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男人和猫

01

后园有间柴房。

柴房好像并不是堆柴的,而是关人的,无论哪家人抓住了强盗,一定都会将他关在柴房里。

这柴房里有蜘蛛,有老鼠,有狗屎猫尿,有破锅破碗,有用剩下的煤屑……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柴,连一根柴都没有。

也没有人。

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南宫丑,也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绳子。

郭大路发了半天怔,拾起根断绳子看了看道:“这是被刀割断的。”

燕七道:“而且是把快刀。”

只有快刀割断的绳子,切口才会如此整齐。

林太平皱眉道:“这么样说来,他并不是自己逃走的,一定有人来救他。”

郭大路笑道:“我实在想不到连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燕七道:“会不会是那两个小鬼?”

郭大路道:“不会,他们既没有这么大本事,也没有这么大胆子,而且……”

他忽又笑笑,道:“小孩子有点地方,就跟女人一样。”

燕七道:“哪点?”

郭大路道:“小孩子都不会很讲义气……他们根本不懂。”

燕七瞪了他一眼,林太平已抢着道:“会不会是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道:“你怎么想起他的?”

林太平道:“我那天并没有看到金毛狮子狗,也许南宫丑已将他放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郭大路摇摇头,道:“南宫丑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

林太平道:“哪件事?”

郭大路道:“他绝不会留着别人跟他分赃。”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桌上若有三碗饭,他就算吃不下,也不会留下一碗来分给别人,他就算胀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认为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都已被他杀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饿了。”

这句话和他们现在谈论着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林太平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王动和燕七也在看着他,好像都想研究这个人,构造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郭大路笑笑,又道:“我说到三碗饭的时候,就已发觉饿了;说到吃的时候,就已想到我们至少已有大半天没吃东西。”

王动道:“你说到什么的时候,就会想到什么?”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王动道:“你说到狗屎的时候,难道就会想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往厕所那边跑了过去。

王动看着,看得眼睛发直,好像已看呆了。

燕七长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道:“这人实在是个天才。”

林太平笑道:“这样的天才,世上也许还不多。”

燕七道:“非但不多,恐怕只有这么样一个。”

王动终于也叹了口气,道:“幸好只有一个。”

这也是结论。

像郭大路这种人若是多有几个,这世界也许就会变得更快乐。

02

动物中和人最亲近的,也许就是猫和狗。有些人喜欢养狗,有些人认为养猫和养狗并没有什么分别。

其实它们很有分别。

猫不像狗一样,不喜欢出去溜达,不喜欢在外面乱跑。

猫喜欢耽在家里,最多是耽在火炉旁。

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鱼头。

猫也喜欢躺在人的怀里,喜欢人轻轻摸它的脖子和耳朵。

你每天若是按时喂它,常常将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它一定就会很喜欢你,做你的好朋友。

但你千万莫要以为它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属于你一个人。

猫绝不像狗那么忠实,你盘子里若没有鱼的时候,它往往就会溜到别人家里去,而且很快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朋友。

你下次见着它的时候,它也许已不认得你,已将你忘了。

猫看来当然没有狗那么凶,却比狗残忍得多,它捉住只老鼠的时候,就算肚子很饿,也绝不会将这老鼠一口吞下去。

它一定要先将这老鼠耍得晕头转向,才慢慢享受。

猫的“手脚”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你若惹了它,它那软软的“手”里就会突然露出尖锐的爪子来,抓得你头破血流。

猫若不像狗,像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过女人?有没有看过女人吃鱼?有没有看过女人躺在丈夫和情人怀里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人的脸上是被谁抓破的?

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为什么会自杀?会发疯?

那么我问你:猫像什么?

你若说猫像女人,你就错了。

其实,猫并不像女人,只不过有很多女人的确很像猫。

03

这只猫是黑的,油光水滑,黑得发亮。

郭大路正在仔细研究着这只猫。

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是绝没有兴趣研究猫的。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研究任何东西。

郭大路当然已吃饱了。就像昨天早上一样,饭菜又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就听见这只猫在摇铃。

郭大路忽然道:“这只猫吃得很饱。而且一直都吃得很饱,常常挨饿的猫,绝不会长得像这个样子。”

燕七笑了,问道:“你研究了半天,就在研究这件事?”

