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17)

无处可逃——我们要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听到大厅里传来骚动声,于是打开了床边的灯。那里有只钟,但还没调整到当地时间,在减去二十一分钟后,她确定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那骚动声很响,断断续续的。

难道是哈克南人攻进来了?她思忖着。

她溜下床,打开监视器,看看家人都在什么地方。屏幕上显示:保罗正在临时准备的地下室里睡觉,很明显,吵闹声还没传到他的卧房。公爵的房里空无一人,床上整整齐齐,难道他还在指挥站?

屏幕还显示不到屋子前厅的情况。

杰西卡站在房间中部,侧耳倾听。

有一个人在大喊大叫,声音断断续续。她听到有人在叫岳医生。杰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绑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岳医生。

杰西卡系好外袍的带子,走进走廊。她突然想到:难道是雷托受了伤,那该怎么办?

杰西卡跑着,走廊似乎了无尽头。她在尽头穿过一个拱门,冲过餐厅,跑下一个过道,最后来到了大客厅。这里灯火通明,壁灯已开到了最亮的状态。

在右手边靠近正门处,她看见两个家兵正搀着邓肯·艾达荷,他耷拉着脑袋。这时,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喘息之声。

一名家兵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艾达荷说:“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杰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帘在这些人身后扬起,这说明正门还开着。没见到公爵和岳的影子。梅帕丝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艾达荷。她穿着一件棕色长袍,褶边饰有弯曲的蛇形图案,脚上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杰西卡夫人。”艾达荷嘟嘟哝哝道。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大吼一声:“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

圣母在上!他喝醉了!杰西卡想。

艾达荷黝黑的圆脸上眉头紧锁,他的头发就像一头黑羊的卷毛,上面沾满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会时穿着的衬衣。

杰西卡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名卫兵朝她点点头,手仍扶着艾达荷。“夫人,我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在前门大吵大闹,不愿意进来。我们担心当地人会跑来看热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去什么地方了?”杰西卡问。

“晚宴过后,他送一位年轻小姐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个年轻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个。你应该知道的,夫人,对吧?”他朝梅帕丝瞟了一眼,低声说,“她们总是来请艾达荷做特殊的护花使者。”

杰西卡想:的确是这样,可为什么艾达荷会醉成这样?

她皱紧眉头,转身对梅帕丝说:“梅帕丝,拿点兴奋剂来,最好是咖啡因,可能还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丝耸耸肩,朝厨房走去,她那没系鞋带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艾达荷转过摇摇晃晃的脑袋,斜眼看着杰西卡。“替根爵洒了……三个哈克人,”他又嘟哝道,“你先子道鹅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5】 ”

从侧厅门那儿传来响声,引起了杰西卡的注意。她转过身,看见岳正朝这里走来,左手提着医药箱。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额头上的钻石刺青非常扎眼。

“哎,好医森!”艾达荷叫道,“你气哪儿了?在发药片吗?”他睡眼惺忪地望向杰西卡:“俺真他妈出丑了,啊?”

杰西卡皱着眉,一言不发,心想:艾达荷为何醉成这样?被人下了药吗?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达荷说着,想要直起身体。

这时,梅帕丝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来,犹豫不决地站到岳医生身后。她看了看杰西卡,后者摇了摇头。

岳把药箱放到地上,朝杰西卡点点头,说道:“是香料啤酒,是吗?”

“是俺喝过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儿,”艾达荷说,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为公……公爵杀了一个哈……哈克……”

岳转过头,看了看梅帕丝手里的杯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咖啡因。”杰西卡回答。

岳拿过杯子,举到艾达荷嘴边。“喝了它,小伙子。”

“不想再喝了。”

“我说,喝了它!”

艾达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脑袋,朝岳看去,他绊了一下,把搀扶的卫兵也顺势拉倒。“俺已经受够这一切,不想再去讨好这鬼帝国。医生,这一次就听俺的办法。”

“等你喝了它再说,”岳说,“只不过是咖啡因。”

“这真是个鬼地番!鬼阳光亮死人。啥东西都不对路,哪里都是麻烦……”

“好了,现在是晚上了,”岳通情达理地说道,“来,好小伙子,喝了它,你会好受些的。”

“去他妈的好受些!”

“我们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杰西卡说,她心里在想:应该进行休克疗法。

“夫人,你没必要待在这里,”岳说,“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杰西卡摇摇头,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达荷一个耳光。

他在卫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怒目瞪着她。

“在公爵的家里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说着从岳手中抓过杯子,猛地递到艾达荷面前,杯里的咖啡洒出了一半,“喝了它!这是命令!”

