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十一

奥黛特要生了。她喊得撕心裂肺,皮埃尔则盘算着怎么摆脱掉这婴儿。

主因她不守妇道而降罚于她。是她罪有应得。皮埃尔寻思,看来到底还是有天理在的。

孩子一生下来,她就休想再见一面。

逼仄的房子里,皮埃尔坐在楼下翻看黑皮簿子,稳婆在楼上寝室替奥黛特接生。早饭没吃完,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面包、火腿、几根早熟小萝卜。皮埃尔家可谓家徒四壁:裸露的墙面、石板铺就的地面、阴冷的壁炉、一扇对着阴暗窄街的小窗户。皮埃尔讨厌这个住处。

平日里,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一般先去圣殿旧街的吉斯府。府里铺的是大理石地面,墙上的油画叫人赏心悦目。他要么一整天留在府里,要么去罗浮宫,伺候夏尔枢机或是弗朗索瓦公爵。傍晚,他常常同手底下不断壮大的探子碰面,往黑皮簿子里添几个新教徒的姓名。除了晚上回大堂区的蜗居就寝,平时很少在家。但这一天,他得等孩子生出来。

1560年5月,他们结婚五个月。

新婚后那几周,奥黛特还想勾引他圆房,为此拗着性子,百般卖弄风骚。她扭着腰肢,一对大屁股晃来晃去,还故作媚笑,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叫皮埃尔好不反胃。一计不成,她又使起了激将法,讽刺他不是个男人,要么嘲笑他有同性癖,可两样都没说中皮埃尔的心事,只叫他怀念起寡妇博谢纳的羽毛床、床上那些个漫长的午后。即便如此,听奥黛特冷嘲热讽的也不免心烦。

眼见奥黛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过了严冬、进入阴雨连天的初春,两人从相互看不顺眼成了冤家对头,彼此都懒得多说一个字,话题只剩下吃什么饭、什么衣服要洗、生活费多少,再就是骂家里那个十几岁、整天苦着脸的女仆纳塔不好好干活。皮埃尔心里窝着一团火。一想到这个母夜叉,他什么心情都给破坏了。以后不仅要忍受奥黛特,还要替她养这个野种,他忍无可忍。

说不定这小杂种生下来就死了。但愿如此。那就不用愁了。

奥黛特不叫了,片刻之后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皮埃尔叹了口气:愿望没能成真。看样子这小畜生健康得很,可恶。他疲惫地揉揉双眼。什么事儿都不好做,什么事儿都不顺心,总是要扫他的兴。有时候他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的处世哲学有什么差错?

他把小簿子放进文件匣,上了锁,钥匙揣进口袋。簿子没法留在吉斯府,因为还没分派房间给他用。

他站起身,接下来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他来到楼上。

奥黛特合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不过呼吸平稳,要么睡着了,要么是在歇息。小丫头纳塔正在卷床单,上面沾满了血污黏液。接生婆左臂抱着那个小不点儿,右手拿着一块布,在水盆里蘸湿了,擦拭婴儿的头脸。

那东西丑得要命,又红又皱,头顶一丛黑头发,吵闹得叫人心烦。

皮埃尔看见接生婆把婴儿裹在一张淡蓝色的毯子里——他想起来,这是韦罗妮克·德吉斯送的。

“是个小子。”接生婆说。

刚才婴儿赤身裸体,但他没细看是男是女。

奥黛特闭着眼说:“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她不仅要他抚养孩子长大,还要时刻提醒他这野种的生父是阿兰·德吉斯那个纨绔子弟。哼,等着瞧吧。

“喏,给您抱抱。”接生婆把裹好的婴儿交给他。他看出韦罗妮克送的是张柔软的羊毛毯,价格不菲。

奥黛特喃喃地说:“别把孩子给他。”

太迟了,皮埃尔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小东西那么轻,好像没有重量。一瞬间,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地只想保护这个无助的小人儿,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他暗想,这个没用的废物休想连累我一辈子。

奥黛特坐起身:“把孩子给我。”

接生婆伸手要接,但皮埃尔不肯放手。他不怀好意地问:“奥黛特,你刚才说孩子叫什么?”

“你别管,把孩子给我。”她说着掀开被子,显然想下床,紧接着大喊一声,好像疼痛难忍,又倒在枕头上。

接生婆瞧出不对头,忙说:“该给孩子喂奶了。”

皮埃尔看见婴儿噘着小嘴,像在吮吸的样子。他还是没放手。

接生婆伸手要抢。

皮埃尔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扬起,对着接生婆狠狠就是一巴掌。对方一个不稳,向后跌去。纳塔吓得尖叫。奥黛特脸色煞白,忍痛坐起身。皮埃尔抱着婴儿朝门口走去。

“回来!”奥黛特冲他的背影嚷,“皮埃尔,求你别带走我的孩子!”

他径直走了出去,砰地摔上门。

皮埃尔下了楼;婴儿啼哭起来。春日傍晚天气和暖,他却披上斗篷,为的是遮住这婴孩。他出了门。

小婴儿似乎喜欢晃动的感觉。皮埃尔稳稳地迈着步子,孩子止住哭闹。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哭声吵得自己心烦意乱,好像提醒他想想办法。

他朝城岛走去,把孩子丢掉好办得很。圣母院里有个地方专门收容弃婴,就在圣安妮像脚下:圣安妮是圣母玛利亚之母,也是母亲的主保圣人。一般神父会把遗弃的婴儿安放在婴儿床上,有时候遇见一对好心的夫妇,就把孩子带回家收养。要是没人领养,就交由修女抚养。

皮埃尔感到手臂下的婴儿扭动身子,又生出那种没来由的冲动,想呵护他、照顾他。

这孩子虽然是私生子,但到底是吉斯家的种,孩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这不大好办,不过皮埃尔已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接生婆和女仆都打发掉。之后跟夏尔枢机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奥黛特重创之下神智失常,不肯相信孩子死了。皮埃尔边走边琢磨细节:奥黛特抱着死婴喂奶,给他换上新衣服,放在婴儿床里,说孩子睡着了。

夏尔未必相信,但这故事合情合理,况且他也拿不到证据。皮埃尔自信能瞒天过海。过去这两年里,他想明白一件事:夏尔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喜欢,但看在他有用,不舍得打发。皮埃尔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只要自己不可或缺,就能自保。

街上人群熙攘,一如往常。路边高高地堆着垃圾:炉灰、鱼骨、粪便、牲口棚的秽物、破鞋。他一下子想到,不如把孩子扔在这儿了事,只要没人看见就行。这时他瞧见一只耗子正啃食一只死猫的脸,想到这就是这个婴儿的下场,区别是他还活着。他下不了手。他毕竟不是禽兽。

他由圣母桥过了河,走进圣母院。刚走到中殿前,他又发觉计划未必可行。同平常一样,教堂里聚了不少人:司铎、善男信女、朝圣者、小贩、妓女。他放慢脚步,来到中殿,走到教堂一侧供奉圣安妮的小圣堂前。把孩子放在雕像脚下,又不让人瞧见,他做得到吗?只怕不行。换作是个贫苦的妇人,或者无所谓有人瞧见,谁也不认得她,等到有人想起来盘问,她早就混在人群里溜走了。可他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那可就不一样了。要是孩子哭闹起来,他说不定就要有麻烦。他抱紧了斗篷下暖乎乎的身体,一是为捂住声音,二是怕被谁瞧出异样。他发觉失策:该等半夜或着凌晨过来才是。可这期间,孩子该怎么处置?

他瞧见一个瘦削的红裙女人,灵光一闪。不如花钱找一个妓女替自己把孩子扔掉。这等女人不认得他,孩子的身份也无从查问。他正要去找那个红裙女子,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他魂飞魄散。“皮埃尔,亲爱的孩子,你可好啊?”

是他昔日的导师。“穆瓦诺神父!”他惊恐莫名。大大不妙。万一孩子哭闹起来,他可如何是好?

神父红通通的方脸堆满笑意。“能见到你可真高兴。听说你是大人物了!”

“差不多吧。”皮埃尔敷衍说。慌乱中,他接着说:“所以呢,很抱歉,我正赶时间,失陪了。”

穆瓦诺想不到碰了个钉子,如遭雷击。他冷冷地说:“那请吧,小人就不耽误您了。”

皮埃尔真想把一腔苦恼都说给他听,但当务之急是带着婴儿脱身。“请见谅,神父。我不日再去拜会。”

“倘若您抽得出空儿。”穆瓦诺挖苦。

“失陪,再见吧!”

穆瓦诺没接口,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皮埃尔匆匆穿过中殿,从西门出了教堂。得罪了穆瓦诺,他暗暗叫苦,毕竟,世上能听他诉苦的人绝无仅有。皮埃尔上有主子下有仆人,但刻意不结交朋友,只有穆瓦诺这一个例外,结果又把他惹恼了。

皮埃尔不去想穆瓦诺的事儿,原路折返。走在桥上,他巴不得要把婴儿扔到河里,可扔的话免不得有人看见。况且他也知道,就算穆瓦诺神父也不会替他开脱,说杀人害命是主的旨意。为神圣的使命而犯罪或许情有可原,但万事都有个限度。

既然圣母院想不通,那就直接去交给修女吧。他知道有一间修会收容弃婴,地点在城东的富人区,离吉斯府不远。他朝东走去。一开始就该这么办,去圣母院是他考虑不周。

这间圣家庭修会除了抚养弃婴,还办了座小学堂。皮埃尔走近时,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他踏上台阶,穿过高大的雕门,进了客堂。室内凉爽幽静,铺着石头地面。

他掀开斗篷,露出婴儿。小东西闭着眼睛,但还在呼吸。只见他举起两只小拳头,在面前挥舞,好像要吮吸拇指。

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修女轻手轻脚地进了客堂。她呆望着皮埃尔怀里的婴儿。

皮埃尔用官家语气说:“马上去请你们嬷嬷,有要事。”

“是,先生。”修女彬彬有礼,但毫无惧意。皮埃尔暗想,怀抱婴儿的男人的确吓不到谁。只听她又问:“不知道是哪一位想见嬷嬷?”

皮埃尔早有准备。“鄙人是让·德拉罗谢尔大夫,大学圣三一学院。”

修女开了一扇门。“请在里面稍等。”

这是个舒适宜人的小房间,里面供着一座玛利亚、若瑟和婴儿基督的彩绘木雕。除此以外的陈设只有一张长凳,但皮埃尔没有坐。

等了几分钟,就见一个较年长的修女进来了。她开口问:“罗谢大夫?”

皮埃尔更正说:“德拉罗谢尔。”她说不定故意说错,想试探他。

“请见谅。我是拉都瓦嬷嬷。”

皮埃尔演戏似的说:“这男婴的母亲遭魔鬼附身。”

拉都瓦嬷嬷大惊失色。她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主庇佑我等。”

“这孩子不能留给母亲抚养,否则必死无疑。”

“别的家人呢?”

“他是个私生子。”

拉都瓦嬷嬷镇定下来,狐疑地打量皮埃尔。“父亲是?”

“不是我。相信我,倘若您心里想的是这个。”他语气轻蔑。

对方大为窘迫。“怎么会?”

“孩子生父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我是他家里的大夫。他们的身份我自然不便透露。”

“我明白。”

婴儿啼哭起来,拉都瓦嬷嬷本能地从皮埃尔手里接过来,轻轻摇晃。“他是饿了。”

“不用说。”

“毯子真柔软,想必花了不少钱。”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他掏出钱包——这一点不在预料之内,幸好他身上带着钱。他数出十枚金埃居,等于二十五里弗赫,够一个婴孩几年用的。“他家人嘱托我留下十埃居,并且保证只要孩子在这儿,每年都给这个数目。”

拉都瓦嬷嬷迟疑着没接话。皮埃尔猜想,她拿不定自己这番话有几成可信。不过,抚养弃婴是她毕生的使命,况且十埃居是不小的数目。她接过金币说:“谢谢您。我们会好好照料这个小毛头。”

“我会为他,也会为您祈祷。”

“我也期待一年后的今天再次见到您。”

皮埃尔一时语塞,接着才明白过来,对方以为自己会依照承诺再送十埃居过来。休想。他答道:“我会如约前来,一年后的今天。”

他替嬷嬷开了门,看她迈出房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修院里。

皮埃尔一身轻松,步履轻快。他喜不自胜。到底摆脱了那个野种。到家之后,免不得要闹翻了天,那也值了。他和可恶的奥黛特之间再没有瓜葛。说不定能把她也摆脱掉。

他不急着回家,先进了酒馆,要了一杯雪莉酒给自己庆祝。这种茶褐色的葡萄酒很烈,他一边啜饮,一边思索正经事。

如今办事比从前困难。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加紧惩处新教徒,也许是依着王后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的意思,不过更可能是玛丽那两位舅舅吉斯兄弟的授意。因为查得严了,新教徒就更谨慎了。

皮埃尔手底下有几个新教徒奸细。他们被抓了来,因为怕受酷刑,所以当了叛徒。不过,现在异教徒也学乖了,不再轻信身边的教友,彼此以教名相称,不肯透露姓氏和地址。这就像一盘棋,教会每走一步,异教徒总有对策。好在夏尔沉着耐心,皮埃尔从不气馁,这局棋,要以死来收场。

他喝光了酒,一路走回家。

一进门,他不禁大吃一惊:客厅里赫然坐着夏尔枢机。他穿着红色丝绸上衣,正等着他回来。

接生婆立在枢机身后,只见她抱着肩膀,扬着下巴,等着看他的好戏。

夏尔开门见山:“你把孩子怎么了?”

皮埃尔马上镇定下来,飞快转动脑筋。想不到奥黛特动作这么快,女人被逼急了倒会耍手腕,他倒是低估了。她生产后恢复了一点体力,想到找枢机求救,八成是纳塔去送的信。纳塔运气好,夏尔刚好在家,愿意即刻赶来。总而言之,皮埃尔麻烦了。他答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要是你杀了吉斯家的孩子,主在上,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你再有本事抓亵渎主的罪人也没用。”

“孩子还活着。”

“在哪儿?”

