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暗夜斗犬

时令已经是阳春三月,春季总是最好的季节,既没有炎炎夏日的暴晒,也无绵绵冬日的湿冷,而和秋季的萧瑟正好相反,这是个生机盎然的时候,扬州城里一片春意昂然,暖风拂面,踏青游玩的人比比皆是。

但总有些人是没有这般逍遥呢,这不,正有些人在振威镖局扬州总部的地下挥汗如雨的努力工作着。

地面上只是一个略显颓败破落的大院子,但你如果能穿过守卫森严的通道进到屋里,走下地道阶梯,向下左走九十级台阶,再右转走九十级台阶,就到了连长乐帮中人都谈之变色的地方——人称“十八层地狱”的长乐帮地下刑堂。

“神医”宋影就在这终年不见太阳的地方汗如雨下,此刻的他正坐在一张脏乎乎的条凳上呼呼喘气,在壁上照明的火把映照下,他脸上光亮闪动,竟然满面都是覆满了汗水,略显疲倦的他一伸脚把刚才自己扔在脚边的鞭子踢开,疲劳的掏出手帕擦汗,手臂竟然因为酸痛而微微抖动。

在他面前十步远的地方,就是这个地窟的中心,那里竖着一个十字行刑木夹,一个人被两臂展开牢牢的锁在那上面。

那个人身体死鱼般无力的往下拖着,把手臂绷成了笔直,头好像死人一般往前耷拉着;发髻早散了,遍是泥珠的头发披散在了脸上;他浑身近乎赤裸,棍伤、鞭伤层层叠叠的覆盖在肌肉虬结的躯体上,就像鱼身上层层的鳞片一般,而填满鳞片空隙的则是血与泥;腿和脚好像软了一般,扭曲着杵在型架下的地上,全靠着固定在木架上手镣的牵拉,整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坠在那里。

一个赤膊的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身提起一桶凉水,兜头兜脑浇在那人头上,冰凉的水流过道道伤痕,让那人疼的浑身抽插起来,这才吐出一口气醒了过来,软了腿才慢慢的挺直了。

宋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身侧的炭炉边,抓住火炭里露出的一根铁把搅动了一下,火光马上旺了起来,这密闭地窟的温度立刻升高一层,而所有人的汗马上又多出了一层。

“你们先出去休息一下,过会回来吧。”宋影一手用手帕擦汗,一边对两个赤膊大汉说道:“记得给我拿一盆冰镇酸梅汤回来。”

目送两个手下离开,宋影扭头朝刑架上的人望去,这个人也正对着自己抬起头来,滴着水滴的头发分了开来,露出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来。

“八次。”笑面宋影现在没笑,所以这张总是眯着眼的脸现在显得有些丧气,他对着那人伸出手去,伸直拇指和食指:“胸口两下,大腿两下,腿部两下,背后两下。”

那个满身血污的人努力笑了一下,但却只是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脸扭曲起来,如同地狱鬼魅一般,他说道:“来吧!”

宋影缜脸一抽,那火炭里的铁条被他完全拉了出来,却是一把烧的通红的烙铁,他擎着这嗤嗤冒烟的铁铲走了过来。

“慢。”锁在刑架的人轻轻叫了一声,宋影马上顿在了那里:“你给我找个嚼头来。”

“你不是硬汉吗?”宋影笑了一下,但马上收起了笑容,弓腰在地上找起了什么。

“谁说的?”刑架上的人嘶哑着笑了几声:“我从来都不是。”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这声音响了八次,整个石窟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的味道。

但绝没有任何惨叫。

静默涌入了地窟里,通红的铁铲已经变回了黑色,上面不停弥散着黑色,宋影抿着嘴挺着它后退了两步,定定看着刑架上的人。

这八下把挺直了的他又烙软了,头再次无力的朝前趴了下去,牙关开合,被生生咬碎了木把的蛇皮鞭合着口里的鲜血“咔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宋影静静愣了一会,然后上前试试了他的脉搏,伸出手去,把他嘴里的合着血的木渣一指头一指头的抠了出来。

“怎么样?”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签署命令的易月抬起头来,朝躬身肃立的宋影问道。

“他向来是硬汉。”宋影恭敬的垂手回答道。

※※※

三个月前。

一众骠骑风卷残云般冲进了华阴城。

这里是江湖闻名的华山派总部所在,街上多的是腰带兵刃的江湖中人和华山门徒,像他们这样在狭窄的街道上纵马狂奔并不是件常见的事,轻则被人一脚踹下马狂殴一顿,重则说不定小命都会丢掉。但看清了领头飞驰的是谁,不仅百姓,连江湖豪杰都纷纷靠墙避让。

不仅避让,而且平日里那些嚣张霸扈的江湖中人还遥遥的对着马屁股高叫问好:“赵爷好啊。”

那领头的正是岳中巅的亲信——赵乾捷。

此刻的他紧绷着脸,不住的抽着早就鲜血淋漓的马臀,多日疾驰的风尘也掩盖不住那面上的焦急愤恨之色。

一到华山总部,赵乾捷滚鞍下马:真的是滚鞍下马,着急的他被马镫绊了一个跟头摔下马来。不理众人的搀扶,他瞪着眼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就往大门里飞奔,一边高叫:“岳爷呢?”

