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明苏不懂, 为何皇后只是笑一笑,便能使她如此脸红。

她将目光落到酒杯中,梅子酒酒色清澈, 有淡淡的绿。

她端起酒杯道:“酒太烈了。”她脸红, 必是酒的缘故。

皇后便笑了一下。

明苏抬起头, 望着她,蹙起眉头。皇后敛了笑意,赞同道:“不错,酒太烈了。”

梅子酒分明酒味极淡。皇后一赞同,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明苏更是不悦, 心中更是没来由的慌。她将酒杯一放, 杯底与矮几磕碰, 发出一声闷响,闷声道:“不喝了。”

“好,不喝就不喝。”皇后仍是顺着她, 像是在哄着她, 有意地想让她高兴。

梅花不时飘落,雪色愈加地白, 壶中的酒烫沸了,热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分明是十分具有意境的一幕,可明苏却不高兴。

她不喜皇后这般与她说话,过于亲近了。她也不喜轻而易举地便被皇后牵动心绪,更不喜皇后与她说话时的游刃有余, 仿佛熟知如何对付她。

明苏站起了身, 淡淡道:“若是无事,儿臣便告退了。”

方才还是融洽对酌,才三两句话, 她便冷下了容色,要走了。

明苏心道,外头盛传的信国殿下喜怒无常,可不是假的。

但她又不由自主地留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显是未料到她突然翻脸要走,明苏看到她的眼眸中流转的光芒暗了下来,眼底盛满了失落,她轻声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明苏瞬间便觉扳回一城般,微微地觉得畅快了,皇后也不是那样厉害。她笑了一下,笑意间有些自得。

许是因她笑了,明苏便看到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眼中的失落散了一些,她站起来,望着她,唇角微微地往下抿了一下,而后道:“我送送你。”

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明苏立即便看穿了皇后的用意。

“今日无事,陛下昨夜歇在乔婕妤处,眼下还未出来,宫中各处也甚安稳,妃嫔们或聚在一处闲话,或在各自宫中赏雪,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送送你。”皇后又道。

她怕她拒绝,故而说了这一长串。明苏又识破了。

方才扳回一城的得意倏然间一扫而光,明苏感觉心慌,皇后失落是因她要走了,皇后要送她是因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

那她心慌是因什么?

明苏急于摆脱这难以自制的感觉,将缘由都推到皇后身上,暗道,她心慌是因皇后太勾人。

“可是不便?”皇后再度出声。

明苏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向皇后,皇后对她笑了笑,温声细语:“若是不便,我就不送你了。”

她这般说,使得明苏觉得,好似不让她送,便是心虚一般,她自以坦荡,且还有些不服气,不信皇后当真对她有这样强的影响,便道:“并无不便,多谢娘娘相送。”

于是二人便一同走。皇后弃了肩舆不用,同明苏并肩。

走出梅园,便是一条石子路,下了雪,宫人未及洒扫,石子路上便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鞋履踏在上头,会微微馅下一些,而后发出细微的塌陷声。

明苏竖起耳朵来听,皇后绣着金丝祥云的鞋履每踏一步,没发出一回声响,明苏便觉好似踏在她心上,好似是她的心塌陷了一般。

明苏曾有过这样的塌陷感。

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回她在湖边的亭子里看湖中游来游去的鸳鸯,阿宓来了,站在她身后。

她悄悄地来的,入亭之时,亦是轻手轻脚,她未发觉,直至阿宓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心跳飞快。

阿宓冲着她笑,唇角微微地勾起,望着她的眼眸中布满了她的模样:“殿下在看什么?”

那一瞬间,明苏觉得心塌陷了。

“殿下在想什么?”皇后问道。

明苏本不欲答,她看了皇后一眼,觉得这张脸真讨厌,便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在想一位故人。”

故人……郑宓怔了一下,心口重重一撞击,她望着明苏,试探一般,又极为珍而重之地问道:“哪位故人?”

明苏正觉得她讨厌,听她这般追根究底,唇角一翘,目色淡淡道:“与娘娘何干?”

她的厌恶之色如此明显,以致郑宓险些维持不住笑意,她沉默了一下,方道:“是本宫多事了。”说罢,越更加在意起那句故人。

那故人会不会是她?明苏想的会不会是她?

二人皆无语,只各自怀着心事,静默地朝前走。

行至一处拐角,有一人声传来:“薛美人近日可张狂得厉害。”

明苏止步,皇后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停了下来。

声音是自林子后传来的,另一人附和:“还不是皇后看中她,原先她可是在行宫无人过问的。”

明苏瞥了皇后一眼。皇后却已蹙起了眉头,薛美人便是那长相极美的女子,她令人将她接来,便安置在仁明殿后园,寻常不令她出去,又怎会在外行张狂事,乃至被人在背后说道。

“皇后也是,行事一日赛一日地张扬。”宫女讥笑着道,“如今宫中各处都奉承着她,其实呢?陛下都未幸过仁明殿,她这皇后有名无实。”

明苏挑眉,这宫中背后嚼舌根,已嚼得这般厉害了?

