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八

内德从王桥徒步前往一百英里外的哈特菲尔德。是会得到接见、安排事做,抑或碰一鼻子灰、打道回府,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最初两天,他和几个去牛津的学生同行。赶路的通常结伴而行,孤身的男子可能会遇到盗匪,落单的女子更是危险重重。

内德受母亲的言传身教,遇到每个人都攀谈一番,不管消息有用没用:羊毛、皮革、铁矿石和火药价格多少;哪里闹瘟疫、起风暴、发大水;谁人破产、哪里暴乱;贵族的婚丧嫁娶。他每晚在客栈投宿,常常要睡通铺。

他出身商贾之家,习惯了自己睡一间屋子,这种体验并不好受。好在有学生做旅伴不愁闷,从市井笑话到神学讨论,转换自如。七月天气和暖,好在没下雨。

没人说话的空当儿,内德就担心起哈特菲尔德宫的未卜前程。他盼望自己正是他们要找的年轻随从,对他以礼相待,不过塞西尔也许会回一句“哪个内德”?要是被拒之门外,他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像条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返回王桥,他脸上挂不住,索性直接去伦敦,在都城里碰碰运气。

到了牛津,他投宿在王桥学院。这是了不起的菲利普院长主持修建的,作为王桥修院的前哨,后来脱离修院独立,但一直为王桥学生提供膳宿,也欢迎王桥来的旅人来投宿。

从牛津去哈特菲尔德,这一程的旅伴可不好找。大多都是往伦敦去的,和内德不同路。等待期间,他初尝大学的魅力。他爱听学生们热烈讨论各式各样的题目,像伊甸园位置所在,人为什么不会从圆形的地球上掉下去。大多学生的出路都是神父,还有一些会当律师、大夫等。母亲曾说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对从商无益,如今他对母亲的断言产生了怀疑。母亲固然明智,但并非无所不知。

到了第四天,等来了一队前往圣奥尔本斯主教座堂的朝圣者,这一程走了三天。从圣奥尔本斯到目的地还有七英里地,他豁出去了,决定只身前往。

哈特菲尔德府本归伊利主教所有,后被亨利八世国王没收,偶尔给子女做行宫。内德知道,伊丽莎白大半童年就在这儿度过,当今女王玛丽·都铎,也就是伊丽莎白同父异母的姐姐,有心把她安顿在这儿。哈特菲尔德在伦敦以北二十英里外,走路要一天,快马加鞭也得半天。这样伊丽莎白既不在伦敦,眼不见心不烦,同时相隔又不算远,方便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伊丽莎白虽然不是囚犯,但来去也不能随心所欲。

远远地就看到矮坡顶上的宫殿了。这座红砖建筑上镶着铅玻璃窗,乍一看就像一间宏伟的牛舍。他爬上矮坡,来到拱门入口前,这才看出宫殿是四合构造:四座房舍相连接,正院围在中央,足以容纳数座网球场。

内德瞧见院子里那么多马夫、洗衣妇、小厮忙忙碌碌,不禁越发忐忑。他意识到,虽然伊丽莎白失宠,但毕竟是王室血脉,手下仆婢众多。想必不少人都愿意替她办事,说不定每天都有人来讨事做,被下人打发走。

他走进正院,环顾四周。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理会他。他突然想到塞西尔也许不在。他要找帮手,一个原因就是不必整天留在哈特菲尔德。

内德瞧见一个老妇人静静地剥豌豆,于是趋前客套:“大娘您好。敢问威廉·塞西尔爵士在不在?”

“问那个胖子。”妇人拇指一伸,指着一个衣着体面、体格魁梧的男子;内德刚才没注意到这个人。“汤姆·帕里。”

内德于是走到男子面前说:“帕里大人您好。我想求见威廉·塞西尔爵士。”

“求见威廉爵士的人多着呢。”

“麻烦您通报一声,说是王桥来的内德·威拉德,他听了一定高兴。”

“是吗?”帕里一脸狐疑,“王桥来的?”

“不错,我走过来的。”

帕里不为所动。“我没觉得你会飞。”

“劳烦您帮个忙,替我通报一声?”

“要是爵士问内德·威拉德找他什么事,我又怎么说?”

“他和我还有夏陵伯爵在圣诞第十二日商谈过秘事。”

“威廉爵士和伯爵,还有你?你在那儿做什么,倒酒吗?”

内德强笑着说:“不。不过如我所言,是件秘事。”

内德暗暗琢磨,要是再叫对方这般无礼地纠缠下去,就要显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于是干脆地说:“多谢您的好意。”说完就转过身。

“得了,犯不着生气嘛。跟我来吧。”

内德跟着帕里进到屋子里。室内阴沉沉的,显出几分破败。看来伊丽莎白虽然坐享王室俸禄,但收入显然不够修葺宫殿。

帕里打开一扇门,探头进去问:“威廉爵士,有个王桥来的内德·威拉德,您见是不见?”

只听里面的声音答:“叫他进来吧。”

帕里转身对内德说:“进去吧。”

这间屋子十分宽敞,但装饰并不奢华。这不是会客室,而是打理公事的地方,架子上摆满了账簿。塞西尔坐在写字桌旁,桌上摆着笔、墨、纸和封蜡。他身穿黑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衣,夏天穿似乎嫌热;不过他一直坐着,内德则是顶着太阳赶路来的。

“啊,对,我想起来了,”塞西尔见到内德说,“爱丽丝·威拉德的小子。”

他的语气既不算友善也不算冷淡,只是有些疲惫。“令堂还好吧?”

“威廉爵士,家母如今倾家荡产,大部分产业都在加来。”

“有好些善良的百姓都遭逢这般厄运。向法国宣战,实非明智之举。那么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也没法把加来抢回来。”

“爵士和我见面的时候,是在夏陵伯爵的宴席上,您当时说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帮您替伊丽莎白小姐办事。母亲当时回答说,我注定了接手家族生意,无缘为您效力——现在生意没了。不知道爵士可曾找到人……”

“找到了。”内德心下一沉。这时只听塞西尔又说:“可惜不是个好人选。”

内德精神一振,真心诚意地说:“倘若爵士不弃,这是我的荣幸和福分。”

“说不好。这个差事呢,可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就能拿俸禄的。需要下功夫的。”

“我不怕下功夫。”

“可能吧,不过实话实说,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如今家道中落,这种人一般不是好帮手。他习惯了发号施令,现在听别人吩咐,还得立刻照办、勤勤恳恳地办,或许不习惯。他只想拿钱罢了。”

“我想要的不只是钱。”

“是吗?”

“威廉爵士,两周前,王桥烧死了一个新教徒——第一个。”内德知道自己不该感情用事,但他情不自禁。“我亲眼看着他惨死,脑海里响起您说过的话,您说伊丽莎白的心愿是不让任何人因为信仰而丧命。”

塞西尔点点头。

“我想要的是她当上女王,”内德语气激动,“我想要的,是在我们这个国度,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不再相互残杀。待时机成熟,我想和您一起辅佐伊丽莎白登上王位。这是我来找您的真正原因。”

塞西尔紧盯着内德,仿佛要瞧进他的内心,看他这番话是否发自肺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吧,就先让你试试。”

“谢谢您,”内德热切地答道,“我保证,您绝不会后悔。”

内德还对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念念不忘,可要是能和伊丽莎白同床共枕,他一刻也不会犹豫。

其实说起来她并不是国色天香。鼻子嫌大、下巴嫌窄、双眼凑得太近。奇怪的是,她有种魅力,叫人无法抗拒:才智超群,令人称奇;一言一行惹人喜爱,像只小猫;喜欢打情骂俏,毫不害臊。虽然她颐指气使,偶尔大发雷霆,魅力也分毫不减。就算被她厉声责骂,她手下的男男女女依然对她忠心耿耿。内德认识的人里,谁也比不上她半根指头。她叫人一见倾心。

她和内德说法语,模仿他结结巴巴的拉丁语,得知他没法陪自己练习西班牙语时满脸失落。她准许内德在自己的藏书里随便挑,条件是要和自己交流心得。她会询问自己的财务状况,对账务的了解不亚于内德。

短短几天,内德对两个关键问题有了答案。

第一,伊丽莎白没有密谋除掉玛丽·都铎女王。相反,她对叛国之举深恶痛绝,内德相信她是真情流露。不过,她确是在有条不紊地筹备,招揽势力,以期在玛丽驾崩之后登上王位。塞西尔在圣诞节期间前往王桥就是其中一步。他和伊丽莎白的诸位同盟分别前往英格兰各大重要城镇,估量她的支持者——以及反对者。内德对塞西尔越发钦佩:此人运筹帷幄,为女主人的前程打算,对每个问题都深谋远虑。

第二,伊丽莎白信奉新教;塞西尔说她并无强烈的宗教倾向,只是托词罢了。她照常望弥撒,参加天主教的每一项礼仪圣事,但都是做样子、掩人耳目。她最爱读的书是伊拉斯谟的《新约释义》。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詈语,她用的那些字眼在天主教徒看来至为不敬。有外人的时候,她稍稍收敛,“圣血”只说“血”,“圣痕”只说“恨”,“玛利亚”就说成“玛丽”。私底下,她肆无忌惮,常说“去他的弥撒”,还有她最爱说的一句,“圣体!”