艾达荷猛地站直身体,满面怒容地低头瞪着她,接着缓慢、仔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不听该死的哈克南间谍的命令。”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转身看向杰西卡。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但她连连点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过去几天里身边发生的一切:只言片语,行为措施,现在都说得通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怒不可遏,几乎难以抑制。她拿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看家本领,才稳住了自己的脉搏和呼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们总让艾达荷监视女人!

她朝岳瞟了一眼,医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这事?”她问。

“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负担。”

“哈瓦特!”她厉声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来见我!”

“可是,夫人……”

“马上去办!”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这种猜疑只会来自一个地方,换作别人早就丢在脑后了。

艾达荷摇着头,嘟哝着说:“这一切真是见鬼了。”

杰西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接着猛地把杯里的东西泼到艾达荷脸上。“把他关到大楼东翼的客房里,”她命令道,“让他在那儿好好睡一觉,清醒清醒。”

两个卫兵不满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也许我们该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夫人。我们可以……”

“他必须待在这里!”杰西卡厉声叫道,“他有任务在身。”她声音里流露出悲痛,“对监视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卫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道。

“大人在指挥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吗?”

“哈瓦特在城里,夫人。”

“你们马上去把哈瓦特叫来见我,”杰西卡说,“告诉他,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求助于公爵,”她说,“希望不会有这个必要。我不想让这事打扰他。”

“是,夫人。”

杰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丝手中,面对着那双露出疑色的全蓝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梅帕丝。”

“你确定不需要我吗?”

杰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许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处理这事,”岳说,“我可以给你一些镇静剂和……”

“你回自己的房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杰西卡说,接着拍拍他的手臂,让他别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语气,“只能这样办。”

杰西卡突然昂起头,转身扬长而去。她大步穿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墙壁……过道……一扇熟悉的门……她猛地打开门,走进去,“砰”的一声推上。杰西卡站在屋子里,瞪着受到屏蔽场保护的窗户。哈瓦特!他会不会是哈克南人买通的间谍?等着瞧吧。

杰西卡走到一把盖着绣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对门的位置。她突然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于是把刀解了下来,重新绑在手臂上,试了试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以作紧急之需:角落里有一把躺椅,靠墙有一排直背椅、两张矮桌,通向卧室的门边放着一架古筝。

浮空灯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灯光调暗,坐进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赏着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适这种场合。

现在,让他来吧,她想,我们将弄清事实真相。她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准备着,耐着性子,等待来客。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后,哈瓦特走进了屋子。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动作里含着一股药物引起的亢奋,底下其实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湿的老眼闪着光,皱巴巴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摊污渍。

杰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说:“把那把椅子拿过来,坐到我对面。”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达荷真是个蠢驴,竟然喝成那副样子!他想。他审视着杰西卡的脸,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挽救目前的局势。

“我们之间的误会早该说清楚了。”杰西卡说。

“是何误会,夫人?”哈瓦特坐下来,双手摆在膝盖上。

“别跟我耍花样!”她厉声说,“如果岳没跟你说我召见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里的探子也一定告诉你了。咱们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坦诚相见吗?”

“悉听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现在是一名哈克南间谍吗?”

哈瓦特就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满脸怒意。“你竟敢这样侮辱我?”

“坐下,”她说,“你也这样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杰西卡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最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哈瓦特。

“现在我知道了,你仍旧忠于我的公爵,”她说,“所以,我准备原谅你对我的冒犯。”

“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杰西卡脸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怀上了公爵的女儿?不……这事连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在他需要全神贯注地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时,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现在还不是打这张牌的时候。

“一位真言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合格的真言师。”

“如您所说,我们没有真言师。”

“咱们中藏着内奸吗?”她问,“我已经对我们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会是谁呢?不会是哥尼,当然也不是邓肯。他们手下的军官也不足以构成战略威胁,所以也不予考虑。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罗。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么是岳医生?要不要叫他到这儿来,进行一番试探?”

“你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力气,”哈瓦特说,“他受过高级学院的制约。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更别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杀害。”杰西卡说。

“原来如此。”哈瓦特说。

“难道你没听出来,岳提哈克南这个名字时,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么让你怀疑我的?”她问。

哈瓦特皱皱眉。“夫人使卑职深感为难。我首先必须忠于公爵。”

“正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准备宽恕你。”她说。

“而我要再问一遍: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还要僵持下去吗?”她问。

他耸耸肩。

“那么,咱们谈谈别的事,”她说,“邓肯·艾达荷,一位值得赞美的战士,拥有可敬的防卫和侦察本领。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听说,我们有许多人沉溺于这种混合饮料,整日里昏昏沉沉。这是真的吗?”