抵赖也是徒劳。皮埃尔实话实说:“圣家庭修会。”

接生婆面露得色。皮埃尔羞愧难当,后悔扇了那一巴掌。

夏尔说:“去把他带回来。”

皮埃尔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脸回去,但要是公然违抗夏尔,那就是自毁前程。

夏尔又说:“最好他还活着。”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万一孩子不幸夭折,就算与他无关,也要算在他头上了——虽然不少婴儿活不过几个小时。十有八九会以谋杀罪处决他。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慢着,”夏尔喝住他,“听仔细了。你要和奥黛特过下去,一辈子照顾好她、照顾好她这个孩子。这是我的意愿。”

皮埃尔沉默不语。夏尔的意愿谁敢违拗?连国王也不行。

“还有,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默默点头,接着出了门。

西尔维的好日子维持了半年。

她用卖书的收入租下一栋不错的两居小房子,位于河南岸大学区的塞尔庞特街,正厅用来开铺子,卖些纸墨之类的文具品,主顾是老师、学生和识字的大众。纸是从圣马塞尔区买的,在城墙以外的南郊,因为傍着毕耶河,造纸商不愁缺水。至于墨水,则是她用栎五倍子制的。栎五倍子是树干上生的瘿,呈瘤子形状,林子里就采得到。父亲教过她怎么制墨。印刷用墨得兑上油来增加黏性,日常写字用的不同,墨要稀一些,她也晓得怎么造。店铺的收入并不够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不过只是个幌子,她们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伊莎贝拉不再终日郁郁,但经此变故,衰老了许多。历经磨难之后,母亲意志衰颓,女儿却坚强起来。如今家中一切都是西尔维做主。

她做着非法生意,又是异教徒,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她过得很快乐。她琢磨原因,猜想是因为这辈子第一次不必听男人呼喝使唤了。她自己决定开铺子,自己选择重新参加新教区会,继续偷卖禁书。她凡事都和母亲商量,但最后都是自己拿主意。快乐来源于自由。

夜里,她也憧憬着躺在男子的怀抱里,但绝不会为此放弃自立。大多男子都把妻子当成小孩子对待,区别在于女人干的活更多。也许世上的确有男子不把妻子视为财产;西尔维还没遇见过。

她和母亲更名改姓,以免官家凭名字想到被处决的异端分子吉勒·帕洛。如今她们改姓圣康坦,西尔维自称泰蕾兹,母亲则改叫杰奎琳。其余新教徒心照不宣,见到了就以化名相称。母女俩只结交新教徒朋友。

铺子开张不久,就有官员来盘查。母女俩报上化名,对方没有怀疑。他把屋子查了个遍,又问了许多问题。西尔维怀疑他是皮埃尔·奥芒德手下的,不过按说纸墨店例行要接受检查,免得私藏禁书。店里没有书籍,只有记事簿和账本,官员满意而去。

禁书全都放在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总是先联系好买主再去取书,“罪证”顶多在家里放几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560年夏天的一个礼拜日上午,西尔维来仓库拿法语的日内瓦圣经,发现箱子里只剩一本了。

她又翻看别的箱子,里面的书籍大多内容晦涩,譬如伊拉斯谟的著作。这些书很少有人买,感兴趣的只有思想开明的神父和好奇尚异的大学生。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这些书一直堆在仓库里,就是因为没有销路。除了《圣经》,也就只有约翰·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卖得好一些。去年九月,父亲加印圣经就是这个缘故,结果不幸被吉斯家所害。书店里搜出来的《圣经》作为罪证,早就焚毁了。

西尔维这才醒悟,她根本没有长远的计划。现在可怎么是好?她想起冬天时跟母亲险些饿死,动了卖身的心思,不禁一阵惊恐。她暗暗起誓,不会重蹈覆辙。

回家路上,西尔维路过大堂区——皮埃尔就住在附近。西尔维对他深恶痛绝,但一直暗中打听他的消息。皮埃尔的主子夏尔枢机力主国王搜捕巴黎的新教徒,西尔维敢肯定,皮埃尔还在干这个勾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没法继续当奸细,十有八九当起了间谍头子。

西尔维曾偷偷监视皮埃尔的房子,还去附近的圣埃蒂安酒馆打探过。吉斯家的护卫常在那儿喝酒,她留意听他们闲聊,偶尔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知道吉斯家的动向。此外,她听说皮埃尔拿到婚姻无效判决没多久又娶了亲,现在家里有三口人:妻子奥黛特、男婴阿兰和侍女纳塔。酒馆里都说奥黛特和纳塔都恨极了皮埃尔。西尔维没和两人说过话,但见了面会点头致意,她盼着有一天能说服她们揭露皮埃尔的秘密。再有,宫里有年轻的尼姆侯爵夫人一直盯着皮埃尔,看见他和什么人交谈都暗暗记着。目前为止,她指认的人里,唯一有用的就是加斯东·勒潘,但此人是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谁都认得,不方便执行秘密任务。

她回到家,跟母亲说《圣经》卖完了。伊莎贝拉说:“不如就算了,只卖纸墨文具吧。”

“卖纸墨的收入不够用度,况且我也不想卖一辈子这些。我们肩负着使命,要让同胞兄弟姐妹自己读上帝圣言,摸索真福音之道。我还要继续履行这个使命。”

母亲笑着夸她:“好孩子。”

“可是到哪儿去弄书呢?咱们又没办法刻印。父亲的印刷机如今归了别人。”

“巴黎准还有别的新教徒印书商。”

“有是有——我在主顾家里见过他们印的书。这些日子卖书赚的钱足够买一批新书,可是一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显然是保密的,二来,既然他们直接卖书,又何必要我呢?”

“要想大批买进新教书籍,只有一个地方:日内瓦。”听伊莎贝拉的语气,日内瓦仿佛远在月亮上。

西尔维可不会轻易泄气。“有多远?”

“你怎么能去!路途又远又危险。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巴黎郊区了。”

西尔维心里害怕,却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可以。还记得纪尧姆吗?”

“怎么不记得。你该嫁的人其实是他呀。”

“我根本不该嫁人。从巴黎去日内瓦要怎么走?”

“我也不清楚。”

“吕克·莫里亚克大概知道。”西尔维同莫里亚克一家相熟。

伊莎贝拉点头说:“他是船货经纪。”

“我一直不太明白‘船货经纪’是做什么的。”

“打个比方:有个船老大从波尔多出发,沿着塞纳河北上,把一批葡萄酒运到巴黎,之后进了一批布料,但只装了半船。他不想耗太久,想尽快把剩下那半船装满。这样呢,他就去找吕克,因为吕克认得全巴黎的商人,熟悉全欧洲的港口。他能帮船老大联系煤炭啦、皮草啦、时兴帽子啦,诸如此类,在波尔多能找到买家的。”

“这么说,到哪儿的路吕克都知道,包括日内瓦。”

“他会跟你说,年轻姑娘可办不到。”

“男人休想再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的。”

伊莎贝拉凝视女儿。西尔维看见母亲眼里泛起泪花儿,大吃一惊。只听母亲叹道:“你真勇敢。真不敢相信妈能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母亲如此感慨,西尔维心中感动,勉强开口说:“我就像妈妈啊。”

伊莎贝拉摇头说:“好比主教座堂像牧区教堂。”

西尔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孩子当榜样呢?该反过来才对。她觉得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岔开话题:“该去礼拜了。”

狩猎小屋的会众找到一处新的集会地点,偶尔称其为圣殿。西尔维和伊莎贝拉走进一间大院子,这是一处租赁马匹跟马车的地方。母女俩穿着朴素,免得被人怀疑是去礼拜。租赁生意的主人也是新教徒,因为是礼拜日,没有开张,但门没有锁。

母女俩进了宽敞的石头马棚,见到一个大块头的年轻马夫正替马匹梳理毛发。马夫瞪着来人,准备拦下,随即认出两人,便一闪身,让她们过去了。

马棚走到头就看见一扇门,门后是一处秘密楼梯,通到宽敞的阁楼。这就是敬神之所。陈设一贯简单,没有画像造像,只有椅子长凳。

这间阁楼最大的好处是没开窗户,声音传不到外面。西尔维曾经趁会众放声高歌时站在外面街上听动静,只依稀听得见歌声,分不出究竟是哪儿传来的:附近坐落着堂区教堂、修道院和学院。

这里人人都认得西尔维。她是书商,因此是会众间的顶梁柱。此外,在团契讨论中,她常常直言不讳,讲起宽容一题,动之以情。她的想法和歌喉都无法不引人赞叹。她是女子之身,无法升为长老,但已是公认的领袖。

母女俩在前排落座。西尔维热爱新教的礼拜仪式——她倒也不痛恨天主教的仪式,这一点和大多教友不同。她明白,对许多基督徒而言,香火味儿、拉丁词句和唱经班的诡异合唱是信仰中不可或缺的。

然而,另一种仪式更叫她倾心:通俗易懂的讲道、合情合理的信条、她可以开口唱的赞美诗。

这一天,她发觉心神不宁,巴不得礼拜快点结束。吕克·莫里亚克一家人都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找他打听。

不过生意的事儿她也不敢忘。说完最后一句“阿门”,她马上走到裁缝的年轻妻子弗朗索瓦丝·迪伯夫跟前,把仅剩的一本法语《圣经》交给她,又从她手里接过五里弗赫。

接着尼姆侯爵夫人路易丝走到她身边说:“宫里迁到奥尔良去了。”

国王率大臣出宫,这是常事。西尔维满心期待:“巴黎的新教徒大概能喘息一阵子了。奥尔良出了什么事?”

“国王召开三级会议 [5] ,”这是传统的国民大会,“夏尔枢机带着皮埃尔·奥芒德也去了。”

西尔维皱起眉头。“不知道那两个魔鬼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不管是什么,一准儿对咱们不利。”

“主保佑我们。”

“阿门。”

西尔维和路易丝说完话,走到吕克身边。“我得去一趟日内瓦。”

小个子的吕克是个乐天派,可听了西尔维的话,他却眉头一皱,表示不以为然。“能否透漏一下原因,西尔维?对不住,该叫你泰蕾兹。”

“法语《圣经》卖光了,我得去买些回来。”

“上帝保佑。我真佩服你这份胆量。”

同一天里,西尔维第二次意外听到赞美,再次觉得受之有愧。她并不勇敢,相反,她怕得要命。“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你办不到。路上可不安全,你一个年轻女子,又没钱雇一队护卫,路上可到处是强盗、黑店、扛着木锨的色眯眯的庄稼汉。”

想到色眯眯的庄稼汉,西尔维不禁皱了皱眉。男人怎么总把强暴当笑话讲?她不会轻易放弃。“说来听听。要去日内瓦该怎么走?”

“要说最快的路线呢,从这儿坐船,沿着塞纳河,最远能去到蒙特罗。这一程大概六十英里吧。还剩下两百五十英里路,主要得靠步行,要是没带行李就没问题。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走上两三个星期能到,不过耽搁一向是免不了。你母亲自然会陪你去吧。”

“不,母亲得留在这儿看店铺。”

“西尔维,我说认真的,你一个人可办不到。”

“我也是不得已。”

“那么路上一定得跟人搭伙。遇到一家人是最好的。要是只有男人,那说什么也不行,原因呢不说你也明白。”

“自然喽。”西尔维毫无经验,想想就觉得害怕。之前说去日内瓦还不当一回事,真是惭愧。“我还是打算走这一趟。”她装出自信的口吻。

“那好,你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跟人结伴而行,路上大家没事做,就天南地北,免不了问起你,你总不能说要去日内瓦买禁书吧。对了,最好干脆别说去日内瓦,谁都知道那可是第一大异教之城。你得编个故事。”

西尔维目瞪口呆。“我得回去想想。”

吕克若有所思。“倒可以说你是去朝圣。”

“去哪儿?”

“韦兹莱,去日内瓦正好经过。那间隐修院供奉着抹大拉的玛利亚圣骨,不少女子去朝圣。”

“太好了。”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西尔维不想天天记挂着,“这星期。”

“我替你找一个靠得住的船老大,带你去蒙特罗。至少这一程不用担心安全。那之后呢,时刻留神。”

“谢谢你。”她顿了一顿,想吕克替自己出谋划策,该客套两句,“乔治好吗?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挺好,谢谢你记挂。鲁昂那边的生意开张,他负责那边。”

“他一向机灵。”

吕克苦笑着说:“我很疼这个宝贝儿子,不过他配不上你,西尔维。”

话是不错,但西尔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口。她只说:“多谢你帮忙。明天我去店里拜访,要是你方便。”

“周二早上再来吧,那会儿我该联系上船老大了。”

母亲正和几个妇人谈天,西尔维急着拉她回家,想马上着手准备。

回家路上正好有间价格实惠的布坊,她挑中一匹粗糙的灰布,样子难看,胜在耐穿。她对母亲说:“等到家以后,妈你得给我缝一件修女袍。”

“那是可以,不过我的针线活儿不比你好多少。”

“行。越难看越好,只要别开线就行。”

“那好。”

“不过第一件事是替我把头发剪了。齐根剪,长短不到一英寸。”

“那不成了丑八怪。”

“没错,正合我意。”

奥尔良。皮埃尔在谋划刺杀。

他不必亲自动手,但他是幕后主使。

夏尔枢机带他来奥尔良,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皮埃尔扔掉奥黛特的孩子,夏尔的气还没消,不过正如皮埃尔所料,夏尔看他有用,才饶了他一命。

皮埃尔一贯以为万万不可杀人。他有罪,但从没犯下如此大罪。他倒是动过这个念头:当初他恨不得杀了那个小婴儿阿兰,苦于没有脱罪的法子。许多人因他而死,吉勒·帕洛就是其中之一,但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明白,这次迈过这条界限,就不能回头了。

然而,他要赢回夏尔的信任,而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指望着穆瓦诺神父开解说这是主的旨意,否则,他皮埃尔就要下地狱了。

刺杀的对象是纳瓦尔国王安托万·波旁。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成功,就可以同时削弱吉斯家的两个劲敌,一是安托万的弟弟孔代亲王路易,二是波旁家族最重要的盟友,法国海军上将、蒙莫朗西家族最厉害的角色,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这三个人很少碰头,怕的就是敌人打这种主意。此次以讨论信仰自由为名召开三级会议,目的就是把三个人同时引到奥尔良。他们力主宽容,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如此重要的契机,明知是险,也不得不冒。

奥尔良位于卢瓦尔河北岸,虽然离海岸有两百英里远,水面船只却络绎不绝。大多是折叠式桅杆的平底船,方便在浅水里行驶、从桥洞经过。城市正中央,和主教座堂隔街相望的,是新落成的格罗斯洛堡。主人雅克·格罗斯洛正为这座美轮美奂的新宅扬扬得意,却被赶了出去,好给王家人马腾地方。

