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12)

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山洞中静悄悄的,杰西卡只听见人们行走时沙子摩擦岩石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的鸟鸣,斯第尔格说那是他安排的哨兵发出的信号。

巨大的塑料封闭罩已从洞口掀去,夜幕慢慢笼罩杰西卡面前的洞口,以及对面广阔的盆地。她感到白日的日光正在远去,不仅是因为黑影的缘故,干热也在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那久经训练的感官很快就能和这些弗雷曼人一样——极其敏锐,就连空气湿度最微小的变化也能察觉。

洞口打开时,他们马上系紧了蒸馏服,动作真是快!洞内深处,有人唱起圣歌: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杰西卡心里暗暗翻译:这些是灰!这些是根!

为詹米举行的葬礼开始了。

她望着山洞外厄拉奇恩的落日,望着天空中层次分明的色彩。夜幕开始把黑暗慢慢推向远处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热仍滞留不去。

仍旧酷热难耐,这让她无时无刻都想着水,也使她想到亲眼见到的事实:这些人受过训练,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感到口渴。

渴!

她还记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衣袍,拍击着礁石……海风带着浓厚的湿润气息。此刻,微风掀动她的长袍,却让她暴露在外的脸颊和前额感到阵阵刺痛。新换的鼻塞让她的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连接鼻塞的那根管子,它从脸部往下一直伸进蒸馏服,目的是回收她呼出的水汽。

蒸馏服本身就是一个发汗箱。

“当你适应了体内较低的含水量后,蒸馏服会让你感觉更舒服些。”斯第尔格说过。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此刻感到舒服些。她一直下意识地去想水,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她脑海里。不,她纠正自己,是关注水分。

水分是一个更敏感、意义更为重大的问题。

她听到脚步声逼近,转过身,看见保罗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淘气的契尼。

还有一件事,杰西卡想,保罗应警惕他们的女人。这些沙漠女子当不了公爵夫人,做小妾还可以,但当不了妻子。

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已经被他的计划影响了?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模式早已受到了别人的摆布。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却没有想一想自己也是个小妾。但是……我不只是小妾而已。

“母亲。”

保罗停在她面前,契尼站在他身旁。

“母亲,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吗?”

杰西卡看着兜帽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我也想知道。”

“契尼带我去看了……因为我应该去看,他们需要我的……允许才能称水。”

杰西卡看着契尼。

“他们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尼说,细细的声音透过鼻塞传出,“这是规矩:肉体属于个人,但他的水属于部落……除非他是战死的。”

“他们说这水是我的。”保罗说。

杰西卡突然警惕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战死者的水属于胜者,”契尼说,“因为决斗双方不能穿蒸馏服,必须在露天战斗。胜者理应收回他的水,来弥补在决斗中失去的那部分。”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罗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心眼看到了无数不安的画面,它们同时映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也是这些画面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该怎么做,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不想要这些从詹米肉体中提取出的水。

“那是……水。”契尼说。

杰西卡感到很惊奇,一个简单的词——“水”,但契尼念出它的方式却意味深长。杰西卡脑海中出现一条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的水域中游泳。”杰西卡想:我和保罗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在这些陌生的水域中找出水流和它们的模式。

“你要接受这些水。”杰西卡说。

她分辨出自己的说话腔调。她曾用这种语调跟雷托公爵讲过一次话,告诉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须支持一项可疑的投资,并为此接受一笔钱——因为钱可以维持厄崔迪的权势。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钱。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保罗保持沉默,随即明白自己会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迫使他重新考虑。如果拒绝接受水,就意味着拒绝接受弗雷曼的习俗。

保罗随即想起岳医生那本《奥天圣经》中的话,出自467号经文,他说道:“一切生命起源于水。”

杰西卡盯着他。他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的?她暗自思忖。他还没有学过秘籍。

“是这么说的,”契尼说,“神圣的真理。《夏-纳马》中说,水是万物中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

杰西卡突然浑身颤抖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更加让她感到不安)。她扭过头,掩藏自己的困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日落的景象。太阳沉入地平线之时,一大片缤纷绚丽的颜色溢满了天空。

“时辰已到!”

