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逃亡并非皇子公主们出游, 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

明苏原先的衣袍太过华贵,立于人群,极为醒目, 于是郑宓便为她挑了一身粗布衣衫。谁知, 一着布衣, 她竟更大放华彩。

她那面容格外清秀,肌肤雪白细腻,一双眼眸如黑玉一般温润明亮, 穿上布衣之后,第一眼观容貌, 便叫人以为这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顽皮逃家。

第二眼再观气度, 又会觉得, 寻常的锦绣堆中可养不出这等气度的孩子。反倒使人频频看她,留下印象。

于是明苏只得依旧着华服。

郑宓原也欲扮作男子, 稍掩踪迹, 可惜她容貌行止全然是女儿家的端秀温婉, 便是穿了男装也不像。

二人姐弟相称,明苏唤郑宓姐姐时, 一点都不别扭,反倒好似原就如此。

倒使得郑宓想起,许多年前,她们初见时,明苏便唤她姐姐。

她们一路往北, 预备出关, 春风不度玉门关并非一句虚话,玉门关外,皇恩不再, 自然也无朝廷眼线。

她们预备去关外待上一两年,而后再回来,寻求出路。

说到底,郑宓迟早要回京的。

明苏赶着车,半月过去,天冷了许多,她穿得也多了。

但扑面而来的寒风依旧将她的脸吹得通红,发丝也吹得凌乱了。

郑宓并未躲到车里,而是与她一同坐着,这一带路不好,很是颠簸,马也跑不快,行路不免就慢了。

“你进去呀,外边太冷。”明苏每隔一会儿,便劝一句。

郑宓却不听她的,想起一桩要紧事,道:“你的药用尽了,到下一座成,你得去看大夫,让大夫给你瞧瞧愈合得如何。”

明苏浑不在意:“我早不疼了,不必费这个功夫。”

“看过我才放心。”郑宓淡淡道。

听她这般说,明苏唇角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缓,沉着道:“也好……”

郑宓看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笑。她越来越难对明苏冷淡,明苏自也发现了,笑容一日比一日多。

越往北草木越稀,遇狂风大作之时,不需多久,身上便要沾一层黄沙。

尤其傍晚,能看得到风沙在半空盘旋,听得到北风呼啸。

今日运道不错,昏黄之时,她们见了一城,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每到一城,先寻客栈落脚,补充食物与水,再向人打听问路,还有京中的情形,教坊逃走了一罪奴,京中必会起波折。且明苏还想知晓母亲的消息。

但她们一路下来,不知是避着大城池走的缘故,还是消息传得不及她们逃的快,竟未听闻有什么动静。一路下来都极平静。

入了城,先寻了一处客栈,将行李放到客房后,二人便要出门,出门前明苏现在大堂里听了一耳朵,自住店的行商旅人口中得知,此城是出关前最大的城池,出关走货的商贾皆会在此休整,故而此城很是繁华。

郑宓向店家打听了哪家医馆的坐馆医术最高明,便带着明苏去了。

医馆中坐馆的是名老大夫,身着一袭竹青色的布衣,戴着幞头,留着一撮花白的胡须,诊脉之时,不时捋一下。

“你这伤,养得可真是随意。”老大夫诊完脉,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少得得喝上一年药,仔细温补,方能救回一些。”

郑宓神色一紧,忙问:“可是已成痼疾?”

明苏心道,这大夫不靠谱,连伤口都还未看过,便敢下结论。

不等老大夫答话,便道:“老人家说得不对,伤口都已结痂,过不几日便可落痂了,里头也不疼,分明是快好了。”

“皮肉是快好了,骨头则不然,你这棍伤,还震到腑脏,此时不养,待来日想养,便不止服一年的药了。”

老大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罢还捋了一下胡子。

他只诊脉便断出了是棍伤。明苏不敢小瞧他了。郑宓忙道:“如何医治,请老人家细说。”

那老头瞥了明苏一眼,一面低头开方,一面说道:“方圆五百里,老朽的医术无人可及,且犹善刀箭棍棒之伤,边城的将士受了伤得要来寻我,你们来得巧,边城有老友邀我去坐馆,若是迟两日,老朽便不在此了……

既然伤口已愈,外敷便不必了,给你开内服,先服一月,一月后你去边城寻我,老朽再替你诊脉,看看接下去如何用药。”

话尽,方子也成了。

郑宓双手接过,明苏却道:“我与姐姐还要赶路,不便煎药,老人家能否开些药丸?”