动手这一天黎明,皮埃尔一行赶到城堡。皮埃尔暗暗赞叹。只见一排排高窗周围用红黑两色砖石砌成菱形图案,正门前,左右两条气派的台阶相互呼应。设计保守又独具匠心,正合皮埃尔的品位。

皮埃尔不住在城堡里。虽然他如今跟了吉斯的姓,但一直同下人住在一处。但总有一天,他也会住进这样一座宅子。

他和刺客夏尔·德卢维埃一同进了门。

和卢维埃同行,叫他有些不自在。此人穿着得体,彬彬有礼,可肩膀啦眼神啦又总透着一丝杀机。当然了,他见过不少杀人犯,在巴黎格列夫广场也亲眼见过几个犯人受绞刑,但卢维埃不一样。他是贵族出身,所以姓氏中有个“德”字;他愿意刺杀出身相同的人。道理有些奇怪:大家一致认为,安托万是王室宗亲,杀他不能找平头百姓。

堡内的摆设彰显着新贵之气。镶板光洁锃亮,挂毯颜色鲜艳,尚未因岁月而褪色,巨大的枝状烛台熠熠生辉。方格天花板上刷着繁复的油漆图案,色彩明快。格罗斯洛既当官也从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平步青云。

皮埃尔带卢维埃先去王后的房间。刚一到,就叫下人去跟艾莉森·麦凯传话。

玛丽·斯图亚特当上法国王后,作为密友的艾莉森身份今非昔比。皮埃尔注意到这一对朋友身穿价值连城的裙子、佩戴璀璨夺目的珠宝,朝臣女官抑或深鞠躬、抑或行屈膝礼,她们只微微一颔首,或是施舍一个浅笑。他不禁感叹,人太容易习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而这种尊贵荣耀,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大早就找艾莉森,其实有些冒失。他们相识一年多了,那一天他去向玛丽通知亨利二世国王即将驾崩的消息。两人的前途都和吉斯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艾莉森已经知道他此次是夏尔枢机的密使,并且信得过他。她自然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要紧事,皮埃尔不会贸然前来。

等了几分钟,下人把他们带到一间小偏厅。艾莉森坐在圆桌子旁,显然是匆匆起身,只在睡裙外披了件缎子外衣。只见她鬓角蓬乱、睡眼惺忪,叫人心动。

皮埃尔先问:“弗朗索瓦国王可安好?”

“不大好,”艾莉森答道,“不过他身子一向虚弱。他小时候出过天花,所以个子长不高,还落得体弱多病。”

“那玛丽王后呢?想必在哀悼亡母吧。”六月里,玛丽·斯图亚特的母亲玛丽·德吉斯在爱丁堡亡故。

“对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伤心也是有限。”

“相信玛丽王后不会返回苏格兰吧。”皮埃尔同吉斯兄弟还得为这种琐事烦恼。要是玛丽·斯图亚特心血来潮,要回去统治苏格兰,两个舅舅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堂堂正正的苏格兰女王。

艾莉森没有立刻回答,这叫皮埃尔一阵忐忑。她开口说:“苏格兰人显然得好好管教一番。”

这个回答并不是皮埃尔想听到的,但他知道说的在理。苏格兰国会中新教徒占大半,他们新近通过一条法案,将弥撒规定为违法行为。皮埃尔说:“玛丽的首要责任必然在法国吧。”

好在艾莉森和他意见一致。“玛丽得陪在弗朗索瓦身边,直到生育王子,最好是两个。她也明白,为法王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比管束苏格兰暴民要紧。”

“更何况身为法兰西王后,谁会稀罕做苏格兰女王?”皮埃尔放心地笑了。

“不错。我们俩对苏格兰只剩下一点模糊印象。来法国的时候,玛丽才五岁,我也只有八岁。苏格兰话都让我们忘光了。对了,你一大早把我吵醒,不会是想聊苏格兰吧。”

皮埃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在回避正事。他开解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你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万事俱备,”他开口说,“三个敌人都到了。”

她明白皮埃尔所指。“咱们可要立刻下手?”

“已经下手了。路易·波旁已经被拿下,会以谋逆罪处死。”皮埃尔心说,谋逆罪名大概并非子虚乌有,不过是非黑白并不重要。“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的居所派了重兵把手,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已经是阶下囚,只差定罪了。”这件事由加斯东·勒潘指挥吉斯家族护卫队负责,说是护卫,其实是一支几百人的私人佣兵。“上午弗朗索瓦国王会召见安托万·波旁,”皮埃尔一指卢维埃:“夏尔·德卢维埃会趁机杀了他。”

艾莉森毫不畏缩,皮埃尔暗暗佩服她这份镇定。只听她说:“需要我做什么?”

卢维埃第一次开口:“动手前,国王要给我一个暗号。”他谈吐不俗、用词简练,一听就是贵族口音。

“为什么?”

“要是没有国王授意,谁也不能动王室血脉。”

言外之意是,在场的人必须看得清清楚楚,是弗朗索瓦国王要他死。否则,国王事后大可以撇清关系,向卢维埃、皮埃尔、夏尔枢机等一干嫌疑者问罪。

“千真万确。”艾莉森同往常一样,一点就通。

皮埃尔说:“卢维埃需要和陛下商量片刻,对好暗号。夏尔枢机已经和国王解释过了。”

“那好,”艾莉森说着站起身,“请随我来,卢维埃先生。”

卢维埃跟着她走到门口,这时她转身问:“你带着武器吗?”

卢维埃掀开外衣,只见腰带间插着一柄两英尺长的匕首,收在刀鞘里。

“最好暂时交给奥芒德·德吉斯先生收着。”

卢维埃解下刀和鞘,放在桌子上,跟着艾莉森去了。

皮埃尔走到窗前,目光掠过广场,落在主教座堂西墙高耸的尖拱券。他一阵忐忑,良心有愧。他宽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这座教堂,为了主的圣殿,为了源远流长的真信仰。

听到艾莉森回来,他如释重负。艾莉森和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儿就是奥尔良之围中圣女贞德祈祷的地方。她挽救了本城,使百姓免遭英军蹂躏。”

“有人说她挽救了全法兰西。我们今天也要挽救法兰西。”

“不错。”

“弗朗索瓦国王和卢维埃见面还顺利吧?”

“是,他们正在商量。”

皮埃尔精神大振。“咱们很快就能除掉波旁的势力,从此一劳永逸。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呢。以后再没有敌人了。”

艾莉森没有答话,皮埃尔见她神色凝重,于是问:“你不这么看?”

“当心皇太后。”

“此话怎讲?”

“我了解她。她待我很好,我跟弗朗索瓦还有玛丽一起长大,常照顾他们俩,特别是对弗朗索瓦,因为他身子一向虚弱。卡泰丽娜一直感恩在心。”

“所以……”

“她常对我讲心事。在她看来,咱们这么做是错了。”艾莉森口里的“咱们”指的是吉斯家。

“错了?错在哪儿?”

“她认为消灭新教势力不该靠火刑。死在火刑架上的反倒成了殉教者。要着眼新教滋生的根源,也就是改良天主教会。”

那句“殉教者”说得在理。譬如吉勒·帕洛吧,生前性格专横,从不招人待见,但皮埃尔听手下的探子说,他现在差不多给当成圣徒敬仰。然而,说到改革教会,却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要改良,就得夺走夏尔枢机那些人的财富和特权。永远也不可能,他们势力太大。”

“卡泰丽娜觉得症结就在这里。”

“挑教会毛病的大有人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教他们明白没资格指手画脚。”

艾莉森一耸肩。“我也没说同意卡泰丽娜的看法,我只是提醒一句,咱们得小心。”

皮埃尔一脸不以为然。“倘若她握有实权,那是该小心。不过国王娶了吉斯家的外甥女,一切都在咱们掌握之中。我看皇太后不足为患。”

“别以为她是女人就小看她。想想圣女贞德。”

皮埃尔不以为意,嘴上却说:“我可从来不小看女人。”他微微一笑,魅力尽显。

艾莉森微微一转身,身子贴着皮埃尔的胸膛。女人这样做这绝不会是不小心,皮埃尔深信不疑。只听她说:“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尽心帮助掌权之人,是伟人的军师。咱们俩该同舟共济。”

“正合我意。”艾莉森表面上说的是政治联盟,但皮埃尔听得出弦外之音。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迷上自己了。

这一年来,他一直没有对女人动过心。对韦罗妮克的心思落了空,加上惹人嫌的丑婆娘奥黛特,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女人。

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但他随即意识到,艾莉森说的同舟共济不只是吐露爱慕之意的泛泛之谈。恰恰相反:她存心勾引,意在把他收在麾下。

对女子献殷勤而别有用心,这是他皮埃尔的惯用伎俩。他觉得讽刺,忍不住笑了,艾莉森当他有意,头微微一扬,侧脸朝向他。再明显不过了。

他还是举棋不定。他有什么好处?答案呼之欲出:左右法兰西王后。要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密友当了他的情妇,他的权力甚至在弗朗索瓦公爵和夏尔枢机之上。

他低头吻她。她的嘴唇柔软温柔。她伸手按在他脑后,让他贴得更近,又张开嘴同他舌吻。她随即推开他,说道:“现在不妥,这里不妥。”

皮埃尔琢磨她的意思。她想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同自己亲热?艾莉森待字闺中,万不可牺牲贞洁,一旦传出去——这种事在宫里是瞒不住的——那就嫁不到如意郎君,等于自毁前程。

不过,贵族家的黄花闺女和未婚夫举止亲密倒另当别论。

他猛地醒悟。“啊,不好。”

“怎么了?”

“你并不知道,是不是?”

“不知道什么?”

“我娶妻了。”

她脸色一沉。“主啊。”

“是夏尔枢机安排的。那个女人得尽快嫁出去,老道理。”

“是谁?”

“阿兰·德吉斯把一个女仆搞大了肚子。”

“是,有所耳闻——啊!原来奥黛特嫁的人是你!”

皮埃尔觉得做错了事,羞愧难当。“是。”

“可你为什么答应?”

“报酬是允许我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婚书上落的就是这个名字。”

“该死。”

“抱歉。”

“彼此彼此——不过换了是我,我八成也会答应,为了这个姓氏。”

皮埃尔舒坦了些。他差点成为王后的心腹,但失之交臂,得失间只隔了片刻。好在艾莉森没有因为他娶奥黛特而看不起他。要是被她嫌恶,他一定生不如死。

这时门开了,两人心中有鬼,连忙分开。卢维埃走进来说:“一切安排妥当。”他从桌上拿起匕首,挂在腰间,又用外套遮好。

艾莉森说:“我得回去更衣了。你们俩该去候召室等着。”她从内侧的门出去了。

皮埃尔和卢维埃沿着走廊,穿过门厅,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只见家具都是镀金镶板,墙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墙纸,还挂着一张土耳其毯子。而这里不过是候召室。门后是召见厅,也就是国王召见大臣的地方,再往里是守卫室,有二三十名侍卫把手,最里面才是寝殿。

两人到得早,不过几个大臣比他们还早。卢维埃说:“还得一两个小时——他还没更衣呢。”

皮埃尔于是静下心沉思。他回味同艾莉森的对话,胃里一阵绞痛:倘若他没有娶妻,说不定能娶到法兰西王后的密友。他们可谓天作之合,头脑、样貌、野心都不相上下。说不定有朝一日能获封为公爵。错失良机,他如丧考妣。他对奥黛特的痛恨又深了一层。她粗俗低贱,把他拉回拼命想挣脱的身份。他一辈子的野心都栽在她手里。

屋里的人渐渐多了。十点左右,安托万·波旁到了。他生得眉清目秀,但透着怯懦,厚眼皮耷拉着,两撇胡子也向下垂,让人觉得垂头丧气、死气沉沉。弟弟成了阶下囚,科利尼被软禁,他想必猜到自己大难临头。皮埃尔打量他,猜他明白自己活不过今天。瞧他的姿态,仿佛在说:尽管使出你们最恶劣的手段,老子不在乎。

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也到了。他们向熟人颔首致意,径直进了里间。

几分钟后,国王宣布召见朝臣。

召见室里摆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王座,弗朗索瓦国王歪着身子坐在上面,似乎得靠扶手才撑住身体。他面无血色,还蒙着一层细汗。艾莉森说他身子一向虚弱,但看样子比平常更甚。

夏尔枢机立在王座一侧。

皮埃尔和卢维埃站在最前排,好让国王看得清清楚楚。安托万·波旁就在几步之外。

现在只差国王的暗号。

弗朗索瓦向一个大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方趋前作答。皮埃尔没心思听他们说些什么。国王应该立刻下手。先讨论末等小事,这倒奇了:难道谋杀不过是国事上的一项吗?

接着国王又向另一个大臣发问,同样是无关痛痒之事。夏尔枢机对国王耳语了几句,应该是催他下手,但弗朗索瓦摆一摆手,似乎是说:我心里有数。

奥尔良主教开始长篇大论。皮埃尔恨不得掐死他。国王倚着椅背,合上了眼睛。他八成以为群臣当他在用心听主教进言。其实看他的样子,更像是睡过去了……要么是昏过去了。

过了一分钟,弗朗索瓦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他的目光落在卢维埃身上,皮埃尔以为时候到了——国王别开目光。

接着他就哆嗦起来。

皮埃尔目瞪口呆。三年来,哆嗦热病肆虐,席卷了法兰西及欧洲各国。染上瘟疫说不定是死路一条。

他默念:快说暗号,主在上——然后再晕倒!

