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十三

玛格丽选了一个房间安顿好,随即拿了扫帚打扫小圣堂,准备迎接弥撒。这是至大的罪名,她心里一清二楚。

坦奇这座小村没有教堂,小圣堂设在庄园里。斯威森伯爵极少到这儿来,房屋破败不堪,又脏又潮。玛格丽扫完地,开了窗户通风;房间沐浴在晨曦中,总算有几分像圣所了。

斯蒂文·林肯在祭坛两侧摆了蜡烛。祭坛中央供了一只小小的珠宝十字苦像,是他从王桥主教座堂偷出来的;那时伊丽莎白登基不久,林肯也尚未解除圣职。他披了件庄严的法衣,当时新教徒烧毁祭袍,他总算保住了这一件。法衣绣工精良,用金银线和彩丝将托马斯·贝克特殉教一幕描绘得栩栩如生,此外还点缀着草木,不知为什么还绣了几只鹦鹉。

玛格丽从大厅里搬了张木椅子坐了,等待望弥撒。

坦奇村没有大钟,村民看到日出,三三两两地赶来。夏季的清晨,淡金色的曙光照亮了朝东的窗户,将灰石墙染成金色,一户户村民阖家来到小圣堂,低声同邻居寒暄。斯蒂文背对会众,大家怔怔瞧着法衣上灿烂的绣像,不禁入了迷。

坦奇是夏陵伯爵的封地,玛格丽知道村民数目,见到全村人一个不落都来了,格外高兴。就连最年长的哈伯勒奶奶也由人抬着来了,除了玛格丽,小堂里落座的就只有她了。

斯蒂文开始颂祷。玛格丽合上双眼,任熟悉的拉丁语浸润思想,感觉天地祥和、与主谐契,心灵一片宁静。

玛格丽在夏陵郡四处走访,有时候同巴特一起出门,有时候是一个人。她常和当地人交流信仰。男女老少都觉得玛格丽平易近人,见她是个和善的年轻女子,也乐意同她说心里话。她一般先跟村里的管家打探。管家替伯爵打理产业,知道伯爵一家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好言好语,管家通常很快会透露村民的情况。像坦奇这种偏远贫困的村落,全村都是天主教徒,这再平常不过了。探明情况后,玛格丽再请斯蒂文准备圣事。

玛格丽心知有罪,只是拿不准究竟冒了多大风险。伊丽莎白执掌朝政这五年来,没有一个天主教徒被问罪处决;斯蒂文也问过从前的几个司铎,言谈中得知秘密圣事不在少数,不过上头视而不见,没有兴师问罪。

看情形,伊丽莎白女王有心容忍,内德·威拉德也透漏过一二。内德每年回王桥一两次,玛格丽一般在主教座堂里遇见他,虽然他的脸庞、声音总引得她心生邪念,她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内德说伊丽莎白并不打算惩罚天主教徒。不过他也说,伊丽莎白乃圣公会之首,要是谁敢质疑,甚至大逆不道,挑衅女王的继承权,必严惩不贷。这话好像是特意提醒她似的。

玛格丽并不关心国事,但总是悬着一颗心。她寻思,一旦放松警惕,就要酿成大祸。君主不是不能出尔反尔的。

她终日惴惴不安,仿佛隐隐听见丧钟,但依然坚持己任。天主拣选她来守护夏陵郡的真信仰,这叫她心潮澎湃;身负重任,危险不过是考验。万一哪天不幸受难,她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十有八九吧。

会众为了自保,之后要徒步赶往邻村,听新教牧师布道。新教用的是伊丽莎白钦定的公祷书,还有她那位信奉异端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推行的英文圣经。这些村民也是逼不得已:逃避礼拜要罚款一先令,这笔钱他们可舍不得。

玛格丽率先领圣餐,也是为了鼓励那些村民。随后,她立在一旁,观察这群教徒。再次领受阔别已久的圣事,那一张张饱经风雨的脸上容光焕发。哈伯勒奶奶是最后一个,她由家人连人带椅子抬到祭台前。这该是她在尘世上最后一次领圣事了,只见她皱巴巴的脸孔上露出喜悦之情。她的心思,玛格丽想象得出。她灵魂获救,内心平和,死也瞑目了。

这天上午,布雷克诺克伯爵遗孀苏珊娜躺在床上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准嫁给你,内德·威拉德,说真的。”

苏珊娜四十五岁了。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内德打小就认得她,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做了她的情郎。

苏珊娜依偎着他,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丰满的腿压在他膝上。能娶到她,内德也心满意足。她聪明风趣,像只小公猫般撩人。她的种种欢爱功夫叫内德大开眼界,她还教他游戏,也是他闻所未闻的。苏珊娜生得美艳动人,一对棕色的眸子温润有度,胸脯丰满柔软。最重要的是,她能让内德暂时忘记玛格丽与巴特同床共枕。

只听她说:“自然啦,这个主意糟透了。我没办法替你传宗接代。我能帮扶有抱负的年轻人,不过你已经有威廉·塞西尔指点,再不需要旁人。况且我也没有家产留给你。”

内德心里加了一句,而且我们并不相爱。他没有说出口。他十分珍惜苏珊娜,两个人享受了一年的欢愉时光,然而内德并不爱她,相信对方也不爱自己。他从前根本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感情。他跟着苏珊娜长了许多见识。

“还有,”只听她接着说,“我看你这辈子未必忘得了苦命的玛格丽。”

内德渐渐明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做情妇有一点不好: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内德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其中包括他不愿她知道的——尤其是这种事。真不明白她怎么总能猜中。

“玛格丽是个可人儿,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她家里铁了心要攀附贵族,不惜牺牲女儿。”

“菲茨杰拉德一家卑鄙无耻,”内德愤愤然,“我再了解不过。”

“恐怕如此。不幸的是,世人嫁娶可不只因为两情相悦。譬如说我吧,非再嫁不可。”

内德吃了一惊。“怎么?”

“寡妇是非多。我是可以跟儿子住,不过儿女都不愿意母亲整天守在身边。伊丽莎白女王虽然瞧得起我,不过朝廷上一个女人没有夫家,总有多管闲事之嫌。倘若这女人风韵犹存,那些有夫之妇就要疑神疑鬼。不错,我得找个男人嫁了,罗宾·特怀福德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要嫁给特怀福德勋爵?”

“对,我是这么想的。”

“那他知道吗?”

苏珊娜咯咯笑了。“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我好得很。”

“这是事实。可你嫁给罗宾·特怀福德就可惜了。”

“别小瞧人家。他虽然五十五岁了,还老当益壮,耳聪目明,还会逗我开心。”

内德懂了,自己该大方一点。“宝贝,祝愿你幸福美满。”

“天保佑你。”

“今天晚上去看戏吗?”

“去啊。”苏珊娜是个戏迷,内德也一样。

“那到时候见。”

“要是特怀福德也在,对他客客气气的,别犯傻吃醋。”

内德有别人的醋吃,但他只说:“我答应你。”

“谢谢你。”她张口裹住他的乳头。

“舒服。”耳边传来圣马田教堂的钟声。“可我得去觐见女王陛下了。”

“这会儿还不必。”她说着又去裹他另一边乳头。

“我不能久留。”

“别担心,”苏珊娜身子一翻,伏在他身上,“很快。”

半小时后,内德走在斯特兰德大街上,步履轻快。

朱利叶斯革职之后,王桥主教的位子还空着,等伊丽莎白女王定夺。内德想举荐王桥座堂主任牧师卢克·理查兹,他再合适不过——另外,他也是威拉德家的故交。

朝廷上,人人都想替亲友谋个一官半职,因此内德心下犹豫,不想因为偏私叫女王烦恼。在伊丽莎白手下效力有五年了,他亲眼见到,有的大臣恃宠成骄,忘了谁是主谁是仆,惹得女王反目相向。故此,他一直耐着性子,等时机成熟。今天女王召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商讨主教人选,塞西尔嘱咐内德也上朝拜见。

内德来到怀特霍尔宫,这片建筑包括几处房舍、院落、花园,还有一片网球场。内德轻车熟路,快步穿过侍卫室,进了宽敞的候召大厅。塞西尔还没到,内德松了口气。苏珊娜说到做到,没有叫内德耽搁太久。

