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22)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垒已经倒塌,

永远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罗看来,他过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经验都变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亲身旁,双手抱膝。他们在一个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临时营房中,一个小帐篷,是从扑翼飞机上的那个包裹中得来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罗已清楚地知道那个弗雷曼工具包是谁留的,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飞机指了这条路线。

岳。

那个奸细医生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邓肯·艾达荷的手里。

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保罗望着外边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

我现在已是公爵,却还像小孩一样躲藏,保罗想。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环境和事件极为透彻地展现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阻挡数据的涌入,还有那冰冷的精准力,让每一个项目扩展进他的知识群,他的计算力正是以意识为中心的。这是门泰特的能力,甚至更胜一筹。

保罗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扑翼飞机在夜色下向他们直扑而来,就像沙漠上空的一头巨鹰,翅膀裹着疾风。他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保罗意识中的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扑翼飞机向前疾飞,掠过一个沙脊,扑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亲和他自己。保罗仍然记得那飞机在沙地上摩擦时发出的硫黄燃烧的气味。

他母亲当时转过身,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兵激光枪的射击,但却认出了正从扑翼飞机舱门口探出身向他们大叫的艾达荷。“快跑!南边有沙虫!”

但是,保罗在转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艘飞机。扑翼飞机飞行和冲刺着陆的方式中有几处微小的细节,小到连他的母亲也没察觉,但保罗却以此精确判断出了坐在里面操控飞机的人是谁。

帐篷里,杰西卡坐在保罗对面,她动了动身子。“只有一种解释,哈克南人抓住了岳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决不会看错。你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纸条。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屠杀中解救出来?”

她现在才明白这件事,而且仍旧不明所以,保罗想。这想法让他感到震惊。早在从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读到那纸条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当时他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别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已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但我没有恶意,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尔布汗,我的终极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给你,以证明我写下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当你们读到我的留言时,雷托公爵已经去世。你们不用太难过,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将给他陪葬。”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绝对不会错——是岳写的。

保罗想着那封信,内心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悲痛,那痛楚是多么剧烈而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的门泰特戒备心理之外。他得知父亲已死,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另一份需要输入大脑以备使用的数据信息。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且确信无疑。我应该哀悼,应该感觉到某种情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这条信息跟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增加感觉印象,进行着推演和计算。

保罗想起哈莱克说过的话:“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做爱。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

也许这就是根源,保罗想,我会稍候再哀悼我的父亲……当有时间的时候。

但内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觉毫无减弱的意思。他发觉这崭新的意识仅仅是开始,它正在慢慢扩大。他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第一次感觉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这种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经感受到剧痛的手——正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状态吗?保罗暗自发问。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哈瓦特又错了一次,”杰西卡说,“我想岳也许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他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但还要更多。”保罗说。他心里在想:她怎么领会得这么慢?他接着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会……”

“他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他语气的生硬冷酷,带着命令的口吻。杰西卡在灰暗的帐篷中盯着他,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在月光辉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罗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脱的,”杰西卡说,“我们得重新把他们聚集起来,找……”

“我们得靠自己,”他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们家族的核武器。必须赶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们。”

“不太可能被发现,”她说,“它们藏得很隐秘。”

“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个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为一种胁迫手段。但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母亲的话又引起了保罗另外一连串的思绪——一位公爵对今晚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心。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罗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话:“与人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

“他们派出了萨多卡人,”杰西卡说,“我们必须先等萨多卡撤离之后再做行动。”

“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沙漠和萨多卡的围困,”保罗说,“他们打算将厄崔迪人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你说我们的人会有人逃脱,但我想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们不可能做无限期的冒险,不然就是将皇帝也参与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吗?”

“我们的人一定会有人逃脱。”

“真的?”