这时国王却站了起来。他太过虚弱,又跌在王座上。主教还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没看出国王抱恙还是不关心。夏尔枢机看出不妙,又对弗朗索瓦耳语了两句,但国王疲惫地摇头。夏尔一脸无奈,但只好扶他起身。

国王由枢机扶着,朝寝殿走去。

皮埃尔望向安托万·波旁。他同样是一脸诧异,显然这不是他安排的什么诡计。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猜不透原因。

夏尔示意哥哥疤面公爵跟过去,公爵一脸鄙夷,竟转身背对着夏尔和国王。这反应叫皮埃尔吃了一惊:他如此大不敬,换作君威赫赫的国王,他早就被打进大牢了。

弗朗索瓦国王大半个身子倚着夏尔,出了大殿。

天寒地冻。日内瓦越来越近了,西尔维在阿尔卑斯山麓的座座小丘间跋涉;十一月了,她该穿一件皮毛外套。她不知道要备上。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譬如整天赶路,鞋子很快就穿坏了。譬如客栈老板漫天要价,要是当地只此一家,就变本加厉,明知道她是“修女”也毫不客气。男人想占她便宜,她早有准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没想到的是,在旅店的通铺客房里,竟有女人对自己动手动脚。

远远地,终于看到了日内瓦新教教堂的尖顶。她仿佛在世为人,也涌起自豪之感。他们都说办不到,但她还是做到了。感谢上帝保佑。

这座城坐落在日内瓦湖的南角,罗纳河流经这一角,奔向遥远的地中海。她走近了才发现,相比巴黎,这只是个小镇而已。相比巴黎,她觉着哪个镇子都嫌小。

目的地景色宜人。湖水清如明镜,四周山峦青青,天空则呈现出珍珠灰色。

进城前,西尔维先摘掉修女头饰,把胸前挂的十字塞在裙子底下,用黄围巾裹住头颈,看上去不是修女,而是个衣衫粗陋的信徒。她轻松地进了城。

她在一家客栈落脚,店主是个妇人。第二天,她买了一顶红色的羊毛软帽,盖住一头短发。戴帽子也比围围巾暖和。

罗纳河谷吹来的冷风掠过湖面,水面掀起朵朵细浪。整个日内瓦城裹在寒意之中,西尔维发现当地人和当地气候一样冷。她真想大声疾呼,新教徒也不用非得冷冰冰的呀。

镇里到处是印书的、卖书的。《圣经》和其他书籍有英、德、法语版,从这里销到欧洲各地。她就近去了一家印书商的铺子,见到店主和徒弟正在印刷机旁做工,书堆得到处都是。她询问法语《圣经》的价格。

店主瞟了一眼她那身粗陋衣服,说道:“你买不起。”

学徒哧哧地笑。

“我真是来买书的。”

“看不出来。两里弗赫。”

“要是买一百本呢?”

对方一扭头,表示不想做这笔买卖。“本店没有一百本。”

“既然如此,您不感兴趣,我就另找别家了。”她刻薄了一句,转身出了店门。

可第二家店的老板还是冷眼看人。她急得发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想做买卖呢?她解释说自己大老远地从巴黎赶来,可他们并不当真。她接着说自己肩负着神圣使命,要把圣经传播给误入歧途的法兰西天主教徒,结果引来一片哄笑。

白跑了一天,她怏怏返回客店,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要空手而回?她身心俱疲,结结实实地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决定另辟蹊径。

她打听到牧师学院。牧师的使命是传播真福音,应该会帮她吧。在朴素的学院客堂,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就是这个年轻传教士来到父亲的书店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一晃快三年了。她欣然同纪尧姆打招呼。

在纪尧姆看来,西尔维突然现身日内瓦,好比是上帝恩赐。他两次前往法国各地传道,现在的任务是教导年轻人追随传教士的步伐。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清苦,他的脾气也跟着和善许多,当年瘦削得仿佛弱不禁风,如今则显出心宽体胖。西尔维的到来可谓锦上添花。

听说皮埃尔是叛徒,他震惊不已,同时得知那个完美无缺的情敌是个骗子,也掩饰不住自得之意。接着他听到吉勒殉教,不禁落下泪来。

听西尔维讲起在日内瓦买书的遭遇,他并不诧异。“那是因为你以为和他们平起平坐。”

西尔维的经验是,要防止男人占便宜,唯一的法子就是表现得毫不示弱、胸有成竹。“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认为女人该低声下气。”

“巴黎人也喜欢女人低眉顺耳,不过因为这个不会连生意都不做。既然女客人出得起钱,他们又有货,那就成交。”

“巴黎不一样。”

她暗想,那还用说。

纪尧姆很乐意帮忙。他告假一天,带西尔维去找一个熟识的印书商。西尔维由着他去交涉。她要买两种版本的《圣经》,一是价格实惠的简装版,人人都买得起,再就是精装版,无论印制装订都十分精美,卖给有钱的主顾。纪尧姆按她的指点跟书商讨价还价,最后如愿成交,她在巴黎能以三倍的价出售。她买下一百本精装版和一千本简装版。

她惊喜地瞧见印刷间里摆着法语《诗篇》,是诗人马罗译本 [6] 。这个版本销路很好,她知道卖得动,就买了五百本。

她站在书店后院,望着仓库里抬出一箱箱书,心里激动不已。这一趟旅程还没结束,但至此总算一切顺利。她不肯抛下使命,好在她选对了。这些书会把真信仰带入千家万户,还够维持她们母女俩一年多的花销。她办到了。

不过她还得把书运回巴黎,这就需要一点伪装。

她又买了一百令纸,供给塞尔庞特街的纸墨店。纪尧姆依着她的意思,吩咐书商在每箱书顶层都用纸盖上,以防开箱查看时暴露禁书。每只箱子都印上意大利语“法布里亚诺造纸”,该镇以纸张精美而闻名。应付普通检查不成问题,但要是被搜查,那她就大难临头了。

当天晚上,纪尧姆请她去父母家用晚饭。

西尔维不好回绝。纪尧姆热心帮忙,况且要是没有他,自己说不定是白忙一场,可答应下来,她心里又大不自在。她明白纪尧姆当初对自己有意,一知道她同皮埃尔订婚,就匆匆离开了巴黎。他显然旧情复燃——或者一直念念不忘。

纪尧姆是家中独子,父母对他百般宠爱。老夫妇心地善良、热情好客,都看出儿子痴情于西尔维。西尔维不得不又讲起父亲殉教、她们母女重新振作的经过。纪尧姆当宝石匠的父亲好像已经认定她是儿媳,言谈间以她为荣。做母亲的称赞她勇敢,但眼神间流露出伤感,显然看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夫妇俩请她住下,西尔维怕增添误会,婉言谢绝。

夜里,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爱纪尧姆。两人门当户对,都生在小康家庭,也是同道中人,都以传播真福音为己任,体验过长途跋涉的艰辛,不惜以身犯险,也目睹过暴行。可是,她却对这个有勇有谋的正直男子不屑一顾,反倒爱上一个能说会道的骗子、奸细。自己是哪里不对?也许是这辈子无缘恋爱嫁人吧。

翌日,纪尧姆领她来到码头,介绍了一个可靠的驳船船夫。纪尧姆和此人去同一间教堂礼拜,他的妻小也是会众。西尔维暗想,说到可靠,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回程行李沉重,走陆路的话要雇马车,但乡下道路崎岖,回巴黎只好坐船。驳船会把她捎到下游的马赛,接着再搭去鲁昂的远洋船,在法国北海岸下船,再逆流而上,返回巴黎。

隔天,书箱子都抬上了船;第四天上午,纪尧姆为她送行。西尔维很不自在,他帮了这么大的忙,自己却无法回报。她开解自己,纪尧姆是自愿帮忙,又不是自己哄骗去的,可到底还是觉得亏欠了他。

纪尧姆跟她作别:“书卖完了记得写信给我。要买什么书都告诉我,下次我送去巴黎给你。”

她不愿纪尧姆去巴黎。他一定会跟在身边,那就不像现在这么好打发了。她一下子就想到这难堪的情况,可又不想拒绝。毕竟下次不必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就能进到书了。

答应的话,是不是占便宜呢?她明知道他为什么帮忙。但是,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毕竟,纪尧姆和她都是为同一个神圣使命而奉献。她于是答道:“那太好了。我会写信的。”

“我盼着收到这封信。我会祈祷信早点到。”

“再见了,纪尧姆。”

艾莉森暗暗担心弗朗索瓦国王不行了。那样一来,玛丽成了寡妇、先王的王后,而自己也不过是上任王后的朋友。她们的风光日子不会如此短暂吧?

弗朗索瓦一病不起,众人各怀心事。国王驾崩,必然引得朝野动荡。吉斯兄弟又要同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争夺大权,真信仰也要再次与异端交锋,若要名利双收,依然要看谁先发制人、技高一筹。

眼看弗朗索瓦病情加重,卡泰丽娜皇太后召见了艾莉森·麦凯。皇太后穿了件黑丝裙,上面镶满价值连城的钻石珠宝,威严肃穆。她开口说:“去给你那个朋友皮埃尔带个口信。”

卡泰丽娜凭女人的直觉看出艾莉森对皮埃尔有情。什么传言都逃不过皇太后的耳朵,她应该也知道皮埃尔已经娶妻,这段恋情注定无疾而终。

艾莉森得知皮埃尔的婚事,一时心乱如麻。她纵容自己为他动情。皮埃尔精明能干、懂得讨女子欢心,并且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她曾幻想两个人并肩携手,为国王与王后尽忠效力,成为王室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她只能把这个幻想抛在脑后。

“是,陛下。”艾莉森应道。

“去跟他说,叫夏尔枢机和疤面公爵一个小时后到召见室来。”

“是什么事?”

皇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他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艾莉森出了卡泰丽娜的房间,踏上格罗斯洛堡的走廊。一路上,男子对她鞠躬,女子对她屈膝。她想到这般礼遇或许时日无多,不由得格外享受。

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卡泰丽娜的打算。她心知皇太后精明强干,亨利驾崩之后,卡泰丽娜一时没了主心骨,这才依仗吉斯兄弟,可谓犯了大错:夏尔和弗朗索瓦大权独揽,借着玛丽王后摆布国王。艾莉森寻思,要卡泰丽娜再次上当可没那么容易了。

吉斯兄弟同王室一样,也住在堡中。他们自然明白近水楼台,时刻伴在国王身边。皮埃尔也懂得这个道理,因此紧随夏尔枢机左右。他住在紧邻着主教座堂的圣贞德客栈,不过艾莉森知道,他每天一早趁吉斯兄弟还没起身就赶到城堡,一直留到兄弟俩就寝才走,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肯错过。

皮埃尔连同几个谋士还有下人都在夏尔枢机的客厅里。他套了件蓝色的无袖紧身皮衣,底下的白衬衣绣着蓝花,还缝了飞边。他总是这么风度翩翩,蓝色尤其衬他。

枢机还在寝室里没出来,不过已经更衣接见来客了;夏尔一向勤于政事。皮埃尔边起身边说:“我去通知他。卡泰丽娜有什么事?”

“她神神秘秘的。早上安布鲁瓦兹·帕雷给国王诊治过。”帕雷是医生。“至于他说了什么,只有卡泰丽娜一个人知道。”

“兴许国王有所好转。”

“兴许没有。”艾莉森的前途以及玛丽的前途,都系在弗朗索瓦的身体状况上。要是玛丽诞下王子,那或许还有指望,可惜玛丽的身子还是没有动静。她去看过卡泰丽娜引荐的大夫,但不肯对艾莉森透露。

皮埃尔若有所思:“要是弗朗索瓦国王无后,那么就是弟弟夏尔继位。”

艾莉森点头说:“不过夏尔才十岁,需要有人摄政。”

“这个位子的人选自然是第一继承人,也就是安托万·波旁。”

“咱们的头号敌人。”艾莉森的噩梦就是吉斯家族失势,自己和玛丽·斯图亚特沦为平头百姓,谁都懒得再向她们鞠躬行礼。

她相信这也是皮埃尔的噩梦,不过她看出来,皮埃尔已经在筹划对策了。他从不气馁:艾莉森欣赏这一点。只听皮埃尔说:“所以呢,倘若弗朗索瓦驾崩,咱们的任务就是制服安托万。你看卡泰丽娜召见吉斯兄弟是不是为了这件事?”

艾莉森微微一笑:“要是谁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一个小时之后,在金碧辉煌的召见室,艾莉森、皮埃尔与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并肩而立。

宏伟的壁炉里火焰熊熊。艾莉森诧异地看到安托万·波旁也立在一旁。仇人相见,疤面气得脸通红,夏尔把胡子捋成一个尖角——他怒不可遏时就爱捻胡子。安托万则是满脸惊惧。

卡泰丽娜怎么把这对世仇都请来了?莫非是要他们比试身手,弗朗索瓦死后由赢家摄政?

其余重臣大多是枢密院大臣,各个一脸茫然。看来大家都蒙在鼓里。莫非要当着众人杀死安托万?可刺客夏尔·德卢维埃并不在场。

可以肯定,此事至关重要,但卡泰丽娜煞费苦心,没走漏一点风声。就连皮埃尔也不知情,他可是无所不知的。

艾莉森琢磨,卡泰丽娜此次一意孤行大不寻常。不过,皇太后是有心计之人。艾莉森想起玛丽·斯图亚特大婚时卡泰丽娜交给自己的那一小袋鲜血,也想起那几只小猫,明白卡泰丽娜下得了狠手,只是很少显露锋芒。

卡泰丽娜驾到,众人深深鞠躬。艾莉森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威仪赫赫,随即明白,她之所以选这身缀满钻石的黑丝裙,就是为了彰显威信。这身行头之外,她还戴了一件头饰,酷似王冠。她身边跟着四个护卫,艾莉森一个都不认得。这几个人是从哪儿来的?随行的还有两个记录官,抬了写字桌,备了笔墨。

卡泰丽娜坐在王座上,平常只有弗朗索瓦才能坐的。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卡泰丽娜左手里拿着两页纸。

两个官吏摆好书桌,侍卫立在卡泰丽娜身后。

她开口说:“爱子弗朗索瓦病重。”

艾莉森和皮埃尔使了个眼色。“爱子”?不是国王陛下?

只听她接着说:“医生们束手无策。”她爱子心切,一度哽咽,拿起蕾丝帕子在眼睛下面点了点。“帕雷大夫认为,弗朗索瓦只有几日的寿命了。”

艾莉森明白了,这是要商谈继承一事。

卡泰丽娜说:“我已经把二王子夏尔·马克西米利安从圣日耳曼昂莱堡接了过来,现在他就在我身边。”

艾莉森并不知情。卡泰丽娜下手又迅速又精明。政权更迭之时可谓危机四伏,只要占有新主,就等于把握了大权。卡泰丽娜比他们都先走了一步。

艾莉森又瞟了一眼皮埃尔,只见他目瞪口呆。

皮埃尔身旁的夏尔枢机气冲冲地嘀咕:“你那些探子没一个人报告!”