内德瞧见西班牙外交大使阿尔瓦罗·德拉夸德拉也在。他一脸怒容,来回踱步,不过内德猜想他一半是在做样子。内德忍不住琢磨,外交大使这个差不好当,主子的喜怒哀乐他得如实转达,不管他心里是否赞同。

片刻之后,国务大臣塞西尔到了,他直接领内德进了接见大厅。

伊丽莎白女王已是而立之年,不复当初少女般的朝气——那时还可以称作动人。她比从前丰满,因为嗜甜吃坏了牙齿。不过这天她心情不错。

“商谈主教人选之前,还是先见见西班牙大使吧。”内德猜想她不想独自面对夸德拉,所以等塞西尔来了才召见。毕竟夸德拉侍奉的主子是欧洲势力之首。

夸德拉态度傲慢,似乎有意冒犯。拜见之后,他说道:“本国一艘盖伦船遭到英格兰海盗袭击。”

“深表遗憾。”女王答道。

“三个贵族殒命!另外死了好几个水手,帆船严重受损,那群海盗畏罪潜逃。”

内德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猜测盖伦船吃了败仗,腓力国王丢了脸面,大兴问罪之师。

伊丽莎白答道:“手下子民出海,且离家千里,所作所为,只怕我鞭长莫及。各国君主也一样。”

伊丽莎白的话只有一半属实。海上船只的确难以管束,不过她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船杀了人也常常“逃之夭夭”,因为国家安危系在这些舰船上。战争时期,君主常命令商船同皇家海军共同御敌;英格兰是岛屿国家,又没有常备陆军,海军以外,不得不要依赖商船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这就好比伊丽莎白养了一条恶犬,借它来吓走恶徒。

伊丽莎白又说:“对了,事发地点是哪里?”

“伊斯帕尼奥拉岛沿海。”

塞西尔出身格雷律师学院,他开口问:“哪一方先开的火?”

这句问在了点子上。只听夸德拉答道:“我不清楚。”这等于承认是西班牙一方先开火。夸德拉接下来的恫吓差不多坐实了内德的猜想,只听他说:“不过,腓力国王陛下的舰船向从事非法活动的船只开火,是完全正当的。”

塞西尔问:“是什么非法活动?”

“英格兰舰船未经许可,擅自驶入新西班牙。外国船只一律没有这个权利。”

“那么可知道船长为何要去新大陆?”

“贩卖奴隶!”

伊丽莎白说:“不知道我理解得对是不对。”内德听出她语气不善,不知道夸德拉听不听得出。“一艘英格兰船只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做生意,买卖双方你情我愿,随后遭到一艘西班牙盖伦船火炮攻击——阁下因为英格兰一方回击,所以前来问罪?”

“他们驶入当地,就是犯罪!陛下心知肚明,教宗将整片新大陆的管辖权授予西班牙以及葡萄牙两国国王。”

女王冷冷地回应:“腓力国王陛下也心知肚明,教宗无权擅自将上帝的圣土授予哪个君主!”

“宗座圣明——”

“圣体呀!”伊丽莎白冲口而出。在夸德拉等天主教徒听来,这句诅咒大大不敬。“既然贵国在新大陆向英国人开火,那贵国船只也只好听天由命。少来跟我吐苦水。你下去吧。”

夸德拉鞠了一躬,一脸狡诈。“难道陛下不想知道是哪条英国船?”

“说吧。”

“飞鹰号,来自库姆港,船长叫乔纳森·培根,”夸德拉定睛瞧着内德,“听说主炮手名叫巴纳巴斯·威拉德。”

内德惊呼一声:“我哥哥!”

“令兄,按照公认的法律,是个海盗。”夸德拉得意扬扬。他又向女王一鞠躬。“微臣恭请陛下日安。”

夸德拉退下后,伊丽莎白问内德:“你可知情?”

“略知一二,”内德勉强镇定心神,“三年前,表叔扬·沃尔曼从安特卫普写信来,说巴尼搭上飞鹰号回家来了。据后来的情形,我们猜他是改了主意,但哪里会想到,他竟然去了大西洋彼岸!”

“愿他平安回来,”女王说道,“言归正传。说到王桥,该选谁做主教呢?”

内德还一门心思琢磨巴尼的事,没听出该自己接口了。沉默半晌,塞西尔答道:“内德知道一个合适的人选。”

内德听到提醒,回过神来:“卢克·理查兹,四十五岁年纪,现任座堂主任。”

“想必是你的朋友喽。”女王嗤之以鼻。

“是,陛下。”

“性格如何?”

“不卑不亢。是个热忱的新教徒——不过我必须实话实说,否则良心不安:此人五年前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

塞西尔不以为然,皱起了眉头,伊丽莎白却开怀大笑。“妙,这样的主教正合我意!”

玛格丽嫁过来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每一天都想逃走。

按世人标准看,巴特·夏陵这个丈夫也还不赖。他从来没有对玛格丽动粗。玛格丽偶尔不得不委身于他,不过大多时候他在外面找乐子,贵族大多都如此。夫妻俩婚后无子,巴特好生失望。这种事情上,男人都骂女人不中用,有些还指责妻子玩弄巫术。巴特没有。可玛格丽还是恨他。

怎么逃跑,她想过各种念头。譬如躲进法国修女会,不过会给巴特找到带回来。譬如把头发剪了,男扮女装,去海上漂泊;可船上没有私密可言,不出一天就会让人揭穿。再或者哪天骑上最心爱的马,一去不返。可能去哪儿呢?她向往伦敦,可她怎么养活自己?她对世间百态有所耳闻,逃去都城的年轻女子最终大多沦落风尘,这是人尽皆知的。

有时候,她忍不住生出轻生的罪恶念头。

她能活下来,全是因为肩负着秘密任务,要拯救英格兰受压迫的天主教徒。她总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虽然整日担惊受怕,却也觉得兴奋。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使命,玛格丽不过是任命运摆布的可怜人。因为守着这个秘密,她成了历险家、亡命之徒、上主的密探。

巴特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最自在。她喜欢一个人睡,不用忍受鼻鼾、打嗝,半夜跌跌撞撞地下床小解。她爱早上起床后独自梳洗更衣。她喜欢自己那间梳妆室,里面摆着小小一架子书,花瓶里插着几丛绿枝。下午她可以回房来独个儿坐着,要么读一读诗,要么研习拉丁《圣经》,身边没人冷嘲热讽,说什么正常人怎么会爱这个。

可惜这种时候不多。巴特出门常常是回王桥,玛格丽也要同去,借机探亲访友,同秘密天主教徒联络。不过这一回巴特去了库姆港,玛格丽乐得一个人。

晚餐她自然是要入席的。斯威森伯爵后来续了弦,新夫人比玛格丽年纪还小,第一胎难产,母子双双去了。那之后,玛格丽又成了家里的女主人,一日三餐得她拿主意。这天晚上,她吩咐厨子做了肉桂蜂蜜羊肉。用饭的除了斯威森伯爵,就只有斯蒂文·林肯,他如今住在新堡,挂着伯爵秘书的名头,其实还是司铎。每逢主日,他就在小圣堂里替伯爵一家以及仆婢主持弥撒,有时候也和玛格丽出门去其他地方举祭。

虽然人人守口如瓶,但纸包不住火,如今不少人知道或猜出新堡里举行天主教仪式。其实英格兰上下都屡禁不止,国会里的清教徒气得直跳脚——不消说,国会里清一色是男人。然而,伊丽莎白不肯下令搜捕。玛格丽逐渐悟出,伊丽莎白一贯采取折中的办法。女王虽然信奉异教,好在通情达理,玛格丽为此感谢天主。

她提前离席,但不至于失礼。她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管家妇病了,看来不久于人世,玛格丽想去打点一番,让那苦命的妇人夜里过得舒服些。

她去了用人的住处;萨尔·布伦登躺在厨房一角的凹室。五年前见面时,玛格丽和她一开始针锋相对,不过渐渐把她收为己用,两个女人携手打理家中事务。天有不测风云,萨尔丰满的胸脯一边生了肿块,这一年来,眼看着从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瘦成了皮包骨。

萨尔的恶瘤已经穿透皮肤,还蔓延到肩膀,她打着厚厚的绷带,好掩盖那股恶臭。玛格丽劝她喝了些雪莉酒,之后坐下来陪她聊了一阵子。

萨尔抱怨说,伯爵好几周没来看过自己了;她为了讨好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真是枉费了一生。语气里尽是愤恨和无奈。

