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烧了……”明苏想也不想便道。

玄过领命, 拿着氅衣便退了出去。

明苏接着把玩茶具,茶具表面那一层釉,上得纯净剔透, 明苏侧身对着烛光, 光影一叠, 只觉素而细腻,典雅温润。

明苏看得入神,忽然, 她脑海中滑过一个念头,上回皇后用的是什么茶具?

似乎不是青瓷, 也非白瓷, 明苏仔细一回想, 仿佛只是十分平常的紫砂。

好茶之人,通常讲究茶具, 用什么材质, 饮什么, 白瓷对霜雪,青瓷饮春露, 用盏还是用盅,皆是有讲究的。

譬如今日初雪,当取白瓷茶盅,沏君山银针,银针茶叶似剑, 白毛茸然, 冲泡之后,叶竖悬汤中,徐徐上升至水面, 茶烟随之袅袅而起,融入今日这细白初雪之中,便好似在这漫天大雪间笼上一层白烟,犹如仙境一般。

但皇后却不,她以青瓷,沏了一道信阳毛尖,虽也好看,却与今日这氛围格格不入,毫无意境可言。

皇后便是个没意境的人。

明苏暗自下了个结论。可结论刚下,她又有些心虚。

皇后虽不看重茶具,也不重视季节氛围,可她烹茶时行云流水般的举止,绝称不上无意境。

而茶汤成后,在青瓷茶盏中,青碧芬芳,恰与茶具相融,犹如春临大地,格外赏心悦目。

但这些并不足以使明苏心虚,最让她不自在的是,阿宓行茶道,也不大讲究这些,也如皇后一般更注重茶之本身。

又一处相似。

明苏就不明白了,怎么会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使得她时常想起郑宓,处处透着郑宓影子的人。

莫非是来考验她的?考验她能否在多年相思之间,犹能对阿宓忠贞。

这么一想,明苏便释然了,她自然是经得住考验的。

玄过恰好空着手回来了。明苏见他,问道:“近日可有消息?”

没头没脑的一句,玄过却明白,回道:“没有,各处皆无消息传回。”

还是没有。明苏当真不解,这天下虽大,可这些年下来,也几乎被她找遍了。

除了起初还能在江南一带打听到有相似的女子经过,之后便是音讯全无。

阿宓身负家仇,必然会寻机回来,但她一女子,孤掌难鸣,若要成事,必得借助旧人。她纵然不想依靠她,也得联系太傅旧日的门生。

那些门生多已被排挤出朝廷,明苏也时常派人去盯梢,也无郑宓的踪迹。

玄过有一猜疑,存了许久了,只是不敢说,这时见殿下冥思苦索,迟疑了会儿,冒着会被重罚的危险,小声道:“殿下……”

明苏望过来。

她双眸清澈,面上淡淡的,气度上有些难以接近。

玄过便犹豫了。明苏笑了一下,这一笑倒能在她眉宇间寻到些年少时的味道,她笑道:“有什么话就说。”

玄过到底是侍候她多年的,知晓她其实秉性和软,并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张牙舞爪。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说了:“按理说殿下这样寻郑小姐,怎么也不该毫无踪迹。”

明苏道:“不好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多的是阴差阳错,寻不着也是正常。”

玄过狠了狠心,说得透了些:“五年过去,郑小姐会不会已不在人世了?”

话音落下,室中蓦地一静,明苏缓缓地转头看向他,玄过不敢承受,忙低下头去。片刻耳边便是一笑。

“不会……”公主信心满满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但五年前,我回京后办成的第一件差事,向父皇讨要的赏赐便是答应我不再通缉追杀她了。”

她这样说,语气也十分轻快,可玄过却愈发地沉重起来,他抬头望向公主,只见公主仍是在笑,仿佛没有分毫动摇。

他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敢再说了,只顺着她,笑问:“说到殿下办成的第一件差事,小的日日侍奉殿下,可却不知是哪一件。”

他记得那年与殿下失之交臂,他回宫后求得了淑妃娘娘的庇护。

那时朝堂正乱,淑妃娘娘的父亲,楚老大人为稳定朝纲出了不少力,故而公主虽擅自出京,陛下也不曾迁怒娘娘。

来年春末,殿下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紫宸殿请罪。

淑妃娘娘带着他赶往紫宸殿求情时,陛下与殿下都不在殿内,赵梁大人也不在,问了几位御前侍奉的大人,皆不知陛下带着殿下去了何处。

娘娘一面四下派人打听,一面留在紫宸殿守着。

直到半夜,陛下方回了紫宸殿。他当时就站在娘娘身后,亲眼看到陛下心情极好,面上都是笑意,见了娘娘也仿佛格外和颜悦色,与她道:“明苏已回贞观殿去了,你去瞧瞧吧,她瘦了不少。”