上午,伊丽莎白同先生上课,内德就在塞西尔的账房里整理账簿。伊丽莎白名下的产业不少,内德的主要职责是保证租户按时如数缴纳租金。

午饭过后,伊丽莎白较为闲适,有时候喜欢叫她最宠信的下人一起聊天。大家坐在“主教客厅”里——就数这间屋子里的椅子最舒服。客厅里摆着棋盘,还有一台维金纳琴,伊丽莎白偶尔会弹奏一曲。家庭教师内尔·贝恩斯福德每次都在场,有时候也能见到汤姆·帕里,他是负责替伊丽莎白管账房的。

这个私人圈子并没有对内德敞开,不过有一天塞西尔不在,伊丽莎白吩咐他过去讨论庆祝二十五岁寿辰的事。她的生日是九月七日,再过几周就到了。是在伦敦摆一场隆重的宴席(得有女王的准许),还是在哈特菲尔德静静地过一过?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说。

讨论得正热闹,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只听一阵马蹄嘈杂,几匹马奔进拱门入口,进到了中央的正院。内德凑到铅玻璃窗前,透过烟灰色的玻璃张望。来了六个人,骑的强壮矫健的名贵马匹。伊丽莎白的马夫从马棚走出来,牵了马。内德定睛瞧着为首的那个,细看之下,不禁吃了一惊:“是斯威森伯爵!他来这儿做什么?”

内德的第一个念头是伯爵之子巴特和内德深爱的玛格丽婚事有变。这真是异想天开。就算婚约取消,伯爵也不会大老远地来通知内德。那又是什么事?

来客跟着下人进了门,脱掉沾满灰土的斗篷。等了几分钟,就有下人进到客厅通报,说夏陵伯爵想求见伊丽莎白小姐。伊丽莎白吩咐带他进来。

斯威森人高马大,嗓门震天,他一进来,无人不心生敬畏。内德、内尔和汤姆三人站起身,伊丽莎白坐着没动,似乎是彰显自己乃王室血脉,虽不如斯威森年高德劭,地位却在他之上。斯威森深鞠一躬,语气透着亲昵,像叔叔见了侄女。“我很欣慰,见到小姐如此康健、如此美艳。”

伊丽莎白答道:“大驾光临,真是意外之喜。”虽然是句恭维,但语气透着警惕。她显然信不过斯威森;内德暗想,这正是明智之举。玛丽·都铎女王登基之后,斯威森等忠心的天主教徒跟着飞黄腾达,也担心英格兰再次奉行新教,故此不愿伊丽莎白继承王位。

“如此美艳,快满二十五岁了!”只听他接着说,“我等精力充沛之人,实在不忍见到如此美人独自入眠——小姐会原谅我直言不讳吧。”

“会吗?”伊丽莎白冷冷地回道。她从不以轻薄玩笑为乐。

斯威森察觉伊丽莎白语气冷淡,于是扫视旁边立着的下人。他显然在琢磨打发掉他们,方便得手。他认出内德,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什么也没说。他接着对伊丽莎白说:“能不能私下说句话,亲爱的?”

这种自以为是的套近乎并不能打动伊丽莎白。她是家中次女,还被有些人视作私生女,对轻慢不敬格外敏感。斯威森这种蠢人可理解不了。

汤姆·帕里说:“伊丽莎白小姐不得与男子独处——这是女王的命令。”

“胡说八道!”

内德真希望塞西尔没走。做下人的顶撞伯爵,后果不堪设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斯威森知道伊丽莎白手下的要人外出,所以才挑了这天赶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斯威森说:“伊丽莎白不用怕我。”他放声大笑。内德不寒而栗。

伊丽莎白受了冒犯。“怕?”她提高了嗓音。她最恨旁人把自己当成需要保护的弱女子。“有什么可怕的?我当然可以和你私下说话。”

几个下人不情愿地退下了。

门一合上,汤姆就问内德:“你认得他——他这个人如何?”

“斯威森凶残成性,咱们得守在这儿。”他看得出汤姆和内尔两个人都等着自己做主。他迅速盘算起来。“内尔,你去厨房吩咐给客人备酒。”要是不得不闯进去,端酒是个好借口。

汤姆又问:“要是咱们进去,他会怎么对付咱们?”

内德想起那次看戏的时候斯威森看到清教徒离场的反应。“我亲眼见过他对冒犯他的人下狠手。”

“上帝保佑咱们。”

内德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两种声音:粗声粗气的是斯威森,尖锐有力的是伊丽莎白。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语气虽然不甚热络,至少心平气和。他断定眼下伊丽莎白没什么危险。

内德寻思斯威森究竟为何而来。他不请自来,一定和王位继承有关。一个手握重权的朝臣关注伊丽莎白,只能是为这个原因。

内德想起,不少人认为解决之道是将伊丽莎白嫁给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徒。这是认定伊丽莎白在信仰上会听凭夫君做主。据内德对她的了解,他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不过确实有人坚信不疑。腓力国王就曾替亲戚萨伏依公爵求亲,但伊丽莎白回绝了。

难道斯威森是为此而来?有可能。他这次来兴许是为勾引伊丽莎白,更有可能是要和她长时间独处,留下私通的话柄;伊丽莎白为了保全名誉,只得答应嫁给他。

打这种主意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伊丽莎白十四岁那年,四十岁的托马斯·西摩就对她动手动脚,想把她娶到手。后来西摩以叛国罪被处决,不过罪行不止是对伊丽莎白图谋不轨。内德猜想,斯威森有勇无谋,极有可能耍同一个把戏。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伊丽莎白语气威严冷酷,斯威森则截然相反,语气亲昵,几近猥亵。

万一有什么不测,伊丽莎白可以大声呼救。可她从来不向人求救,何况斯威森完全有力气让她发不出声音。

内尔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高脚杯和一盘点心。内德打手势,示意她别进去。他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隔了一分钟,就听见伊丽莎白似乎惊呼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嘭地摔在地上,叮当作响。内德猜想是盛苹果的大碗。他犹豫片刻,等着伊丽莎白喊叫。可是里面寂然无声。内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寂然无声比什么都可怕。

他忍无可忍,一推门,从内尔手里抢过托盘,迈进房间。

只见屋子一角,斯威森紧抱着伊丽莎白亲吻。内德刚才果然不是过虑。

伊丽莎白扭着头,躲避他的亲吻,内德瞧见她两只小手攥成拳,捶打斯威森宽阔的后背,可惜无济于事。她明显是被强迫的。内德暗想,斯威森认为求爱不过如此。他准以为女子会被蛮力所征服,在他的怀抱中瘫软,爱上他不可抗拒的男子气概。

就算世上只剩他斯威森一个男人,伊丽莎白也不会动心。

内德高声说:“伯爵,给您备了薄酒。”他怕得哆嗦,但极力装出轻快的语气,“不如来一杯雪莉酒吧?”他把托盘摆在窗前的桌子上。

斯威森扭头瞪着内德,残疾的左手紧紧攥着伊丽莎白纤细的手腕。“滚出去,小王八蛋。”

他竟然不肯罢手,内德暗暗心惊。被人撞破,斯威森怎么还不收敛?就算是伯爵,犯下强奸罪照样要被处决,何况还有三个人证——汤姆和内尔都站在门口,只是吓得不敢进去。

但斯威森一向刚愎自用。

内德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去。

他勉强控制住颤抖,倒了一杯酒。“厨房还特意备了点心。您远道而来,一定饿了。”

伊丽莎白说:“斯威森,放开我的手。”她想要挣脱,无奈他力气太大,虽然他用的是缺了两根半手指的残手,她还是挣不开。

斯威森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匕首。“威拉德小子,马上给我滚出去,不然凭主起誓,看我不割断你的喉咙。”

内德知道他说到做到。他在家里发起脾气,曾数次伤过几个下人,事后都以威逼利诱私了。倘若内德还手伤了伯爵,是要掉脑袋的。

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伊丽莎白。

想到匕首,他灵机一动,说道:“马棚里打起来了,”他边想边说,“爵爷的两名同伴起了争执,好在几个马夫把他们拉开了,其中一个看样子伤得很重——刀伤。”

“他妈的骗人!”斯威森喝道。话虽如此,他其实并没把握,犹豫之间,欲火冷了。

内尔和汤姆怯懦地跟进来,内尔蹲下身子,收拾水果碗碎片,汤姆则应和着说:“斯威森伯爵,您的人流了不少血。”

斯威森恢复了理智,似乎寻思若是伤了伊丽莎白三个下人,难免不会有麻烦。他的勾引之计告吹。他一脸震怒,但也只好放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揉着手腕,立刻退得远远的。

斯威森不服气地闷哼一声,大步出了门。

内德看逃过一劫,简直要瘫倒在地。内尔轻轻抽泣。汤姆·帕里端起酒壶灌了一口酒。

内德说:“小姐,您最好带着内尔回到房间锁好门。汤姆,咱们俩也该马上回避。”

“不错。”伊丽莎白说道。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内德面前,轻声说:“马房里没有人打斗,是吧?”

“没有,我一时情急,只想到这个借口。”

她微微一笑:“内德,你多大了?”