玛格丽回到卧房,为了解闷,拿了一本叫人笑破肚皮的法语小说《庞大固埃》,书里讲了一群巨人,有些生着巨大的阴囊,三个可以填满一条麻袋。斯蒂文·林肯一定不屑一顾,但玛格丽以为无伤大雅。她借着烛火念了一个小时,不时给逗得咯咯笑。她合上书,准备歇息。

她穿着及膝长的亚麻衬衣爬上四柱大床。她通常不拉帘子。墙上开着高窗,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屋里不至于一团漆黑。她盖好被子,合上眼睛。

她真想把这本《庞大固埃》拿给内德·威拉德。他一定爱看这位作家滑稽可笑的奇思妙想,就像当年在新堡看那出玛利亚玛达肋纳。每遇见什么新东西,有趣的、稀罕的,她总琢磨内德会怎么想。

夜里,她常常想念内德。她明知道自己犯傻,以为黑暗中躺在床上,心中的邪念主不会知道。这会儿她记起自己和内德在废弃的烤炉里亲吻拥抱,后悔没和他肌肤相亲。想到这儿,她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泰。她明白满足这欲望是罪孽,而这一晚,愉悦之感自然而来——这种情况有过几次。她忍不住夹紧双腿,享受汹涌而来的欢愉。

过后,她忍不住难过。她想到萨尔·布伦登悔不当初,不知道自己临终之时会不会和她一样满心怨愤?泪水涌了上来。她伸手打开床边的小匣子,里面装的都是些女儿家的宝贝。她拿出一块绣了橡子的手帕——这是内德的东西,她一直没还给他。她用手帕蒙住脸,想着内德站在面前,温柔地替自己擦去泪水。

这时,她听见一阵呼吸声。

新堡的房间没有锁,不过她习惯关上门。她没有听见开门声,也许是没关严。可谁会悄悄溜进来?

可能是条狗。伯爵放任猎犬在夜里跑来跑去,说不定哪条狗调皮跑进来了。她凝神细听:呼吸声放得很轻,像人竭力不弄出动静,所以不是狗。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借着如银的月光,她瞧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套着长衬衣。她命令:“从我房间里滚出去。”语气坚定,但声音直发颤。

一片寂静。屋子里太黑,看不出是什么人。是巴特没打招呼就回来了?不会,没人会赶夜路。也不会是哪个下人,要是半夜里擅闯命妇的卧房,说不定要掉脑袋的。也不会是斯蒂文·林肯,玛格丽心里清楚,他不会摸到女人床上来——就算犯下这种罪,也该是迷上了哪个标致的少年。

对方开口了。“不用怕。”

是斯威森。

玛格丽说:“出去。”

斯威森坐在床沿。“咱们是一对寂寞人。”他有些口齿不清,每天晚上都是。

玛格丽想起身,但斯威森长臂一挥,将她抱住。

“你心里是愿意的。”他说道。

“不,我才不!”她想挣脱,但斯威森高大强壮,也没有烂醉如泥。

“越是挣扎,我越喜欢。”

“放开我!”玛格丽大喊。

他用另一只手掀开被子。玛格丽的衬衣卷在胯间,斯威森贪婪地盯着她两条大腿。玛格丽无缘无故地觉得羞耻,伸手过去遮住。斯威森淫邪地叹道:“啊,害臊了。”

玛格丽不知道怎么把他赶走。

他冷不防抓住她两只脚踝,用力一拖,玛格丽身子向下滑,肩膀跌在床上。趁着她不知所措,斯威森一下子跳上床,把她压在身下。

他是个大块头,嘴巴里浊臭熏人,那只残疾的手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她尖声嚷:“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把全屋人都叫来。”

“我说是你勾引我,”斯威森答道,“他们只会信我,不会信你。”

玛格丽心里一凉,明白他说中了。世人都说女人水性杨花,男人坐怀不乱,但玛格丽以为这话该反过来说。她想到两人各执一词,男人一致站在伯爵一边,女人则一脸狐疑地打量自己。巴特两边为难,他知道父亲是什么德行,但未必有胆量指责伯爵。

她感觉到斯威森手忙脚乱地撩起长衬衣。绝望中,她盼望斯威森不能人事。巴特偶尔如此,通常是因为喝得烂醉,但偏说是玛格丽害他扫兴。斯威森这一晚喝了不少酒。

但不够多。玛格丽感觉到他硬邦邦地抵在身上,最后一线希望也落空了。

她只好夹紧双腿。斯威森使劲掰,却用不上力: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只能腾出一只手。他无奈地哼了一声。玛格丽心想,只要拼命不从,他说不定疲软下去,心中生厌,就此罢手。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岔开腿,贱人。”

她把腿夹得更紧了。

斯威森抽出手来,在她脸上就是一拳。

玛格丽头晕目眩。斯威森身子硬朗、肩宽臂壮,这一辈子不少出拳。玛格丽哪里会知道,他一拳让人疼得撕心裂肺。她只觉得颈子要断了,满嘴血腥。一时间,她无力抵抗,斯威森趁机分开她双腿,那物顶了进去。

之后的事没用许久。玛格丽昏昏沉沉,忍受他的蹂躏。脸上疼得厉害,身上几乎没有感觉。斯威森满足之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气喘吁吁。

玛格丽爬下床,走到角落里,往地上一坐,手捧着疼痛不止的脑袋。一分钟之后,她听见斯威森喘着粗气走了。

玛格丽用帕子抹了抹脸——她吃惊地发现,手帕始终紧紧攥在手里。等知道斯威森确实走了,这才躺回床上,轻轻地啜泣起来,好不容易才陷入神赐的昏睡之中。

早上醒来,她觉得昨晚就像一场噩梦,但一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对着镜子一瞧,看见脸肿得厉害,一片青紫。用早膳时,她谎称自己不小心跌下床。他们信或不信,她并不在乎,要是她抖搂出伯爵,反倒更见不得人。

斯威森胃口极佳,言谈举止若无其事。

玛格丽等到他下桌,立刻叫仆人退下,接着走到斯蒂文身边坐下,低声说:“斯威森昨天晚上进了我的房间。”

“做什么?”

玛格丽瞠目结舌。斯蒂文虽然是守戒律的司铎,但毕竟二十八岁了,也念过牛津,不可能如此天真吧。

过了半晌,他才领悟,应了声:“啊!”

“他逼我就范。”

“你挣扎没有?”

“怎么没有,可他比我力气大,”她说着用指尖碰了碰肿胀的脸颊,不敢用力按,“不是我跌下床,是他干的。”

“你喊救命没有?”

“我说我要喊人,可他说要跟所有人说是我勾引他,还说大家只会信他,不会信我。他说中了——你自然明白。”

斯蒂文的表情很不自在。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玛格丽开口问:“我该怎么办?”

“求主宽恕。”

玛格丽眉头一皱。“这话什么意思?”

“求主宽恕你的罪。主是慈悲的。”

玛格丽不由得提高嗓门。“哪门子的罪?我没有犯罪!是别人施罪于我!你怎么反倒叫我求主宽恕?”

“小声些!我的意思是主会宽恕你行淫。”

“那他的罪呢?”

“你说伯爵?”

“不错,他犯下的罪比行淫恶劣百倍。你要怎么治他?”

“我只是司铎,又不是郡长。”

玛格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句话?听说一个女子遭公公玷污,你就这么回答?说你不是郡长?”

斯蒂文别开头。

玛格丽站起身,骂道:“懦夫,你这个懦夫。”她扭头走了。

她气得要背弃信仰,但不久又打消了念头。她想到约伯。约伯经受种种苦难,都是对信仰的试探。他的妻子叫他“诅咒天主,死了算了”,但他不肯。倘若人人都因为一个胆小如鼠的司铎而背弃天主,那世上也剩不下几个基督徒了。可她该怎么是好?巴特第二天才回来,晚上斯威森会不会再来?