杰西卡转过身,儿子冰冷的语气令她惊恐,他对可能性有着精确的算度。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断上比她更加全面。她曾经帮助他训练这种才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恐惧。她思绪连篇,回想起公爵给予她的乐土,现在这一切已经失去,她不禁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雷托,杰西卡心想,“甜蜜的爱,痛苦的结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识集中在腹中的胎儿身上。我已经奉命怀上了这个厄崔迪女儿,可圣母错了:一个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个孩子仅仅是未来死亡之路上的一条生命。我怀上她,是出于本能,而非服从。

“再试试通讯接收器。”保罗说。

无论我们怎么抑制,思维总在不停地发展,她想。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接收器,打开开关,仪器面板亮起绿光,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她调低音量,搜寻频道,帐篷里响起了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

“……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经没有幸存者,公会银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一个哈克南人的温床。

“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穿着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他们……”

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一片沉寂。

“试试别的频段。”保罗说。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杰西卡问。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公会把银行被摧毁的罪名怪到我们头上,只要公会和我们对立,那我们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试试别的频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杰西卡慢慢回到仪器上,转动旋钮,从扬声器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撤退……”“……集结在……”“……被困在洞穴里……”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声音从其他频段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哈克南人欢呼胜利的吼声。还有严厉的下令声,战况报告。都是只言片语,杰西卡还不能进行记录破译,但那语气显而易见。

哈克南人大获全胜。

保罗摇了摇身旁的包裹,听到了里面两袋水的汩汩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从帐篷的透明边缘望出去,看着外面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帐篷入口处的括约型密封装置。“马上就要天亮了。”他说,“我们可以再等一天,看艾达荷能不能回来,但到晚上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自己行动了。在沙漠里,必须夜行日宿。”

杰西卡脑中慢慢想起一个传说:如果没有蒸馏服,一个躲在沙漠隐蔽处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维持体重。她感觉到了身上的蒸馏服,那又滑又软的表面正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性命就仰仗这些衣物了!

“如果我们离开这儿,艾达荷就找不到我们了。”她说。

“现在已经有手段可以让任何人招供,”他说,“如果艾达荷天亮还不回来,我们必须考虑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为他可以熬多长时间?”

这问题不需要回答。杰西卡沉默无语地坐着。

保罗打开包裹,从里边取出一本带照明条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册。书页上,绿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跃来:“水袋、蒸馏帐篷、能量帽、循环导管、沙地呼吸泵、双筒望远镜、蒸馏服维修包、记号枪、地图、过滤塞、指南针、沙地钩、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烟……”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这么多东西。

他把手册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们能去哪儿呢?”杰西卡问。

“我父亲说过沙漠之能,”保罗说,“没有它,哈克南人就统治不了这个星球。他们从未真正统治过这个星球,将来也不会,就算有一万支萨多卡军团,他们也办不到。”

“保罗,难道你是说……”

“我们手中握有全部证据,”他说,“就在这儿——这个帐篷,这个包裹和里面的东西,这些蒸馏服。我们知道,公会给气象卫星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还知道……”

“气象卫星跟这有什么关系?”她问,“他们不可能……”杰西卡顿住了。

保罗发觉自己高度机敏的意识正在读取她的反应,计算着每一个细枝末节。“你终于明白了,”保罗说,“气象卫星可以观测地面。沙漠深处存在着某些东西,经不住频繁的观测。”

“你是说公会控制着这个星球?”

她反应太迟钝。

“不!”保罗说,“是弗雷曼人!为了保住秘密,他们私底下买通了公会。他们的金钱就是任何拥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轻易得到的——香料。这个答案并非通过什么二次计算得来的,是直接分析计算的结果。相信我!”

“保罗,”杰西卡说,“你还不是一个门泰特,你不可能确信……”

“我永远也不会是门泰特,”他说,“我是另外的东西……一个怪胎。”

“保罗!你怎么能这么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别过头,看着外边的黑夜。我为什么不能哀悼?他暗自发问。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组织都在发出这一渴求,但却永远也无法办到。

杰西卡还是头一回听她儿子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帮助他——但她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必须靠自己闯过难关。

地上那闪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将它捡起,看了一眼扉页,读道:“‘友好的沙漠’手册,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看哪,阿亚特,生命的布汉。请相信,太阳不会将您焚烧。”

读起来像是阿扎之书,她想起当年研读伟大秘密的情景。难道宗教力量已降临在厄拉科斯?