“十九岁。”

“你为了我险些送命。”她踮起脚,迅速在他唇上印下轻柔的一吻。“谢谢你。”

她出了房间。

大多数人一年沐浴两次,春秋各一次,不过公主何等讲究,伊丽莎白沐浴起来频繁得多。沐浴十分费事,众女仆得把两只把手的浴桶从厨房火上抬进公主寝室,脚步不停地爬上楼,免得水凉掉。

斯威森走后第二天,伊丽莎白吩咐沐浴,仿佛要把恶心洗掉。那一吻之后,她没有再提斯威森的事,但内德相信自己赢得了她的信任。

内德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一个手握大权的伯爵,他暗暗希望斯威森不会一直记仇。他虽然脾气暴躁、有仇必报,好在忘性也大。要是侥幸,他不久又要遇见劲敌,把对内德的愤恨抛诸脑后。

斯威森前脚刚走,威廉·塞西尔爵士后脚就回来了。翌日上午,他和内德处理正事。塞西尔的书房和伊丽莎白的房间设在同一个翼,他吩咐内德去汤姆·帕里那儿取伊丽莎白另一所房产的支出账簿。内德取了沉甸甸的账本,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伊丽莎白寝室那条走廊;女仆不小心,地板上溅了不少水。他路过门口,瞧见门没关,一时犯傻,竟朝房里瞥了一眼。

伊丽莎白刚从浴桶里迈出来。木桶隔在屏风后,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拿白麻大毛巾擦身子。按说该有个女仆立在浴桶旁捧着毛巾,门自然也该掩上,显然有谁开了小差,而伊丽莎白对懒散的下人从来不耐烦。

内德从没见过女子一丝不挂。家中没有姐妹,他从没有跟哪个相好的肌肤相亲,也不曾在花街柳巷流连。

他身子一僵,呆望着。热水微微冒着热气,从她纤巧的肩膀滑落,小巧的胸脯、圆润的臀部、结实的大腿——因为骑马而练得肌肉紧致。她皮肤呈乳白色,耻毛是一片灿烂的金赤。内德明白非礼勿视,却瞧入了迷,动弹不得。

她瞧见他在门口,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伸手抓住门边。

她微微一笑。

片刻之后,她掩上了门。

内德的心怦怦乱跳,像敲起了大鼓;他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说不定会为这件事丢了差事,套上足枷,或者挨板子——或三者兼有。

可是她那微微一笑。

笑容透着温暖、友善,还有一丝挑逗。内德想象一个女子赤裸身体,对丈夫或是情郎露出这般笑容。这个笑容仿佛是说,这惊鸿一瞥是她的赏赐。

对这件事,他守口如瓶。

当晚,他等着被痛斥一番,然而一切风平浪静。

伊丽莎白也缄默不语,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渐渐地,内德明白自己不会受到责罚。接着他又怀疑事情并没有发生过,更像是一场梦。

但那一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玛格丽在刚落成的新家修院门里第一次和巴特亲吻。

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简夫人和罗洛自豪地引斯威森伯爵到处参观,玛格丽和巴特跟在后面。法军入侵的危机已过,巴特解了职务,从库姆港回来了。玛格丽知道,父亲已如约将修院卖回给座堂参议会,虽然卖得很便宜,建成新家所需的资费却足够了。

这是座宏伟壮观的新式建筑,矗立在集市广场之上,和主教座堂一样,用的是灰白色的石灰石。墙上大窗成排,房顶密密排着高烟囱。房子里仿佛处处是楼梯,壁炉不下几十座。眼下新漆味还没散干净,几处烟囱呛烟,好几扇门关不合,不过住人没有问题,商业街旧居的家具已经叫下人移了过来。

玛格丽不想住在新家。在她心里,修院门永远散发着血腥和欺诈的臭气。为了盖这间房子,菲尔伯特·科布利被活活烧死,爱丽丝·威拉德一无所有。菲尔伯特和爱丽丝的确犯下罪过,受罚也是罪有应得,但玛格丽一向黑白分明,不肯混淆是非:惩罚这般严厉,其实是私利驱使。朱利叶斯主教如愿得到了修院,玛格丽的父亲大赚一笔,但那是不义之财。

女孩子家的本不该想这些事情,可她情不自禁,并且愤怒不已。主教和身份显耀的天主教徒行为不检,正是新教崛起的一个原因——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可说来说去,她除了生闷气,根本无能无力。

一行人走到长廊,巴特拖着步子,突然伸手抓住玛格丽的手肘,把她往后一拉,等到前面的人走到看不见了,就俯身吻她。

巴特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又衣冠楚楚,玛格丽明白自己必须爱他,因为这是父母之命,而依顺父母则是主的旨意。于是她张开嘴吻他,由着他上下其手,揉捏自己的胸脯,甚至把手伸在双腿之间。想到新家尚未建成时内德曾在这里亲吻自己,她越发痛苦。她想象亲吻内德时的那种感受,虽然并不奏效,不过总算好受了些。

吻毕,她突然发现斯威森站在一旁。

“我们还想你俩跑哪儿去了。”他说着会意地一笑,还色眯眯地挤了挤眼睛。玛格丽想到他一直站在那儿偷看,心里一阵不舒服。

众人聚在雷金纳德爵士的客厅,讨论婚礼事宜。好日子选在一个月之后;玛格丽和巴特要在王桥主教座堂行礼,喜宴设在新家。玛格丽选了一条淡蓝色的丝质礼服,配一顶精致的头饰,是自己偏爱的活泼式样。斯威森不厌其烦地追问她的衣饰打扮,好像他是新郎似的。新娘的父母也要裁制新衣,另外还有一百件事得拿主意。除了饭菜酒水,还安排了戏目,雷金纳德爵士给新家的所有来客备了啤酒。

大家正商量喜宴该安排哪出压轴戏,这时马夫长珀西带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进来。珀西禀告:“爵士,伦敦来了信使,说此事耽误不得。”

雷金纳德望着信使问:“什么事?”

对方答道:“老爷,是戴维·米勒的一封信。”米勒替雷金纳德打理伦敦的生意。只见信差掏出一个薄薄的皮夹子。

“小子,直接说吧。”雷金纳德爵士老大不耐烦。

“女王抱病在身。”

“什么病?”

“大夫查出女王的胞宫出现症瘕,导致腹部肿胀。”

罗洛立刻说:“啊!假孕的事……”

“女王病情严重,有时不省人事。”

“苦命的女王。”玛格丽感叹。对于玛丽·都铎,她是又爱又恨。女王意志坚决,潜心向教,令人佩服,可她烧死新教徒却有失仁厚。为什么不能虔诚而仁慈,像主基督?

罗洛忧心忡忡:“下了什么诊断?”

“据我们所知,她兴许能撑几个月,但无法治愈了。”

玛格丽瞧见罗洛脸色微微发白,过了一会儿才悟出原因。只听他说:“这个消息糟到不能再糟了。玛丽·都铎没有子女,年轻的玛丽·斯图亚特偏又嫁给了那个法国病秧子,继承权上占了弱势。如今伊丽莎白·都铎成了最佳人选,咱们为了收服她想尽了办法,可惜功亏一篑。”

罗洛说得不假。玛格丽脑筋转得没哥哥那么快,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父亲和伯爵也一样——英格兰有重陷异教之险。她不禁打个寒战。

斯威森说:“决不能让伊丽莎白继承王位!不然可要大难临头了。”

玛格丽抬眼瞧着巴特,却见他一脸厌烦。这个女婿不耐烦政治,一门心思想着养马逗狗。她怒从心头起:两个人以后就得聊这些!

雷金纳德说:“可玛丽·斯图亚特嫁给了法国太子,英国百姓不想又摊上一个外国人做国王。”

“这事轮不到英国百姓说三道四,”斯威森哼了一声,“现在就宣布玛丽·斯图亚特是下一任君主。等到她即位,百姓不习惯也习惯了。”

在玛格丽看来,这纯粹是痴人说梦。显然父亲有同感:“咱们是可以说,可他们会信吗?”

罗洛答道:“说不准。”他好像若有所思。玛格丽看得出,罗洛也是突发奇想,但他言之成理:“尤其是获得腓力国王支持。”

“不错,”雷金纳德爵士说,“首先得说服腓力国王。”

玛格丽看到一丝希望之光。

罗洛答道:“那咱们就去求见腓力国王。”

“他人在哪儿?”

“在布鲁塞尔,指挥大军同法国作战。不过仗差不多要打完了。”

“咱们不能耽搁,万一女王真的病重。”

“不错。咱们从库姆港乘船去安特卫普——丹·科布利每星期都有船过去。从安特卫普到布鲁塞尔,骑马不过一天。回来还赶得及婚礼。”

玛格丽觉得荒唐。为办成这件事,还得靠一个忠坚的新教徒丹·科布利。

罗洛寻思:“不知道腓力国王会不会接见?”