一整天她都忙着准备。她找了个叫佩吉的年轻丫头,叫她晚上过来,睡在房里床脚的草席上。独身女子常叫女佣在房里睡,玛格丽一直不以为然,她如今才明白其中缘故。

她又挑了一条狗。堡里常年养着几条小狗,她找了一条还没认主人的,想教成自己的跟班。小狗还没取名字,玛格丽就管它叫米克。米克已经会吠叫了,假以时日,也许能训来保护自己。

斯威森一整天举止泰然,玛格丽不禁暗暗称奇。午饭和晚饭他们都同席,斯威森偶尔和玛格丽交谈,总是只言片语,平常也是如此。他主要和斯蒂文·林肯谈论国事:新大陆、造船、伊丽莎白女王对夫君人选依旧犹豫不决。看那样子,好像已经把昨夜犯下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

玛格丽回房歇息,小心把门关严,又叫佩吉一起挪了箱子挡在门口。可惜箱子不够沉。可话又说回来,沉的话她们俩也挪不动。

最后,她扣了条腰带,插了一把小匕首。她盘算着一有机会就找一柄大些的。

佩吉吓坏了,但玛格丽没跟她解释,不然非提起伯爵不可。

她爬上床,佩吉吹熄蜡烛,蜷在草垫子上。米克不明白怎么换了新窝,好在犬类对任何环境都处之泰然,卧在壁炉前睡了。

受伤的那一侧脸就算贴着羽毛枕头也疼得受不了,玛格丽不敢向左侧躺,脸朝着天花板,眼睛张得大大的。她知道这一晚不能成眠,好比她知道自己没法从窗户飞出去。

她暗想,只要能熬过这一晚就好了。明天巴特就回来了,那之后她绝不会让斯威森再有可乘之机。可想到这儿她就明白,她根本无能为力。玛格丽要不要陪巴特出门,一向是巴特拿主意,何况他也不是每次都问妻子。他独自出门,十有八九是去私会情妇,要么是呼朋唤友地去逛窑子,再就是花天酒地,夫人在场会碍着他们。

玛格丽不能无缘无故地逆着巴特的意思,可她又不能向他坦白。她进退两难,斯威森看准了这一点。

唯一的出路就是杀了斯威森。可要是杀了人,她是要绞死的。就算是他罪有应得,她也免不了一死。

主会不会宽恕自己?或许会。遭受蹂躏,自然不会是他的旨意。

正想着,就听见门把手一阵响。米克紧张地嗷嗷叫唤。

有人想闯进来。佩吉战战兢兢地问:“会是谁?”

只听门把手嘎吱旋开,接着嘭的一声,门撞在一英寸外的箱子上。

玛格丽高声喊:“滚开!”

她听见来人闷哼一声,像在使劲儿,接着就听见箱子缓缓挪开了。

佩吉吓得失声尖叫。

玛格丽跳下床。

箱子擦过地板,门露出一条缝,足以容人进来。斯威森穿着衬衣走了进来。

米克冲他吠叫。斯威森一伸脚,踢在它胸前,它呜呜叫着,夹着尾巴从门缝溜了。

斯威森瞧见佩吉,喝道:“滚出去,不然也让你吃一脚。”

佩吉匆忙跑了。

斯威森朝玛格丽逼近。

玛格丽抽出匕首,威吓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杀了你。”

斯威森左臂一挥,像铁锤一般砸在玛格丽右手腕,匕首飞了出去。斯威森搂住她两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把她举在半空,扔在床上,接着把她压在身下。

“张开腿,”他说,“你心里明明愿意。”

“我恨你。”

他提起拳头。“张开腿,不然我还打在昨天的地方。”

伤处连碰都碰不得,要是再挨一拳,玛格丽怕自己死过去。她泪流满面,不知所措,只好岔开了腿。

罗洛想尽办法打探王桥那帮清教徒的动静。消息主要是从丹·科布利的二当家多纳尔·格洛斯特那儿听来的,多纳尔干这个有两个理由,一则因为他向科布利家的闺女提亲被回绝,一直怀恨在心;二则是丹克扣他的工钱,所以贪图罗洛给的好处。

每隔一段时间,罗洛就和多纳尔在绞架十字街的雄鸡客栈碰头。这其实是间窑子,方便租用房间,免得被人瞧见。就算哪个姐儿嚼舌根,他们俩也只会给当作有同性之癖。这不仅是罪,也是要判刑的,不过跟妓女扯闲话的通常也不会出面指认他们。

1563年秋季里的这天,多纳尔告诉罗洛:“丹知道卢克主任牧师要升任主教,很气不过。清教徒看不惯卢克墙头草两头倒。”

“这话没错。”罗洛语气轻蔑。改朝换代就跟着改变信仰,这叫作“官场”,里面的人叫作官迷,罗洛最讨厌那种人。“想来女王就是看中卢克可揉可捏。丹想让谁当主教?”

“杰里迈亚牧师。”

罗洛点点头。杰里迈亚是王桥南郊洛弗菲尔德圣约翰教堂的牧师,虽然支持改革,但一直也没有离开教会。他要是当了新教徒的主教,定然是个极端派,绝不容忍教徒依循旧法。“谢天谢地,丹没能如愿。”

“他还不肯就此罢休。”

“此话怎讲?人选都定了,女王已经昭告天下,后天就是主教祝圣典礼。”

“丹计划好了。我这次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保你想知道。”

“说吧。”

“主教祝圣典礼上总要把圣阿道福斯捧出来。”

“嗯,是。”数百年来,圣阿道福斯的圣髑一直保存在王桥主教座堂,平日里盛在珠宝圣髑盒内,供在内殿供人瞻仰。西欧各地常有信徒来朝圣,祈求圣人保佑身体安康、家业兴隆。“不过这次卢克大概不会动圣髑吧。”

多纳尔摇头说:“卢克打算取出圣髑用于列队进堂,王桥百姓不是就盼这个嘛。他说既然没有人崇拜圣骨,就算不得偶像崇拜,不过是缅怀这位圣徒。”

“那个卢克,果然深谙中庸之道。”

“但在清教徒眼里,那就是亵渎。”

“怪不得他们。”

“他们准备在主日插手。”

罗洛挑起眉毛。有点意思。“他们有什么打算?”

“他们要趁典礼上扬起圣髑时夺过髑盒,损毁圣人遗骸,同时大声疾呼,倘若上帝不以为然,甘愿遭他击杀。”

罗洛心里一惊。“这圣髑五百年来为王桥神父所珍重,他们却要如此行事?”

“不错。”

这种行为,就连伊丽莎白女王也不屑。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新教徒大举破坏圣像,但伊丽莎白即位后颁布了律法,规定不得损毁教会的画像及圣物,违者依法论处。可惜这条禁令震慑不了所有人,国内仍有不少忠坚新教徒。“我也不该奇怪。”

“我琢磨你会愿意知道。”

这倒没料错。秘密好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总让罗洛觉得飘飘然;夜里独自品味,自觉高人一筹。罗洛从口袋里掏出五枚“天使”金币,一枚值十先令,也就是半镑。“你办事有功。”

多纳尔把钱塞进口袋,一脸满足。“多谢。”

罗洛不由得想起加略人犹大那三十块银币。“随时联系。”说完就起身走了。

他穿过梅尔辛桥,回到街里,上了主街。入秋了,空气冷冽,让他更觉热血沸腾。他仰望教堂古老的圣石,想到歹人策划的亵渎之举,简直深恶痛绝。他发誓要阻止这场恶行。

他随即想到,也许此次大有可为。这件事有没有办法加以利用?