他见陛下龙颜欣悦,只想这下当是没事了。娘娘却忐忑道:“明苏那孩子,有些固执,可对陛下的孝顺之心却是一丝不少的,陛下要打要罚都好,只是打过罚过,千万要恕了她这一回。”

陛下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他听得很是不安。

但陛下开口却是极温和的:“放心,朕不怪她,只要她以后好好的,朕原谅她。”

说罢,又催淑妃娘娘快去贞观殿,母女团聚。

他们赶到贞观殿时,殿下已睡下了,一摸额头,滚烫的,竟是在发热。淑妃娘娘忙召太医来瞧。

太医说,殿下此前病过一场,未得好生安养,且又逢巨悲巨怒,伤了心肺,怕是会昏睡一阵,得好生调养。

这一昏睡便是三日,三日后,殿下醒来,性子就与从前不一样了。

他私底下也问过,那晚陛下带着殿下去了何处,殿下只道,去办了件差事。

什么差事,他便不敢深问下去了。

眼下殿下主动提起,玄过便赶紧问了一句。

明苏闻言一下子锁紧了眉头,神色间隐隐有些抗拒,冷道:“记不得了。”

玄过不知她是真记不得了,还是不愿讲,但也不敢再问下去,只是笑道:“待郑小姐回来,殿下便可安心了。”

明苏很要面子,闻言,淡淡道:“她回不回来,孤都没什么不安心的,不过是念着母后待孤好,方对郑家最后的血脉稍微上心了些。”

玄过便笑:“是,殿下没什么不安心的,只是已备好了锁链。”

那又粗又重的锁链如今还在寝殿床脚挂着,且天一转凉,殿下便令人取了一床又软又厚的毯子,铺在了床脚。

也不知若是郑小姐当真回来,殿下是陪着她睡床脚,还是二人一同睡床上。

明苏在这事上格外不开窍,闻言,还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得比上朝还刻板:“不错,她如此好躲藏,孤总得锁着她,给她一个教训。就锁着,旁的什么都不做。”

她早就决定了,在阿宓将她哄好,让她不恨她前,她是不会让阿宓抱抱睡的。

玄过低下头,没敢出声,怕一出声便憋不住笑,只是心中难免遗憾,上回去妓馆,当真是白去了,殿下似乎什么都没学到。

可真是愁人,看来只能等郑小姐回来,亲自教导了。

明苏不知玄过正替她犯愁,只是想起了郑宓,五年不见,不知她是否容颜依旧。

她自然记得郑宓的模样,只是岁月流逝,总觉得郑宓在她印象中的容颜,便如画久置多年泛了黄一般,陈旧了。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另一人的目光在她脑海中出现,温柔缱绻地望着她。

那眼神与阿宓的一模一样,使她心软,使她沉溺,使她想在这目光中与阿宓化作一体。

“本宫想听公主握着本宫的手,说一句,明苏最喜欢娘娘了。”那人开了口。

明苏瞬间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殿下怎么了?”玄过奇道。

“皇后……”明苏喃喃道,“孤近日往来仁明殿是否过于频繁了?”

玄过道:“不频繁,初一、十五的定省殿下大多不去,与皇后娘娘最多也是半月方见一回。哪就频繁了?”

他这般说,明苏不止未曾安心,反倒更慌了,想,她是不惧考验,她对阿宓自是忠贞不二,但皇后实在古怪,她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她是这般想的,可皇后仿佛也想到了,接下来半月,她们虽不见面,皇后却送了几件衣袍来。