斯威森答道:“不会不接见我。英国也是他的领土,我可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况且他当年在温彻斯特大婚之后,返回伦敦的路上曾驾临过新堡。”

雷金纳德、罗洛和斯威森三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雷金纳德说:“那好,咱们就动身去布鲁塞尔。“

玛格丽没那么忧心了,至少不是束手无策。

罗洛起身说:“我这就去找丹订船,事不宜迟。”

内德·威拉德本不想回王桥参加玛格丽的婚礼,可只能勉为其难。这次有秘密任务在身,以参加婚礼为由再妥当不过。

时值十月,他顺着七月的路线折返,不过这次骑了马。这件任务刻不容缓;女王病体垂危,一切都刻不容缓。

母亲憔悴了,不是身体消瘦,而是意志消沉。六月里母亲说“我眼看就五十岁啦——没那个精神头了”,但内德并没有当回事。三个月过去了,她依然郁郁不乐,精神萎靡,内德不禁想,母亲是再也无法撑起家族生意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但山雨欲来。朱利叶斯主教和雷金纳德爵士这种权贵人物大势将去,而内德正是推动变革的一分子。能为伊丽莎白效力,内德喜不自胜。塞西尔和伊丽莎白都很赏识自己,那次违抗斯威森后,就更加受器重。每次想到他们将携手改天换地,内德胸中就涌起跃跃欲试之感。不过首先得辅佐伊丽莎白登上王位。

他和母亲站在集市广场上,等着看新娘。一阵凛冽的北风吹过空旷的广场。按照惯例,新人要在教堂门廊处交换誓词,随后步入教堂,开始婚配弥撒。王桥街坊见到内德回来,都热络地打招呼。大多数人都为内德一家鸣不平。

斯威森和巴特立在人群前排,巴特穿了件新裁的黄色紧身上衣。新娘还没出现。不知她是喜是忧?新郎不是内德,她是不是心如死灰、一生无望?抑或她见异思迁,和巴特子爵夫唱妇随?内德真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

不过他这次来并不是为了玛格丽。他在人群里寻找那些新教徒,看见丹·科布利了。该办正事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踱着步子穿过广场,来到教堂西北角,在丹身边站定了。短短三个月间,丹模样大变:他清减了不少,脸盘瘦了,表情也更严肃。内德不禁暗喜:这次的任务就是说服丹率领军队。

这绝非易事。

寒暄过后,内德引他走到宽大的扶壁之后,压低声音说:“女王命不久矣。”

“有所耳闻。”丹语气警惕。

内德瞧出丹并不信任自己,不禁心下沮丧,但也明白事出有因。威拉德一家由天主教改信新教,复又改信天主教,惹得丹不满。现在他拿不准威拉德一家站在哪一边。

内德说:“继承人要么是伊丽莎白·都铎,要么是玛丽·斯图亚特。眼下,玛丽才十五岁,嫁了一个年纪比自己还轻的病秧子。要是她当上女王,一定大权旁落,任由那两个姓吉斯的法国舅舅摆布,那两兄弟可是忠坚的天主教徒。你需要防着她。”

“可伊丽莎白不也去望弥撒?”

“她当上女王后也许还是会去——谁也说不准。”这话并不属实,伊丽莎白的亲信都清楚,时机一旦成熟,她就会公开宣布自己信奉新教,要摆脱教会的束缚,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过,未免打草惊蛇,惹得敌对势力提防,他们一直没有走漏风声。内德现在了解,朝野之上,每个人说话都是虚虚实实。

丹答道:“果真如此,下一任国君是伊丽莎白·都铎还是玛丽·斯图亚特,我又何必操心?”

“倘若伊丽莎白当上女王,她不会烧死新教徒。”这话不假。

丹想到父亲的惨死,双眼要喷出火来,但他勉强镇定。“说起来容易。”

“切实想想,你希望新教徒不受残害。伊丽莎白不仅是最佳的希望,还是唯一的希望。”内德猜想丹未必相信这话,但他的眼神说明他领悟到内德说得不错。内德觉得离目标近了一步,心中暗喜。

丹不情愿地问:“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内德不答反问:“目前王桥的新教徒有多少?”

丹一脸倔强,没有答话。

内德语气迫切。“你得信任我。回答我!”

“至少有两千。”丹总算松口了。

“什么?”这是意外之喜,“我还以为顶多几百个。”

“有好几群信众。六月之后,又多了不少人。”

“因为令尊的遭遇?”

丹一脸愤恨。“主要因为令堂的遭遇。现在大家做生意都提心吊胆,不敢交易。他们并不关心什么新教殉道者,但是教会断了他们的财路,这就忍无可忍了。”

内德点点头。丹这话有道理。很少有人执着于教义的是是非非,不过人人都要讨生活,而教会横插一脚,注定要惹得群情激愤。

内德说:“我特地从哈特菲尔德赶回来,就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丹,我问这个问题就可能惹上麻烦,所以回答前请三思。”

丹一脸惊恐。“我不想卷入什么谋逆之事!”

但这恰恰是内德的打算。他说:“这两千名新教徒中,你能组织多少身强体健之人,在女王驾崩之后,拥护伊丽莎白,和玛丽·斯图亚特的势力作战?”

丹别开目光。“我哪儿知道。”

内德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凑近了,加重语气:“要是有一群贵族天主教徒,兴许由斯威森伯爵率领着,集结大军攻入哈特菲尔德,将伊丽莎白囚禁,恭候玛丽·斯图亚特跟那两位说一不二的舅舅从法国抵达,你难道袖手旁观?”

“四百名王桥人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有四百人,这正是他要打探的消息。比预想的要多,他暗暗高兴。他开口说:“你以为英格兰英勇无畏的新教徒只有你们?”他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像你们这样的教徒,全国上下每个城市都有,他们愿意远赴哈特菲尔德,为伊丽莎白而战,只等她一声令下。”

丹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希望的光——虽然只是复仇的希望。“果真如此?”

这并非虚言,只是有几分夸大其词。内德说:“倘若你笃信教义,并渴望信仰的自由,不必时刻担惊受怕,怕因信仰而被活活烧死,那你就必须为此而战,是真刀真枪地战斗。”

丹沉吟着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要盯紧斯威森伯爵和雷金纳德爵士。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譬如囤积武器,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到哈特菲尔德送信给我。尽早得到消息,是制胜的关键。”

丹没有接口。内德紧盯着他,等他答复,盼望他答应。丹总算开口了:“我得考虑考虑。”说完就走了。

内德心下沮丧。他以为十拿九稳,丹为了为父报仇,会一口答应率领王桥民兵队拥戴伊丽莎白,对此还向威廉·塞西尔爵士言之凿凿。看来是托大了。

他失望地穿过广场去找母亲,走了一半发现和罗洛·菲茨杰拉德撞了个正着。罗洛开口问:“女王有什么消息?”

不消说,人人都在惦记。

内德答道:“病情垂危。”

“听传言,伊丽莎白当上女王后会允许信奉新教。”听他的口气,仿佛是问罪。

“有这种传言?”内德不打算跟他讨论,抬脚就走。

罗洛却挡在他面前。“甚至要像她父亲一样,奉异教为国教,”罗洛扬起下巴,气势凌人,“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

“想想看,”罗洛和内德一样,对对方的问题充耳不闻,“要是她敢这么做,谁会反对?自然是罗马。”

“可不是。教宗对新教徒的策略是一个不留。”

罗洛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探过上身。这个姿势内德再熟悉不过,罗洛是在示威。“西班牙国王也要反对,而国王陛下是天底下最富有、最厉害的角色。”

“也许吧。”西班牙不会这么轻易下决断,不过腓力国王阻挠伊丽莎白,的确有这个可能。

“还有法国国王,天底下第二厉害的角色。”

“嗯。”不错,这个敌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葡萄牙国王和苏格兰女王,这就更不必提了。”

内德本想装作不屑一顾,无奈罗洛句句切中要害。要是伊丽莎白真的把想法付诸实践,那么全欧洲都会与她为敌;而内德清楚她主意已定。这些他并非不晓得,但罗洛针针见血,令他不寒而栗。

只听罗洛接着说:“至于谁会支持她?瑞典国王和纳瓦尔女王 [13] 罢了。”纳瓦尔是夹在西班牙和法兰西之间的蕞尔小国。

“你真会危言耸听。”

罗洛凑近了,咄咄逼人。他仗着身材高大,威胁地俯视内德。“和这么多厉害人物对着干,她一定是蠢到家了。”

内德答道:“罗洛,你给我让开,不然我发誓,我要用这双手把你举起来扔到边上去。”

罗洛神色迟疑。

内德一只手搭在罗洛的肩膀上;外人看来,兴许是友好的手势。他说:“我不会说第二次。”

罗洛推开内德的手,不过让开了。

内德说:“对恃强凌弱之徒,伊丽莎白和我就这么对付他们。”

这时只听小号齐鸣,接着新娘现身了。

内德屏住呼吸。她真是美若天仙,她穿了件淡天蓝色的礼服,配着深蓝衬裙。夸张的高领子像把扇子,衬着她卷曲的秀发;镶满珠宝的头饰上斜插了一支翎羽。

内德听见身边的姑娘喃喃称许。他瞥了一眼,看见个个一脸嫉妒。他这才发觉,玛格丽得到了她们的如意郎君。巴特可谓是本郡姑娘梦寐以求的夫婿,她们都以为玛格丽拔得头筹。这可真是大错特错。

雷金纳德爵士陪着新娘,一身丝质紧身上衣绣着金线,华贵非凡。内德愤愤然:他花的是母亲的钱。

玛格丽穿过广场,内德望着她娇小无助的身影踏上西侧的宽阔石阶,仔细琢磨她的表情。她此刻在想什么?只见她嘴角挂着矜持的微笑,不时左顾右盼,对亲友颔首,似乎自信而骄傲。但内德明白她的性子。玛格丽并非文静的淑女,她天生顽皮淘气,爱笑爱闹。大喜之日,她没有欢欣雀跃。她是在演戏,就像扮作玛利亚·玛达肋纳的少年。