郭大路理也不理他,又道:“假如说这些家具,这些酒菜,和那口棺材都是个叫好好先生的人送来的,那么这只猫一定也是他养的,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那好好先生家里一定很舒服、很阔气,否则这只猫就绝不会被养得这么肥、这么壮。”

燕七眨眨眼,道:“那又怎么样呢?”

郭大路道:“我若是猫,有个这么阔气的主人,就绝对不肯跟别人走的。”

燕七道:“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若将这只猫放了,它一定很快就会回到主人那里去。”

燕七眼睛亮了,道:“那么你还抱着它干什么?”

郭大路拍了拍猫的脖子,笑道:“猫兄猫兄,你若能带我们找到你的主人,我一定天天请你吃鱼头。”

他放开手,把猫送出门。

谁知这只猫“咪呜”一声,又跳到他身上来了,而且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

燕七笑道:“看来这条猫一定是母的,而且已经看上了你。”

郭大路拎起猫的脖子,放下。

猫还是围着他打转。

郭大路皱眉道:“你为什么还不走?难道不想你的主人?他对你一向不错呀。”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猫的记性虽然不好,脑筋却很清楚。”

郭大路道:“脑筋清楚?”

王动道:“它既然知道这里有鱼吃,为什么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

郭大路道:“但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它为什么要缠住我?”

王动道:“你刚才喂它吃过一条鱼,是不是?”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谁喂它吃鱼,谁就是它的主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看来这的确是条母猫。”

林太平忽然道:“这里若没有鱼吃呢?”

王动道:“那么它也许就会回去了。”

林太平笑道:“我只希望这条猫也认得路的。”

猫的确认得路。

它若在外面找不到东西吃,无论它在哪里,都一定很快就能找得到路回家。

下午。

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有东西吃,无论是人是猫,都会饿得受不了的。

现在郭大路就算还想抱着这条猫,猫也不肯让他抱了。

它一溜烟蹿了出去。

郭大路在后面跟着。

燕七跟着郭大路,林太平跟着燕七。

王动道:“你们最好不要跟得太近。”

林太平道:“你呢?”

王动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林太平这句话问得很愚蠢。

他躺了下去。

山坡的左面是一大片荒坟,就算在清明时节,这里也很少有人来扫墓的;埋葬在这里的人,活着时就并不受人注意,死了后更是很快就被人遗忘。

穷人的亲戚朋友本不多,何况是个死了的穷人。

郭大路时常觉得很感慨,每次到这里来都会觉得有很多感慨。

但现在却没有时间来让他感慨。

那条猫跑得很快。

它很快地蹿入坟场,又蹿出去,远远看来,就像是一股黑烟。

无论谁要追上一条猫,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除了专心去追它之外,根本就没工夫去想别的事。

追女人的时候也一样。

也许就因为没工夫去想,所以才会去追。

若是仔细想想,也许就会立刻回头了。

坟场旁边,有片树林。

树林里有间小木屋。

这是枣林,木屋就是用枣木板搭成的,郭大路以前也曾到这枣林里来逛过,却没有看到这小木屋。

木屋好像是这两天才搭成的。

猫蹿入树林,忽然不见了。却有一阵阵香气从木屋里传出来。

是红烧肉的味道。

郭大路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微笑。

木屋里升着火,火上炖着肉。

一个老头子蹲在地上扇火,一个老太婆正在往锅里倒酱。

还有个头发长长的女人,一直蹲在旁边不停地催他们。

这只猫蹿进屋子,就蹿入她怀里。

她显然就是这只猫的主人。

郭大路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追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回过头。

两个人目光相遇,都吃了一惊。

然后郭大路就叫了起来:“酸梅汤,原来是你?”