“你小声点儿!”另一人有些怕了,斥了一声。

“怕什么?陛下都瞧不上她,不曾承宠过的皇后,你可曾听闻过?陛下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那人不止未消声,反而变本加厉。

明苏听不下去了,迈出一步,手腕却被身边那人抓住。她不解,转头看过去,那人摇了摇头。

“别说了。快走吧。”另一人话中带着嫌弃,似乎不想与她多言。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步履渐渐远去,不多时,林子那面便彻底没了声响。

身后跟着的那些宫人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明苏有些生气,她也不知这气是哪里来的,皇后如此讨厌,叫人在背后编排,她该觉得畅快才是,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动了怒。

郑宓看着她,明苏眼睛漆黑,底下压着黑沉沉的阴云,仿佛随时便是电闪雷鸣。皇后抬了下手,身后的宫人全部退了下去。

这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皇后走近了一些,明苏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皇后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

她们之间隔着距离,明苏这才觉得安心,可皇后的目光跟了过来,温柔缱绻,又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明苏被这样的目光包裹起来,她的心一紧。

“我不想侍寝。”皇后说道。

明苏点了下头,被不喜欢的人抱着睡,确实很别扭。

但她刚一点完头,想起了什么,瞳孔倏然间收缩,她望着皇后,厉声道:“娘娘慎言!”

郑宓便果真不说话了。

明苏却满脑子都是那句“我不想侍寝”。她是皇后,皇后哪有不侍寝的。可她却亲口说了出来,就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明苏心乱如麻,只觉得今日不该来的,不该来赏梅,不该饮酒,不该由皇后送她。

她眉头拧成高高的一团,神色严肃地望着她。郑宓很想唤她一声明苏,而后亲手替她抚平眉心。

上一世,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应当便是她至死都是干干净净的。在教坊中,有明苏护着,她的身子并未给过旁人。

那时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她在仇恨中,不想见明苏,不想听到明苏的声音。

可她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她怕亲手玷污了她们之间纯粹干净的感情。

而如今,她虽未承宠,却已是皇后。倘若明苏知道她就是郑宓,成了皇后,在名分上成了旁人的妻子,她会怎么想?

只怕是更加厌恶,甚至会后悔年少时的倾心吧。

“我不会侍寝。”郑宓又道。

明苏眉心直跳,恶狠狠地望着她,大抵是觉得她不可理喻,她抛下一句:“与我何干。”便甩袖而去。

她走得极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石子路的尽头。郑宓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个没有了她的身影的尽头,心乱如麻。

复仇之事,虽艰难,但进展得还算顺利,她已一点点地将手伸向前朝了,将来必是更难,但她不怕,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可在明苏的事上,郑宓连自己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她克制不住,想要亲近她,刻意地顺从她,甚至照着她的喜好,照着她们往日相处的痕迹,讨好她,若非她是皇后,她兴许还会不知羞耻地勾引她。

她那样渴望她,光是想着明苏会与旁人在一起,她会度过没有她的人生,便心痛难当。

可在做这些事,她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欺骗,明苏厌恶你,你却仗着她认不出来,换个身份与她亲近。若是她知道了,必会再也不与你相见。

天开始飘雪,不知何时方停,退下的宫人又回来了,为首的宫女上前道:“已查过了,方才那二人是德妃宫中的。”

郑宓点了下头,也只有德妃宫中的宫人,方有这气焰。

“抬肩舆来。”她吩咐道。

肩舆就在后头跟着,闻言,连忙上前来。郑宓登舆,倚在上头想事。

先想宫人们当管束一二了,这数月,她立下的宫规,皆是约束妃嫔的,倒是轻纵了宫人。

还有皇帝,他虽未曾踏足仁明殿,谁知哪一日就来了,得有个准备。

再来便是……

郑宓思绪忽顿了一下,方才明苏分明是负气而去,她生气时总不爱理人,闷在心里,自己难受。

“折回梅园。”郑宓说道。

明苏回了府,遣退了侍从,独自将自己关在阁楼。

她一面心慌,一面却不住地想起皇后对她说的“我不会侍寝”。她这般郑重地说与她,倒好似在承诺什么一般。

“与我何干!”明苏自语道。

她在桌后坐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自书架上将她的戏本子寻了来。

而后翻开,一目十行地在中间扫过,接着执笔,将中间的某一处阿宓向殿下表达爱慕,殿下冷酷拒绝划了去。

六回便减作了五回。

明苏这才舒坦多了,凶巴巴地道:“只要说五回你喜欢我,就原谅你,快回来。”

她搁下笔,将戏文又看了一遍,皇后的目光又冒出来了,不住地往她脑海中钻。

明苏不傻,她知道的,她对皇后这般关注已是另眼相待了。

她也知道,是因皇后总让她想起阿宓。

可皇后是皇后,阿宓是阿宓,怎能混为一谈呢。

明苏又生出愧疚,总觉得对不住郑宓。她重新提起笔,在戏文上看了许久,“啪”地一声,将笔放下了。

不能再减了,五回已是很宽容了!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的情况,先掉马和先发现郑宓已死已经分成了两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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