玛格丽从内德身边走过,瞧见了他。

她不知道内德会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别开目光,但一时不能自持。微笑消失了,她脚下一个趔趄。

内德不自觉地伸手去扶,可惜跟她隔了五码远。雷金纳德爵士扶住女儿的手臂,可惜迟了一步,手臂也不够有力。玛格丽脚下不稳,跪倒在地。

人群里一阵惊呼。这可是坏兆头,成亲途中跌倒,这可是最大的霉头。

玛格丽跪了片刻,喘息着,努力镇定,家人急忙围拢过来。不少人踮起脚,想看看围在中间的新娘子如何了,内德也是其中之一。离得远的人瞧不清楚,纷纷交头接耳。

只见玛格丽站了起来,看样子稳稳当当。她脸上又呈现出之前的从容表情。她环顾四周,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像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

她迈开步子,又朝教堂门廊走去。

内德没有动,他不必凑近了观礼。心爱之人要把一生托付给另一个男子。玛格丽一向言出必行,在她眼里,誓言是神圣的。她要是说“我愿意”,就绝不反悔。内德明白,从此与她无缘了。

宣誓过后,众人鱼贯进入教堂,参加婚礼弥撒。

内德口中附和,抬眼望着雕栏拱券,可这一天,就连永恒不变的圆柱和弧线的交错韵律也没能安抚他受伤的灵魂。巴特会令玛格丽郁郁寡欢,内德知道。他脑海里不住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今天晚上,那个穿黄色紧身上衣的榆木脑袋巴特,就要和玛格丽同床共枕,那正是内德自己梦寐以求之事。

弥撒终了,两人正式结为夫妇。

内德出了教堂,现在木已成舟,希望化为泡影。今生与她缘尽于此。

内德觉得不会再爱第二个人,这辈子会孤独终老。他庆幸至少有一份新的差事,为之奉献一生。他愿意为伊丽莎白鞠躬尽瘁。既然这辈子不能和玛格丽厮守,那就全心全意地献给伊丽莎白吧。诚然,她对宗教的宽容理想可谓惊世骇俗,天底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信仰自由就是放任无度,也是痴人说梦。不过在内德看来,一大半人都在痴人说梦,只有拥护伊丽莎白的人才是清醒的。

失去玛格丽,日子纵然索然无味,但总不至于蹉跎。

那次支开斯威森伯爵,他让伊丽莎白刮目相看;这一次,他要再次令她侧目。一定要说服丹·科布利和王桥的新教徒,把他们收入麾下。

广场上冷风阵阵,他四下寻找丹。丹刚才没有进教堂去望弥撒。他应该在考虑内德的提议吧。他要权衡多久?内德瞧见丹立在墓园里,于是朝他走去。

菲尔伯特·科布利自然没有坟墓:异教徒不得按基督徒下葬。丹站在祖父母亚当和底波拉夫妇的墓碑前。他开口说:“火刑之后,我们偷偷收了些骨灰,”他满脸泪痕,“黄昏时来埋到了土里。到了最后审判日,我们会重逢。”

内德并不喜欢丹这个人,但也忍不住为他难过。“阿门。但审判日遥遥无期,这期间我们要在尘世上完成上帝的使命。”

“我帮你。”丹说。

“好样的!”内德心满意足。这次总算马到成功,没有辜负伊丽莎白的期望。

“我当时就该立刻答应,只是现在太过小心。”

内德以为这也情有可原,但既然丹打定了主意,那就不必再沉湎于过去。内德换作就事论事的口气:“你需要选出十个人做队长,每个人手下四十个人。不必人人有剑,但得吩咐他们配一把好用的匕首或者锤头。铁链当武器也不赖。”

“你对新教徒民兵队都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错。手下的人必须训练有素。你得找一个地方带他们操练列队行军。听起来也许可笑,不过只要能让他们统一行动就是值得的。”这并非经验之谈,而是塞西尔教他的。

丹犹豫着说:“列队的话,怕有人会看见。”

“所以要格外小心。”

丹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说想知道斯威森和菲茨杰拉德父子的一举一动。”

“求之不得。”

“他们去了布鲁塞尔。”

内德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四周前。他们搭的是我的船,所以我才知道。他们在安特卫普下了船,我们还听见他们雇了人引路,要去布鲁塞尔。回程搭的也是我的船。他们担心赶不回来,婚礼怕又要延期,不过三天前就回来了。”

“腓力国王此刻在布鲁塞尔。”

“我听说了。”

内德学着威廉·塞西尔的思路寻思起来。脑海中的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斯威森和菲茨杰拉德父子去见腓力国王所为何事?讨论玛丽·都铎驾崩后的王位人选。他们对腓力说了什么?女王该由玛丽·斯图亚特来当,而不是伊丽莎白·都铎。

他们一定是请腓力拥护玛丽。

倘若腓力答应,那伊丽莎白就麻烦了。

塞西尔听说后心烦意乱,叫内德越发忧心。

“我没指望腓力拥护伊丽莎白,只是以为他不会卷进来。”塞西尔忧心忡忡。

“他不支持玛丽·斯图亚特,有什么理由?”

“他担心英格兰受制于玛丽的两个法国舅舅,而他不希望法国势力滋长。因此,他虽然希望咱们下一任国君是天主教徒,但又犹豫不决。我不希望他被人说服,拥戴玛丽·斯图亚特。”

这一点内德却没想到。塞西尔考虑问题总比自己周密,真是了不起。内德虽然一点就通,但各国外交的错综复杂,他觉得自己永远摸不透。

塞西尔一整天愁眉不展,思索如何劝服西班牙国王置身事外。之后,他带着内德去见费里亚伯爵。

这位西班牙大臣夏天里来过哈特菲尔德,内德见过他。伊丽莎白欣然同他会面,认为这次拜访就表示其主腓力国王没有公然反对自己。她对费里亚伯爵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告辞的时候,对她有些动心。然而,各国关系一向瞬息万变。费里亚对伊丽莎白着了迷,但这未必作数。他是个老到的外交官,一向彬彬有礼,但做事冷酷无情。

塞西尔带内德到伦敦见他。

论大小,伦敦城无法和安特卫普、巴黎或者塞维利亚媲美,不过英国贸易蒸蒸日上,伦敦就是其心脏所在。出了伦敦城往西,一条大路沿着河流走向,连接着座座滨河的宫殿和花园大宅。出了伦敦城走两英里,就到了伦敦所辖的自治市威斯敏斯特,即国会所在地。王公、议员、朝臣聚在怀特霍尔宫、威斯敏斯特宫院以及圣詹姆斯宫,反复讨论法律条文,商人这才得以经商。

费里亚住在怀特霍尔宫,这是一片洋洋洒洒的宫殿群。塞西尔和内德运气不错,他正打算回布鲁塞尔见主子。

塞西尔的西班牙语并不流利,好在费里亚精通英语。塞西尔称自己碰巧经过,顺路登门造访。费里亚客气地道谢。两人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彼此客套一番。

这些礼节之下,可谓暗流涌动。腓力国王以支持天主教会为神圣使命;在斯威森和雷金纳德爵士的游说之下,他极有可能反对伊丽莎白。

寒暄之后,塞西尔说:“私底下说一句,英格兰和西班牙打败法兰西和苏格兰是指日可待。”

内德暗暗奇怪。英格兰几乎没有出力,赢的只是西班牙;苏格兰的关系更是微乎其微。塞西尔是在提醒对方看清友方敌方。

费里亚说:“胜负已见分晓。”

“腓力国王一定龙颜大悦。”

“并且对英国子民的支持铭记于心。”

塞西尔点头表示谢意,随即切入正题。“对了,伯爵,不知阁下近来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可有往来?”

内德心下诧异。塞西尔要说什么,并没有跟自己商量。

费里亚同样诧异。“主啊,怎么会。阁下怎么会想让我和她有联系呢?”

“啊,我不是说应该联系——不过换作是我,我会那么做。”

“为什么?”

“这个嘛,她也许就是下一任英格兰女王,虽然她只是个黄毛丫头。”

“这话也可以套在伊丽莎白公主身上。”

内德皱起眉头。要是费里亚把伊丽莎白当成是个黄毛丫头,那可是看走了眼。莫非他并没有大家传的那么神通广大?

塞西尔充耳不闻。“实话实说吧,我听闻有人游说腓力国王拥戴苏格兰的玛丽登上王位。”

塞西尔顿了一顿,等着费里亚开口否认,但对方一语不发。内德据此判断,他们猜得不错。斯威森和雷金纳德确是去请腓力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的。

塞西尔接着说:“换做是阁下,我会请玛丽·斯图亚特明言作保,许诺在她的统治下,英格兰不会改变立场,不会联手法兰西和苏格兰对抗西班牙。毕竟,依目前的情势看,西班牙要是输了这场仗,只有这一种变数。”

内德赞叹不已。塞西尔点到为止,足以令费里亚和他的主子西班牙国王心生畏惧。

费里亚问:“有这种可能?阁下自然不会这么想吧?”