04

红烧肉炖烂,切得四四方方的,每块至少有四两。

郭大路恰好能一口吃一块。

猫伏在酸梅汤脚下,懒洋洋的;这是条很随和的猫,并不一定要吃鱼,并不反对红烧肉。

无论是人是猫,肚子饿的时候,都不会反对红烧肉的。

吃下七八块肉,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我简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酸梅汤抿着嘴笑了。

郭大路道:“你做事总是这么样神秘兮兮的么?”

酸梅汤垂下头,笑道:“我本来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是我怕你们不肯收。”

燕七冷冷道:“你根本不必送这些东西来的。”

酸梅汤道:“你们帮了我很多忙,我总不能不表示一点心意。”

郭大路道:“但这些东西还是不能收。”

酸梅汤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你是女人。”

酸梅汤道:“女人也是人。”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笑道:“她说话的口气倒跟你差不多。”

燕七板着脸,道:“男人送这么多东西来,我们也一样不能收。”

郭大路接着道:“何况,我们已吃了你好几顿,已经不太好意思了。”

酸梅汤眨眨眼,道:“那么,就算我把这些东西存在你们这里好了。”

王动道:“那就要租金。”

酸梅汤道:“我付。”

王动道:“还要保管费。”

酸梅汤道:“我也付。”

王动道:“每天十两银子。”

酸梅汤道:“好。”

王动道:“要先付,不能欠账。”

酸梅汤笑道:“我先付十天行不行?”

她真的拿出了一百两银子。

王动没有动,只是盯着这一大锭银子看,好像看得出了神。

郭大路他们却在盯着王动。

他们忽然开始觉得王动这人很莫名其妙,很岂有此理。

别人好心好意地送酒给他喝,送饭给他吃,送椅子给他坐,送床给他睡,还把他的破屋子修饰一新。

他却要收人家的租金,而且还要先付。

“这人他妈的简直是个活混蛋。”

郭大路瞪着他,几乎已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王动的眼睛已经从银子上移开,瞪着酸梅汤,忽然道:“你有病。”

酸梅汤怔了怔,道:“有病?”

王动道:“不但有病,而且病很重。”

酸梅汤笑道:“我吃又吃得下,睡又睡得着,怎么会有病呢?”

王动道:“也许你这病就是吃多了胀出来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又道:“你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又费了很多事送到这里来,却还心甘情愿地付我租金,一个人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做这种事?”

郭大路笑了。

他也开始觉得酸梅汤的确有病,而且还的确病得很重。

酸梅汤眼珠子在打转,道:“我若说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觉得欠了你们的情,你们信不信?”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道:“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不信。”

王动道:“若连他都不信,只怕天下就没有别的人会信了。”

酸梅汤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也没有这么样说。”

郭大路道:“你准备怎么样说?”

酸梅汤眼珠子不停地转,咬着嘴唇,道:“一个男人若是看上了一个女人,想要娶她,是不是就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

王动道:“是。”

男人为了一个他已爱上了的女人,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酸梅汤道:“女人也一样。”

王动道:“一样?怎么一样?”

酸梅汤道:“一个女人,若是看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嫁给他,也一样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十八岁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想到一件事。

嫁人。

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哪个不怀春?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郭大路又笑了,道:“你没有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他挺了挺胸,又道:“却不知你看上的人是谁?”

燕七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当然是你。”

郭大路笑道:“那倒不一定。”

他嘴里虽说“不一定”,脸上的表情却已是十拿九稳了。

像他这样的男人,就算打锣都找不到的。

酸梅汤的确正在看着他,但却摇了摇头,抿着嘴笑道:“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我现在还不能说。”

郭大路道:“为什么?”

酸梅汤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郭大路道:“几时才到时候?”

酸梅汤眼波流动,又低着头,道:“我总要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好,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总不能不特别小心。”

郭大路道:“你现在还看不出?”

酸梅汤道:“我……我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还是快点看吧,有人已经快急死了。”

郭大路笑道:“没关系,你慢慢地看,好人总是好人,愈看愈好的。”

酸梅汤嫣然道:“我看出来之后,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燕七忽然站起来,扭头走了出去。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要走呢?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

燕七道:“有什么好聊的?”

郭大路道:“你难道没有话说?”