是斯第尔格,他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詹米的武器已被销毁,他已受到夏胡鲁的召唤。是夏胡鲁制定了月盈月亏,让月亮逐日变小,最后变成凋残的弯钩。”斯第尔格放低声音,“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块毯子压在岩洞上。

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的灰色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洞穴内移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盆地,感到一丝凉意。

“詹米的朋友们,请过来。”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身后的人动了起来,在洞口拉起一副帘子,山洞深处的顶上点上了一只球形灯,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移动的人影。只听见衣袍沙沙作响。

契尼迈开一步,像是被光线拉动了一样。

杰西卡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用家族密语说道:“学着他们,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只是一次简单的仪式,为了抚慰詹米的灵魂。”

没那么简单,保罗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不住地扭动,像是要奋力抓住某样不断移动的东西,想按住它,让它停止动弹。

契尼溜回杰西卡身边,抓住她的手。“这边来,萨亚迪娜,我们必须和他分开坐。”

保罗看着她们远离,进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安装帘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边。

“这里来,友索。”

他任由自己受人引领,被他们推入人群围成的圈子内。斯第尔格正站在圈子里,头顶的球形灯照着他,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着一个弯曲带棱角的包裹,上面盖着一件长袍。

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众人便蹲了下来,衣袍沙沙作响。保罗与他们一起蹲下,同时注视着斯第尔格,顶上的球形灯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两个窟窿,脖子上的绿纱巾也被照得发亮。保罗把注意力转向斯第尔格脚边用长袍盖着的包裹上,认出了从布料里伸出的巴厘琴的琴把。

“圣语有云,一号月亮升起之时,灵魂将离开尘世,留下躯体的水,”斯第尔格说,“今晚,当我们看到一号月亮升起时,谁将会被召唤?”

“詹米。”全人齐声回答。

斯第尔格脚后跟一撑,转了一大圈,目光扫过每个围观者的脸。“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鹰式飞机在巨岩洞向我们俯冲时,是詹米把我救到了安全之地。”

他朝身边那堆东西弯下腰,掀起长袍。“作为詹米的朋友,我拿走这件长袍——这是首领的权力。”他把长袍批在肩上,直起身来。

此时,保罗才看见露出来的那堆东西:一件闪闪发光的银色蒸馏服,一个破旧的水盆,一条纱巾包裹着的小册子,一把没了刀刃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个折叠背包,一个定位罗盘,一个密码器,一个沙槌,一堆拳头大小的金属钩子,一小包杂物,看起来像是一把包在布里的小石子,一捆羽毛……还有那把巴厘琴,就摆在折叠背包旁。

这么说,詹米也弹巴厘琴,保罗想。这把乐器让他想起哥尼·哈莱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在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中,保罗见到过一些路径,他可能会再次见到哈莱克,但这些重逢的景象少之又少,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这让他非常困惑。这些不确定因素让他惊讶,那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做出……也许会做的事,可能会毁掉哥尼……或者会使他重生……或者……

保罗吞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斯第尔格再次弯腰凑向那堆东西。

“这些给詹米的女人和侍卫。”他一面说,一面拾起那包石子和那本书,放进自己的衣袍中。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道。

“詹米喝咖啡的盆子,”斯第尔格说,他拿起那个扁平的绿色金属盆,“在回到穴地,举行适当的仪式时,交给友索。”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说。

最后,他拿起晶牙匕的刀把,站起身。“献给丧原。”他说。

“献给丧原。”众人齐声回应。

杰西卡也在圆圈中,蹲在保罗对面。她点了点头,认出了这种仪式的古老渊源,心里想:这是愚昧和知识、野蛮和文明之间的碰撞。我们对死者有一套庄严的仪式,他们的葬礼就是源自于此。她看了看对面的保罗,暗自思忖:他看出来了吗?他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是詹米的朋友,”斯第尔格说,“我们不会用泪水为死者送行。”

保罗左边一个长着灰色胡子的人站起来。“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遗物旁,拿起密码器,“在双鸟受到围困时,我们的水降到了最低储备,是詹米分出了他的水。”说完,那人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

我是不是应该说自己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暗想,他们希望我从那堆东西中拿走某样东西?他看到人们把脸转向他,又再转开。他们确实这么希望!

保罗对面又有一人站起,走到背包旁,拿起了定位罗盘。“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巡逻队在涯角追上我们时,我受了伤。是詹米把他们引开,受伤的人才得以获救。”他回到圈子里他的位置上。

人们的脸又一次转向保罗,他看到他们期待的表情。他不由得低下头。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一个声音轻声道:“你想给我们带来毁灭吗?”