“私以为这在所难免。”塞西尔心里绝没有这样想,内德对此一清二楚。“玛丽·斯图亚特乃是苏格兰统治者,只是由母亲代为摄政。玛丽的夫君又是法国王储。她怎么可能背叛这两个国家?她必然会率领英格兰同西班牙为敌——除非阁下现在先发制人。”

费里亚沉吟着点头。“想必阁下有高见。”

塞西尔一耸肩。“向欧洲最负盛名的外交大臣献策,真是岂敢岂敢。”塞西尔圆滑起来也不在话下,“不过倘若腓力国王确然考虑让英格兰天主教徒拥戴玛丽·斯图亚特,依我之见,国王陛下或许可先请玛丽立下保证,她登基之后不会向西班牙宣战,以此作为拥护她的条件。”

“言之成理。”费里亚不动声色。

内德大惑不解。塞西尔应该劝费里亚不拥护玛丽·斯图亚特的,怎么反倒替腓力国王献计,解决他的至大烦恼?莫非内德又漏听了什么?

塞西尔起身说:“幸好有机会相谈,我其实是来为阁下送行的。”

“能见到阁下,是我的福分。请向可爱的伊丽莎白转达我的致意。”

“我会的。她自然高兴。”

一出门,内德就忍不住问:“恕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献那条计策,说向玛丽·斯图亚特索要保证?”

塞西尔笑着说:“第一,法兰西国王亨利绝不会答应自己的儿媳许下这种承诺。”

这一点内德可没想到。玛丽不过十五岁,她做什么事都得先取得同意。

塞西尔又说:“第二,她就算保证,也只是一纸空文。等她登上王位,随时可以反悔,旁人也束手无策。”

“腓力国王也看得出这两点障碍。”

“他看不出,费里亚也会替他指出来。”

“那您又何必提醒?”

“叫费里亚和腓力国王明白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的后果,这是捷径。费里亚不会按我的建议行事,不过眼下他准是在绞尽脑汁,想法子保全西班牙。用不了多久,腓力也要为这事头疼了。”

“那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会采用什么法子:他们不会帮斯威森伯爵和雷金纳德爵士,不会出力拥护玛丽·斯图亚特。这样一来,咱们的胜算就大了。”

玛丽·都铎女王大限将至,走得不疾不徐、威仪堂堂,像一艘大帆船缓缓驶出泊位。

她病情逐日加重,卧病在伦敦圣詹姆斯宫的寝殿。与此同时,伊丽莎白的哈特菲尔德宫则宾客如云。贵族和富贾纷纷派来说客,痛斥宗教迫害的弊病。也有人送信来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伊丽莎白每天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回复信函,由她口述,秘书代笔,感谢诸位忠心耿耿、巩固友谊等,一时短笺如雨。每封信的言外之意只有一个:本公主将是位积极有为的君主,并且不会忘记各位慧眼识才、鼎力相助。

内德和汤姆·帕里负责练兵。两人征用了邻近的布罗克特府做总部。两人同各外省城镇的支持者联络往来,防范天主教徒造反。内德估算部队数目、各支抵达哈特菲尔德的时间,并为筹备兵甲绞尽脑汁。

塞西尔对费里亚的计策果然奏效。十一月第二周,费里亚返回英格兰,先去了枢密院——枢密院大臣个个一言九鼎。费里亚宣布腓力国王将拥护伊丽莎白继承王位;玛丽女王对夫君的决定似乎并无异议——也由不得她了。

费里亚随后来到哈特菲尔德。

他满面春风,显然是有喜讯带给这个迷人的女子。西班牙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国家,只见费里亚穿了件红色紧身上衣,颜色偏粉红,凸显金色的里衬;上衣外的黑斗篷则是红色里子,绣着金线图案。内德从没见过哪个人这般扬扬得意。

“小姐,我给您带了一件礼物。”

屋子里除了伊丽莎白和费里亚,还有塞西尔、汤姆·佩里和内德。

伊丽莎白喜欢礼物,但讨厌意外。只听她小心翼翼地答道:“阁下费心了。”

“是腓力国王的礼物。国王陛下既是我的主人,也是您的。”

名义上,腓力的确是伊丽莎白的主人,因为玛丽·都铎依然在世,依然是英格兰女王,所以她的夫君就是英格兰国王。但伊丽莎白不喜欢这种提醒。内德瞧出细微的变化: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淡色的眉毛略一颦蹙,坐在橡木雕椅子上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直了。不过费里亚毫无察觉。

只听他接着说:“腓力国王把英格兰王位献给小姐。”他退后一步,鞠了一躬,仿佛等着掌声或是亲吻。

伊丽莎白面不改色,但内德知道她在苦思应对之策。费里亚带来的是喜讯,但仿佛是天大的赏赐。伊丽莎白会怎么应答?

沉默了一会儿,费里亚又说:“我有幸第一个向您道喜——陛下。”

伊丽莎白颔首,一派王者之尊,却依然不答话。内德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沉默。

费里亚接着说:“我已将腓力国王的决定转告给枢密院。”

“姐姐不久于人世,我将成为女王,”伊丽莎白终于开口了,“我虽则喜悦,又怅然若失,可谓悲喜交加。”

内德暗想,这番话应该早有斟酌。

费里亚说:“玛丽女王虽在病中,也认可了夫君的决定。”

他态度有些异样,内德凭直觉猜到他在说谎。

只听他接着说:“女王将钦定您作为继承人,条件是您许诺英格兰继续奉行天主教。”

内德又是一阵沮丧。要是伊丽莎白答应了,那么一登上王位就要束手束脚。朱利叶斯主教和雷金纳德还要在王桥作威作福。

内德瞥了塞西尔一眼。塞西尔并不惊慌,也许也猜到了费里亚在说谎。只见他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以期许的目光望着伊丽莎白。

沉默了许久,费里亚又说:“我可否转告国王与女王您答允了?”

伊丽莎白终于开口了,语气干脆,仿佛鸣鞭。“不,先生,不可以。”

费里亚像挨了一耳光。“可是……”

伊丽莎白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倘若我当上女王,那将蒙上帝选中,不是拜腓力国王所赐。”

内德真想放声欢呼。

她接着说:“倘若我统领英格兰,那是因为百姓拥戴,而不是得到即将撒手人寰的姐姐首肯。”

费里亚如遭雷击。

伊丽莎白的轻蔑溢于言表。“若我加冕,我的誓言也将延续英格兰国君的惯例,不会听凭费里亚伯爵的吩咐许下额外的承诺。”

这一次,巧舌如簧的费里亚哑口无言。

内德猜想,费里亚这把牌出错了顺序。要求伊丽莎白许诺奉行天主教,应该在向枢密院表明立场之前,现在为时已晚。内德猜想,费里亚从一开始就被伊丽莎白的风姿所迷惑,把她当成毫无主见的弱女子,会任由独断专行的男子摆布。结果是他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费里亚不蠢,内德看得出,他一瞬间醒悟了。他一下子气焰全消,像空瘪瘪的酒囊。他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如是几次。内德暗想,他想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伊丽莎白替他摆脱痛苦。“多谢伯爵登门造访。请代我们向腓力国王转达致意。虽然希望渺茫,我们还是会为玛丽女王祈祷。”

内德不知道这个“我们”是代表了伊丽莎白的下属,还是一句谦称。他认为伊丽莎白是有意为之。

费里亚勉强维持客套,退了出去。

内德咧嘴一笑。他想起斯威森伯爵,轻声对塞西尔说:“嘿,低估伊丽莎白自取其辱的,费里亚伯爵不是头一个。”

“不错,”塞西尔答道,“我看也不是最后一个。”

玛格丽九岁时曾说以后要出家当修女。姨奶奶琼修女潜心向教,令她敬畏不已。姨奶奶住在顶楼,每天守着祭台拨弄念珠祷告。她一辈子高贵而自立,恪守她的使命。

哪知道亨利八世一声令下,修女会和修道院一并取缔;玛丽·都铎女王即位后也未能复兴。不过,玛格丽改变心意却另有原因。其实,她开始发育之时就明白自己受不了暮鼓晨钟的生活。她喜欢男孩子,虽然他们笨头笨脑的。她钦慕男子大胆、强壮、插科打诨,发觉他们痴望自己,她就兴奋不已。就连他们后知后觉、不解风情,她也觉得可爱。男子的直截了当让她着迷,女子有时候就爱转弯抹角。

虽然她断了皈依的念头,但仍念念不忘为一个使命尽忠尽职。这天,她要搬去新堡了,趁下人把衣服、书籍和首饰装上四轮马车的工夫,她找琼修女吐露心声。琼修女坐在木凳子上,虽然上了岁数,依然坐得笔笔直直。她答道:“不必担心,主对你自有安排。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

“可我怎么能找寻到主的安排呢?”