燕七道:“我只有一句话说。”

他头也不回,冷冷地接着道:“现在的女孩子,脸皮的确愈来愈厚了。”

郭大路看着燕七走出去,才摇了摇头,笑道:“这人的脾气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个好人,酸姑娘,你千万不能生他的气。”

酸梅汤嫣然道:“我不姓酸,我姓梅。”

郭大路道:“梅花的梅?”

酸梅汤点点头,道:“我叫梅汝男。”

郭大路笑道:“又是梅花,又是兰花,简直可以开花店了。”

酸梅汤笑道:“不是兰花的兰,是男人的男。”

郭大路道:“梅汝男,这名字倒有点怪。”

梅汝男道:“先父替我取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你要像个男人,不能扭扭捏捏的,想做什么事就去做,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王动忽然道:“令尊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梅汝男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梅汝男的脸红了,道:“你……你认为我做事真的很像男人?”

王动道:“你是女人?”

梅汝男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也笑道:“你做事的确比很多男人还像男人,譬如说……”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悄悄道:“我们那朋友燕七,有时就很像女人,不但有点娘娘腔,而且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梅汝男道:“你认为女人常会无缘无故地生气?”

郭大路只笑,不说话。

梅汝男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若是生气,一定有缘故的,只不过男人不知道而已。”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男人并不如他们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郭大路想说话,却又忍住。

他决心不跟她争辩,要争辩也等她说出她看上的是哪个人之后再争辩。

那到时他就会告诉她,男人至少总比她想象中聪明得多。

到那时她一定就会相信了。

郭大路面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已想象到那时候的旎旖风光,酸梅汤正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

“那时她就会知道究竟是谁聪明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连嘴都合不起来。

林太平也在笑。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一个人若不会自我陶醉,也许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人之所以比畜生强,也许就因为人会自我陶醉,畜生不会。

梅汝男忽又道:“其实一个男人能有点娘娘腔也不错。”

郭大路道:“为什么?”

梅汝男道:“那种人至少不会很野蛮、很粗鲁,而且一定比较温柔体贴。”

郭大路忽然站了起来,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头,问王动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娘娘腔呢?”

王动道:“你是男人?”

郭大路大笑,道:“我本来以为是的,现在连自己也有点弄不清了。”

05

月亮。月亮很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

燕七一个人坐在树下,痴痴地发着怔。

郭大路忽然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燕七皱了皱眉,瞪起了眼睛,道:“你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聊聊。”

燕七板着脸,道:“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位梅姑娘?”

郭大路摸摸下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燕七道:“喜欢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凑数。”

郭大路没有说话。

燕七横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嘛。”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既然聊得那么开心,何必来找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在吃醋。”

燕七的脸好像红了红,道:“吃醋?我吃谁的醋?”

郭大路笑道:“你知道她喜欢的人一定是我,你却很喜欢他,所以……”

燕七不等他的话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他的手,他用力甩开,郭大路又拉住,道:“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燕七皱着眉,道:“正经事?你嘴里还说得出什么正经事?”

郭大路道:“你好像说过,这附近有个姓梅的人家,有个大少爷叫‘石人’梅汝甲。”

燕七道:“我说过。”

第十四章 南宫丑的秘密

郭大路道:“你想,梅汝男会不会是梅汝甲的妹妹呢?”

燕七道:“是不是都和我没关系。”

郭大路道:“梅家是不是和凤栖梧有仇?”

燕七道:“不清楚。”

郭大路道:“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梅汝男才会用计除掉凤栖梧,可是她和南宫丑是不是也有仇?南宫丑是不是她救走的?她将南宫丑救走,是不是为了那批珠宝?”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去?”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自己既然没有说,我问也问不出的。”

燕七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敢问。”

郭大路道:“不敢?”

燕七道:“你怕得罪她,怕她生气,所以……”

他忽然闭上嘴,脸拉得更长。

郭大路回过头,就看到梅汝男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甜笑,眼睛又大又亮,笑道:“那些事你们本来就该问我的,我怎么会生气?”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梅汝男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想来偷听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晚饭已准备好了。”

燕七道:“来得倒真巧。”

他本已站了起来,现在又扭头就走。梅汝男看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

郭大路笑道:“也许因为他很喜欢你。”

梅汝男眨了眨眼,道:“喜欢我?为什么反而躲着我呢?”