我怎么能说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罗暗问。

又有一个人从保罗对面站起,那人的脸隐在兜帽下,走进灯光下。保罗立即认出,那是他的母亲。她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块手巾。“我曾是他的朋友,”她说,“当他身上的众神之灵看到真理时,灵魂退却,饶了我儿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罗想起决斗后他母亲对他说的那句略带轻蔑的话:“杀人的滋味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们的脸转向他,感到人们的愤怒和恐惧。保罗脑海中闪过母亲给他看过的一本缩微图书中的话,那书讲的是“祭奠死者的仪式”。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保罗慢慢站起身。

圈子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保罗走进圆圈中央,他感到自己变小了。仿佛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这里找回来。他弯腰从那堆遗物上拾起巴厘琴。琴弦碰到了那堆东西上的什么物件,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

“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低声道。

他感觉眼眶中热泪滚滚,于是努力抬高声音。“詹米教会我……杀……杀戮……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真希望能更了解詹米一点。”

他像瞎子般踉踉跄跄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上,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人轻声道:“他流泪了!”

这句话迅速传遍整个圆圈里的人:“友索把水送给了死者!”

他感觉到一根根手指触摸着他湿润的脸颊,听到敬畏的低语声。

杰西卡听着这些声音,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她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禁忌不准他们流泪。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话上:“他把水送给了死者。”眼泪——是给予影子世界的礼物。毫无疑问,眼泪是神圣的。

在此之前,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东西——贩水商,当地人干燥的皮肤,蒸馏服,或是严格的用水纪律——都不曾让杰西卡如此深刻地领悟水的终极价值。水在这里比其他所有东西都更为宝贵——水就是生命,各种象征和仪式都以它为核心。

水。

“我摸到了他的脸,”有人小声说,“我摸到了赐礼。”

起初,触摸他脸颊的手指使保罗感到害怕,他不由得紧紧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受着深深勒入掌心的琴弦。后来,他看见那一双双手后的脸庞——眼睛大睁,一脸惊奇。

不久,那些手收了回去,葬礼重新开始。但此时,保罗和众人之间出现了一道微妙的空间,他有点犹豫不定,全队人都退后了一步,以距离来表达一种敬畏。

仪式在低沉的颂歌中结束:

满月在召唤汝——

汝将晋见夏胡鲁;

红色的夜,扬尘的天,

汝浴血而亡。

我们向圆月祈祷——

好运因你悠长。

在那坚实的大地上,

我们一定会找到

一心探求的宝藏。

斯第尔格脚边只剩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手心按着它。有人走到他身旁,在他边上蹲下。保罗从兜帽的阴影下认出了契尼的脸。

“詹米携有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水,都属于部落,”契尼说,“现在,在萨亚迪娜面前,祝福这水。Ekkeri-akairi,这就是那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这么多了。Naka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数。ukair-an!心跳声,jan-jan-jan,来自我们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长的沉默猝然而至,契尼转过身,盯着保罗。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是火焰,汝即是煤;我是露珠,汝即是水。”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这些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契尼说,“愿他为部落守护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愿他在需要的时候,慷慨地使用它。愿他在为部落捐躯时,无私地奉献它。”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我应该接受这些水,保罗想。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契尼身旁。斯第尔格退后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同时轻轻从他手中接过巴厘琴。

“跪下。”契尼说。

保罗跪在地上。

她引导保罗的双手,让它们伸向水袋,放在袋子富有弹性的表面上。“部落把这些水托付给汝,”她说,“詹米离开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着保罗,和他一起站起身。

斯第尔格把巴厘琴递还给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掌心里放着一堆金属圈。保罗看着它们,发现它们大小不一,在球形灯的照耀下闪着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个指环,举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说。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地拿起别的指环,把每一个都举起来给保罗看,嘴里数着,“两升,一升,七码。三十二分之三码。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

她把它们举在手指上,让保罗看清楚。

“你接受它们吗?”斯第尔格问。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接受。”

“过一会儿,”契尼说,“我教你怎么把它们拴在一条手巾上,这样一来,在你需要保持安静时,它们就不会咔嗒作响,暴露你的行踪。”她伸出手。

“你愿意……替我保管它们吗?”保罗问。

契尼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斯第尔格。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的友索,保罗-穆阿迪布,还不了解我们的习惯,契尼,就替他保管计水器吧,等教会他怎么携带它们,就还给他。”

她点点头,从长袍下拉出一条布带,把指环串在上面,接着在布条的上下方各打了一个复杂的结,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它们塞进长袍下的袋子里。

有什么事我没明白,保罗想。他感到周围的人把这事当成了滑稽的事,都在取笑他。他在心里把刚才的事与预知的记忆联系起来:把计水器交给一个女人——这是一种求爱方式。

“司水员。”斯第尔格说。

队伍中一阵沙沙的衣袍声,两个人走了出来,抬起水袋,斯第尔格取下球形灯,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