老大夫随和得很,听她这般说,便起身去药柜取了两个小药罐来,道:“有药丸,但制成药丸,药效多少得走一些,疗效不及汤药。”

郑宓一听药效受损,忙道:“老人家抓药吧。”

老大夫一听,笑了一下,在她们二人之间看了看,道:“二位小友真是有趣。”说罢又起身去抓药。

明苏拧眉,眼底闪过慌乱。郑宓低头看药方,没有留意她的变化,口中则道:“待至边城,我们停一阵,待你的伤看好了,再走。”

“不必!”明苏断然道。

郑宓一怔,抬眼看她。

“不必……”明苏又说了一遍,“我早不疼了,横竖不碍事,待稳下来另寻医者便是。”

她说得很坚定,郑宓怔了一会儿,方明白她为何如此坚决,正欲开口,老大夫回来了。

药材用油纸包起,一包便是一贴,他足足取了三十余贴,道:“拿去吧,药丸也拿去。”

明苏一字未言,付了诊金,便提起药,对郑宓:“姐姐,走吧。”

郑宓欲言又止,终是跟着她走了。

接下去,明苏很熟稔地买了几身皮裘,到关外只会越来越冷,御寒的衣物必不可少,还多买了些装水的水袋,听闻到关外后水源稀少,得多备些才好。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全然看不出半月前,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郑宓跟在她身边,觉得十分安心,仿佛只要明苏在,便会妥妥帖帖的。

回了客栈,用过晚膳,明苏还买了许多干粮,备着赶路时果腹。

入夜,她们躺在一张床上,明苏睡外头,郑宓睡里边。

房中留着一盏灯,灯影晃晃悠悠,过了好久,郑宓声音响起,明苏还觉得有些不真切,以为是在梦中。

“这一路来风平浪静,我们不必再急着赶路,且到边城,出关很方便,有风吹草动,我们可以立刻便走。”

“先出关,我的伤不急。”明苏仍是这句话。

郑宓静了一会儿,靠了上来,她的气息近了,额头抵在明苏的肩上,发丝在她的颈间扫过。明苏一惊,浑身绷得笔直。

“你不是累赘,也不是拖累,我不会丢下你的。”郑宓温声说道。

明苏没有出声。

郑宓等了一会儿,语气放得更软,又道:“你听话,你若落下痼疾,我不止不安心,还会悔恨半生。”

明苏依旧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郑宓想起一路的冷淡,方知眼下这般言语,怕是无甚说服力,明苏大抵是不信吧。

她顿觉心疼,她还是觉得明苏回京,对她更好,可她却已无法赶她走了,不只是因她不愿走,还有她也舍不得她。

道途坎坷,时不时便是廖无人烟的荒原,时不时又是人海茫茫的小镇城池,草木也好,荒漠也罢,北风萧萧,远山辽辽。

仅仅半月,郑宓便无法想象,倘若这一路没了明苏,她走得该多寂寞,多艰难。

“我真的不会丢下你,你这么能干,什么都会,近来还学会与人砍价了,若是你落下病根,将来身子不好,我该依靠谁呢?”郑宓轻轻地道。

可明苏还是没有说话。

郑宓不由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明苏平躺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帷帐,脸又红又烫,眼中湿漉漉的,见郑宓看着她,她抿紧了唇。

“你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舔了下唇,开了口,却是磕磕绊绊的:“姐姐,我好像病了。”

郑宓脸色变了,立即就要起身,去寻大夫,明苏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认真道:“你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身子也变得烫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是不是病了?”

郑宓的动作顿住了,明苏的手心湿热,她抓着她的手,热度传递过来,郑宓觉得她的身,她的心也滚烫起来,热乎乎的,让她手足无措。

明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确定道:“姐姐,我为你病了。”

郑宓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为你病了。”可出了口,便成了:“快睡,明日还要赶路的。”

明苏松了手,郑宓也躺了回来,稍稍地离她远了些。

渐渐地,心跳平缓了,脸也不烫了,可明苏却觉得病没有好,因为她心中的欢喜、害怕依旧留着。

过了许久,郑宓道:“那便这般决定了,我们在边城停一阵子。”

随着这句话,欢喜压过害怕。明苏将手覆在心口,她想我愿长病不起,口中道:“好……”

如此,便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说:“我为林姑娘病了。”

高估了自己,以为这章可以写完回忆的。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明苏会慢慢发现,她也是被郑宓偏爱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