郭大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看出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梅汝男低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梅汝男抿着嘴笑道:“我笑你们男人,总是该问的话不问,该说的话不说。”

郭大路道:“我想问你的那些事,你……”

梅汝男打断了他的话,拉起他的手,笑道:“走,我们吃饭去,那些事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郭大路道:“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汝男道:“我怕你听了吃不下饭去。”

她拉着郭大路的手走进屋子,拉得很紧,坐下来后好像还舍不得放开。

王动在盯着她的手,林太平也在盯着她的手,燕七想故意装作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几眼。

郭大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服,所以这顿饭吃得特别多。

他抹嘴的时候,梅汝男忽然道:“你们猜的都没有错,我是梅汝甲的妹妹,我们家的确跟凤栖梧有仇,只可惜一直找不着他,所以才想出这法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们早已算准棍子和金毛狮子狗一定能将凤栖梧从窝里掏出来,他们是官差,找人自然比我们方便得多。”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才接着道:“直到这里为止,你们都还没有猜错。”

郭大路道:“以后呢?”

梅汝男道:“以后的事,你们就全都猜错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们猜错了哪些事?”

梅汝男道:“第一,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道:“不是南宫丑是谁?”

梅汝男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是我哥哥。”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郭大路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林太平也不禁失声道:“你哥哥?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梅汝男垂下头,道:“江湖中人都以为我们梅家是武林世家,一定是家财万贯,因为我们家的排场一向都很大,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找到我们,我们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她神情变得很凄凉,黯然道:“其实自从先父去世之后,我们家早已变得外强中干,非但没法子接济别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苦,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们不但想要凤栖梧的命,还想要他的钱。”

梅汝男点点头,道:“不错,我们计划本是双管齐下,我到这里来作案的时候,我哥哥早已找到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而且做了他们的保镖。”

郭大路道:“像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相信他就是南宫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用他做保镖呢?”

梅汝男道:“第一,因为他们根本也没有见过南宫丑;第二,因为我哥哥身上带着样南宫丑的信物;第三,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冒充南宫丑。”

郭大路道:“第四,因为你们的运气不错。但是你哥哥身上怎么会有南宫丑的信物?”

梅汝男道:“因为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你哥哥倒也是个天才,居然能交到这种朋友。”

梅汝男的脸红了红,道:“他本来就喜欢交朋友,而且喜欢帮人家的忙,江湖中得过他好处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就因为他朋友太多、太慷慨,所以我们家才会一天比一天穷。”

郭大路笑道:“不错,守财奴就永远不会缺钱用,早知他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我那拳就该打得轻点的。”

梅汝男的脸沉了下来,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郭大路道:“你说。”

梅汝男道:“第一,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侮辱我哥哥;第二,若非他用的兵器不顺手,挨揍的不是他,是你。”

“石人”梅汝甲用的兵刃是石器,这点郭大路也听说过。郭大路只好笑笑,道:“却不知那真的南宫丑武功如何?”

梅汝男淡淡道:“你遇见的若真是南宫丑,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郭大路道:“不坐在这里在哪里?”

梅汝男道:“躺着,就算没有躺在棺材里,至少也躺在床上。”

郭大路大笑,只不过笑得多少已有点不自然了。

幸好梅汝男已接着道:“我们的计划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

她看了林太平一眼,林太平道:“直到我无意中看到了他。”

梅汝男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那天你们没有到城里去,没有看到他。”

林太平道:“他生怕我们还要追查他的秘密,所以想来把我们杀了灭口。”

梅汝男凄然道:“他是我们梅家的独生子,绝不能让我们梅家几百年的声名毁在他手上。”

王动叹道:“所以他宁可承认自己是南宫丑,也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来;他宁可死,也不能丢人,是么?”

梅汝男点点头,眼圈儿红了。

王动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做一个武林世家的独生子,的确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

郭大路道:“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他更痛苦。”

王动道:“哪种人?”