“您有您的情报,夫人。”

“没错。你看不出这种醉酒是一个征兆吗,杜菲?”

“夫人爱打哑谜。”

“用你的门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厉声说道,“邓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可以用五个字告诉你:他们没有家。”

哈瓦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厄拉科斯就是他们的家。”

“厄拉科斯是个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们的家,但我们把他们赶出了家园。他们没有家,也害怕公爵会辜负他们。”

哈瓦特直起身体。“这话要是从这些人口里说出来,就会……”

“哦,别来这套,杜菲!如果医生正确诊断出疾病,那也算是失败主义,或是背信弃义么?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这种疾病。”

“公爵让我全权负责这些事务。”

“但你要明白,我对这种疾病的发展有着某种本能的担忧,”她说,“也许你也同意,我在这方面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该狠狠震慑他一下吗?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规思维的棒喝。

“对于你的担忧,每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耸耸肩说道。

“那么,你已经认定我有罪?”

“当然不,夫人。但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不敢冒任何风险。”

“就在这座房子里,你居然没有查出对我儿子性命的威胁,”她说,“敢问是谁在冒这个险?”

他脸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递交了辞呈。”

“你向我……或向保罗递过辞呈吗?”

现在,他已然怒形于色,呼吸变得急促,鼻孔张大,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太阳穴处青筋暴突,勃勃脉动。

“我是公爵的人。”他说得咬牙切齿。

“按我说,其实没有内奸,”她说,“威胁来自别的地方,也许与激光枪有关。他们可能冒险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装上定时装置,瞄准住房屏蔽场。他们还可能……”

“如果真发生爆炸,谁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弹?”他问,“不,夫人。他们不会冒险做任何非法的事,辐射会长时间扩散,证据很难消除。不,他们肯定不会违反常规。所以,一定有内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讥讽道,“你会为了救他而毁了他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会向你负荆请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说,“人们只有在各尽其责时才能完美地生活,他们必须清楚自己在某个体系中的定位。毁掉了这个定位,就毁掉了这个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爱戴公爵的人,都处在一个绝妙的位置上,可以轻而易举毁掉另一个人。难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报告,说你的坏话吗?什么时候最容易让公爵怀疑别人,杜菲?还需要我向你说得更明白吗?“

“你在威胁我?”他怒吼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们生活的基本架构向我们展开攻击。这很聪明,也非常狠毒。我觉得咱们必须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决不能让这种攻击得逞。”

“你在指责我散布毫无根据的怀疑?”

“毫无根据,没错。”

“你会以牙还牙?”

“你的生活由谣言组成,我的却没有,杜菲。”

“那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她叹了一口气。“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没有逻辑的动物。你将逻辑投射到一切事务中,这是违背人性的,然而还是要痛苦地继续下去。你是逻辑的化身——一位门泰特。然而,你解决问题的方案,从真正的意义上讲,只是对展现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复不断地进行多方面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么工作吗?”他没有掩饰口气中的轻蔑。

“对于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并应用你的逻辑,”她说,“但是人类的天性是,当我们遇到个人问题时,那些与我们自身关系最密切的问题,是最难用逻辑进行审查的。我们往往不知所措,什么事都责怪,就是难于进行自我反省,面对内心深处的思想。”

“你在有意诋毁我作为一名门泰特的能力,”他尖声叫道,“要是我发现我们中有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破坏军火库中的武器,我会毫不犹豫予以告发,予以消灭。”

“优秀的门泰特会正视计算中的错误。”她说。

“我并没有反对这一点!”

“那么,好好想想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征兆:酗酒,争吵——谈论和散布有关厄拉科斯的疯狂谣言,他们忽略最简单……”

“无所事事,仅此而已。”他说,“别想通过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着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营房中互诉苦水,最后都能嗅到发大水的气味。他们正变得像是前公会时期传说中的“安波里罗斯”号,那艘失落的星际探索舰,舰上人早已厌倦了手里的武器,永无休止地进行着搜寻、准备,没完没了。

“在为公爵效力时,你为什么从未向我寻求过帮助?”她问,“你害怕出现一位对手,威胁你的地位吗?”

他瞪着杰西卡,一双老眼喷着怒火。“我听说过一些训练,是你们这些贝尼·杰瑟里特……”他突然停住,阴沉着脸。

“继续,说下去呀,”她说,“贝尼·杰瑟里特巫婆。”

“我确实知道你们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说,“我在保罗身上看出来了。你们的学校向外界宣传的口号是:你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服务,但这话可别想蒙我。”

必须给他一个巨大的震慑,差不多是时候了,杰西卡想。

“在议会上,你毕恭毕敬地听我的陈述,”她说,“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议,为什么?”