保罗从包裹中拿出指南针,接着又放了回去。“看看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么精巧,真是无与伦比!咱们得承认,创造出这些东西的文明一定有着无可辩驳的渊博知识。”

他语气中饱含苦楚,杰西卡仍为此担心,她犹豫了一下,继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上,她审视着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图。“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罗扭过头,借着手册上的亮光,看着他母亲在昏暗中的举动。现在,我该实现我父亲当初的愿望了,他想。在她还有时间哀痛时,我必须把父亲当初让我转达的话告诉她。如果以后再哀痛,势必会带来麻烦。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精确的逻辑,他不禁暗暗吃惊。

“母亲。”他说。

“怎么了?”

她听出儿子的语气有所变化,那声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还从未听过这么严酷的控制力。

“我父亲死了。”他说。

她在内心寻找各种事实的结合点——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评估信息的方法——最后她找到了结果:一种巨大损失的感觉。

杰西卡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罗说,“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让我向你转达一句话。他担心,你可能会以为他在怀疑你。”

那毫无价值的怀疑,她想。

“他想让你知道,他从未怀疑过你,”保罗说,他将整个骗局解释了一遍,接着说道,“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你,也一直爱着你,珍视着你。他说他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你,但他有一个遗憾——没有让你成为他的公爵夫人。”

杰西卡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泪,心想:这是对身体之水的愚蠢浪费!但她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意图——想要化悲痛为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做的都是什么样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挥手,把微型手册的照明灯熄灭。

她浑身颤抖,抽泣起来。

保罗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感觉不到悲痛,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缺点:自己竟感觉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杰西卡想起《奥天圣经》里的这句话,于是念了起来:有留必有去;有爱必有恨;有和平,也会有战争。

保罗的意识已经开始了冰冷的精确算度。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开启安全的梦之门,就能将自己的预知意念集中起来,看到经过计算的最有可能的未来,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景象,几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识切入了某种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体验着未来的微风。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意识又跃入了另外一个境界。他紧紧依附着这个新层面,摇摇晃晃地抓着,担心它会滑走,同时向四周窥视。感觉像是身临一个球体中,一条条大道伸向四面八方……但这仍是一个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记得儿时曾见过纱巾在风中飞舞的景象。而现在,他觉得这未来在某种表面旋转扭动,就像那块在风中飘荡的纱巾,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他看到了人。

他感觉到无数可能,各种冷热。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无数的情感,他阅遍无数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时间去探测、检验、感受,却没时间归出形状。

这是从遥远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一系列可能性——从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种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们成群结队,不能历数,但保罗的意识却能数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公会的人。

他想:公会——从那儿可以找到出路。他们会接受我的怪异,视它为一件他们所熟知的、具有极高价值的物品——香料。我会保证向他们提供这种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将永远在这个探索未来可能性的生活中度过,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导飞船的公会宇航员一般,他便感到极度震惊。这也是一条路。在其中一些出现公会人员的可能未来中,他发现了自身的怪异之处。

我还有另外一种眼力,我可以看见另外一个地带:无数可通行之路。

这一领悟给他带来安心,却又使他惊恐——另外一个地带的无数地方在他眼前不断变幻。

这感觉来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罗意识到,整个体验仅发生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内。

然而,他自身的意识已经被掀翻,现在走入了一条骇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顾。

夜幕仍然笼罩着这个隐蔽在山岩中的帐篷。他母亲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识已与那个空旷之地分离,正稳步进行着它的工作——处理数据,评价,计算,给出答案,就像门泰特所用的方式。

现在,保罗发现自己拥有了前人从未有过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内心那片空旷之地也绝非易事。他觉得必须将什么东西毁灭,就好像在他内心有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正嘀嗒作响。不管他怎么做,它照样响下去。它记录着他四周环境的一切微小差异——湿度的细微变化,温度的微降,一只虫子慢慢爬过帐篷的屋顶,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黎明正缓缓逼近。

那片空旷之地令他难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时器的设置也没多大用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看到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炼,精心设计的高强度复杂训练,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读到《奥天圣经》……最后,是香料的大量摄入。他还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最骇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终目标。

我是一个怪物!他想,一个怪胎!