保罗随着人潮往前走,他紧跟在契尼身后,同时注视着岩壁上忽闪的灯光、舞动的影子。虽然众人保持沉默,但他能感到队伍满含着期待,情绪高涨。

杰西卡被热情的手拉到队伍后,被拥挤的人群包围,她压下一时的恐慌。她已经认出了这种仪式的片段,也辨别出了谈话中零星的恰科博萨语和博塔尼·吉布语。她知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时刻,随时可能爆发出疯狂的暴力行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场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儿童游戏。

斯第尔格在一堵黄色的岩壁前停下脚步,他按下一块凸起的岩石,岩壁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滑开,露出一条不规则的裂缝。他领头钻了过去,经过一个蜂窝状的格子墙壁。保罗走过格子时,感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保罗转过头,面带疑惑地看着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这空气感觉很湿润。”他说。

“嘘……”她小声说。

但他们后面有个人说道:“今晚捕风器里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诉我们,他感到满意。”

杰西卡钻过密门,听见它在身后关上了。她看到前面的弗雷曼人在经过格子墙壁时走得很慢。当她走到它对面时,她感觉到了潮湿的空气。

捕风器,她想,他们在地表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台捕风器,通过管道把空气送到下面这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并借此凝聚空气中的水汽。

他们通过另一道石门,门上也有格子工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吹在他们背上的那股空气,带着杰西卡和保罗能明显感觉到的水汽。

队伍最前方,斯第尔格手上球形灯的光线渐渐下沉。不久,保罗感觉到脚下出现了阶梯,拐向了左下方。光线反射回来,照在一片戴着兜帽的脑袋上,人群沿着阶梯盘旋而下。

杰西卡感觉到周围的人紧张起来,一种沉默的压力带着紧迫感,压迫着她的神经。

台阶到了头,队伍通过另一道矮门,球形灯的灯光被一片巨大的空间吞没,上方是弯曲的天花板。

保罗感到契尼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寒冷的空气中,他听见微弱的滴水声。在这座水之圣殿中,这些弗雷曼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地方,他想。

这念头既让他安心,又让他感到不安。就在这条路的前方不远处,狂热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义,在整个宇宙中砍杀出一条血淋淋的路。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将成为恐惧的象征,疯狂的战士高呼口号,冲向战场:“穆阿迪布!”

决不能,他想,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他能感觉到体内强烈的种族意识,源自他自身的可怕目的。他还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庞然大物改道而行。它正在慢慢积聚力量和能量。就算他现在死去,他母亲和未出世的妹妹也会将此事继续下去。除非集合在这里的所有士兵在此时此刻一命呜呼——包括他自己和他母亲——才能阻止这事的发生。

保罗看着四周,看见队伍排成一队向外延伸。他们推着他向前,让他靠在一个就着岩石雕凿而成的矮墙上。矮墙对面,在斯第尔格手中灯的照射下,保罗看见一片黑色的平静水面。它延伸向远方的黑影中——又黑又深——远处的岩壁隐约可见,或许有一百米远。

在湿润的空气中,杰西卡感到脸颊和前额的干燥皮肤松弛了下来。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她极力克制,没有把手伸入水中。

左边响起一声溅水的声音,她沿着阴影中的弗雷曼队列看去,见保罗站在斯第尔格身旁,正和司水员一起把水袋中的水通过一个流量计,倒入水池中。流量计装在水池边缘,是个灰色的圆孔。水流经过时,发光的指针也随之移动。指针停在了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刻度上。

水计量得真准,杰西卡想。她注意到,在水流过之后,水表的水槽壁上没有留下任何水渍。这些水流过槽壁,却没有任何附着力产生。透过这件小事,她看出弗雷曼人拥有的高超技术:他们是完美主义者。

杰西卡沿着矮墙,走到斯第尔格身旁。人们礼貌地给她让路。她注意到,保罗的眼神中有一丝畏缩,但现在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已经占据了她的思想。

斯第尔格看着她。“我们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说,“可就算他们来到这里,也不会碰这里的水,你知道吗?”

“我信。”她说。

他望着水池。“我们这里有三亿八千多万升水,”他说,“我们筑了这堵墙,把它与小小造物主隔开,隐藏并保护起来。”

“一座宝库。”她说。

斯第尔格举起球形灯,直视她的眼睛。“它比宝库更为贵重。我们有数以千计这样的贮水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全部水池的所在地。”他昂起头,歪向一边,球形灯的黄色光线投射到他的脸庞和胡须上。“听见声音了吗?”