他一路冥思苦想,缓缓走回父亲的府宅修院门。为了这间宅子,菲茨杰拉德家险些前程尽毁,好在最后倒霉的是威拉德家。五年过去了,新居的光泽早已退去,显出温润之气。英格兰阴雨的浸淫,加上王桥两千根烟囱的熏染,外墙的灰石已微微发黑——石料和教堂来此同一处采石场。

刚好斯威森伯爵带着巴特和玛格丽来了,为的是参加主教祝圣典礼。伯爵一家留宿在麻风病人岛上的宅子,不过白天大多待在修院门。罗洛想,最好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刚刚从多纳尔那儿接到的消息,他忍不住一股脑讲给斯威森。伯爵准比自己还气不过。

罗洛登上大理石楼梯,直奔雷金纳德爵士的客厅。更奢华的屋子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聚在这儿讨论正事。雷金纳德爵士如今上了岁数,受不得阴冷,屋里升了火。伯爵一家果然来了,小茶几上放着一壶酒。

罗洛瞧见本郡伯爵在自己家里毫不拘礼,深感骄傲。罗洛知道父亲也为之自豪,只是嘴上不说。每次斯威森在场,父亲的谈吐总是更为谨慎斟酌,藏起意气用事、好勇斗狠的那一面,摇身一变,成了足智多谋、经验老到的谋士。

巴特坐在老伯爵身边,他和父亲一般高大魁梧,只是性格温和一些。巴特对说一不二的父亲敬若神明,但只怕要逊他一筹。

罗洛琢磨,虽然伊丽莎白掌权,但这些古老的守卫还在,他们历经磨难,却是打不倒的。

他挨着妹妹玛格丽坐了,母亲递来一杯酒。他隐隐为玛格丽担心。妹妹年方二十,样子却十分苍老。她瘦了,脸上毫无血色,下巴上还一片青紫。玛格丽一向自恃貌美,在他看来失之虚荣,可她这天只穿了条灰扑扑的裙子,蓬头垢面。罗洛看出妹妹过得不如意,却想不出原因。他问过玛格丽,是不是巴特欺负她,但她坚决地回答说:“巴特是正派人。”那么也许她是因为没有子女才闷闷不乐。为什么无所谓,她别惹麻烦就好。

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有件麻烦事。我刚和多纳尔·格洛斯特见过面。”

“那个没骨气的东西。”雷金纳德骂道。

“他人虽然卑鄙,但有用处。要是没有他,咱们就没法知道丹·科布利和一众清教徒计划主日在卢克·理查兹的祝圣典礼上犯下恶行,因为他们以为卢克在异端邪路上走得不够远。”

“恶行?”父亲问,“他们要做什么?”

罗洛知道他们要大吃一惊:“亵渎圣髑。”

大家目瞪口呆。

玛格丽轻声说:“不可以。”

斯威森伯爵嚷嚷:“他要是敢,我这把剑就挑破他的肚子。”

罗洛眼前一亮。他们动武,我们也可以——他怎么没想到。

母亲不屑:“斯威森,你要是在教堂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就算是伯爵也不会格外开恩。”简夫人是个冷美人,一向直言不讳。

斯威森垂头丧气。“你说得对,该死。”

罗洛却说:“爵爷,我看未必。”

“此话怎讲?”

“对,”简夫人柳眉倒竖,“说说看我哪里错了,我聪明的儿子。”

罗洛全神贯注,思路逐渐清晰。“在教堂里犯下谋杀,就算伯爵也脱不了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王桥市长另有说法。”

斯威森大惑不解,雷金纳德说:“接着说,罗洛——有点意思。”

“是善是恶,全在看法不同。打个比方吧:一群恶棍全副武装冲进城,杀光男人,奸淫妇女,卷走值钱东西,那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无疑——然而,他们冲进去的地方叫作亚述,他们杀害的是穆斯林,这样看来,这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就不是罪犯,而是十字军、大英雄。”

玛格丽厌恶地说:“这话根本不是讽刺。”

罗洛听得莫名其妙。

雷金纳德爵士焦躁起来:“那又如何?”

“清教徒打算在主日袭击教士,企图盗走圣物,公然违抗伊丽莎白女王的律法。于是,会众间热忱的基督徒忍无可忍,为保护伊丽莎白的新任主教、守护圣骨而仗义出手。不必拔剑是最好不过,不过自然啦,大家身上都揣着日常吃饭切肉用的匕首。刀剑无眼,混乱中,王桥新教徒之首丹·科布利重伤不治,但他既然是此次暴行的罪魁祸首,也是咎由自取。总之,这致命的一刀出自何人之手难以决断,父亲就以王桥市长之名,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奏呈给女王陛下。”

雷金纳德爵士若有所思:“丹·科布利一死,正是天助我也。此人是新教徒的头目。”

“也是我们一家的劲敌。”罗洛接口。

玛格丽口气严肃:“可能伤及许多性命。”

罗洛听到妹妹唱反调,也不足为奇。玛格丽虔诚向主,但她坚持己见,以为传播天主教信念唯独不能诉诸暴力。

斯威森伯爵说:“她的话有道理,事情的确凶险,但咱们绝不会畏首畏尾。”他微微一笑:“女人就爱为这种琐事操心,所以上主叫咱们男人做主。”

玛格丽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丹·科布利和那群清教徒策划如此暴行,叫她深恶痛绝,同时她又觉得父亲和哥哥跟他们简直是一丘之貉。两个人居然想借清教徒亵渎圣物之机来打击他们的势力。

到时候打起来,雷金纳德和罗洛说不定会受伤,但玛格丽发觉自己漠不关心。这两个亲人对她再无恩情可言。他们残忍地把自己当成往上爬的工具——和利用清教徒的亵渎之举如出一辙。他们毁了玛格丽的一生,但丝毫不以为意。小时候家人照料她,也不过像养马驹,指望她日后拉车干活。小时候,她还以为那是真挚的亲情,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鼻子一酸。

至于斯威森会不会受伤,她更加不在乎。她巴不得他死了,至少重伤致残,再也没办法糟蹋自己。她祈祷上主在主日将斯威森带入地狱。她憧憬着日后摆脱了这个恶魔,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悟到,要实现这个愿望,不能听天由命。

斯威森不惜犯险,得想个法子,保证他受伤。玛格丽一直和斯蒂文·林肯秘密传播教义,因此罗洛和雷金纳德都以为她信得过,从来没想过要瞒着她什么。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加以利用。

她早早起床;母亲已经在厨房里指挥下人准备三餐了。简夫人心思细腻,自然看得出女儿过得不如意,却假装不知。倘若玛格丽找母亲商量,她会指点一二,只是她不会多管闲事。或者母亲的婚姻里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简夫人嘱咐玛格丽去码头跑一趟,买些鲜鱼。这是周六早上,天下着雨,玛格丽披上旧外套,提起鱼篓就出了门。广场上,一个个小贩正在摆摊。

她得去跟清教徒报信,叫他们提防陷阱,到时候备好武器。可她不好直接去丹·科布利家里说有事密谈,一则会有路人瞧见,况且她夏陵子爵夫人去敲丹·科布利的门,不出几分钟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二则呢,丹也不会信,怀疑这是个诱饵。

她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玛格丽一筹莫展,不知不觉穿过广场,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一颗心扑扑直跳。

“遇见你可真好!”

她一抬头,又惊又喜。只见一个男子身着华贵的黑外套,正是内德·威拉德。他的容貌丝毫没变。他简直是上主送来的守护天使。玛格丽顿时想到自己一副邋遢样子,披着不合身的外衣,头发用破布条胡乱一扎。好在内德好像浑不在意。他站在玛格丽面前,好像会永远冲她微笑。

她开口说:“你如今佩剑啦。”

内德一耸肩。“朝廷上都得佩剑,我还特地学了剑术,好知道怎么比画。”

意外碰见内德,玛格丽开始转动脑筋。这真是天赐良机。要是旁人瞧见她和内德说话,只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说玛格丽对内德旧情难忘,就算家里人听到传言,也是一般想法。

至于该透露多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但事不宜迟。“庆典上要出乱子。丹·科布利打算抢夺圣髑。”

“你怎么知道?”

“多纳尔·格洛斯特告诉罗洛的。”

内德眉毛一扬。丹·科布利的二当家竟然是天主教徒的奸细,这他哪里想得到?内德没有言语,好像默记在心,以备来日之需。

玛格丽接着说:“罗洛告诉了斯威森,斯威森打算借机杀了丹。”

“在教堂里?”

“是。他以保护教士和圣物为由,以为能逃脱惩罚。”

“斯威森可没这个脑子。”

“不错,是罗洛的主意。”

“狡猾的魔鬼。”

“我一直想怎么给清教徒通风报信,好叫他们备上武器。就拜托你了。”

“好,交给我吧。”

玛格丽真想抱住他亲吻。

卢克听内德说完,立刻说:“咱们得取消庆典。”

“可改到哪天呢?”