贺州那边果然起乱子了。京城下了初雪,初雪之后,连着数日狂风不止,冷得刺骨,贺州也未好多少,大雪下得纷纷扬扬,百姓冻死饿死不计其数。

安抚使是三皇子的人,好不容易得了这差使,不想白白辛苦一趟,便欲贪些赈灾的银两。这念头一起便不是他一人的事了。

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上头还有三皇子瞧着,自然方方面面都要照料到。

那安抚使仗着能将灾情推到大雪上,竟一面压住大半粮款,发放给灾民的米减得不足原定的三成。

灾民原还指望朝廷还救,见此,城中便乱了,青壮几乎全部成了乱民,跟着造反,而老幼妇孺,则只能等着饿死冻死。

这些情形是顾入川报上来的,他就在贺州,亲眼所见,那一片的官员几乎全是三皇子党,个个都分得了赃款,自然官官相护。

明苏没有听他一面之词,她多等了半日,等到舅父楚河的人赶入京,所言与顾入川呈上的并无出入,这才气得狠了。

初雪那日,她便担心会有这一日,当夜便去信顾入川,要他平乱之时,以百姓安危为上。

顾入川既然将情形禀她,可见是听进去她的话了。她又去信楚河,让他帮衬。

三皇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明苏也没别的办法。

若是上报陛下,有三皇子拦着,五皇子搅局,必得议上数日,方有结论,到那时,恐怕安抚使将首尾都处置干净了。

更何况耽搁一日,便是路边的无数尸骨。

她忙了一日,暗自联络了几位一向与她走得近的大臣,三皇子处知晓,必会弹劾顾入川越职,不好好平乱,插手抚民之事。

她得替顾入川辩白,至少也拖住时日,让那边安顿好百姓。

还好,她近年来行事霸道,非要护着顾入川,旁人也只会以为她是因顾入川是她举荐,是为自己脸面。

皇后的衣袍,便是这时送来的。

她连着多日愤慨,又兼四下奔波,心累,身也疲,皇后的衣袍并未送至她手上,是白日里送来,便由家令代为谢恩,放在了她的内书房中。

她一回府,便看到了。

雪白的里衣有两身,用料是棉。宫中惯例,里衣多取绸质,光滑贴身,穿着舒服。

但明苏却嫌绸初上身,凉飕飕,不舒服,总爱穿棉制的里衣。这习惯不是什么秘密,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

明苏拿起里衣,看了看针脚,缝得细密,再看心口处还绣了一朵莲花。

明苏看着那单单一朵的莲花,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后原本兴许是想要绣并蒂莲的。同心芙蓉并蒂莲。

孟浪!

“又在勾人。”明苏嫌弃得很,丢到一边。

家令听得一脸茫然,探身一看,见是一朵莲花,也不知莲花这般洁净出尘的花,哪儿就勾人了。

明苏自不理会他如何想的,又去看旁的,还有大氅,仍是玄色,绣着鸾鸟。

明明送过她一身了,又送,可见皇后也知前头的留不住,会被她丢了。

明苏不知怎么,便起了些愧意。

再往下翻还有两身冬衣,用色与样式都是她合意的。

家令见她翻完了,禀道:“送衣衫来的女官说,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制,请殿下天寒添衣,留意身子。”

竟都是她亲手所制。明苏见过先皇后与郑宓为她裁衣,知晓做一身衣衫有多费功夫。皇后哪儿来的闲暇。

她摆摆手,让家令下去了,又命玄过进来,问:“皇后这半月是在宫里闲着?”

她在宫中不怎么插得上手,但大体如何,还是打听得出来的。

玄过疑惑道:“皇后娘娘近日忙得很,宫中有一处废弃的宫室塌了,幸好未压着人,娘娘借此问罪了许多人。”他顿了顿,道,“似乎还查阅了历来宫人的名录。”

“名录?”明苏脸色一霁,道,“她查名录做什么?”

“这便不知了,娘娘是秘密调走的名录,只一夜便还了回去。”

“既是秘密,你怎知晓?”明苏问道。

玄过回道:“掌管宫人名录的刘给事与小的相熟,殿下四年前欲查名录,陛下那头看得紧,刘给事不敢给,这几年松了些,刘给事又投效了皇后娘娘,便给了。

但他心中又怕殿下记恨他,于是暗自将此事告诉了小的。”

明苏便笑了一下,多亏她这霸道记仇的名声。

“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除了娘娘与刘给事,便只有殿下与小的。刘给事也不敢透露给旁人,他新投效的娘娘,也是看殿下与娘娘往来密切,且无仇怨,才肯说的。”

才多久,她便做到这程度了,明苏心道,小看皇后了。

那些衣衫还在她面前摆着,原本叠得齐齐整整的,被她看得乱了。

但依旧能想到这些衣物柔软,穿到身上必是舒适贴心。

这般忙,她哪儿来的时间裁衣?

明苏一不留神,便让皇后入了她的脑海,她想象着她深夜里在灯下一针一针地为她缝制衣衫。这般熬,眼睛受不住的吧?

明苏忽然想起,仿佛是刚入秋时,她去仁明殿晨省那回,穿得单薄了,皇后便与她说过,会在入冬前为她赶几身冬衣出来。

她早忘了此事了,没想到皇后还记得。

“你先退下吧。”明苏说道。

玄过道了声是,又见那堆弄得乱糟糟的衣衫,他多嘴问了一句:“这些衣衫,还是烧了吗?”

明苏神色一顿,犹豫了片刻,迟疑道:“且放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她一眼,明苏:勾人!

说了句话,明苏:还够人!

绣了朵莲花,明苏: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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