“我信不过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的动机,”他说,“你也许以为能洞察一个人的内心,你也许以为能让人对你言听计从……”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头一皱,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听到了我们学校的什么谣言,”她说,“那都离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我想毁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无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么会受傲慢驱使,说出这番话?我受的训练并非如此。我不应该这样震慑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边,在那儿有一个微型毒镖发射器。她没穿屏蔽场,他想。她是不是在说大话?我可以马上杀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杰西卡看见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动作,于是说道:“让咱们互相信任,绝没必要付诸武力。”

“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哈瓦特同意道。

“与此同时,咱们之间的分歧有所加剧,”她说,“我必须再问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俩之间制造猜忌,使我们互相为敌,这难道不是一个合理的假设吗?”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刚才僵持不下的话题。”哈瓦特说。

她叹了一口气,心想:时机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说,“这个地位……”

“公爵还没娶你为妻。”哈瓦特说。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心想:这是一个有力的还击。

“但他也不会娶别人为妻,”她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会。我刚说过,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这种自然现状,干扰、破坏、迷惑我们,那么,对哈克南人来说,最诱人的打击对象是哪一个呢?”

他明白了她这句话中的意味,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公爵?”她说,“对,他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除保罗外,没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护。抑或是我?没错,我也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他们势必清楚,贝尼·杰瑟里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因而有一个更好的目标,某人的职责本身就造成了一个盲点,对他来说,猜忌就像呼吸一样乃是家常便饭,他将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谜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着他说,“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还没让你走,杜菲!”她怒气冲冲。

门泰特老头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他的大脑和肌肉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毫无欢欣地微微一笑。

“现在你见识了她们教了些什么东西。”她说。

哈瓦特嗓子发干,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无上、独断专横——发命令的语气和方式使他根本无从抗拒。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服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反应——不管是逻辑,还是炽热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刚才所为之事,应该对目标达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将他深深控制,这是他连做梦都觉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们该互相理解,”她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理解我,而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现在我告诉你,你对公爵的忠诚是你在我面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着杰西卡,舌头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纵一个傀儡,公爵自然会娶我为妻,”她说,“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你情我愿的结果。”

哈瓦特低下头,透过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叫警卫来。控制……他怀疑这女人可能不会让他喊出声。想起刚才她控制自己的情景,真让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迟疑瞬间,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于死地!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处盲点吗?哈瓦特想,我们难道来不及反抗就得听人摆布?这念头让他震惊不已。谁能阻止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你已经见识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件武器,”杰西卡说,“见识过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而我做的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还没见识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为何不去消灭公爵的敌人?”他问。

“你要让我消灭什么?”她问,“你想让我把公爵变成一个懦夫,让他永远依赖我吗?”

“可是,拥有这种力量……”

“力量是把双刃剑,杜菲。”她说,“你心里在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捣敌人的要害。’千真万确,杜菲,甚至可以击中你的要害。然而,我这么做有何意义?如果有很多贝尼·杰瑟里特这么干,难道不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吗?我们不想这样,杜菲。我们不想毁灭自己。”她点点头,“我们的存在确实只为了服务他人。”

“我不能答复你,”他说,“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这儿发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说,“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没错,她拥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里,她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吗?

“跟公爵的敌人一样,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毁掉他。”她说,“我相信你会把这次猜疑弄个水落石出,最后把它消除。”

“如果被证明是毫无根据。”他说。

“如果?”她嘲讽道。

“如果。”他说。

“你很执着。”她说。

“是谨慎,”他说,“我注意到了错误因素。”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被五花大绑,无依无靠,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拿着一把刀,指着你的咽喉,可他没有杀你,相反却给你松了绑,还把刀给了你,任你使用。那么,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门泰特老头站起身,稍显犹豫,一只手偷偷伸向外衣内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斗牛场和公爵的父亲(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经犯过什么错),还有很久以前的那场斗牛赛:那头黑色猛兽站在那里,脑袋朝下,一动不动,神色疑惑。公爵背对着牛角,一只手明目张胆地扬着大红披风,看台上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就是那头牛,而她是斗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无论最后事实是什么,他将永远不会忘掉这一时刻,也不会失去对杰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转过身,离开了屋子。

杰西卡原先一直盯着玻璃窗上的倒影,现在她垂下眼睛,转过身,看着紧紧关闭的门。

“现在,咱们可以见到一些必要行动了。”她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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