皮埃尔不服气:“他们拿钱是去监视新教徒的,又不是王室。”

卡泰丽娜举起其中一张纸说:“好在弗朗索瓦国王尚有气力,签了孔代亲王路易·波旁的处决令。”

几个大臣齐声惊呼。路易被判处叛国罪,但处决一事国王一直犹豫不决。处死王室血脉可谓大逆不道,欧洲各国都会为之震惊。盼着路易死的只有吉斯两兄弟,看情形,这次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如愿以偿了。看起来卡泰丽娜是要继续依仗吉斯家的势力。

卡泰丽娜一挥手里的诏书。艾莉森很怀疑究竟是不是国王签的,谁也看不清。

安托万发话了。“陛下,我恳请您开恩。请免我弟弟一死,我发誓他是冤枉的。”

“你们俩谁也不冤枉!”卡泰丽娜怒斥。艾莉森从来没听她用过这种语气。“国王要权衡的问题是要不要把你们两个都处死。”

安托万是战场上的猛将,在其他场合都是懦夫一个。他苦苦哀求:“求陛下开恩,饶了我们兄弟俩。我发誓,我们对国王陛下忠心耿耿。”

艾莉森瞥了一眼吉斯兄弟。两人喜不自胜。敌人失势——时机恰到好处。

卡泰丽娜却说:“倘若弗朗索瓦国王不幸驾崩,我十岁的二儿子成为夏尔九世国王,怎么能容让你安托万当摄政王?你曾密谋除掉先主。”

对于阴谋篡权一事,无论是安托万还是路易都没有落实罪证,但安托万却不辩驳,只说:“我无意做摄政王,”他语气里透着绝望,“我愿意放弃摄政之位,只求陛下饶了我弟弟,也饶了我。”

“你愿意放弃摄政之位?”

“自然愿意,一切都听陛下做主。”

艾莉森暗想,卡泰丽娜的目的就是要让安托万说出这一句话。她随即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皇太后挥了挥另一张纸。“既然如此,我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签字,由群臣做见证。书中称你放弃摄政之权利,交由……他人。”她别有深意地瞧了一眼疤面公爵,但没有点他的名字。

安托万答道:“什么我都签。”

艾莉森瞧见夏尔枢机面露喜色。这正是吉斯兄弟梦寐以求的。新君听他们摆布,继续铲除新教徒。皮埃尔却皱起眉头,对她耳语:“她怎么一个人拿主意?怎么没和吉斯兄弟商量?”

“也许是要向他们示威,”艾莉森答道,“亨利国王驾崩后,吉斯兄弟对她就视若无睹。”

卡泰丽娜把文书交给官吏,安托万趋前,从头读了一遍。字不多。他露出诧异之色,抬头望着卡泰丽娜。

卡泰丽娜用陌生的尖利声调喝道:“快签!”

一个刀笔吏拿鹅毛笔蘸了墨水,递给安托万。

安托万签了字。

卡泰丽娜拿着那张处决令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把诏书扔进火里。纸张燃起火苗,随即烧成了灰。

艾莉森暗想,这下子谁也不知道弗朗索瓦究竟签了名没有。

卡泰丽娜又坐回王座上,看样子还有事要宣布。

她开口说:“夏尔九世国王即位后,法兰西将迎来和解。”

和解?在艾莉森看来,这可不像什么冰释前嫌,根本是吉斯家族大获全胜。

卡泰丽娜又说:“安托万·波旁,念你为国家妥协,封你为法兰西中将。”

艾莉森寻思,这是给他的报酬,以示慰藉,希望他从此不再谋划叛乱。她望向吉斯兄弟。两人面露不悦之色,但和摄政之位相比,这不值一提。

卡泰丽娜接着说:“安托万,请你将刚才在群臣前签署的这份文书念一遍吧。”

安托万拿起那页纸,面对朝臣。只见他喜不自胜,兴许他一直觊觎法兰西中将的头衔吧。

他念道:“本人,安托万·波旁、纳瓦尔国王——”

卡泰丽娜打断他:“直接念重点。”

“本人放弃摄政之位,将一切应有权力交由卡泰丽娜皇太后。”

艾莉森惊呼一声。

疤面公爵暴跳如雷:“什么?不是我?”

“不是你。”安托万轻声答道。

疤面朝他逼近,安托万忙将文书交给卡泰丽娜。疤面转身面向皇太后,几个侍卫围拢过来,显然有所防范。疤面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气得脸上的伤疤涨成猪肝色。他大喊:“这成何体统!”

“肃静!”卡泰丽娜怒叱,“我没叫你说话!”

艾莉森目瞪口呆。卡泰丽娜把他们都耍了,现在大权独揽,等于把持了法兰西朝政。掌权的既不是吉斯兄弟,也不是波旁与蒙莫朗西同盟,而是她卡泰丽娜本人。她趁着两派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果然老谋深算!卡泰丽娜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凭借着心机和沉稳,策划了一场不亚于政变的壮举。

艾莉森愤怒中夹着失望,但也不由得不佩服她智谋过人。

不过,卡泰丽娜还有事要宣布。

“现在,为了给今日缔结的和平锦上添花,吉斯公爵与纳瓦尔国王以拥抱表示冰释前嫌。”

在疤面看来,这等于奇耻大辱。

疤面和安托万怒目相对。

“请吧,”卡泰丽娜催促,“这是命令。”

安托万率先行动,迈过五彩砖地,向疤面走去。两个人年龄相差无几,但除此以外并无相似之处。安托万一脸淡漠,小胡子下面挤出一个笑,就是有些人口中的傻笑。疤面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脸孔带疤,且心肠歹毒。不过安托万并不蠢。他和疤面隔了一码,张开双臂说:“我遵从皇太后殿下的旨意。”

疤面不可能说我不遵从。

他迈上前,两个人迅速拥抱又马上分开,像怕感染瘟疫似的。

卡泰丽娜面露微笑,鼓起掌来,群臣掌声雷动。

地中海马赛港中千帆竞发,西尔维从驳船上卸下箱子,搭上远洋货船。船只经由直布罗陀海峡,驶过比斯开湾(她晕船晕得厉害),再穿过英吉利海峡进入塞纳河,逆流直到鲁昂,法国北部第一大港口。

鲁昂的新教徒占了三分之一人口,礼拜日,西尔维同新教徒在真正的教堂礼拜,他们并不着意躲躲藏藏。书在这儿就能卖光,但奉行天主教的巴黎更需要这些书。况且巴黎卖得也更贵。

1561年1月,法国呈太平之象。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夭折,皇太后卡泰丽娜执政,吉斯兄弟免去了若干官职。皇太后颁布新规,对新教徒更为宽容,只是还不算正式律法。宗教犯将获释,异端案一律搁置,异端罪犯取消死刑。新教徒欢欣鼓舞;西尔维听说,如今都管他们叫胡格诺派。

不过,贩售禁书属于严重的异端罪行,还是要治罪。

西尔维坐着河船返回巴黎,舱中装满了书箱子;她心中喜忧参半。二月一个清寒的上午,船泊进格列夫码头,只见河中有几十艘大小船只,有的停靠在岸边,有的在河中央下锚。

西尔维找人去给母亲捎口信,又写了张字条给吕克·莫里亚克,说此行圆满,不日登门感谢他替自己安排。海关衙门就在格列夫广场,走几步就是,西尔维知道,会不会有麻烦就看这儿了。

她身上带着文书,是纪尧姆费心伪造的,他杜撰了一位法布里亚诺造纸商,证明西尔维买入一百一十箱纸。西尔维还带上了钱袋子,准备缴进口税。

她把证明递给小吏。对方问道:“纸?普普通通的纸,没写字,也没印东西?”

“家母和我做的是纸墨文具生意。”

“买的可不少呀。”

她勉强笑着说:“巴黎有很多学生呢——是我的运气。”

“还跑了那么老远。圣马塞尔就没有造纸的吗?”

“意大利造的物美价廉。”

“得叫大人看一看,”他把文书递还给她,一指长凳,“在那儿等着。”

西尔维坐下了。怕是大难临头了。一打开箱子查看,那就暴露无遗!她觉得已经被定了罪,正等待判刑。她心急如焚,想着还不如立刻被押进大牢,省得悬着一颗心。

她努力不去担心,仔细瞧着海关大堂里办公。她发现进来的人大都和这里的官吏相熟,随便递上文书,交了税就走了。真走运。

她如坐针毡地等了一个小时,然后被叫到楼上,进了一间大房间,见到副司库克劳德·龙萨,此人神色阴郁,身穿褐色紧身上衣,头戴丝绒便帽。龙萨把刚才那些问题又问了一遍,西尔维心里忐忑,不知道该不该出钱打点。刚才在楼下好像没看到,不过这种事总不会在台面上做吧。

盘问之后,龙萨说:“必须开箱验货。”

“那好吧。”西尔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口气,好像虽不情愿但也无所谓。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轻轻晃了晃钱袋子,暗示对方通融,但龙萨好像没注意。可能他拿好处只挑认识的人。西尔维束手无策:该怎么救下这批货——还有这条命。

龙萨站起身,跟她出了账房。西尔维觉得浑身哆嗦,步子踉跄,但龙萨好像没瞧出她心虚。龙萨叫来之前盘查西尔维的那个小吏,三人一同来到码头船边。

西尔维瞧见母亲竟然到了,不禁吃了一惊。母亲雇了个推四轮大车的脚夫,预备把箱子运到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跟母亲说了状况,伊莎贝拉也慌了神。

龙萨跟小吏上了船,挑了一只箱子,吩咐抬上岸检查。脚夫把箱子抬到码头边上。箱子是轻木造的,用钉子钉死,一侧印着意大利语“法布里亚诺造纸”。

西尔维看他们大费周章,猜想必然要搜个底朝天了。箱子里装了四十本法语日内瓦《圣经》,页边还有大逆不道的新教注解。

脚夫用撬棍撬开箱子,露出几捆白纸。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吕克·莫里亚克到了。

“龙萨,我的朋友,我到处找您呢。”他语气轻快。只见他拎着一只酒瓶子。“赫雷斯刚运来一批酒,我寻思得让您尝一尝,好保证——货真价实,是吧。”吕克挤了挤眼睛。

西尔维一眨不眨地盯着箱子。那几令白纸底下就是能治罪的圣经。

龙萨热情地跟吕克握了握手,接过瓶子,又介绍身边的小吏。“我们正在检查那个人的货物。”他一指西尔维。

吕克一瞧西尔维,假装惊道:“哟,小姐,你回来了?龙萨,她没事儿,我认得——在左岸卖纸墨文具的。”

“真的?”

“嗯,可不是,我给她作保。有这么回事,老伙计,波罗的海刚刚运来一批皮草,其中有一件金狼皮,特别适合嫂夫人。嫂子那秀发衬着皮毛领子,准绝了。要是您喜欢,船长就孝敬给您——请您多多担待,您准明白的。走吧,我带您去瞧瞧。”

“有劳。”龙萨迫不及待。他转身吩咐小吏:“给她签字放行。”说罢就和吕克勾肩搭背地走了。

西尔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险些虚脱。

她缴了关税,对方按“墨”类要了一个金埃居,明显是敲竹杠,但西尔维一语不发地交了,对方满意而去。

脚夫开始卸货装车。

1561年初,内德·威拉德第一次为伊丽莎白女王肩负出使任务,责任之重令他惶恐。他铆足了劲,绝不有负所托。

内德来到威廉·塞西尔爵士在斯特兰德街的新居,听他交代任务。塞西尔坐在里间的凸窗旁,窗外看得见科芬园的田野。“我们希望玛丽·斯图亚特留在法国。要是她回苏格兰执政,那就麻烦了。那边的宗教情势微妙,要是有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徒君主,内战是十有八九的事。倘若她大败新教徒,赢得内战,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英格兰。”

内德明白其中道理。欧洲大多数君主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继承英格兰王位,要是她回到海峡这边,对伊丽莎白就更具威胁。他说:“也是为这个原因,料想吉斯家希望她回苏格兰。”

“正是。你这次的任务就是晓之以理,劝她宜静不宜动。”

“我一定竭尽所能。”内德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一点对策也没有。

“你和她兄弟一同前往。”

“她哪有兄弟!”内德知道,玛丽是苏格兰国王詹姆五世和王后玛丽·德吉斯的独生女。

“她兄弟多着呢,”塞西尔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父王对妻子不忠,在国王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至少有九个私生子。”塞西尔祖辈经营客栈生意,因为中产出身,瞧不起王室的风流账。“这个兄弟叫詹姆斯·斯图亚特,是新教徒,不过玛丽跟他很亲近。他也希望妹妹留在法国,免得回来兴风作浪。你就扮作他的随从:咱们不想叫法国那边知道此事牵涉到伊丽莎白女王。”

詹姆斯二十八九岁,一头淡金色头发,形容肃穆,穿了件钉珠宝的栗褐色紧身上衣。苏格兰贵族都通晓法语,不过有的流利些;詹姆斯说起法语结结巴巴,口音浓重,好在有内德帮衬。

两人乘船来到巴黎。如今英法两国停战,这一程还算顺利。到了才听说,玛丽·斯图亚特去了兰斯过复活节,他们扑了个空,内德心生沮丧。英国外交大使尼古拉斯·思罗克莫顿爵士告诉他们说:“吉斯王朝全体退居香槟老家,重整旗鼓去了。”思罗克莫顿四十开外,眼光锐利,红棕色的胡子并不见斑白。他身穿黑色紧身上衣,领子和袖口都缝着小巧精致的飞边。“卡泰丽娜皇太后在奥尔良智胜吉斯,打那以后,再没人能和她抗衡,吉斯一家大挫锐气。”

内德说:“听说复活节时有新教徒闹事。”

思罗克莫顿点头说:“在昂热、勒芒、博韦以及蓬图瓦兹四地。”内德听他如此一丝不苟,不禁心生敬佩。“你们也知道,迷信的天主教徒喜欢捧着圣物游行,咱们新教徒思想开明,深知供奉神像圣骸是犯了崇拜偶像之罪,结果一些爱激动的弟兄就冲进游行队伍里。”

内德对以暴制暴的新教徒感到气愤。“只要自己不尊奉神像就好了,怎么还管别人的事?意见不一的,就该凭上帝裁定。”

“也许吧。”思罗克莫顿对新教的态度比内德极端,伊丽莎白手下的多数重臣都如此,包括塞西尔也是,但女王是温和派。

“不过卡泰丽娜看来控制得不错。”

“是。她不愿诉诸暴力,一直想方设法遏制情势恶化。复活节后,大家渐渐冷静下来。”

“皇太后是明智之人。”

“也许吧。”思罗克莫顿还是这一句。

内德准备告辞,思罗克莫顿叮嘱说:“到了兰斯,留神防着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他比你年长一两岁,专替吉斯家做那些卑鄙勾当。”

“为什么要留神?”