“岳爷去华山上面商议要事去了。”一个手下怯怯的禀告道。

马上转身。

飞奔出门。

夺下下属手里马鞭。

再次上马。

继续狂抽骏马。

赵乾捷疯狂的朝华山驰去。

到了山腰,口吐白沫的马再也跑不上去了,赵乾捷下马,用两条腿在坚硬的石阶上飞奔。

到了山顶华山道观。

不理守卫的行礼,赵乾捷在高高的门槛前面,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一跪不起。

口里只说一句话:“找岳爷来,我对不起他……”

眼里却已是眼泪长流,泪眼模糊中,几日前那一幕幕如同刀子一般在割着他的心。

在寿州城里,他出乎意料的见到了三年没有音讯的同门——王天逸。

这个人和他交情非比寻常,在青城学艺时候可以说是情甚手足,在他心里,王天逸这个人永远是那个为人腼腆、心地善良的兄弟,就算王天逸犯下那叛门杀师的弥天大罪,这种印象也没能改观,但他发现他犯了大错。

王天逸在他面前跪地求他,他能够想象一个像他这样只有才能却无根无底的江湖逃犯在江湖上生存是何等艰难,于是他心软了,在风头浪尖上为了这义气开出了盐引。

在寿州饥民暴动的那夜,他还惦挂着王天逸这个兄弟,那夜他匆匆起床,和乐和带着七八个高手去保护古日扬,没想到古日扬包下的客栈已成废墟,上面全部是如蝼蚁般的褴褛饥民在抢夺被褥食物,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时候寻找一个人实在不易。

赵乾捷拨转马头就领着人朝王天逸说的住处驰去,他在担心兄弟的安全啊。

但是兄弟这个词就如情人一般,并不是一方一厢情愿就可以成立的,“兄弟”一个兄一个弟,两个人都说兄弟才是兄弟,一个人不是兄弟。

拐进一条街道,四匹马从黑暗的小巷里突出,借着旁边商店的熊熊火光,赵乾捷看的清楚,中间一人那身形那武器像极了王天逸。

他高叫。

对方四人一起回头看了一眼,但不理他,继续飞驰。

赵乾捷叫着追了上去。

对方越驰越慢,眼看两对人要追上了。

就见骑在马上的王天逸回头看了一眼,眼里寒光一闪,手一撩,袍袖一张,赵乾捷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乐和早扑了过来,把他一把扑到了马下。

三道寒光就在身边马鞍上空呼啸飞过。

一匹马被射穿,一个没穿护甲保镖被当胸穿死。

那王天逸手一撩就冷血的对他射出了三发神击弩的快箭啊。

有这样的兄弟吗?

射出一击三连弩,王天逸勒住了马匹,转过了头,他眼圈血红,双目里全是森寒的凶光,就仿佛一匹受了伤的饿狼,加倍的危险可怕,嘶哑了嗓子的他冷冷的指着赵乾捷一众人说道:“给我滚!”

赵乾捷楞了。

这种目光这种口气这种气势,这哪里还是情同手足的同门兄弟,而是江湖寻常可见的恃强凌弱、盛气凌人、冷血残酷的帮派高手啊。

心里有股血气冲了上来,那是对兄弟背叛的痛苦和难以相信,好像肚里挺起了一根长枪,赵乾捷一边难以置信的质问着,一边要往王天逸那边冲,苦了乐和,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腰往后拖。

王天逸调转马头拍马就走,风枪门两个高手挺着长枪冲了上去,对方一骑扭头应战,转瞬间,两个枪手一死一断腕。清醒的乐和看出了对方绝不好惹,他一边勒着赵乾捷的腰一边大叫:“防御!防御!”剩下的几人围成了一圈,等着后援,但对方并不恋战,王天逸四人扬长而去。

只剩下宛如被雷轰懵了一般的赵乾捷呆立在那里。

天明后一查,对方并未使用盐引取盐,赵乾捷已经明白自己被兄弟骗了,他给乐和撩下一句:“这是我的责任,我一人担当。”然后就日夜兼程的回华山报信。

“我知道你迟早会吃亏的!”听完了汇报,岳中巅叹道:“江湖上不流几斗血是不知道人心诡测的。”

“请岳爷处置!”赵乾捷在岳中巅脚下头磕的山响,还混着呜咽。

“唉,你忠厚,我才信任你。你是我的人,我……”岳中巅叹了口气:“吃了这一亏,以后把厚字去掉,只忠就可以了。”

派去扬州探听长乐帮口信的人很快就传来不好的消息:第一,长乐帮高层对信使推脱不见;第二特使古日扬死亡,这些都让岳中巅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他打算保护华山的产业,但却一筹莫展,因为情报太少,总不能带一帮子人天天守在寿州吧。

一月后,昆仑青龙堂堂主张觉求见岳中巅。

“最近我们的朋友贾六义发现寿州有不明身份的高手出现,我想岳兄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您什么意思?”岳中巅在试探。

不料对方并不想和他玩讨价还价的游戏,张觉直接说道:“寿州离华山不近,而我们昆仑总部就在寿州旁边,我们想也许岳先生需要一些帮手,毕竟风枪门一年的掮客的利润可不是小数目,呵呵。”

岳中巅想了一会,笑道:“没想到昆仑也做佣兵买卖啊。”

张觉无所谓的一笑:“我们只做一种买卖,赚钱的买卖。您不也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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