他们侧耳倾听。

捕风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里,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杰西卡看到全队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沉浸其中。只有保罗似乎在作壁上观。

对保罗来说,这声音仿佛时间的嘀嗒声,他感觉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永远也无法再次体验相同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却又无能为力,无法做出行动。

“已经经过精确的计算,”斯第尔格小声说,“我们知道总共需要多少水,误差不超过一千万升。当我们有了足够的水之后,就可以改变厄拉科斯的面貌。”

队伍中响起一声低语:“比拉凯法。”

“我们将用绿草固定沙丘,”斯第尔格说道,声音逐渐大起来,“我们将用树木和丛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

“比拉凯法。”众人应和。

“让两极的冰川逐年后退。”斯第尔格说。

“比拉凯法。”

“我们将把厄拉科斯建成一个家园——在两极安装透镜融化冰川,在温暖地带造湖,只把沙漠深处留给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凯法。”

“再不会有人缺水。井里、池塘里、湖里、河里,到处都有水可取。水也将流经暗渠,灌溉我们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

“比拉凯法。”

杰西卡感受到这些话语中的宗教色彩,发觉自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他们在憧憬未来,她想,这是他们努力攀爬的那座高峰,是那个科学家的梦想……而这些纯真的人,这些庶民,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梦。

她想起了列特·凯恩斯,那个皇家的星球生态学家,早已经本地化了。她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足以俘获人们灵魂的梦想,她能感受到那位生态学家的手笔,这也是一个人们甘愿为之牺牲的梦。儿子需要的一项至关重要的要素正是这个:一群有目标的人。这样的人容易灌输进满脑子的宗教狂热,他们可以变成保罗手中的利剑,为他赢回应得的地位。

“我们现在要走了,”斯第尔格说,“回去等待一号月亮升起,等詹米平安上路,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愿地嘀咕了几声,但还是跟着,掉头沿着水墙,爬上阶梯。

保罗走在契尼身后,觉得一个关键时刻已经离他远去,他错过了作出重大决定的时机,已经陷入了自己创造的神话中。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地方,那是在遥远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预知梦境的片断中经历过这些事。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的全部细节,现在他已经把一切都记录在了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也有局限,不由得感到惊讶,于是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是在时间的海洋中冲浪,时而跌进浪谷,时而骑上浪尖,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波浪此起彼伏,它们表面载着的东西也时隐时现。

而在这海洋里,充满暴力和杀戮的疯狂圣战始终耸现在他的眼前,那就像浪涛上的海岬。

队伍从最后一道门鱼贯而出,进入主洞。门被封上,灯光熄灭,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笼罩着沙漠的夜空和星辰。

杰西卡走到洞口干燥的平台上,仰望满天的星辰,她们明亮极了,看上去显得那么近。这时,她感到队伍骚动起来,身后某处响起了巴厘琴的声音,保罗正哼着一首曲子,声调中带着一股她不喜欢的悲愁。

契尼的声音从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杀出:“给我讲讲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罗-穆阿迪布。”

保罗说:“下次吧,契尼,我向你保证。”

如此悲伤。

“这是一把很好的巴厘琴。”契尼说。

“非常好,”保罗说,“你说詹米会介意我用他的琴吗?”

他谈起这个死人,就好像他还活着,杰西卡想。其中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詹米很喜欢音乐,真的。”

“那就给我唱一首你们的歌吧。”契尼恳求道。

这小姑娘的声音充满了女性的魅惑,杰西卡想,我必须警告保罗,让他小心他们的女人……越快越好。

“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罗说,“我想,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叫哥尼。他把这支歌称为晚祷。”

队伍静了下来,听着保罗唱出少年甜美的高音,伴着巴厘琴的琴声:

在这看见余烬的时间里——

金色明亮的太阳消失在薄暮中。

狂乱的内心,浓浓的麝香,

是对爱人的思念。

歌声撞击着杰西卡的心房——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它的需要。她带着一丝紧张,静静地听下去。

夜是珍珠香薰的安魂曲——

为我们歌唱!

欢笑声中——

你的眼睛光芒万丈——

鲜花装点的恋情,

牵动着我们的心……

鲜花装点的恋情,

充实我们的希望。

歌声散去,四周一片寂静。我儿子为什么要给这个女孩唱情歌?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生命在她周围流动,她却没有办法驾驭它们。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她不明白,有时候,本能是最真实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保罗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母亲是我的敌人。她现在还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我的敌人。她正在一手促成这场圣战。她生下我,训练我,但她却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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