郭大路道:“他的妹妹。”

梅汝男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林太平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道:“那口棺材是你送来的?”

梅汝男道:“嗯。”

林太平道:“你为的是什么?”

梅汝男叹道:“我知道你杀了人之后,心里一定很难受,送那口空棺材来,为的就是告诉你,你杀的人并没有死。”

林太平的样子更痴了,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该谢谢你。”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汝男,也叹了口气,道:“你真该谢谢他,他对你真不错。”

燕七一直没有开口,忽然冷冷道:“但棺材上还是写着南宫丑的名字。”

梅汝男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出卖我哥哥。”

她眼圈儿更红了,接着道:“我虽然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也只能在暗中阻止……”

燕七道:“所以你一直不敢露面。”

梅汝男黯然道:“我不敢露面,也不能露面。但我还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讨好你们,只希望你们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

燕七道:“他的人呢?”

梅汝男道:“回家了。”

燕七道:“是你把他救走的?”

梅汝男道:“当然是我,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

她忽然抬起头,道:“假如你们还不肯原谅他,也不必再去找他,可以来找我,我愿意承当一切过错。”

林太平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总认为你没有错。”

郭大路道:“谁说她错了,谁就是混蛋。”

王动道:“我只能说她简直不是个人。”

林太平立刻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瞪眼道:“你说她不是人?”

王动叹道:“她的确不是人,因为像她这么样有勇气的人,我还没见过。”

郭大路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这些话她本来根本不必告诉我们的,但她却一点也没有隐瞒,这种勇气谁能比得上?”

燕七道:“你也比不上?”

郭大路叹道:“若换了我,我倒真未必敢将这种事当面说出来。”

燕七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女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差劲吧?”

郭大路道:“非但不差劲,简直伟大。”

梅汝男眼圈又红了,道:“你们……你们真的都不怪我?”

郭大路道:“怪你?谁敢怪你?我们简直应该跪下来跟你磕头。”

王动道:“若不是你,我们就算没有被毒死,也饿死了。”

梅汝男垂下头,道:“其实我哥哥也并不是……”

郭大路抢着道:“你也用不着为他解释,我们也不怪他。”

梅汝男道:“真的?”

郭大路道:“我若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的。”

王动道:“我做得也许比他更凶。”

郭大路道:“我只担心你哥哥,他以后若知道你在跟他捣蛋,一定会气得要命。”

梅汝男苦笑道:“他现在就已知道。”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知道后怎么样?”

梅汝男道:“气得要命。”

郭大路道:“你怎么办?”

梅汝男道:“我就溜了。”

郭大路皱眉道:“但你迟早总要回去的,那是你的家。”

梅汝男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她若回去,当然一定要受罪,但是她却可以不回去。”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微笑着,道:“一个女孩子嫁了人之后,就可以不必回娘家。”

郭大路恍然,失笑道:“不错,她若出了嫁,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她哥哥就再也管不着她。”

王动道:“所以她就不能不赶快出嫁。”

郭大路道:“嫁给谁呢?”

王动悠然道:“当然是嫁给她喜欢的人,也许是我,也许是你。”

郭大路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梅汝男在偷偷地笑。

梅汝男一直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难受、很伤心的样子,但嘴角却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她笑得就像是只刚偷来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郭大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大男人全都上了她的当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她喜欢的人是谁,看来都已非娶她不可。

这小狐狸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全都套住,套住了他们的脖子,现在只要她的手一提,就有个人要被她吊起来,吊一辈子。

“看来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想象中聪明得多。”

只不过她想吊的人究竟是谁呢?

王动还在笑,笑得也像是只狐狸,老狐狸。

他好像已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吊起来的。

他好像还知道一些郭大路不知道的事,忽又笑了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但也绝不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王动道:“所以梅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一定要想法子替她解决,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他又是第一个抢着说话的。

郭大路看着他,暗中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随时随地都会热情过度,别人刚准备好绳子,他就抢着往自己头上套。”

他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就发觉王动在瞪着他,道:“你呢?你说对不对?”

