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柳庄

这个答案跟闻时的猜测合上了, 毕竟最初的最初,他就是追着张婉的踪迹来的天津。

他本意是想通过张婉这条线了解一下谢问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 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反应是太巧了, 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非巧合。他也好、谢问也好, 只是循着不同的线,不谋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处而已。

闻时没见过张婉,只从周煦口中听过一些零散的事。知道她天资过人,以卦术阵法为主修, 后来因为一些事跟张家断了关系、改了名字、一路辗转最后在天津这带落了脚。

张婉曾经跟张碧灵有过通信,周煦提过信里的几句话, 闻时对其中两句印象很深。

她说“这里是我的福地”, 说“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

可为什么说这里是福地?

累世尘缘又是什么意思?

张雅临掸着裤脚上的灰站起来,脸色活像生吞了蛤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冲着姐姐说什么话, 只瞥了张岚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结果他发现张岚盯着张婉留下的那些东西,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张雅临对她的了解,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 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关的传闻。

哪样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们姐弟俩有一万种不被人注意到的讨论方式。但这会儿, 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毕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万种方式很可能是这帮人玩剩下的。他们要是用了, 效果相当于拿着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实低调一点, 静观其变。

相较他们而言,祖宗们就直白多了。

闻时走到榻边, 手指勾起布条边缘又看了一眼,问谢问:“你跟她有渊源?”

谢问看着布条,片刻后抬眸道:“其实你也见过。”

这话一出,闻时面露讶异:“我?”

谢问点了一下头。

闻时皱眉回想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什么时候?”

谢问:“你记得一处叫柳庄的地方么?”

“柳庄……”闻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念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他毕竟在世间浮沉太多年,碰到过太多事情,记忆庞然杂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是卜宁轻轻“哦”了一声,道:“柳庄。”

闻时看向他。

卜宁的记忆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陈年旧事里翻找起来没那么困难。他提醒道:“你可记得咱们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练功台,我跟钟思不知为何拌起了嘴,我说过一句六天后有大灾……”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

他19岁,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尘欲满身的自己以及那样的尘不到。

那场梦太过仓惶,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那天其实发生过很多琐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宁那句随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灾”。

类似的话,卜宁说得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大多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常在说完之后愣一下,摆手补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着当成心事琢磨,你们这几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实证明,卜宁的话多数是准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胜防,就像命中绕不开的坎。

起初,闻时他们还会有些懊恼扼腕。后来慢慢发现,就算那些坎避让不开,等到真正跨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卜宁的这些话便惊不着他们了。

正如那天他说:“六天后有大灾。”

钟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当回事——

那两天,卜宁时常夜半惊醒,心神不定。便排着铜板算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师兄弟几个都挖了起来,说:“我看见山体不稳,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时间,松云山一带暴雨连天,他说的场景并非毫无征兆。

闻时他们思来想去,实在做不到听由天命、袖手旁观,便连夜给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还套了个封挡的阵局。

那几天,他们日常功课都练得心不在焉,轮番盯着那几处阵石、符纸,平日最喜欢下山的钟思和庄冶都安分许多,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没去旁的地方。

就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算“灾”,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村子最东边的山壁上,有块石头松动脱落,顺着山脊滚下来,冲向了某处房宅。

据说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连老人都避让得很及时。

更何况那块石头最终也没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离鸡棚几尺远的地方……

连鸡都没少根毛。

那天对闻时他们来说,就是虚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觉得白费力气,反倒心情极好。

钟思嘴欠调侃了卜宁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进迷宫阵”这个熟悉的形式告终。

有这件事打岔,那几天的闻时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些梦境。

直到两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睁眼很早,束好头发,一手给金翅大鹏当鸟架,一手拎着傀线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着傀线往手指上缠,忽然听见山顶上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尘不到走了出来,红色罩袍披上身的时候,袍摆扫过垂挂的藤蔓。

闻时在那阵风里眯了一下眼睛,松了齿间的傀线。

出于某些心思,他没有叫住对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着细密的针叶看着那个人。

倒是尘不到走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望过来。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尘不到先开了口。他转头朝屋子那边抬了抬下巴说:“林子里鸟雀尚未睁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会儿?”

闻时那时候刚剐洗过灵相,绷得有些过紧了,显得比平日更冷几分。

听了对方的问话,他只是动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可能想说点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转开眸光,闻时忽然问了一句:“你去哪?”

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会问的话,那天却一直闷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终于笑了一下,转头遥遥冲他说:“下山办事。”

闻时又问:“去多久?”

尘不到:“这次会久一些。等再回来,或许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几月。

闻时从松枝上下来了。落地的时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轻得像枝头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飒爽的劲。

直起身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尘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逗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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