“不知道。”

两人站在内殿。旁边立着一根粗大的圆柱,支撑起塔楼。内德抬头仰望,想起这就是梅尔辛塔楼,据记述王桥历史的《提摩太书》记载,旧塔楼坍塌之后,梅尔辛主持重建。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足以见出他技艺超群。

内德收回目光,凝视卢克焦灼的脸孔、温和的蓝眼睛。卢克这个人,为了避免冲突,竟不惜代价。“庆典不能延后,否则有损君威。大家会议论说,王桥的清教徒干涉女王钦点主教,传到其他各地的忠坚新教徒耳朵里,怕要自认有权决定主教人选,纷纷闹事。到那时,你跟我都要给钉死在十字架上。”

“哎,天呀,”卢克叹道,“那就只好把圣人留在铁栏杆里不动了。”

内德朝圣阿道福斯墓望去,只见周围竖着铁栏杆,还上了锁,几个朝圣者双膝跪地,隔着空隙凝视圣髑盒。金匣子锻造成教堂模样,拱廊、塔楼、尖顶都是精雕细琢。匣子上还镶嵌着珍珠和红蓝宝石,如水的阳光从东面大窗射进来,映得匣子熠熠生辉。

内德说:“我看也未必安全。他们既然打定主意,说不定会冲破栏杆。”

卢克一脸惊惶。“庆典上万万不可出乱子啊!”

“不错。在女王看来,有人闹事和取消庆典几乎一般糟糕。”

“那怎么办?”

内德已经拿定主意,但有些踌躇。玛格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说的是提醒清教徒备好武器,而不是要避免双方出手。这倒反常,她一向反对以宗教为名而诉诸暴力。之前和她说话的时候,内德隐隐觉得奇怪,现在一想才察觉不对头。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他一无所知。

可他总不能凭着这满腹狐疑来决断吧。他抛开玛格丽,给卢克指了一条脱身之计。“咱们得把大炮里的火药换走。”

“此话怎讲?”

“移走圣髑。”

卢克大吃一惊。“万万扔不得!”

“不是扔,而是埋——仪式自然不会省。明天天一亮就主持埋葬仪式——除了你,只找一两个牧师。今天晚上,吩咐乔治·考克斯在教堂内掘一个洞——具体地点不要告诉别人。”乔治·考克斯是王桥的掘墓人。“把圣骨连同金匣子一同埋下去,再让乔治把地面重新用石板铺好,毫无痕迹。”

卢克皱着眉头思索。“等大家来参加典礼时,已经安排妥当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议论?毕竟圣徒不见了。”

“在铁栏杆上贴一份告示,说圣阿道福斯葬在教堂之中,之后讲道时再解释一番,说圣徒没有离开,仍然在此庇佑我们,只是为了保护圣骨免受亵渎,已将其藏在秘密墓穴之中。”

“妙!”卢克由衷佩服,“会众心中释然,清教徒也没办法反对。他们的抗议,就像火药粉分崩离析。”

“好比喻。可以用在讲道里。”

卢克点头应承。

内德说:“那么就这么安排。”

“我还得找教区参议会商量。”

内德不由得嫌他婆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笑着说:“没必要。你可是候任主教,一切由你定夺。”

卢克一脸不自在。“还是把原因解释清楚得好。”

内德不想跟他争论一个假设的问题,于是说:“就按你的意思吧。黎明时我会过来观礼。”

“好。”

内德拿不准卢克会不会反悔。或者该提醒一句,他欠自己一份人情。“我很高兴女王陛下采纳了我的意见,认为你是王桥主教的合适人选。”

“内德,我感激不尽,谢谢你这份信任。”

“相信咱们以后会携手化解宗派仇恨。”

“阿门。”

倘若有哪位牧师反对埋葬圣骨,卢克说不定还会变卦,但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内德打定主意,日落前再来找卢克,看他定了主意没有。

他辞别卢克,走进中殿,穿过林立的圆柱、飞扬的拱券、斑斓的彩玻璃;四百年来,这座建筑该见证了多少是非善恶。他刚迈出西门,正好碰见玛格丽挽着鱼篓回家。玛格丽也瞧见内德,朝他走来。

两人站在教堂门廊,玛格丽问:“办妥没有?”

“应该避免了一场打斗。我劝服卢克明天凌晨把圣骨藏在秘密地点,这样也就打不起来了。”

内德以为玛格丽会喜不自胜,想不到她反而一脸惊恐,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定得打起来。”

“你对暴行不是一向深恶痛绝吗?”

“斯威森非死不可!”

“嘘!”内德连忙抓住玛格丽的手肘,把她拉到教堂里面。北面侧廊有一间供奉圣丁夫娜的礼拜堂,这位圣徒名声不够响亮,小礼拜堂里空无一人。里面原本挂着她被斩首的油画,因为清教徒不满,已经取走了。

内德握起玛格丽的双手问:“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斯威森非死不可?”

玛格丽一语不发,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她内心在激烈挣扎。内德耐心等她开口。

玛格丽好不容易说:“巴特出门的时候,斯威森夜里到我房里来。”

内德骇然盯着她。她惨遭强暴——下手的是她的公公。下流无耻——禽兽不如。他血脉贲张,又不得不压抑怒火,冷静下来。他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但答案再明显不过。“你不从,但他力气太大,还威胁说倘若你叫救命,他就说是你勾引他,大家只会信他。”

玛格丽泪如泉涌。“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衣冠禽兽。”

“我真不该告诉你。也许明天主会带走斯威森。”

内德暗暗发誓,倘若主不会,就交给我好了。他只说:“我再去找卢克,明天一定要打起来。”

“什么法子?”

“不知道,还得想一想。”

“不要搭上自己的命,不然我更加生不如死。”

“快提着鱼回去吧。”

玛格丽犹豫半晌,才开口说:“世上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只有你。”

内德点头说:“我知道。回家去吧。”

玛格丽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转身出了教堂。内德等了一分钟才出去。

要是斯威森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一个健步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断气——要么就是给斯威森一剑刺中。他满腔怒火,顾不得恐惧、顾不得一切。

他转身望着座堂庄严的西墙。英格兰的雨不疾不徐,打湿了墙面。信徒从门廊穿过去,是为了找寻上帝,自己怎么可以想着杀人害命?可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竭力说服自己。醒醒吧,和斯威森动手,你未必打得过他,就算你赢了,也要因为杀害贵族赔上一条命。好在你有头脑,斯威森是个蠢货,赶快想个计策,除掉那个浑蛋。

他转身走上集市广场。一到周六,广场上总是挤满了人,今天来了许多参加庆典的客人,更是热闹非凡。平常路过摊铺,他都不自觉地观察价格是涨是跌,什么货多、什么短缺,客人拿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今天则不同。遇见熟人打招呼,他听在耳朵里,但除了招手示意、漫不经心地点头,压根不晓得攀谈。他走到家门口,迈了进去。

母亲渐渐老去,终日郁郁寡欢。爱丽丝整个人像缩小了,走起路来总弓腰驼背。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问起内德的差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答什么总是半听不听。从前,母亲对朝中事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对宫内的规矩礼仪也爱刨根问底。

不过,内德早上出门再回来,其间像是出了大事。母亲和家里的三个下人都在大厅里:管家珍妮特·法夫、她的跛脚丈夫马尔科姆和夫妇俩十六岁的女儿艾琳。四个人都喜气洋洋,一猜就是有什么喜讯。母亲一见到他,立刻喊:“巴尼回来了!”

内德暗想,总算有一件好事。他勉强笑着问:“他人呢?”

“他坐着飞鹰号到了库姆港,派人送信回来说正等着领工钱——三年的工钱呢!领了就回家。”

“他平安无恙吧?我说过他去了新大陆嘛。”

“总算平安回来了!”

“啊,咱们可得好好庆祝——把肥牛犊宰了。”

爱丽丝立时泄了气。“别说肥牛犊,瘦的也没有。”

艾琳兴高采烈地说:“后院养了一头六个月的小猪,妈妈本来想留着冬天做培根的。就烤小猪吧。”艾琳小时候一度十分迷恋巴尼哥哥。

内德不由得高兴起来。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吃午饭的时候,内德又想起玛格丽的不幸遭遇。母亲快活地说个不停,念叨巴尼在塞维利亚、安特卫普、伊斯帕尼奥拉岛不知有些什么经历。内德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想他的心事。

玛格丽本打算提醒清教徒有所准备,盼斯威森在打斗中丧命。但内德并不知晓其中隐情,虽然出于好意,却叫玛格丽的希望成了空。明天不会有人打斗,因为祝圣庆典上见不到圣物,清教徒闹不起来,斯威森也就没有借口出手。

反悔还来得及吗?只怕太迟了。卢克主任牧师自然不会同意依照之前的安排,任两派人大打出手。

内德转念一想,倒可以放出口风,叫双方知道凌晨埋葬圣骨一事,将打斗提前。但有一个难题。能不能打得起来,这谁也说不准。斯威森会不会受伤,也是未知之数。为了玛格丽,一定得保证万无一失。

有什么办法把明天凌晨的葬礼变成陷阱,叫斯威森上钩?罗洛想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可以将计就计?