郭大路想说不对也不行,只恨不得找个鸡蛋塞到王动嘴里去,燕七忽然道:“根本就不必问他,若论起怜香惜玉、见义勇为这种事,天下还有谁比得上郭先生?”

王动点点头,好像被燕七说到心里去了,正色道:“这话倒真的一点也不假,但是你呢?”

燕七笑笑,淡淡道:“只要王老大一句话,我还有什么问题?”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展颜笑道:“梅姑娘,我们说的话,你全听到了么?”

梅汝男低着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轻得就好像蚊子叫。

王动道:“那么你若有什么困难,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

梅汝男头垂得更低,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轻轻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动道:“你只管说。”

梅汝男脸也红了,显得又可怜,又难为情的样子,费了半天劲,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哥发现我这么做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发疯,一直逼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外人害自己的哥哥?”

王动道:“你怎么说?”

梅汝男的脸更红,道:“我想不出别的话说,只好说……只好说……只好说……”

她好像忽然抽了筋,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郭大路实在受不了,忍不住道:“说什么?”

梅汝男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红着脸道:“我只好说,我帮的也不是外人。他就问,不是外人是什么人,我就只好说是……是……”

郭大路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梅汝男道:“我只好说是他的妹夫,因为我已和这人订亲。”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全身都软了,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郭大路也差点掉到桌子底下去。

王动眨着眼,道:“你哥哥听了你这话,又怎么说呢?”

梅汝男道:“他听了这话,气才算平了些,但却又警告我,假如我在骗他,他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又逼着我带……带回家去。”

王动道:“带什么回去?”

梅汝男咬着嘴唇道:“带人……”

王动道:“带什么人?”

梅汝男道:“妹……妹夫……”

王动道:“谁的妹夫?”

梅汝男道:“我……我哥哥的妹夫。”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整个人又全都软了。

郭大路的人也软了。

王动又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到现在才总算弄清楚她的意思。

事实上,要弄清楚一个女孩子说的话,也的确不太容易。

王动笑道:“看来现在已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林太平道:“什么问题?”

王动道:“我们这四个人,谁是梅姑娘哥哥的妹夫呢?他是不是肯跟梅姑娘回去?”

林太平道:“谁会不肯?难道他忍心看着梅姑娘被她哥哥活活打死?”

王动道:“万一有人不肯呢?”

林太平道:“那么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们的朋友,对这种不是朋友的朋友,我们就用不着客气了。”

王动抚掌道:“不错,就算有人不肯去,另外的三个人也得逼着他去,你们赞成不赞成?”

林太平道:“赞成。”

王动眼角瞟着郭大路道:“你呢?”

燕七忽又冷冷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难道将郭先生看成了忘恩负义的人?”

王动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梅姑娘,你还等什么呢?”

梅汝男却偏偏还要让他们再等等。女人好像天生就喜欢让男人着急。

她眼珠子不停地转,在这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

郭大路只希望这双眼珠子不要停在他脸上。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位“酸梅汤”,今天早上她来的时候,若说她喜欢的是别人,不是他,他一定会气得要命。

但喜欢是一回事,娶她做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

被逼着娶她做老婆,更是件完全不同的事,就好像他虽然喜欢喝酒,但也不愿被人捏着鼻子,拿酒往他嘴里灌的。

他只望这位酸梅汤的眼睛有毛病,看上的不是他,是别人。

酸梅汤的眼睛却偏偏一点毛病也没有,而且在盯着他。

不但在盯着他,而且还在笑,笑得很甜,很迷人。

无论谁知道自己已钓上条大鱼的时候,都会笑得很甜的。

郭大路也想对她笑笑,却实在笑不出。

他心里在叹气:“算我倒霉,谁叫我长得比别人帅呢!”

梅汝男忽然道:“我答应过,我决定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郭大路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对我太守信,女孩子答应人的事,常常都会忘的。”

梅汝男嫣然道:“我没有忘记——你跟我出来,我告诉你。”

她忽然站起来走出去,脚步轻盈得就像是燕子。

一只刚捉住七八条大毛虫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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