“此人毒如蛇蝎。”

“多谢提醒。”

内德同詹姆斯两人搭乘河船前往兰斯,先顺着塞纳河北上,之后进入马恩河。走水路比骑马要慢,不过比坐三四天马鞍舒适。到了香槟区的兰斯重镇,才知道又一次扑了空:玛丽·斯图亚特已经起驾,拜访洛林枢机夏尔去了。

两人这次改成骑马。路上内德还是老样子,逢人就打听消息。他听说还有别人在打听玛丽·斯图亚特的行踪,不由得暗暗心惊。大约一天之前,有个叫约翰·莱斯利的苏格兰司铎打那儿经过,内德猜测是苏格兰天主教派来的,想必他的目的和内德恰恰相反。

内德和詹姆总算赶到玛丽居留的圣迪济耶行宫,只见城堡四面围墙,耸立着八座高塔。两人报上身份,由下人引进大厅。等了几分钟,就见进来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他一脸傲慢,好像不高兴见到他们。他自称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詹姆斯和内德起身相迎。詹姆斯开口问:“尊驾是王妹玛丽女王的亲戚?”

“当然。”皮埃尔又问内德:“这位先生是?”

“内德·威拉德,詹姆斯·斯图亚特的书记。”

“不知道两个苏格兰新教徒来这儿有何贵干?”

内德心中暗喜:皮埃尔没怀疑自己的身份。要是玛丽以为此行是她苏格兰亲人的意思,而不是英格兰的对头,或许更容易听进去。

皮埃尔言辞不善,但詹姆斯并未动气。他平静地答道:“我来见妹妹。”

“目的呢?”

詹姆斯微微一笑。“告诉她詹姆斯·斯图亚特来了,这就行了。”

皮埃尔下巴一扬。“我去禀告玛丽王后,看殿下是否愿意见你。”内德瞧出皮埃尔会千方百计阻止他们兄妹见面。

詹姆斯坐下了,扭头看着别处。毕竟他也是王室后裔,对一个后生下人本不用这么客气,他仁至义尽。

皮埃尔一脸愠怒,但一言不发地走了。

内德坐下来等。城堡里诸事繁忙,下人在大厅里进进出出,服侍到访的王室。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内德见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走进大厅,只见她身穿粉红色丝裙,乌发上别着珍珠发饰,知道她不是下人。她那双蓝眼睛凝视内德,目光里透出精明警觉。她随即认出詹姆斯,立刻笑容满面。“稀客!詹姆斯大人!还认得我吗?艾莉森·麦凯——玛丽大婚那天咱们见过一面。”

詹姆斯起身鞠躬,内德跟着行礼。詹姆斯答道:“当然认得。”

“我们没听说您来了!”

“我让一个叫什么皮埃尔的人通传。”

“啊!他呢专门负责打发那些闲人。不过她自然愿意见您。我先去说一声,然后叫人来带您——您二位。”她打量内德。

詹姆斯介绍说:“这是我的书记,内德·威拉德。”

内德又鞠躬行礼。艾莉森冲他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詹姆斯说:“皮埃尔那家伙压根没告诉玛丽说咱们来见她!”

“怪不得叫我提防此人。”

又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一个下人,引两人出了大厅,进到一间惬意的小客厅。内德心中忐忑。这次一行的目的就是这次会面。伊丽莎白女王和主人兼师傅塞西尔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一会儿就见玛丽·斯图亚特进来了。

内德从前见过玛丽一次,此刻见到她如此高挑、如此俏丽,再次为之惊诧。她皮肤白皙、头发火红,分外引人注目。虽然年方十八,却仪态万方,像船只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修长优雅的颈子上头高昂着。守丧期已过,但她依然穿着白裙,以示哀悼。

她身后跟着艾莉森·麦凯和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詹姆斯深鞠一躬,玛丽则立即走到他身边,吻了吻他。只听她说:“你可真厉害,詹姆斯。我在圣迪济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找了好一阵子呢。”詹姆斯笑着回答。

玛丽坐下了,吩咐大家都坐。她说:“有人跟我说,我应该返回苏格兰,仿若旭日初升,驱散王土上宗教纷乱的阴云。”

詹姆斯说道:“看来妹妹见过约翰·莱斯利了。”内德担心的就是这个。莱斯利抢先一步,经他一番劝说,玛丽显然动了心。

“你真是无所不知!”玛丽叹道。她显然极喜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跟我说,要是我坐船回阿伯丁,他能集结两万兵马,追随我讨伐爱丁堡,推翻新教国会,重燃基督荣光。”

詹姆斯问:“妹妹不会信他这番话吧?”

内德担心玛丽深信不疑。他很快看出,玛丽容易轻信,虽然仪态端庄优雅,一派女王之气,但看不出有智谋。君主周围少不了阿谀奉承,因此懂得兼听明辨至关重要。

玛丽喜滋滋地没做理会,只说:“要是我回苏格兰,我就封你做总主教。”

在场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苏格兰女王并无钦点主教的权力,这和法国不同。但詹姆斯没费神指出,只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那你一定得改宗喽。”玛丽语气轻快。

詹姆斯竭力忍着她这种轻浮态度,庄重地说:“我这次来,是请你改信新教。”

内德皱起眉头。这并非此行目的。

玛丽坚决地回答:“我是天主教徒,我的家人也都是天主教徒。我不能改变信仰。”

内德瞧见皮埃尔默默点头。显然,要姓吉斯的改信新教叫他不寒而栗。

詹姆斯答道:“就算你不肯做新教徒,至少会宽容他们吧?只要你随他们自由敬礼,他们都会拥戴你。”

内德认为这样劝说不妥。他们的目的是让玛丽留在法国。

皮埃尔也露出紧张的神色,不过是另有原因:对忠坚派天主教徒而言,宽容的理念荒唐至极。

玛丽反问:“那么新教徒对待天主教徒,也是同样的宽容吗?”

内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自然不是。如今苏格兰判定祝圣弥撒有罪。”

皮埃尔反驳说:“你错了,威拉德先生。弥撒不是罪。”

“苏格兰国会刚刚通过了法案!”

“所谓的国会或许是通过了法案,但要正式立法,必须由君主批准。玛丽女王陛下尚未御准。”

内德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确实不错,我只是希望女王陛下不要轻信谗言,以为苏格兰宗教宽容已成大势。”

“威拉德先生,敢问这番话是谁的意思?”

皮埃尔似乎瞧出内德的身份不只是书记。内德避而不答,只对玛丽说:“陛下在法国贵为公爵夫人,享有田产俸禄,又有财雄势大的亲族支持。但在苏格兰却要面临冲突之忧。”

玛丽却答道:“在法国,我是先王的未亡人,但在苏格兰,我是堂堂女王。”

看样子她主意已定。

皮埃尔说道:“威拉德先生,要是玛丽女王陛下返回苏格兰,不知道伊丽莎白女王作何感想?”

这显然是个陷阱。要是内德侃侃而谈,那就要暴露女王特使的身份。他佯装无知。“我们在苏格兰也只是听到些传言。要知道,和我们爱丁堡相比,你们兰斯离伦敦还要近一些呢。”

内德拿路程来搪塞,但皮埃尔并不上当,只问道:“你们在苏格兰听到什么传言?”

内德小心翼翼:“哪个做君主的都不高兴听说有人要争夺王位,弗朗索瓦国王和玛丽王后自称统领法兰西和苏格兰,以及英格兰和爱尔兰,听说伊丽莎白女王大为不悦。不过伊丽莎白表示坚决拥护玛丽统领苏格兰,不会从中作梗。”

这话并不属实。伊丽莎白举棋不定,她一方面深信王位继承权至高无上,另一方面又担心玛丽同自己争夺王位,故此才希望玛丽留在法国,免生事端。

皮埃尔应该也明白,但故意不去戳穿。“那就好,因为这位女王深受苏格兰百姓爱戴。”他接着对玛丽说,“他们会燃起篝火、举国欢庆,恭迎女王大驾归来。”

玛丽微笑着说:“不错,我相信。”

内德暗暗叹道,真是傻得可怜。

詹姆斯又开口相劝,大概是和内德一般心思,想委婉地规劝一番。玛丽却打断他说:“晌午了,咱们用膳吧。过后再谈。”她站起身,大家也纷纷起身。

内德明白大势已去,但不愿就此放弃。“陛下,依鄙人之见,返回苏格兰绝非明智之举。”

“是吗?”玛丽语气威严,“无论如何,我决定回去。”

次年,皮埃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香槟。他厌恶这种日子。待在乡下,他有心无力,吉斯家再也无法左右朝政,而卡泰丽娜皇太后竭力维系天主教和新教间的和平。巴黎远在一百英里以外,他鞭长莫及。此外,这里离故乡不远,人人都晓得他出身低贱,这也叫他不自在。

1562年2月末,疤面公爵离开茹安维尔的府宅,准备返回都城,这下正和皮埃尔的意。机会来了,他要再次大展拳脚。

一行人走在狭窄蜿蜒的乡间土路上,一边是刚犁过的田地,一边是光秃秃的葡萄园。天空晴朗,但天寒地冻。随行的是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队伍,由加斯东·勒潘打头,一些士兵配着护手刺剑,是时兴的长剑。虽然没有正式军装,不过大多穿着公爵的绶带色,鲜艳的红黄两色,仿佛一支入侵军队。

二月的最后一天,公爵留宿在多马尔坦村落,同弟弟路易枢机会合。路易好酒贪杯,人称“酒瓶枢机”。加上路易的火绳枪队,队伍更加壮大。火绳枪枪筒较长,形状像钩子,所以也叫“钩铳”,因为重量轻,可以抵在肩膀上发射,不像滑膛枪,必须架在地面上。

三月一日是主日,一队人马早早上路,赶往瓦西,同一支重装骑兵队会合。等疤面抵达巴黎时,兵力足以叫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瓦西小镇坐落在布莱斯河畔,周郊都是铁铺,河岸两侧水磨林立。吉斯军队从南门进到镇子,正巧响起一阵钟声。教堂敲钟却不为报时,那准是出了事,疤面拦下一个行人询问情况。

“是新教徒,召唤会众去礼拜。”

公爵怒从心起,脸上的伤疤现出青紫色。“新教徒敲钟?”他喝道,“他们怎么上去的?”

行人一脸惶恐。“小的不知,大人。”

新教徒如此胆大包天,正是暴乱的导火索。皮埃尔满心期待,伺机煽风点火。

疤面说:“就算宽容赦令成了律法——谁说得准——那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做这些亵渎之举!这还不叫明目张胆!”

那人沉默不语,不过疤面这句话并不是喝问他,只是不吐不快。皮埃尔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动怒。瓦西镇属于玛丽·斯图亚特所有,如今玛丽返回苏格兰,疤面身为大舅舅,代为打理这片地产,因此可以说瓦西是他的领地。

皮埃尔火上浇油:“全镇都知道爵爷今天早上驾到,那些新教徒自然也知道,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让您难堪。”

加斯东·勒潘也在旁听着。在他看来,武力能免则免——他一个士兵能活到三十三岁,也许就是为这个缘故。只听他插嘴说:“公爵,咱们不如绕道而行,否则没进城就要损兵折将了。咱们需要彰显兵力。”

皮埃尔可不爱听这套话。他轻声说:“爵爷,如此轻辱,您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显得软弱无能了。”

“本爵绝非软弱无能之辈。”疤面怒气冲冲,接着踢马向前。

勒潘瞪了皮埃尔一眼,但手下的兵卒却跃跃欲试,巴不得出手。皮埃尔巧妙地激励士兵,他让队伍先走,在后面对一群士兵说:“我嗅到战利品了。”士兵们哈哈大笑。这是提醒他们,暴力冲突中通常都能趁火打劫。

队伍进到城中,钟声也止了。疤面下令:“去把堂区司铎找来。”

大军沿着街道缓缓来到城中心。只见围地内矗立着一座王室法院、一座城堡和一间教堂。他们走到教堂西侧,见到前来会合的重型骑兵队正在集市广场候着。总共有五十名骑兵,各自配有两匹战马,另有一匹驮盔甲的役畜。高大的战马嗅到有人来了,嘶鸣不止,不住踢踏。

加斯东·勒潘吩咐队伍解散休息,公爵的士兵到有棚顶的集市下马,路易枢机的枪队在教堂南面的墓园整修。有些士兵去了广场上的天鹅酒馆,点了火腿和啤酒当早饭。

堂区司铎匆匆赶来,白法衣上还沾着面包屑;城堡管家紧随其后。疤面问道:“好了,告诉我,瓦西的新教徒今天是不是在举行渎神的礼拜?”

“是。”司铎答道。

“我也拦不住,”管家答道,“他们不肯听我的。”

疤面说:“宽容赦令规定——尚未正式批准——这些仪式只许在镇外举行。”

管家答道:“严格来说,他们的确不在镇子里。”

“那在哪儿?”

“在城堡围地内。按照律法,围地不属于镇子。反正他们是这么说。”

皮埃尔插嘴:“在法律上尚未有定论。”

疤面不耐烦地问:“究竟在哪儿?”

管家一指墓地后的谷仓。谷仓依靠着城堡围墙,占地不小,但破旧不堪,屋顶已经漏了洞。“就在那儿。谷仓盖在城堡领地上。”

“也就是本爵的谷仓!”疤面怒不可遏,“不能再忍了。”

皮埃尔见有机可乘,说道:“公爵,按照宽容赦令,朝中大臣有权监督新教徒集会。爵爷去那儿巡视,完全合乎规矩。”

勒潘还是想息事宁人。“不应该旁生枝节。”

管家倒是欣然赞同。“公爵,您今天带兵前去,他们日后也许就不敢放肆,要乖乖遵守法律了。”

“不错,”皮埃尔接口,“公爵,这是您职责所在。”

勒潘摸了摸受伤的那只耳朵,好像是搔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疤面一阵沉吟,掂量该听谁的,皮埃尔生怕他冷静下来,采纳勒潘的意见小心行事。这时耳边传来新教徒的歌唱声。

天主教徒礼拜时并不颂唱,但新教徒酷爱齐唱赞美诗,歌声洪亮激昂——还是法语。几百人的合唱声从墓园一直传到集市广场,听得清清楚楚。疤面气急败坏:“他们都自以为是司铎吗?”