“不,”他说,“不!不!不!!!”

他发觉自己正在用双拳捶打帐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协的意识却把这作为一个有趣的情感信息记录下来,置入了计算中。)

“保罗!”

他母亲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隐约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保罗,怎么啦?”

“你!”他说。

“我在这儿,保罗,”她说,“没事的。”

“你对我做了什么?”保罗叱问。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来,觉得保罗的问题中含着某种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这个回答源于她的本能,也源于她那细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处,使保罗冷静下来。他感觉母亲的手正抓着他,抬头望着那张脸的模糊轮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识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亲面部结构的某些基因痕迹,汇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终的答案。)

“放开我。”他说。

她听出保罗语气中的强硬,便服从了。“保罗,你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在训练我时都做了些什么吗?”保罗问。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孩童的痕迹,杰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样——希望你……出人一等,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她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怨恨,于是说道:“保罗,我……”

“你要的不是一个儿子!”他说,“你要的是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是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

保罗的怨恨使她畏缩。“可是,保罗……”

“你和我父亲商量过这事吗?”

她在哀痛中轻轻对保罗说:“保罗,不管你是什么,你身体内流淌着我和你父亲的血。”

“但你没说过训练的事,”他说,“没说过那些……唤醒了……沉睡者的东西。”

“沉睡者?”

“它在这儿,”保罗用手指指着头和心,“在我身体里。它在不断地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

“保罗!”

她听出保罗已近乎歇斯底里。

“听我说,”保罗说,“你想要圣母听听我的梦,现在,你来替她听一听吧。我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必须冷静,”她说,“如果有……”

“香料,”保罗告诉她,“它蕴藏在这儿的每一样东西里——空气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药。它是一种毒药!”

杰西卡惊呆了!

保罗放低声音,重复道:“一种毒药……精致巧妙,不知不觉……不可逆转。只有当你停止服用后,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再也不可能离开厄拉科斯,除非我们能把这个星球的一部分带在身边。”

他的语气非常吓人,令人难以辩驳。

“你,还有香料,”他说,“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后就会发生变化,但还要感谢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变化。我不会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发生作用,因为我能看见它。”

“保罗,你……”

“我看得见它。”他重复道。

保罗的话里透着疯狂,杰西卡不知所措。

但他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又恢复了坚忍的控制力。“我们困在这里了。”

我们困在这里了,杰西卡也同意。

她没有怀疑保罗话中的真实性。不管是贝尼·杰瑟里特施以压力,还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不能使他们完全摆脱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瘾。早在意识察觉这个事实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把它表现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杰西卡想,在这个地狱般的星球上。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大计保存重要血缘种系的一匹母马。

“我必须把我的白日梦告诉你,”保罗说——现在他语气中充满了怒气——“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我首先要告诉你:你将在这里——厄拉科斯——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妹妹。”

杰西卡的双手抵着帐篷的地板,后背靠着弯曲的布墙,压制住内心涌出的一阵恐惧。她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显出有孕在身的迹象,她自己也只是通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能力,发觉了身体的蛛丝马迹,明白肚子里已经怀有一个仅仅几个星期大的胚胎。

“只为服务。”杰西卡喃喃道,死抱着那句贝尼·杰瑟里特箴言,“此身只为服务而存。”

“我们将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家。”保罗说,“你们的护使团已在那里为我们赢得了一个避难所。”

他们已在沙漠里为我们准备了一条路,杰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么会知道护使团?面对保罗强烈的怪异之处,她越来越难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保罗打量着黑暗中的母亲,他崭新的洞察力将她的恐惧和每一个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盏炫目的灯光下。保罗的心中慢慢涌出一丝恻隐之心。

“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我甚至还不能告诉自己,尽管我已见到了它们。我可以感觉到未来,但这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它就这么发生了。在最近的未来,比如说一年后,我能看见一些……一条路,像我们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样宽阔。有的地方我看不见……蒙在阴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后,”他又想到了那块飘舞的纱巾,“……还有许多岔路……”

他一言不发,脑中全是记忆里看见的那些东西。他这一生从没有过任何预见性的梦想或是经验,能让他完全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间的面纱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着那段经历,同时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泡泡……时间也在它面前不断退却……

杰西卡摸到了帐篷的照明开关,点亮了灯。

昏暗的绿光驱散了阴影,减轻了她的恐惧。她看着保罗的脸、他的眼睛——看透内心的直视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在灾难记录中的图片里——在那些经历饥饿和巨大伤害的儿童的脸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线,面颊下陷。

这是领悟到可怕事实的表情,她想,是一个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运时的表情。

他确实不再是孩子啦!