“呀,你没法找寻的!要等主显现给你。主是催不得的。”

玛格丽发誓克己修身,其实她隐隐意识到,这一辈子就是对克己的考验。她顺从父母之命,嫁给了巴特。这两周来,她和丈夫住在麻风病人岛的伯爵府宅,其间巴特的想法不言自明:玛格丽未嫁从父母,出嫁了就要从夫。去哪儿、做什么,由他一个人拿主意,再向她交代,和他对管家没什么两样。她本以为夫妻俩会有商有量,可巴特似乎想也没想过。她只好寄希望于巴特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可他又像极了父亲。

这次搬去新堡,一家人骄傲地替她送行。雷金纳德爵士、简夫人还有罗洛如今和伯爵做了亲家,因为攀上贵戚而扬扬得意。

此外,父子俩也有要事找斯威森伯爵商量。布鲁塞尔一行功败垂成。腓力国王本来耐心聆听、频频颔首,但看样子后来又被人游说,以至于转而拥护伊丽莎白。玛格丽看得出,罗洛大失所望。

路上,父子俩一直讨论下一步如何是好。现在只剩一条出路,就是在玛丽·都铎驾崩之后立即讨伐伊丽莎白。为此得知道斯威森伯爵能召集多少人马,以及贵族天主教徒中有多少人会响应斯威森的号召。

玛格丽深感不安。一方面她视新教为异端,认为新教徒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胆敢批评传承数百年的教义。可另一方面,她也反对基督教徒自相残杀。新堡遥遥在望,这时她脑子里塞满了切切实实的难题。斯威森爵士是位鳏夫,因此身为夏陵子爵夫人的玛格丽就是家中的女主人了。她十六岁,对打理城堡几乎一无所知。虽然和母亲长谈过,也有了些计较,马上要身体力行,总免不了忐忑。

巴特先走一步,等菲茨杰拉德一家赶到新堡时,院子里约莫有二十个下人在候着。玛格丽骑马进去的时候,众人拍手欢呼,她不禁生出回家之感。可能他们厌烦了伺候男主人,愿意有个女主人来打点家务。但愿如此。

斯威森和巴特出来迎接。巴特吻了妻子,斯威森也来吻她,嘴巴久久地黏在她脸上,身子也贴过来。随后斯威森指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丰满妇人说:“萨尔·布伦登是这儿的管家妇,有什么事你找她就行。”接着他吩咐妇人说,“萨尔,你带子爵夫人四下转转,我们男人有很多事要商量。”

他说完就转过身,请雷金纳德和罗洛进屋去,随手在萨尔肥硕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萨尔既不吃惊也没有不悦,显然她的身份可不只是管家妇。

萨尔说:“我带您回房看看,这边走。”

玛格丽却想到处认一认。她来是来过,上一次是在圣诞第十二日,不过城堡这么大,她得重新熟悉一下。于是她说:“咱们先去厨房看一看吧。”

萨尔一脸不高兴,迟疑片刻才说:“听您的。”

她们进了屋子,先去了厨房。里面又热又闷,也不算整洁。一个老仆人坐在凳子上,一边瞧着厨娘忙活一边喝酒。看到玛格丽进来,他慢吞吞地起身。

萨尔说:“这位是厨娘梅芙·布朗。”

玛格丽见到桌子上伏着一只猫,正优雅地啃一块剩火腿肘子。她一把抓起猫放在地上。

梅芙·布朗愤愤然:“那猫抓老鼠可厉害呢。”

玛格丽答道:“别给它吃火腿,抓老鼠保准更厉害。”

老仆人用托盘盛了一盘冷牛肉、一壶酒和几块面包。玛格丽拿起一块牛肉吃掉了。

老仆说:“这可是给伯爵的。”

“味道的确不错,”玛格丽答道,“你叫什么?”

“科利·奈特,跟了斯威森伯爵四十个年头,从小到大。”他一副自视甚高的语气,像是要叫玛格丽知道,论辈分,她比不上自己。

“我是子爵夫人,”玛格丽回敬,“和我说话,要称一句‘夫人’。”

科利迟疑半晌才答道:“是,夫人。”

玛格丽说:“现在咱们去子爵房里。”

萨尔·布伦登在前面引路。她们穿过大堂,看见一个扫地的小丫头,约莫十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扫帚握在一只手里。从她身边走过时,玛格丽厉声说:“给我两只手握扫帚。”小丫头吓了一跳,随即照做了。

她们迈上楼梯,沿着走廊来到尽头。卧室守着犄角,和两间偏厅有门相连。玛格丽心头一喜:一间给巴特更衣,放他的脏靴子;另一间自己做梳妆室,由女仆伺候更衣梳头。

不过每间房都脏乱不堪。窗子像一年没擦过了;毯子上卧着一老一小两条狗;玛格丽瞧见地板上散着狗屎,显然巴特任两个宠物在屋里为所欲为。墙上挂了一张赤身裸体的女子画像,此外没有花草,没有果盘盛着水果或是葡萄干,也没有放香草花瓣的熏香碗。椅子上摞着一堆脏衣服,其中有一件染血的衬衣,看样子放了有段日子了。

“脏死了,”玛格丽吩咐萨尔·布伦登,“我没法开箱子,得先把这儿打扫干净。你去拿扫帚和铲子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狗粪清掉。”

萨尔叉着腰,一脸挑衅。“我的主人是斯威森伯爵。您还是跟他说吧。”

玛格丽忍无可忍。她对人唯命是从太久了:父母、朱利叶斯主教、巴特。怎么能容着萨尔·布伦登嚣张。这一年来压抑的怒火喷薄而出。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萨尔一巴掌。手心打在她脸上啪的一声,吓得两条狗一跃而起。萨尔惊呼一声,向后退去。

“不许再这么对我说话。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算伯爵喝醉了跟你行苟且之事,你也别痴心妄想做伯爵夫人。”萨尔眼中闪过被人识破心事的神情,玛格丽知道自己说中了。“现在我是家里的女主人,你要听我吩咐。要是你敢挑事,保准你被扫地出门,脚不点地就进了王桥的妓院,我看那儿八成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萨尔显然不服气。只见她满脸怒意,甚至想还手,但迟疑不决。要是伯爵新进门的儿媳叫他打发一个不识相的下人,而且就赶在今天,那伯爵也不好推脱。萨尔衡量利弊,收起满脸的不忿,低声下气地说:“我……我请夫人原谅。我这就去拿扫帚。”

她说完就去了。简夫人悄声说:“做得漂亮。”

玛格丽瞧见一条马鞭,放在一对马刺旁的矮凳上,于是拾在手中,走到两条狗跟前。“滚出去,你们两个脏畜生。”她对两条狗各轻轻抽了一鞭子。两条狗不至于疼,但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一脸不忿。

“不许再进来。”玛格丽喝道。

罗洛不肯相信玛丽·斯图亚特大势已去。他义愤填膺:怎么可能?英格兰乃是天主教国家,而玛丽受教宗钦点。当天下午,他代斯威森伯爵去信给坎特伯雷总主教波尔枢机,信中请总主教为起兵讨伐伊丽莎白·都铎赐福。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诉诸武力。腓力国王背弃了玛丽·斯图亚特,转而支持伊丽莎白。这对罗洛、对菲茨杰拉德家族,乃至英格兰的基督教真道天主教信条,意味着大难临头。

斯威森提笔问:“这是不是叛国?”

罗洛答道:“不是。伊丽莎白尚未即位,因此不算密谋造反。”罗洛清楚,要是他们功亏一篑,伊丽莎白顺利加冕,她不会认为这其中有分别。他们犯的是死罪,但国难当头,不得不放手一搏。

斯威森签了字——他万般不愿,驯服野马也比签名字容易。

波尔抱病在身,不过口述回信总不成问题吧。他会怎么答复斯威森?英格兰诸位主教中,属波尔最为强硬,罗洛有九成把握,他会支持造反。这样一来,斯威森以及拥护者的行为就等于得到教会授意。

斯威森选了两个信得过的下人,派他们去伦敦附近的总主教府兰贝斯宫送信。

雷金纳德爵士夫妇返回王桥,罗洛则留在伯爵身边。他得随时看着,免得情况有变。

斯威森和巴特一边等回信,一边集结人马。罗洛揣测,各地的天主教徒伯爵一定也在招兵买马,联手起来一定势如破竹。

夏陵郡一百个村落,中世纪时就唯斯威森伯爵的先祖马首是瞻,如今对斯威森也是言听计从。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亲自走访数个村落,其余各地,或由下人宣读檄文,或由堂区司铎在布道中宣讲:十八岁至三十岁的独身青年备上斧头、镰刀、铁链,奔赴新堡。

罗洛毫无经验,对于反响如何,他无从揣测。

看到村民踊跃前来,罗洛的精神为之一振。每个村都来了六七个小伙子,个个摩拳擦掌。十一月休了农活,地里基本不需要这些临时的武器以及持武器的青年人。此外,新教主要在市镇传播,风气保守的乡下并不普及。况且这是有记忆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大事,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晓,黄发垂髫因报国无门竟潸然泪下。

民兵队无法在新堡长久驻留,况且离哈特菲尔德路程不短。他们斟酌一番后决定,虽尚未得到波尔总主教回信,也该启程了。途中要经过王桥,由朱利叶斯主教赐福。

斯威森骑马开路,巴特和父亲并辔而行,罗洛随后。走了三天,一行人抵达王桥。刚一进城,就见到市长雷金纳德同一众市参议员守在梅尔辛桥边,拦住他们的去路。

雷金纳德对斯威森说:“很不幸,遇到一个难处。”

罗洛催马向前,和斯威森父子并排。“到底怎么了?”

父亲垂头丧气。“请下马跟我来,一看便知。”

斯威森粗暴地说:“哪有这么迎接圣十字军的!”