皮埃尔见机说:“如此厚颜无耻,真是忍无可忍。”

“说得不错,”疤面答道,“我非得叫他们明白不可。”

勒潘说:“既然如此,我先带两个人过去,说公爵大驾。他们要是明白爵爷有权说话,愿意洗耳恭听,或者能避免流血。”

“那好。”疤面答道。

勒潘点了两个佩戴护手刺剑的士兵。“布罗卡尔、拉斯托,跟我来。”

皮埃尔认出这两个人:当初把自己从圣埃蒂安酒馆押到吉斯府的,就是他们俩。四年过去了,但他死也忘不掉那份屈辱。想到如今的身份比这两个粗人高出几倍,他难掩笑意。日子真是天翻地覆!

瞧着三个人穿过墓地,皮埃尔也跟了过去。

勒潘咕哝:“我没请你跟来。”

皮埃尔答道:“我没问你意见。”

谷仓破败不堪,木墙上缺了柱子,大门歪歪斜斜,门外还堆着高高的碎石。皮埃尔看见教堂外的骑兵和墓园里的火枪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赞美诗终了,几个人在寂静中走到门口。

勒潘示意他们候着,伸手推开门。

只见谷仓里聚着五百左右男女老少,都是站着——里面没有凳子。看穿着打扮就知道,穷人和富人混在一起;天主堂里贵族是分开来坐的。皮埃尔看见屋内一角摆着临时的祭台,一个身着法衣的牧师刚开始讲道。

片刻后,门口有几个人发觉门外有人,过来挡路。

勒潘不想起正面冲突,连退几步,布罗卡尔和拉斯托跟着后退。勒潘朗声说:“吉斯公爵前来叙话,请会众迎接。”

一个蓄着黑胡子的年轻男子嘘了一声,说:“莫雷尔牧师正讲道呢!”

“小心点儿,”勒潘警告说,“你们在爵爷家的谷仓里非法礼拜,已经惹得他不悦。奉劝各位不要惹他动怒。”

“先等牧师说完。”

皮埃尔高喊:“公爵岂会等你们这种人!”

一些教徒朝门口张望。

黑胡子说:“你们不能进来!”

勒潘缓缓朝他走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进来。”

黑胡子一把推开他,力气惊人。勒潘站立不稳,向后跌去。

皮埃尔听见集市里的骑兵嚷嚷起来。他用余光瞥见有几个士兵正朝墓地奔来。

“不识抬举。”勒潘说着,猛地伸出拳头,重重打在男子下颌,他那把黑胡子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男子跌倒在地。

“好了,”勒潘说道,“我这就进来了。”

想不到新教徒不顾后果,不肯放行,这叫皮埃尔又惊又喜。他们纷纷捡起石头,皮埃尔这才明白,那堆碎石并不是散落的瓦砾。他不敢相信:他们真要和几百个士兵动手?

勒潘喝道:“让开。”迈步就往前走。

新教徒纷纷扔出手里的石头。

勒潘几次被砸中,一块石头打在头上,他跌倒在地。

皮埃尔没有佩剑,急忙闪开。

布罗卡尔和拉斯托见队长遇害,气得怒喝几声,各自抽出刺剑,冲了上去。

新教徒还在扔石头,两个士兵被连连砸中,年长那个没鼻子的拉斯托脸颊上破了口子,布罗卡尔膝盖被砸中,跪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人奔出教堂去捡石头。

拉斯托脸上血流不止,但拖着长剑冲上前,刀刃刺进黑胡子腹中。男子纵声哀号。薄薄的刀刃刺穿了身体,血淋淋的刀尖从他背后捅出来。皮埃尔蓦然想起四年前那个耻辱的日子曾听见拉斯托和布罗卡尔兴致勃勃地聊剑斗。他记得拉斯托说,别朝心脏使劲儿了。肚子中剑不会立马咽气,但是身子像瘫了一般,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说完还咯咯笑。

拉斯托拔出刺剑,只听嗖的一声,叫皮埃尔直犯恶心。这时六七个新教徒围拢过来,拿石头又砸又打。拉斯托疲于保命,只好退后。

这时公爵手下的骑兵全速赶来支援,他们奔过墓地,跃过一座座墓碑,纷纷抽出佩剑,高喊为兄弟报仇。路易枢机的火枪队也准备开火。谷仓里不住有教徒冲出来,一个个视死如归,捡起石头扔向涌来的士兵。

皮埃尔瞧见勒潘从地上爬起来,敏捷地闪开两块石头,看样子是恢复了全力。他抽出刺剑。

皮埃尔大失所望:勒潘还是想阻止流血牺牲。他举着剑高喊:“住手!都放下武器!把剑收起来!”

众人置之不理。一块大石头朝勒潘飞来,他闪身躲开,接着冲了上去。

勒潘身形快似闪电,且下手狠辣,皮埃尔不由得不寒而栗。那刀刃闪着白光,左刺右砍,手臂挥舞之间,必有人受伤或送命。

支援赶到了。皮埃尔怂恿说:“杀了异教徒!杀了亵渎之徒!”

士兵大开杀戒。公爵的部队挺进谷仓,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皮埃尔看见拉斯托残杀一个年轻女子,拿匕首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皮埃尔混在队伍间,总是小心地跟在打头的士兵之后。上阵拼杀可不是他的使命。谷仓里,有几个新教徒手持刀剑,但大多数手无寸铁。只听哭号一片,或是惊惧,或是受伤。转眼间,谷仓的墙壁就被血染红了。

皮埃尔看见谷仓尽头搭着一座木楼梯,通往干草棚。大家都往楼梯上涌,有些怀里还抱着婴儿。他们顺着干草棚顶的破洞逃了出去。皮埃尔刚看见,就听见一阵枪响,接着两个身影从屋顶跌落,摔在谷仓地上。“酒瓶枢机”的火枪队开火了。

皮埃尔转过身,逆着蜂拥进来的士兵,挤到屋外,想瞧个清楚。

新教徒还在顺着屋顶往外逃,有的想爬到地面,有的干脆跳到城堡外墙上。火枪队瞄准了奔逃的教徒,火绳枪重量轻,加上点火设施的改良,方便开火和装填弹药,只见子弹雨点般射去,屋顶的逃亡者几乎无人幸免。

皮埃尔的目光掠过墓地,朝集市广场张望。镇民被枪声惊动,纷纷往这边赶来;天鹅酒馆里的士兵嘴里还嚼着早饭,也前来支援。士兵拦住赶来救援的镇民,双方动起了手。一个骑兵吹响号角,召唤部队集合。

混乱发生得仓促,结束得突然。加斯东·勒潘擒住了牧师,押着他出了谷仓,士兵们跟在两人身后。房顶不再有教徒冲出来,火枪队也不再开火。集市广场上,各队队长喝令队伍集合,并命令镇民速速回家。

皮埃尔朝谷仓里瞧去。冲突结束了:还能走动的新教徒弯着腰救治伤者,有的跪在尸体前哭泣。地上到处是血泊。哭喊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呻吟和哀伤的啜泣。

皮埃尔心中暗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粗略估算,死的有五十个,受伤的有一百余人。大多手无寸铁,还有妇孺。不出几天,消息就会传遍全国。

皮埃尔沉思,换作四年前,他目睹屠杀一定心惊肉跳,这天却心满意足。自己果然不一样了!然而,他想象不出主会赞许这个不一样的皮埃尔。一阵隐隐的、莫名的恐惧渗入心底,仿佛地上渐渐发黑的血迹。他不让自己想下去。这是主的旨意,必然如此。

他仿佛看到新教徒印发的八页宣传报:头版赫然印着谷仓屠杀的木版画,叫人毛骨悚然。籍籍无名的瓦西镇即将出现在欧洲各地数千篇布道中。新教徒要组织民兵队,号称自卫;天主教徒也会跟着集结力量。

到时候内战一触即发。

皮埃尔翘首以盼。

圣埃蒂安酒馆里,西尔维对着眼前的一碟熏鱼和一杯葡萄酒,满心沮丧。

暴行究竟要持续到几时?大多人只想过安生日子,和不同宗派的邻居和和气气,但每次有望和解之时,吉斯兄弟之流就从中作梗,因为在那些人眼中,宗教是大富大贵的手段。

西尔维和教友们的当务之急是打听身份是否暴露。西尔维一有空就来到天主教徒常光顾的酒馆打听消息,这里聚集了城市民兵队、吉斯家的扈从还有皮埃尔的人,都是一心要铲除异教徒之流。从这些人嘴里,她听出不少消息。不过,她最想找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内应。

她一抬头,刚好看见皮埃尔家的女仆纳塔走进来。只见她一只眼睛周围一片青紫。

西尔维平常和纳塔只是相互点头致意,除了打招呼就没说过什么话。此时此刻,她当机立断,开口说:“看着很疼啊。我请你喝杯酒吧,喝了没那么难受。”

纳塔泪水夺眶而出。

西尔维伸手搂住小姑娘,她并不是佯装可怜,吉勒·帕洛常对她们母女俩双拳相向。

女侍应端上酒,纳塔咕咚喝了一大口,跟西尔维道谢。

“怎么回事?”

“皮埃尔打我。”

“他也打奥黛特?”

纳塔摇头说:“他不敢,女主人会还手。”

纳塔约莫十六岁,瘦瘦小小,估计打不过男人——西尔维挨父亲拳头的时候,也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她愤愤不已。

“再来点。”

纳塔又吞下一大口酒。“我恨死他了。”

西尔维的一颗心怦怦跳。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年多。她知道,只要沉住气,总有一天会等到,因为没人不痛恨皮埃尔,迟早有人背叛他。

眼看机会来了,但她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显得心急或是暴露目的。但是,这个险也不得不冒。

“恨他的不只是你一个,”她字斟句酌,“听说他是间谍头子,专门迫害新教徒。”这不是什么秘密,一半巴黎人都知道。

“是真的,”纳塔答道,“他有个名单。”

西尔维觉得喘不过气来。可不是,他自然有个名单,只是纳塔知道多少?“名单?”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你怎么知道?”

“我瞧见的,是个黑皮本子,记满了姓名地址。”

挖到金矿了。要说服纳塔着实冒险,但收获极为诱人。西尔维心一横,开始下钩。她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要是想报仇,可以把本子交给新教徒。”

“我要是有那个胆子就好了。”

西尔维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她谨慎地说:“可那等于违抗教会,是不是?”

“我相信主,但主不在教会里。”

西尔维屏住呼吸。“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十一岁就给堂区司铎糟蹋了,那时候两腿间还没长毛。主在吗?我看不像。”

西尔维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说:“我有个朋友,要是能瞧一眼那个本子,愿意出十埃居。”西尔维出得起这个价:书店生意有盈利,母亲也会认为这笔钱花得值得。

纳塔瞪圆眼睛重复:“十埃居?”这比她一年赚的还多——多得多。

西尔维点点头,在利益引诱之外又晓之以情:“我这位朋友是觉得,兴许能挽救不少人免于被烧死的厄运。”

纳塔显然对钱更感兴趣。“你说十埃居,可是当真?”

“啊,我打包票,”西尔维装作才明白过来的样子,“可是……你又拿不到本子……能拿到吗?”

“能。”

“在哪儿?”

“他就放在家里。”

“具体在哪儿?”

“锁在书箱子里。”

“既然上了锁,你又怎么拿得到?”

“我会开锁。”

“怎么开?”

“用发夹。”

内战爆发,皮埃尔得偿所愿。瓦西屠杀后一年,疤面公爵率领的天主教军队胜利在望。

1563年初,疤面率军包围了奥尔良,新教徒仅剩下这一个大本营,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就镇守在此。二月十八日周四,疤面巡查过守军势力,宣布第二天发动最后一击。

皮埃尔留在疤面身边,料定胜利唾手可得。日暮时分,公爵率军返回瓦兰堡,他身着米色紧身上衣,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白翎毛:在疆场上穿着如此显眼未免不妥,不过当晚他要同妻子安娜团聚,夫妻俩的长子、十二岁的亨利也来了。皮埃尔和公爵家的世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也就是亨利二世国王在比武中负眼伤不治而亡那天,从那时起,皮埃尔就一直着力巴结亨利。

途中隔着一条小河,但渡船上一次只能载三个人,于是人马先走,皮埃尔、疤面和加斯东·勒潘断后。疤面开了话匣子:“你听说了吧,卡泰丽娜皇太后希望咱们讲和。”

皮埃尔嗤笑一声:“输家才讲和,赢家是凭什么?”

疤面点头说:“明天攻下奥尔良,占领卢瓦尔河战线,之后向北逼近,攻打诺曼底,把新教徒军队的余孽一网打尽。”

“卡泰丽娜就是怕这个,”皮埃尔接口,“等咱们攻下全国,扫清新教徒,公爵您的权势连国王也无法相比。法兰西就是您的。”他心中暗想,而我就是您的左膀右臂。

马匹都安全地蹚到对岸,三个人登上小渡船。皮埃尔说:“夏尔枢机还是没有消息。”

夏尔去了意大利特兰托,参加教宗庇护四世召开的会议。疤面不屑地说:“唠叨、唠叨、唠叨。咱们可是在铲除异教徒。”

皮埃尔却不以为然。“咱们得让教会坚定立场,否则那些心慈手软之辈鼓吹什么容忍、妥协,爵爷的胜仗就白打了。”

公爵若有所思。皮埃尔谏言,他们兄弟俩都听得进去,他不止一次证明所料不错,早就不被当作是厚颜无耻的钻营之徒。想到此处,他打心底里得意。

疤面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枪响。枪声似乎从背后的河岸传来,皮埃尔和勒潘一齐转身,暮色中,皮埃尔瞧得清楚:水边有个矮小的人影,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额头中央长着一绺尖尖的头发。刺客随即跑开了,皮埃尔瞧见他握着一把手枪。

疤面公爵瘫倒了。

勒潘诅咒一声,弯腰查看。

皮埃尔看出公爵后背中弹。他衣着颜色惹眼,加上距离很近,瞄准很容易。

勒潘说:“他还活着。”说着就朝岸边眺望,皮埃尔猜他是在算计,蹚水或是游过去能不能擒到杀手。这时两人听见马蹄声传来,明白刺客的马就拴住在不远处。公爵的马匹都到了对岸,勒潘怎么也追不上了。看来杀手计划得很周全。

勒潘对船夫大喝:“快划,快划!”船夫拼力向对岸划去,无疑怕自己被扣上同谋的罪名。

子弹打在公爵右肩膀下方,看样子没打中心脏。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米色外衣。皮埃尔瞧着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死人不会流血。

然而,公爵也未必能挺过来。皮外伤要是受了感染,会引起发烧,甚至要人命。皮埃尔急得要落泪。胜利在望,他们的英雄将军莫非在这个节骨眼殒命?

