常。他心底的怪异感再次加深了。

还没等他回应,对方就挂了电话:“废物警察,你们还有48个小时。”

“捕捉到了!”阎晶晶一拍桌子,大喊道,“我捕捉到网络IP了!这是一个燕安市的IP,让我查查……咦?这是一个联通的4G?呃,这是市里流动的手机4G,我无法追踪到具体的手机号码……”

手机4G?不是wifi?

无数诡异的点突然在邵麟心中连成了线,形成了一个更为奇怪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Ref.

[1]人体细菌/人类细胞比:

Sender, Ron, Shai Fuchs, and Ron Milo. "Are we really vastly outnumbered? Revisiting the ratio of bacterial to host cells in humans."?Cell?164.3 (2016): 337-340.

[2] 法医微生物学:

Metcalf, Jessica L., et al. "Microbial community assembly and metabolic function during mammalian corpse decomposition."?Science?351.6269 (2016): 158-162.

[3]白骨化玫瑰齿:

张宪, 康文科. 1例活埋6年尸体的法医学检验鉴定[J]. 证据科学, 2007, 14(1):94-95.

△0907补丁包:

① {暂时还没改}但62章会增加陈灵玲自白为什么要吓邵远,无关主线剧情,就只是单纯解释一下。

② 昨天没发是因为重写了法医组的汇报顺序……本来想第一时间给邵麟平反,但这不符合法医的逻辑。修改不影响主线剧情,只是证据展示的顺序先后,不需重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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