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撕破脸

这三天两夜, 沈君兆日夜未眠。

他也中了毒,但没有昏迷,一来是悔恨和恐惧折磨着他, 二来是身体和心智更强一些。雍理晕倒后,暗卫很快便抓到那小贩, 不等控制住他,他已经吞毒。

沈君兆一剑刺进凶手的心脏。

暗卫头领张鸿风是沈争鸣的人,他当时就愣住了,等到想去拦的时候, 那小贩的尸体已经惨不忍睹。

眼前这位沈家的贵公子哪还有半点光风霁月的模样, 分明是从地狱出来的凶煞鬼神!

“少爷!少爷!这人已经吞毒自尽!”

张鸿风言语制止不了,还是好几人上前拦住了沈君兆。

沈君兆满身是血, 肤色霜一样冷白,薄唇又因中毒而泛着诡异的淡青色, 然而所有一切都及不上他那双寂冷的黑眸, 深不见底, 犹如魔渊。

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都心惊肉跳。

早知这位沈家公子非池中之物, 没想到竟是此等杀神!

更让张鸿风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何如此动怒?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元曜帝就此死了, 他难道不是最得益的人吗?

不敢深思, 不能多想,眼前那没了形状的尸身时刻警醒着在场所有人!

暗卫簇拥着两位贵人入宫,太医院一片慌乱, 等确定陛下身上毒性不强,只是惊惧交加外加近日太过劳心劳肺而昏迷后,沈君兆的面上终于有了些人气。

沈争鸣一身常服入宫, 见着沈君兆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

沈君兆能轻易躲开,可他一动未动,任由脸上肿起猩红手印,任由嘴角溢出鲜血。

“孽畜!”沈争鸣骂他一句,急急入殿,探望尚在昏迷的雍理。

沈君兆就这么一直跪在外面,炎炎夏日,正午当空,他一直跪到太阳落山。

沈争鸣安顿了一切,出来时盯着他的眸子尽是恨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跪这干什么,滚回去!”

等回了沈府,才是真正的责罚。

鞭子落在后背,沈君兆没有丁点儿疼痛的感觉,他满脑子都是中毒的雍理,满脑子都是他会死去的恐惧。

他恨伤了雍理的人,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恨沈争鸣无能,更恨自己无力。

为什么保护不好雍理?

为什么他还需要雍理保护?

值得吗?

他这样的人,他这种从出生就是个孽障的人,怎么值得雍理这般护着?

雍理心悦他。

因为他心悦他吗?

沈君兆心中升起的全是荒谬:他怎么配得上他的喜欢。

面对这种发泄性的虐待,沈君兆从来都不躲避。

小时候想过要躲,后来发现沈府太大,大到他无论如何求救都没人能听到。

后来就不躲了,总归会过去,无非是皮肉伤,再过几日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不痛,打他的人却好像更疯了。

因为认定了这是个“怪物”,也就肆无忌惮。

与之前无数次都不一样,这次沈君兆只觉得鞭子太轻,觉得沈争鸣太无力,觉得自己该下十八层地狱,该受尽天底下一切酷刑。

也是头一次,沈君兆抬头看向沈争鸣,在这种情境下唤了他一声:“父亲……”

沈争鸣的鞭子一顿,被他盯得后背发毛:“你今日求饶也没用,谁都救不了你!”

沈君兆哪里在求饶,他扯嘴一笑,沉沉黑眸里是病态的讥讽:“你老了……”

你老了……

鞭子毫无力气。

你老了……

放任世族如此张狂。

你老了……

无能的你已经无法守护雍理。

“疯子……你这个孽畜……”

沈争鸣握着鞭子的手剧颤,心中早已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嫌恶,也许都有。

沈君兆这张酷似那妖女的脸让他作呕,这不是人的身体素质让他不安,这受尽凌虐长大却仍旧危险至极的性格让他恐惧!

怪物……

就不该留下这个怪物。

对……不该留下他。

这是沈争鸣和沈君兆彻底没了父子情分的一刻。

沈争鸣感觉到了沈君兆的反抗,感觉到了他的危险,也感觉到了他的强横。

假以时日,这就是把双刃剑。

自毁的同时,也会毁了他身边所有人。

沈争鸣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将他送到了雍理身边。

留有同样的血脉又如何,他们兄弟二人,注定是光与夜。

这一刻,沈争鸣对沈君兆起了杀心。

而沈君兆也有了取而代之的打算。

谁都守护不了雍理。

不能指望任何人。

沈争鸣做不到的事,他可以。

百年世族、盘根错节。

他一定会将其连根拔起!

这次的暗杀是,点燃的是错综复杂的命运交叠。

雍理心中有情意,胸中有丘壑。

沈君兆却仅仅把雍理刻在灵魂深处。

如果没有这次刺杀,也许就不会有御驾亲征;没有御驾亲征,也就不会有沈争鸣的疯狂;若沈争鸣不去倾吐那些真相,他们也不需要互相折磨这三年。

可惜时间是一条线,贯穿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们彼此纠缠在一起,徒留回不去的过去和盼不到的未来。

因为这次刺杀,沈君兆为了雍理反叛沈争鸣。

雍理也因为沈君兆与沈争鸣彻底翻脸。

之前许多次,沈争鸣责罚沈君兆时,雍理已经显露出不满。

但一来他们才是血脉父子,他一个外人再如何也不好插手臣子家事;二来沈争鸣待他极好,握着如此权势却还奉他为君,雍理感受得到,也信重沈争鸣的品格,觉得他只是严父教子,没想过他是这般。

这次雍理忍不了了。

这哪是父子?简直像是血海深仇!