他渐渐有了主意。可以假传消息,把斯威森引到教堂。不过要是他自己去说,那些天主教徒自然不会上当。那么谁的话他们会信?

他猛地想起玛格丽说多纳尔·格洛斯特是奸细。叫多纳尔去说,罗洛不会怀疑。

内德有了希望。

饭后,他逮到机会出了门,沿着主街拐上屠宰场码头,走过泊区,来到染坊区。这一片临河,都是些脏臭的行当和小作坊。他来到多纳尔家门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他母亲。这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和儿子一样,嘴唇饱满,乌发如云。只见她一脸警惕:“威拉德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晚上好,格洛斯特太太,”内德彬彬有礼,“我来找多纳尔。”

“他还在上工呢。你知道丹·科布利的生意在哪儿吧。”

内德点点头,他知道丹在码头有间仓库。“我不打扰多纳尔作工了。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他日落收工,不过常去屠宰场酒馆喝一杯才回来。”

“多谢。”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绝无恶意。”

“谢谢。”她语气透着犹疑,内德猜她并不相信。

内德折回码头,在一卷绳子上坐了,反复琢磨这个毫无把握、险而又险的计划。他望着人群熙攘,船只马车来来去去,卸货装车:粮食、煤炭、采石场的石料、林子里的木材、一匹匹布、一桶桶酒。威拉德家从前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在一个地方买进,在另一个地方卖出,赚取中间的差价。营生虽然简单,却是发家致富的法子——其实是唯一的法子,除非你一生下来就是贵族,坐在家里吃租子。

暮色渐浓。工人纷纷关了船舱,锁了库房,三三两两地离开码头,盼着回家吃晚饭,去酒馆喝酒唱曲儿,去黑黢黢的巷子幽会情人。内德瞧见多纳尔从科布利家的仓库走出来,直奔屠宰场酒馆,想也不想,可见是习以为常。

内德跟着他进了酒馆。“多纳尔,借一步说话,不妨碍你吧。”如今内德找谁说话,没人会推托,他身居高位,王桥家喻户晓。可内德却并不为之得意。有人爱名,有人嗜酒好色,有人向往按部就班、潜心向教的隐修生活。内德有什么企盼?答案呼之欲出,他忍不住暗暗诧异:公道。

得想透彻些。

他买了两杯麦芽酒,挑了角落的座位。两人刚落座,内德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多纳尔,你这日子过得真险啊。”

“内德·威拉德,一直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多纳尔嘴角扭曲,显得十分狰狞。

“文法学校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会儿犯了错,挨几下板子就够了,如今可要搭上一条命。”

多纳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佯装无所谓。“幸好我不犯错。”

“要是丹·科布利和那些清教徒发现你和罗洛的勾当,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多纳尔吓得脸煞白。

他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内德抢先说:“别否认了。否则也是白费唇舌,浪费你我的时间。想想怎么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

多纳尔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点了一下头。

“你昨天告诉罗洛·菲茨杰拉德的事,当时是确切消息,不过情况有变。”

多纳尔惊得合不拢嘴。“你怎么——”

“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需要记着,明天教堂里圣髑会遭人亵渎——但时间变了。改在黎明,只有几个人在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好叫你转告罗洛。”

“你和菲茨杰拉德家有仇——他们毁了你家生意。”

“别追究原因了。照我说的做,保你自己一命。”

“罗洛会问这消息哪儿来的。”

“就说丹·科布利说的,你偷听到的。”

“好。”

“现在就去找罗洛。有急事要见面,你们自然有暗号吧。”

“等我把酒喝完。”

“还是头脑清醒的好吧?”

多纳尔惆怅地望着酒杯。

内德提醒:“马上,多纳尔。”

多纳尔起身走了。

内德又坐了几分钟才走。他朝主街走去,心中忐忑不安。计划是有了,但要看那些人会不会按自己预料的行事——卢克主任牧师、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菲茨杰拉德,主角斯威森伯爵更是意气用事。要是其中一环断了,那整个计划也要付诸东流。

眼下,他还得再添一环。

内德经过教堂、贝尔客栈、菲茨杰拉德的新居修院门,径直进了会馆。他敲了敲马修森郡长的房门,没等里面应门就走了进去。时候还早,郡长大人却已经在吃晚餐了——吃的是面包和冷肉。见到内德,他放下刀子,擦了擦嘴。“晚上好,威拉德先生。一切都好吧。”

“托郡长的福。”

“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是为女王效劳,郡长。女王陛下有件差事,就在今天晚上。”

罗洛紧张地摸了摸剑柄——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富贵人家大多叫儿子学习剑术,他小时候用木剑比划过,但从没有和谁真刀真枪地比试。

雷金纳德爵士的卧房里挤满了人,但没有掌灯,也没人歇息。从窗户望去,是王桥主教座堂的西北两面,叫人叹为观止。天上没有云,罗洛的双眼适应了夜色,借着微光闪闪的群星,分辨出教堂黯淡却清晰的轮廓。尖拱券之下,门窗仿佛幽黑的深潭,好比一个人私铸假币,被剜去双眼,只剩两个黑窟窿。再往上,就是装饰着卷叶凸雕和尖顶饰的钟塔,在夜空中勾勒出黑黢黢的线条。

屋子里除了罗洛,还有父亲雷金纳德爵士、妹夫巴特·夏陵、巴特的父亲斯威森伯爵,再就是斯威森最信得过的两名士兵。几个人都配了长剑和匕首。

他们等到四点敲钟,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赦免六人即将犯下之罪。之后,他们就一直静静候着。

简夫人和玛格丽去歇息了,不过罗洛很怀疑她们睡不睡得着。

白天的集市广场人声喧哗,此刻无声无息。广场尽头矗立着文法学校和主教府,都是漆黑一片。再远处,是延伸至河面的缓坡、挨挨挤挤的房顶,像瓦片铺成的大楼梯。

罗洛指望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以及那两个以武力为生的士兵不要手下留情。

第一线曙光刺破星光点点的天穹,座堂褪去黑衣,现出灰色。很快就听谁低声提醒:“来了。”罗洛瞧见主教府里闪出六个黑影,各自举着烛灯,一语不发地穿过广场,由西门进了教堂;蜡烛似乎是吹熄了。

罗洛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丹·科布利早就领着那帮清教徒在教堂里埋伏了。可能他们走了废弃的修院,从尽头那扇门溜了进去,所以罗洛他们守在修院门才没瞧见。他没把握,不由得一阵忐忑,可要是此刻说有犹疑,只会被当成懦夫,他只好不吭声。

斯威森伯爵低语:“再等一分钟。等他们开始撒旦的勾当。”

言之有理。不可操之过急,冲进去发现圣髑尚未取出,没有亵渎之举。

罗洛在脑海中看见几个牧师沿着侧廊走到东面尽头,打开铁栏上的锁,捧起圣髑盒。他们想怎么样?把圣髑抛到河里?