船快靠岸了,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皮埃尔充耳不闻,他要考虑自己的问题。万一疤面死了该怎么办?

年仅十二岁的亨利会继承爵位。他和夏尔九世国王一般大,这个年纪不可能指挥内战。夏尔枢机人在意大利,远水解不了近渴;路易枢机又醉生梦死。吉斯家转眼间再次失势,权力竟然如此脆弱,真叫人骇然。

皮埃尔压下沮丧,叫自己冷静地盘算将来。吉斯家族无依无靠,卡泰丽娜皇太后会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讲和,恢复宽容赦令,这个恶妇。波旁和蒙莫朗西两家再次被委以重权,新教徒可以随心所欲地高唱赞美诗了。皮埃尔这五年来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他再次按捺住满心的绝望。如何是好?

头一桩事就是保住自己在吉斯家的位子,继续充当谋士。

船刚靠岸,皮埃尔立刻发号施令。大难临头时,众人都慌了神,只要你有条不紊,就会听你号令。“火速将公爵抬回城堡,路上不得颠晃。就算碰到都可能导致爵爷流血致死。得找一张担架。”

他四下张望。要是没办法,只能把小船拆了,用木条充当担架。他随即瞧见近处立着一间农舍,指着大门说:“把那扇门卸下来,用来抬公爵。找六个人抬。”

士兵们本来手足无措,连忙领命。

加斯东·勒潘可不好呼来喝去,皮埃尔对他用了商量的口吻。“依我看,你不如带一两个手下,带着马蹚水回对岸捉拿刺客。他的模样你瞧清楚没有?”

“矮个子,黑皮肤,二十五岁上下,前额一绺头发。”

“和我瞧见的一样。”

“我这就去追。”勒潘召唤两个亲信:“拉斯托、布罗卡尔,挑三匹马牵到船上。”

皮埃尔说:“最好的那匹马留给我。哪匹最快?”

“公爵的坐骑‘火炮’。可你要马做什么?是我去追凶手啊。”

“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救治公爵。我快马加鞭赶去城堡,吩咐叫大夫。”

勒潘明白了。“那好。”

皮埃尔翻身上马,催它赶路。他并不精通马术,“火炮”又是烈性,好在它赶了一天路也乏了,乖乖地迈开蹄子,皮埃尔小心地催马小跑起来。

不出几分钟,他就赶到了城堡。他跳下马,奔进大厅,高喊:“公爵受伤了!他很快赶到,立刻去请医生!在楼下备一张床给公爵。”下人个个呆若木鸡,他反复说了几遍。

公爵夫人安娜·埃斯特听到吵嚷,匆匆下楼。公爵夫人是个相貌普通的意大利人,三十一岁年纪,两人的婚姻是家族安排的,公爵在外面寻花问柳,并不输其他权贵,不过夫妻俩还算恩爱。

亨利紧跟在母亲身后,他五官清秀,一头金色鬈发。安娜公爵夫人之前没见过皮埃尔,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因此皮埃尔必须彰显身份,叫夫人知道自己信得过。他鞠躬说:“夫人、少爷,很遗憾地带来一个噩耗:公爵受了伤。”

亨利满脸惊慌。皮埃尔想起来,他八岁那年曾不服气地说大家嫌他小,不让他参加马上比枪。这孩子很有骨气,说不定能继承将军父亲的遗志,但那一天还早着呢。眼下,小男孩惊恐地问:“怎么伤的?在哪儿?是谁干的?”

皮埃尔不加理会,对公爵夫人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医生,并且命令府上下人在一楼备床,不必把公爵抬到楼上。”

公爵夫人问:“伤势可严重?”

“公爵背后中枪,我赶来报信时,他昏迷不醒。”

公爵夫人抽泣一声,随即强忍悲伤,问道:“他在哪儿?我得去看他。”

“公爵很快就到了。我吩咐他们做了临时的担架,免得颠晃。”

“是怎么伤的?是打仗了吗?”

亨利插嘴说:“打仗的时候父亲绝不会背后中弹!”

“嘘——”母亲叫他安静。

皮埃尔答道:“亨利郡王,您说得不错。令尊在战场上从来正面迎敌,这一次是中了恶人的奸计。”他讲起刺杀经过:杀手掩藏起来,等渡船刚从岸边驶开便开了枪。“我派了几个骑兵去捉拿这恶徒。”

亨利哭着嚷:“等捉到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仿佛电光火石,皮埃尔看出,疤面一死,说不定是因祸得福。他狡猾地说:“剥皮,不错——但得先让他交代是何人指使。我敢说开枪的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一定有个幕后主使。”

还没等他说出怀疑对象,安娜就抢先一步,恨恨地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如今安托万·波旁已死,他弟弟路易被囚,科利尼的确嫌疑最大。不过是不是并不重要,科利尼能成为吉斯家的众矢之的,对这个父亲受伤、尚不懂得分辨是非的小男孩尤其如此。皮埃尔的计划有了着落,这时就听外面一阵吵嚷,知道公爵到了。

公爵被抬进屋,安置在床上,其间皮埃尔紧跟在公爵夫人左右,安娜每有吩咐,他就大声重复,仿佛在传令,让人以为他已经成了夫人的心腹。至于安娜这一边,她心慌意乱,根本无暇理会皮埃尔在打什么小算盘,并且似乎很庆幸旁边有个人知道如何应付。

疤面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可以和母子二人说话。大夫赶到,说伤势没有大碍,但人人都清楚,伤口很容易溃烂,到时候谁也回天乏术,因此没有人敢松一口气。

半夜时分,加斯东·勒潘带着两个亲信回来了,他们没拿到人。

皮埃尔把勒潘带到屋子一角,说道:“早上继续搜。明天不出兵,公爵一晚上恢复不了,所以你有不少人手。早点动身,广撒网,务必抓住这个一绺头发的矮子。”

勒潘点头赞同。

皮埃尔一整夜都守在公爵床边。

天亮时,他又和勒潘碰面。“要是你抓到那个恶贼,交给我来审问。是公爵夫人的意思。”他撒了谎,但勒潘丝毫不怀疑。“把他关在附近,然后来叫我。”

“好。”

皮埃尔目送勒潘带着拉斯托和布罗卡尔走了。需要什么帮手,他们会在当地找。

皮埃尔随即上床休息。接下来的几天,他时刻得保持机敏沉稳。

晌午时,他被勒潘叫醒。“抓到了。”他语气透着满足。

皮埃尔立刻起身。“什么人?”

“自称让·德波尔托,梅雷阁下。”

“你没把他带到堡里来吧?”

“没有——亨利少爷说不定要结果了他。我把他锁在司铎家里。”

皮埃尔匆忙更衣,跟着勒潘来到附近的村子。他让旁人回避,对波尔托开口第一句就是:“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对不对,他命你来刺杀疤面公爵?”

“是。”

皮埃尔很快就发觉,波尔托这个人没一句准话。这种人皮埃尔见过:异想天开。

波尔托大概是新教徒的什么奸细,至于刺杀公爵的幕后指使,倒说不准是什么人。有可能是德科利尼(波尔托一会儿承认是一会儿又反悔),有可能是别的新教领袖,甚至可能是波尔托自己的主意。

当天下午以及随后的几天,波尔托喋喋不休,一半是为讨好问讯者,一半是想逞英雄。今天一番说辞,明天又完全相反。这个人根本不足信。

但也不成问题。

皮埃尔替他写了供词,供认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雇他去暗杀吉斯公爵。波尔托二话不说就签了字。

翌日,疤面公爵高烧不退,医生请他预备见造物主。疤面的弟弟路易枢机主持临终圣礼,之后他向妻儿道了别。

公爵夫人和公爵继承人噙着眼泪走出病房,皮埃尔禀告说:“杀害疤面公爵的凶手是科利尼。”他递上供词。

结果比他预料得还要好。

公爵夫人怒不可遏,不住念叨:“科利尼非死不可!他非死不可!”

皮埃尔说卡泰丽娜皇太后已经打算同新教徒讲和,科利尼十有八九会得到赦免。

亨利一听,歇斯底里发作,童稚的声音尖声喊:“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我相信您言出必行,亨利郡王。到那一天,我会伴在您左右。”

第二天,疤面公爵咽了气。

路易枢机打点丧事,但少有清醒的时候,皮埃尔顺势接过了担子。在安娜的授意下,他把葬礼安排得风风光光。公爵遗体先运回巴黎,心脏葬在圣母院。之后隆重地将棺椁送回香槟故土,在茹安维尔下葬。这排场无异于国丧,卡泰丽娜皇太后自然不会赞同这般声势浩大,不过皮埃尔没有请旨。卡泰丽娜的宗旨是争执能免则免,想来她思忖疤面再也无法兴风作浪,办一场王室葬礼也就罢了。

皮埃尔的另一个计划是把德科利尼弄得人人喊打,却不如预想的顺利。卡泰丽娜再一次证明智谋上不输给皮埃尔。她把波尔托的供词抄了一份给科利尼——他人躲到新教徒的腹地诺曼底去了——请他对证。她已经准备重新启用德科利尼了。

不过,吉斯家有仇必报。

皮埃尔先行返回巴黎,敲定细节。他已经派人把波尔托押送回来,关在城岛西端的天牢。皮埃尔嘱咐加派人看守,巴黎的忠坚天主教徒对疤面敬若神明,要是波尔托到了他们手里,一定要被大卸八块。

公爵遗体运往巴黎途中,科利尼发誓与刺杀无关,并将证词抄给卡泰丽娜皇太后等人。连皮埃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无懈可击,叫人信服——当然是私底下。加斯帕尔信奉异教,但不是傻子,要是他想刺杀疤面,总不会派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波尔托。

证词的末尾尤其别有用心。他振振有词:按自然公正原则,他有权同原告对簿公堂,并请求卡泰丽娜皇太后保证波尔托性命安全,在正式审问时做证。

皮埃尔最不希望的就是一场不偏不倚的审问。

还有更糟糕的:波尔托在天牢里翻供了。

为免夜长梦多,皮埃尔当机立断,先去巴黎最高法院提请即刻审问波尔托,理由是英雄的遗体运到时,犯人若还未判决,只怕民意沸腾。法官深以为然。

三月十八日凌晨,公爵的棺椁运抵巴黎南郊,暂时安放在修院。

翌日上午,波尔托被判罪名成立,肢解处死。行刑地点是格列夫广场,只见人头攒动,叫好声一片。皮埃尔也到了,得亲眼看到波尔托死了才放心。波尔托的四肢绑在四匹马上,马头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刽子手抽马奔跑。按说犯人四肢会被扯断,直至流血而死,无奈刽子手没有绑好,绳子松了扣。皮埃尔派人取了剑,让刽子手砍断波尔托四肢。围观百姓叫嚷着鼓劲,但场面到底尴尬。行刑持续了半个小时,其间波尔托不再尖叫,昏死过去。最后,他那颗长着一绺尖头发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戳在柱子上示众。

次日,疤面公爵的遗体运抵都城。

西尔维·帕洛来观葬礼,觉得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

送葬队伍由南面的圣弥额尔城门进入巴黎,经过大学区,也就是她经营纸墨文具店的地方。打头的是二十二个公告员,都穿着白色丧服,一路摇着手铃,伴着肃穆的铿锵之音高声疾呼,让心情沉痛的百姓为这位大英雄的灵魂祈祷。公告员身后跟着巴黎各堂区的司铎,人人手捧十字架。他们身后跟着两百名贵族大臣,他们手持火炬,火焰冒出厚厚的黑烟,连天空都映得黑蒙蒙的。疤面麾下部队选出六千精兵,打了半旗,敲着闷鼓,仿佛远远传来枪炮声。收尾的是城市民兵队,他们打着黑旗;河面上吹来三月的冷风,丧旗飒飒有声。

街道两侧挤满了送葬的巴黎百姓,不过西尔维清楚,有一些和自己一样,为疤面的死而窃喜。他这一死,暂时天下太平了。没过几天,卡泰丽娜皇太后就召见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重新商讨宽容赦令。

内战期间,新教徒再次遭受迫害,不过西尔维身边的教友都有所防范。一天,西尔维趁皮埃尔出门在外、奥黛特去和姐妹用饭,坐在皮埃尔的书桌前,把黑色小本子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纳塔在旁边逗弄两岁的阿兰,这孩子还不大会说话,不会透露家里来了西尔维这个不速之客。

本子里记的大多数人她都不认得。无疑有不少是化名,新教徒为了防范身边有人刺探,常常报上杜撰的姓名等信息,譬如西尔维和母亲就自称泰蕾兹和杰奎琳,也从不透露两人经营一爿小店。她没办法判定这些陌生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里面有不少人是她的朋友,还有同去礼拜的信徒。她已经小心地通风报信,有几个人心生畏惧,退出了会众,重又做回天主教徒,有的人换了住处、改了身份,还有几个离开巴黎,搬去了善待新教徒的地方。

最大的收获是纳塔也成了会众一员,是马棚上那间阁楼的常客,扯着五音不全的歌喉高唱赞美诗。她如今手里有十个金埃居,说要辞了皮埃尔家的活儿,不过经西尔维一番劝说,她答应留下来,替新教徒监视皮埃尔。

因为顾忌少了,书卖得比从前好,纪尧姆从日内瓦带了一批新书,叫西尔维十分快活。可怜的纪尧姆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西尔维知道他人品好,也感激有他帮忙,可终究不能以身相许。母亲看她不肯答应这桩好姻缘,大失所望。纪尧姆才貌双全、家境殷实,又和西尔维志同道合,她还想什么?母亲想不通,女儿同样想不通。

终于等到了棺椁。只见棺材上面覆盖着吉斯家族纹章的旗子,安放在炮架之上,由六匹白马拉着。西尔维没有为疤面的灵魂祈祷,而是感谢上帝结束他的性命。和平与宽容不再是奢望了。

棺材之后,是一身素白的公爵遗孀安娜,几个侍从女官跟在左右两侧。她们身后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金发少年,自然是疤面的长子亨利了。和亨利并排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英俊男子,只见他一头浓密的金发,身穿白色紧身上衣,上面镶着一圈白皮毛领子。

西尔维大惊失色,同时恨得咬牙切齿:她认出了新任吉斯公爵右手边的这个人。

是皮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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