再怎么严父,至于把儿子往死里打吗?

何况沈君兆也中了毒,何况他还是因拒绝不了他才带他出宫,再退一万步讲,沈君兆待他掏心掏肺,沈争鸣当真不知?

既知道又怎忍如此这般责罚他!

雍理直接把沈君兆扣在宫里。

沈争鸣忍了三日后终于还是说道:“陛下,犬子是外臣,不合适终日留在内宫。”

雍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朕要他留在宫中伴驾。”

沈争鸣对他向来是耐性极佳:“白日伴驾,晚上还是回府吧。”

雍理冷笑:“回府做什么?惹沈相不痛快吗!”

他这般冷脸冷声,沈争鸣愣了下。

雍理却不想再给他台阶了:“今日听钱太师讲学,说到先周魏国的名将乐羊,他为了大败中山国,不惜啖食亲子以表忠心,此举虽忠君爱国,却泯灭人性,沈相觉得合适吗?”

沈争鸣眉峰蹙起,道:“自古忠义难两全……”

雍理震怒:“沈相觉得,这般连亲子都可啖食的禽兽,值得信重?”

这话极重,饶是沈争鸣一心疼爱雍理,也不免有些动气。

反倒是沈君兆轻声劝道:“陛下息怒,家父待我极好,正所谓严父出孝子,家父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

他明明是为沈争鸣说话,可沈争鸣投向他的视线却满是威胁。

雍理哪会瞧不见?他只觉心里更堵,对沈争鸣的怨气更重:“这般说来,倒是朕错怪了沈相。”

气归气,面子还是要给沈君兆的。

沈争鸣恭声道:“陛下爱重老臣,也看重犬子,乃臣等大幸。”

雍理话锋一转:“朕瞧着子瑜年纪也不小了。”

沈争鸣心咯噔一声。

雍理顺势道:“按例也该蒙荫了,沈相忠君爱国,为朕操劳这数年,朕一刻都不敢忘,子瑜既是沈家独子,理应为父分忧,早日入朝为政。”

沈争鸣哪会给沈君兆此等机会,忙道:“犬子尚未及冠,家未成如何立业?且再给他些时候,等成了亲定了心,再入朝为陛下分忧,也为时不晚。”

成亲?给沈君兆定亲?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雍理原地爆炸。

做梦呢!

他顾及沈君兆身份,不缠他入宫为后,可不代表能容忍他娶妻生子。

他既为他荒芜后宫,守身如玉,沈君兆也必须此生此世只他一人。

雍理:“子瑜才学非凡,远比那杨家长子优秀。杨光远尚且为儿子谋了个好差,怎得沈相却如此不疾不徐。”

沈争鸣还欲再说。

雍理已道:“暂且让子瑜领了少傅的差,去御庭殿办事吧。”

沈争鸣一惊,眼锋如刀,直刺沈君兆。

沈君兆垂手而立,似是毫无所觉。

别听雍理说得轻巧,少傅那是个随随便便的差使?

少师少傅少保位列三孤,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专门负责协助皇帝处理重要国事政务,位高权重。

虽说前朝经常空置三孤,今朝也还没有先例,但职位在,权利就在。

若是雍理开口让旁人领了三孤之位,只怕朝上要轩然大波,弹劾的折子能像雪花般落下。

唯独沈君兆不同。

再怎么恨透了这孽障,沈争鸣也得承认,沈君兆是沈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以沈家如今威望,沈君兆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还真有资格受封少傅。

说是雍理专授沈君兆,可放到朝前,谁不当是沈争鸣的意思?

父亲是当朝首辅,摄政大臣;儿子空降少傅,起步便是从一品大员。

这要不是沈争鸣谋划布局,谁会相信?

前有小皇帝遇刺,后有沈君兆位及三孤。

沈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雍理已经一棋落下,将死了沈争鸣,他知道沈争鸣心不甘情不愿却阻止不了。

圣旨一出朝上必然千呼百应,沈争鸣便是推诿也只会被人当成是谦逊,他的拥护者只怕会更加推崇沈君兆入朝为官。

雍理又是一句话断了沈争鸣的念想:“让子瑜入朝,也算是朕的妥协。”

何止一箭双雕,雍理把刺杀一事利用到了极致,除了沈君兆,他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沈君兆入朝,小动作颇多的世族可能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已经彻底架空元曜帝。

也是沈君兆入朝,雍理似乎向世族服了软,低了头,即便他还咬着科举阅卷不放,世族多多少少也会给他些情面,不再僵持不下。

还是沈君兆入朝,沈争鸣再也不能任意惩罚沈君兆,毕竟是当朝大员,哪怕是父亲也要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尤其对于恪守礼制的沈争鸣而言,有了官身的沈君兆,先是从一品的少傅,之后才是他的儿子。

依旧是沈君兆入朝,留在御庭殿办事的他可以不必回沈府,便是雍理降恩,赐他宅子府邸,沈争鸣也只能与有荣焉,感恩戴德。

直至此刻,沈争鸣才彻底惊醒——

眼前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心思深沉的一国之主!

沈争鸣惊醒却不惊惧,他甚至满怀欣慰——

不愧是先帝血脉,十五岁已是潜龙在渊!

也好,他也该退下了,只是临走前,他定会为雍理铲除最后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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