杰西卡开始抛开一切,思考保罗话中暗含的深意。保罗可以看到未来,看到一条逃跑的路。

“有一个方法可以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她说。

“哈克南人!”保罗嗤之以鼻,“把这些变态的人丢在你的脑后。”他看着母亲,借着光线审视着她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说:“你不该把这些人说得好像没有……”

“别太肯定你能明确其中的界限,”他说,“我们的过去与我们如影随形。而且,我的母亲,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识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了。但保罗依然不依不饶,继续拖拽着她。“下次面对镜子时,仔细看看你的脸——现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话,你会看出那些蛛丝马迹。再看看我的双手、我的骨骼。如果这一切都还不能让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话。我见过未来,读过一份档案,见过一个地方,我拥有所有的资料。我们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说,“是吗?是某一房表亲……”

“你是男爵的亲生女。”他说。听到此话,杰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有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引诱了。但那女人是你们中的一员,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为了基因遗传的目的而做的。”

保罗说到“你们”时的语气就像给了她一个耳光,但这使她恢复了理智,发觉自己无法反驳他的话。现在,有关自己过去的许多盲点逐渐连到了一起。贝尼·杰瑟里特需要的这个女儿,并不是为了结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的世仇,而是为了修正他们血系中的某些遗传基因。是什么呢?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保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道:“他们以为是我,但我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我提前来到人世。他们并不知道。”

杰西卡双手捂住了嘴巴。

圣母在上!他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杰西卡感到自己无遮无盖,浑身赤裸。他的双眼能看出任何隐秘,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而这,杰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惧的原因。

“你觉得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扔掉这个想法。我是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必须想办法递个消息到学校去,杰西卡想,也许通过交配目录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会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为时太晚。”保罗说。

杰西卡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放下手,说道:“我们会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话,赞美他们的永恒之父,夏胡鲁。”保罗说,“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时时准备赞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罗心里在想:是的,我的母亲,我们将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也会因蒸馏服的过滤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个痂……你将生下我的妹妹:尖刀圣厄莉娅。

“如果你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说,“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说,“你不亲眼目睹,就不会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坠落到的这片土地是多么肥沃,有了这个领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满心中,爬过内心的那片空旷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两条岔道——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恶的老男爵,对他说道:“你好,外公。”想到这条路上所要发生的一切,保罗感到一阵恶心。

在另一条道路上,除了尖锐的战斗,便是灰色的朦胧。他看到了一种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疯狂战军的头顶飘扬。其中有哥尼·哈莱克和他父亲的几个老部下,人数少得可怜。所有人都佩戴着鹰饰纹章,是从供奉父亲头颅的神龛中拿出来的。

“我不能走那条路,”他喃喃道,“那是你们学校那些老巫婆们所期望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保罗。”他母亲说。

他没有吭声,思绪纷飞,自己的确就像是一粒种子,同时第一次经历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又不断撩拨着他。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恨贝尼·杰瑟里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们都纷纷陷落在各自种族的需求中,为了更新散落的遗传因子,为了在一个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对,融合和改进血缘体系。而种族只知道一种可靠的办法——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所经之路无一漏过的古法:圣战。

当然,我不能选择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装着他父亲头颅的神龛,还有那黑绿战旗挥舞下的猛烈战斗。

杰西卡清了清嗓子,对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么……弗雷曼人会给我们一个庇护所?”

保罗抬起头,透过帐篷中的绿光,他看着母亲脸上的近亲繁殖的贵族痕迹。“是的,这是一种方法。”他点点头,“他们将把我称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们将这么称呼我。”

他闭上双眼,想着:父亲,现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泪水从双颊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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