“我也知道,”雷金纳德答道,“相信我,我也是万般无奈。请随我来。”

三位统帅只好下马。斯威森叫众位队长上前,打赏了酒钱,让他们去屠宰场酒馆买几桶啤酒安抚士兵。

雷金纳德引着三人穿过双拱桥进到城中,沿着主街来到集市广场。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大惊失色。

摊铺都关了门,临时的架子已经拆掉,广场上清理得干干净净。四五十根结实的树桩子牢牢地钉在冬天的硬土里,直径六英寸或八英寸。数百个小伙子围立在木桩前,个个举着木剑与盾牌。罗洛愈加惊诧。

这是一支军队在操练。

几个人瞪眼瞧着,只见一个队长模样的人站在台子上演示,他举着木剑和盾牌,左右手交替击打木桩;罗洛一看就知道,这在作战中定能叫敌人疲于应付。演示完毕,台下众人轮流练习。

罗洛想起曾在牛津目睹过类似的手法,当时玛丽·都铎女王决意出兵法国,援助西班牙。这种木桩叫作“佩尔” [14] ,根基稳固,不易倾翻。他想起来,毫无经验的士兵起初乱挥一气,压根儿打不中,不过很快就摸出门路,目标准确、力道威猛。他还听一些从军的说,练几个下午佩尔桩,就能让一个一无是处的庄稼汉变成半个独当一面的士兵。

罗洛认出练习的人里有丹·科布利,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是一支新教徒军队。

他们自然不会这样自称,也许会大言不惭地说练兵是为了抵御西班牙侵略。雷金纳德爵士和朱利叶斯主教自然不信,那又能如何?城里只有十二三个守卫,就算这些备战的兵卒违法乱纪,也不可能全部逮捕收监,何况说违法也太牵强了。

眼见那些青年人对着佩尔桩练习,很快熟能生巧,罗洛心生绝望。“这绝不是巧合。他们听说咱们率兵迫近,于是也召集人马阻挠。”

雷金纳德说:“斯威森伯爵,要是你领兵进城,怕要当街对阵了。”

“看我这些孔武有力的乡下汉子不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新教徒打个落花流水。”

“议员不肯放你们进城。”

“否决那些懦夫。”

“我没那个权力。他们还说不然就逮捕我。”

“逮捕就逮捕,我们能把你救出来。”

巴特说:“要过那座要命的桥,只能硬闯。”

“那就闯!”斯威森怒吼。

“会折损不少。”

“不然要他们来做什么?”

“那咱们拿什么去哈特菲尔德?”

罗洛瞧着斯威森的表情。他这个人,就算明知道要吃败仗也不肯认输。只见他一脸盛怒,犹豫不决。

巴特说:“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可有新教徒在练兵?”

这一点罗洛却没想过。他向斯威森提议召集一小队士卒,那时就该想到新教徒也有同样的打算。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利落的篡权,不承想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内战。凭直觉就知道,英国百姓不欢迎内战,说不定要对祸首群起而攻之。

看样子,他们只能把这些种田的小伙子打发回家了。

这时就见近旁的贝尔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匆匆奔过来。雷金纳德这才想起来。“伯爵,有一条口信给您。这两个人是一个小时前到的,我怕路上错过你们,就吩咐他们在这儿等着。”

罗洛认出那两个人是斯威森派去兰贝斯宫的信使。总主教波尔怎么说?很可能关乎成败。要是有他授意,斯威森的军队或许就可以奔赴哈特菲尔德。若是他摇头,那还是解散来得明智。

年纪稍长的那个开口说:“总主教没有回复。”罗洛心下一沉。

斯威森怒气冲冲:“没有回复,这是什么意思?他总不会什么也没说吧?”

“我们见到了他的书记员咏礼司铎罗宾逊,他说总主教病重,连读信都不能,更别提回复了。”

“那,他这不是生命垂危了!”斯威森喊。

“是,大人。”

罗洛思忖,这真是噩耗。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数一数二的忠坚天主教徒却奄奄一息。这下情况可谓急转直下。挟持伊丽莎白、恭迎玛丽·斯图亚特的计划原本十拿九稳,现在无异于送死。

罗洛不禁感叹,有时候命运似乎站在魔鬼那一边。

内德住进伦敦城,频繁在圣詹姆斯宫前出没,打听玛丽·都铎女王的消息。

十一月十六日,女王病情严重恶化,不到日头落山,新教徒就将这一天冠上“希望星期三”的名号。第二天还没破晓,内德和一群人就守在高高的红砖门楼外,边打哆嗦边等消息,这时就见一个下人匆匆出来报信。他低声宣布:“她走了。”

内德穿过马路,回到车马酒馆,先吩咐人备马,接着叫醒信差彼得·霍普金斯。霍普金斯一边穿衣服,一边拿酒壶灌麦芽酒当早餐,内德则通知伊丽莎白玛丽·都铎驾崩的消息,字条写好后,他就打发信使上了路。

他又回到门楼前,这时人比刚才还多。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内德目送诸位重臣以及不甚重要的信使奔进奔出。他瞧见尼古拉斯·希思现身,立即跟了上去。

希思可谓权倾朝野:他担任约克总主教,又是当朝大法官,同时兼任掌玺大臣。塞西尔曾游说他拥护伊丽莎白,但他不置可否。现在他不得不做出决定,非此即彼。

希思以及随行骑马赶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国会很快要开始上午的议事了。威斯敏斯特前也围了不少人,希思宣布将对上下议院同时发言,于是人群都聚在上议院。

内德想假充希思的下属混进去,却被守卫拦下了。他佯装诧异:“本人代表伊丽莎白公主,受公主之命,来国会旁听,并据实向殿下转述。”

守卫还想阻拦,这时希思听见争执,开口说:“我见过你,年轻人。是威廉·塞西尔手下的吧。”

“是,总主教大人。”他记得不错,这份过目不忘的本领叫内德暗暗称奇。

此时正值国会开会,倘若希思宣布拥护伊丽莎白,那么继位一事很快就会敲定。伊丽莎白呼声最高,她是玛丽·都铎女王的妹妹,而且和伦敦只隔了二十英里。相比之下,玛丽·斯图亚特不为人所知,嫁给了法国夫君,又远在巴黎。选择伊丽莎白是大势所趋。

偏偏教会支持玛丽·斯图亚特。

辩论厅里人声鼎沸,人人都关心着同一个问题。瞧见希思起身,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今日清晨,蒙仁慈的上主召唤,先主玛丽女王去了。”

众议员齐声叹息。他们要么已然知晓,要么听到传闻,但得到证实仍不免沉重。

“但我等也应欣喜,因为万能的圣主为我等选出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合法王位继承人。”

大厅里一片死寂。希思要宣布下一任女王人选了。会是谁?

“伊丽莎白小姐,”只听他宣布,“其权利及身份皆属正统,确然无疑!”

大厅里一片哗然。希思还没说完,可没人在听了。总主教公开拥护伊丽莎白,称她身份“正统”,这可是公然违背教宗的旨意。一切已成定局。

几个议员大声抗议,不过内德瞧出大半人都在欢呼。伊丽莎白是国会的选择。事情悬而未决的时候,或许他们不敢公然表态,如今不必再有顾忌。伊丽莎白深得人心,看来塞西尔是低估了。虽然也有人愁眉苦脸,抱着手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既不鼓掌也不欢呼,但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喜不自胜。英国免于内战,不必迎来外国国王,火刑也要终止了。内德不知不觉也欢呼起来。

希思退出辩论厅,枢密院大半大臣都尾随而去。希思站在厅外台阶上,向等候的人群再次宣布决定。

他最后说会在伦敦城宣读公告。临走前,他示意内德过去:“你会立即骑马赶往哈特菲尔德送信吧?”

“是,总主教大人。”

“不妨告诉伊丽莎白女王,本官会在天黑前赶到。”

“多谢大人。”

“信送到之后再庆祝。”

“自然,大人。”

希思交代完毕就走了。

内德一路跑回车马酒馆,几分钟后,就踏上了去哈特菲尔德的路。

他骑了一匹稳健可靠的母马,时而狂奔时而慢走,不敢催得太急,怕把马累得筋疲力尽。并非十万火急之事,只要赶在希思之前就可以了。

他上午十点左右出发,约莫下午三点,终于远远望见哈特菲尔德宫的红砖山墙。

霍普金斯应该回来了,所以玛丽·都铎驾崩的消息应该传开了。不过,还没有人知道新君的人选。

他骑马进到正院,好几个马夫异口同声:“有什么消息?”

内德认为伊丽莎白该第一个得到消息,于是没有回答马夫,不动声色。

伊丽莎白和塞西尔、汤姆·帕里,还有内尔·贝恩斯福德都在客厅里。几个人看见内德连厚重的斗篷都来不及脱就走进来,一齐默默盯着他,气氛紧张。

内德走到伊丽莎白面前,极力想保持严肃,却抑制不住笑意。伊丽莎白见他这般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报以微笑。

“见过英格兰女王,”他脱帽屈膝,深鞠一躬,“陛下。”

我们满心喜悦,因为我们想不到这竟是祸端。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资历尚浅,那些比我年长、比我精明十倍的同僚也一样后知后觉。对于未来,我们始料未及。

有人警告过我们。罗洛·菲茨杰拉德曾威胁我说,伊丽莎白女王阻力重重,支持她的欧洲君主少之又少。我没有理会,虽然他说中了,那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

1558年非同小可,而我们的所作所为引发了政治冲突、叛乱、内战、敌军入侵。之后的年头里,我也曾数次彷徨,怀疑这个宏愿究竟值不值得。让百姓随心所欲地敬神,这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其后果却比埃及十灾还要惨烈。

那么,要是我当时就知道会发生这些变故,我可会坚持这个选择?

会,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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