“好,行动。”斯威森吩咐。

斯威森打头,剩下五个人随后,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正门。刚踏出门,他们就一路狂奔,在静夜中,脚步声震耳欲聋。罗洛担心座堂里的人听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立刻猜出不妙,放弃计划,落荒而逃。

斯威森大力推开大门,一行人拔出剑,冲了进去。

险些来迟一步。只见卢克主任牧师立在中殿中央的低祭台前,祭台上点着几根蜡烛。他双手捧着金光灿灿的圣髑盒,高高举在空中,其他牧师念念有词,自然是恶魔崇拜的把戏。烛光昏暗,看不清黑暗中聚了多少人。罗洛一行人跑进中殿,直奔祭台,那群人惊慌失措。罗洛瞧见地面上挖了一个洞,旁边的石柱上斜靠着一块大石板,石柱旁边,掘墓人乔治·考克斯倚着铲子站着。这场面出乎意料,但无所谓了:卢克的举止再明显不过:他企图亵渎圣物。

斯威森伯爵抢在前头,剑尖对准了卢克。

卢克转过身,圣髑盒依然高高举着。

乔治·考克斯提起铲子,朝伯爵冲过来。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声怒喝:“住手,以女王之名!”罗洛大惑不解,分辨不出声音是哪儿来的。

斯威森举剑刺向卢克,对方闪避还算及时,剑落在他左臂上,划破黑袍,深深地刺进小臂。卢克痛得大喊一声,圣髑盒从他手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上面镶嵌的珠宝散落一地。

罗洛用眼角扫到南面耳堂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见到十个还是十二个人影挥舞着长剑棍棒冲到中殿,要对付几个闯入者。之前那个声音再次高喊以女王之名住手,罗洛循声望去,原来这句无谓的命令是马修森郡长喊的。他怎么来了?

乔治·考克斯挥起铲子,对准伯爵的脑袋猛砸。伯爵一闪身,左肩吃了一下,立刻大怒,提剑就刺。罗洛瞧见这一下刺穿了乔治腹部,剑尖从后背捅出来,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牧师跪在圣髑盒旁边,好像要保护圣物。

郡长带着手下朝伯爵一伙人奔过去。对方头顶光线昏暗,但罗洛认出了奥斯蒙德·卡特的皮头盔。还有一个红棕色头发的,怎么像是内德·威拉德?

双方人数差了一倍,罗洛暗想,今日我必死无疑,但主会赏赐我。

他正要冲过去拼命,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内德·威拉德的出现叫他起了疑心。莫非这是个陷阱?清教徒人呢?要是埋伏在阴暗中,这会儿也该冲出来了。但眼前只有伯爵和郡长两伙人,再就是中间瑟瑟发抖的牧师。

那么是多纳尔·格洛斯特听错了。牧师的确在黎明时鬼鬼祟祟,对圣髑有所企图,这一点多纳尔没有说错。那么十有八九是丹·科布利认为对着空荡荡的教堂造反并不值得,因此反悔了。

可郡长怎么也来了?他苦思不解。难道伯爵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两家人,就只有那两个士兵和斯蒂文·林肯,这三个人再可靠不过。那么就是卢克主任牧师决定小心为上;良心有愧,自然战战兢兢。

不管是中了奸计,还是打算草率酿成大祸,已经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罢手也来不及了。

郡长和伯爵率先交手。斯威森的剑还卡在乔治·考克斯体内,趁他拔剑的档儿,郡长一剑砍中他右手。斯威森痛得大吼一声,松开剑柄,罗洛瞧见一根拇指掉在地上,混在满地珠宝之间。

内德·威拉德从郡长那伙人中冲出来,剑举在半空,朝斯威森刺去。罗洛飞身上前拦住,保护受伤的伯爵。内德急忙收住脚步,两个男子提着剑,目怒而对。

罗洛高大结实,念书的时候曾叫小内德·威拉德吃了不少苦头,可惜后来他长大了,不好对付。眼前的内德,身姿与眼神间气势夺人,叫罗洛不敢轻敌。

两个人举着剑相互周旋,等对方露出破绽。罗洛瞧出内德一脸憎恶,暗暗问道:我做了什么,叫你如此恨我?答案纷至沓来:逼玛格丽嫁给巴特、以取利为由导致威拉德倾家荡产、企图阻止伊丽莎白继位不遂、上学时仗势欺人的陈年旧账。

罗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忍不住回头查看。斯威森伯爵受了伤,却不肯罢手,左手握着剑笨拙地挥舞,竟然还划破了郡长的额头。虽然郡长只受了皮肉伤,但血流不止,模糊了视野。双方都受了伤,各自乱挥一气,像两个醉鬼。

罗洛这一回头露出破绽,内德下手又快又狠,沉甸甸的剑又刺又砍,旋转缠绕,烛光之下,只见寒光闪闪。罗洛左支右绌,不住退让,突然觉得右脚底下一滑——尽管慌乱,他却冷静地想到是踩到了圣髑盒散落的珠宝。他仰面跌倒,剑也从手中滑落。他双臂张开,全身毫无防护,知道就要一命呜呼。

他怎么也想不到,内德竟然迈了过去。

罗洛一骨碌爬起来,回头一看,见到内德对准了伯爵,下手更加狠辣;郡长立在一旁,擦拭眼里的血。斯威森向后退避,却撞到了石柱。内德挥剑一击,打掉了伯爵握在左手的剑,眨眼间,剑尖就对准了伯爵的咽喉。

郡长大喊:“把他拿下!”

剑尖刺破了斯威森的喉咙,血汩汩流下;内德松了力道,剑却久久没有挪开,斯威森可谓命悬一线。只听内德开口说:“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斯威森大喊:“投降!投降!”

打斗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铿锵之声,铁器纷纷掉在石头地面上。罗洛环顾四周,瞧见父亲屈膝下跪,双手捂在脑后,一头血污。

罗洛瞧见内德紧盯着斯威森。只听他说:“谨以女王之名,以亵渎神明、亵渎圣物以及谋杀罪将你逮捕。”

罗洛一跃而起。“我们没有亵渎神明!”

“没有?”内德镇定自若,叫罗洛暗暗诧异。“你们闯进教堂,剑不收在鞘中,伤害候任主教、谋杀掘墓人,还致使圣物跌落在地。”

“那你们呢?”

“郡长率下属前来保护教士及圣物。真是万幸。”

罗洛大惑不解。怎么会一败涂地?

只听内德说:“奥斯蒙德,把他们绑起来,押回会馆,关进大牢。”

奥斯蒙德敏捷地拿出一捆粗绳。

内德接着说:“再派人去请大夫,嘱咐他先医治卢克主任牧师。”

罗洛双手被缚在背后,定睛瞧着内德,见他露出狂喜的神色。罗洛脑海里千头万绪,猜测种种原因。是郡长收到风声,知道了斯威森的打算?是胆小怕事的卢克放心不下,所以把他们找来?那些清教徒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三思后决定不来闹事?这场祸事是不是内德·威拉德一手造成的?

罗洛想不出个所以然。

斯威森伯爵被判处死刑,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他只是第一个。

罗洛、巴特和雷金纳德爵士免于一死,只被重重罚了一笔,但不可不杀一儆百,而伯爵毕竟在教堂里杀了人。他是咎由自取,不过真正的理由是他胆敢违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女王要借此警示英格兰百姓,唯有女王有权决定主教人选,无论何人干涉君权,都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处死伯爵一事骇人听闻,女王必须借此以儆效尤。

我叫法官体会女王之意。

行刑时,大家聚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罗洛狠狠瞪着我。我知道他怀疑中了圈套,不过我想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

雷金纳德爵士也到了。他脑袋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后来一直秃着。这一剑伤及脑部,他此后总有些糊涂。我知道罗洛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一直怀恨在心。

巴特和玛格丽也在场。

巴特泪流不止。斯威森罪大恶极,但毕竟是他父亲。

玛格丽仿佛重见天日的犯人,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又像从前一般,精心打扮,虽然穿的是肃穆的丧服,黑帽子上插着黑翎,也还是一副俏皮相。叫她生不如死的恶人要下地狱了,并且是罪有应得。她从此不必受他折磨。

斯威森被押出会馆。我深知,最叫他颜面扫地的就是沿着主街走上广场,被他视为微不足道的众人讥笑嘲弄。他被当众斩首——这样死得痛快,贵族才有资格享受。我想他该为之庆幸吧。

正义得以伸张。斯威森杀人强奸,死不足惜,可我依然觉得良心有愧。是我把他引到陷阱里;乔治·考克斯无辜惨死,也是因我而起。此事本该交由法律处置,如若不公,就该听凭上帝之意,是我自不量力。

我甘愿为这份罪孽在地狱忍受煎熬,不过倘若叫我从头来过,我依然会做这个选择,只为让玛格丽脱离苦难。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终日痛不欲生。我过得如何在其次,要紧的是她过得幸福。

走过漫长的一生,我渐渐明白,这就是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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