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肺炎

我跑进急诊室。医院的布局杂乱无序,我又天生缺乏方向感,这就意味着找到重症监护病房要花很长时间。我问了三次,才有人给我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我推开C12病区的大门时,上气不接下气,内森坐在那儿的过道里看报纸。我走近时他抬起头来。

“他怎么样了?”

“正在吸氧。情况稳定。”

“我不明白。星期五晚上他还好好的,星期六早上有一点咳嗽,但……但这个?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一个小时前收到内森的短信后我就一直在跑。他站起身,把报纸叠好。

“这不是第一次,露。他的肺里有些细菌,他的咳嗽机理不像正常人那样运转,他衰弱下去特别快。星期六下午我试着给他做了一下清除,但他很痛苦。他突然就发烧了,然后胸部刺痛。星期六晚上我们不得不叫了救护车。”

“该死,”我俯下身说道,“该死,该死,该死。我能进去吗?”

“他现在非常虚弱,估计他跟你也说不上几句话。特雷纳夫人陪着他。”

我把包放在内森旁边,拿抗菌液洗了洗手,然后推开门进去了。

威尔躺在病床中间,身上盖着一条蓝色的毛毯,打着点滴,不时发出嘟嘟声的各种机器围绕着他。他的脸被氧气罩遮盖了部分,双眼紧闭。他的皮肤黯淡,带一点蓝白色,这让我胸口一紧。特雷纳夫人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盖着毯子的胳膊上,茫然地凝视着对面的墙。

“特雷纳夫人。”我说道。

她一惊,抬起头来。“噢,露易莎。”

“他……他的情况如何?”我想过去抓住威尔的另一只手,但我觉得我不能坐下来,我在门边来回踱步。她脸上有一种沮丧的情绪,即便有他人在房间里也是一种打扰。

“好点了。他们给他用了非常强的抗生素。”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用了。我们……我们只需要等待。医师大概一个小时后会过来巡视,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世界似乎停止运转了。我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机器急剧的嘟嘟声有节奏地进入我的心头。

“需要我照顾他一下吗?您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还撑得住。”

我希望威尔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也期待透明塑料面罩下他的眼睛可以睁开,他会喃喃道:“克拉克。看在老天的分上,过来坐下。你让这个地方看起来不整齐了。”

但他只是躺在那儿。

我擦了擦脸。“要我给您拿点喝的吗?”

特雷纳夫人抬起头。“现在几点了?”

“十点差一刻。”

“真的?”她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置信。“谢谢你,露易莎。你真……你真好。我似乎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星期五我没有上班——部分原因是特雷纳家坚持让我休一天假,但主要原因是我只有坐火车去伦敦,在“小法兰西”排队才能办上护照。星期五晚上我一回来就去了他们家,给威尔看我的战利品,也确认了一下他的护照仍然有效。我感觉他有点沉默,但没什么特别不寻常的。有些时候他比另外一些时候更不舒服,我以为那天也是这样。坦白来说,我的脑子里全是我们的旅游计划,没有太多空间想别的。

星期六早上我和父亲一起去帕特里克家收拾我的行李,下午我和母亲一块儿去街上购物,买了一件泳衣和一些假期生活必需品,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我在父母家过的夜。非常拥挤,因为特丽娜和托马斯也在。星期一早上我七点钟起床,准备八点到特雷纳家。到那儿才发现整个地方都关闭了,前后门都锁了,没有便条。我站在前门廊给内森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特雷纳夫人的手机转到了语音信箱。我在台阶上坐了四十五分钟,内森终于来了短信:

我们在镇医院,威尔得了肺炎。C12病房。

内森离开了,我在威尔房间外又坐了一个小时。我翻阅着有人留在桌子上的1982年的杂志,我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但很难集中精神去读。

医师来了,但我觉得既然威尔的母亲在那儿,我不能跟医师进去。十五分钟后他又出现了,特雷纳夫人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她告诉我是不是仅仅因为她需要跟人说说,我又是唯一在场的,不过她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宽慰,她说医生相当确信感染得到了控制。这是一种致命的菌株,很幸运威尔感染后就来了医院。“否则……”她没有说完,这个词悬荡在我们之间。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说。

她耸了耸肩:“我们等待。”

“我去给您买点午餐吧?或者我坐在这里陪着威尔,您出去自己吃点?”

偶尔,我和特雷纳夫人之间也会互相体谅。她的脸色突然温和了一些——不再是那副惯常的死板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她有多么的累。我觉得我跟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老了十岁。

“谢谢你,露易莎,”她说,“我想赶紧回去换个衣服,如果你不介意陪着他的话。我不想让威尔一个人在这里。”

她离开后我走了进去,关上身后的门,坐在威尔旁边。他表情很茫然,似乎我认识的那个威尔去某个地方短期旅行了,只剩下了一个躯壳。我不知道人们死时是不是这样。而后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死亡这件事。

我坐着,钟嘀答作响,外面偶尔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有鞋踩在油地毡上发出的轻柔吱吱声。有个护士来了两次,检查了各项指标,按了几个按钮,量了他的体温,但是威尔仍然没有醒转来。

“他还……好,是吗?”我问她。

“他在睡觉,”她安慰道,“或许这是现在对他最好的事情。别担心。”

这话说起来很容易,但我在这间病房里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我想到了威尔,他以惊人的速度就病危了。我想到了帕特里克,尽管我从他的公寓把我的东西拿走了,剥掉并卷走了墙上的日历,把小心放在他衣柜的衣服叠好打包,但我并没有悲伤。我没觉得沮丧和崩溃,或是有任何与交往了多年的恋人分手时应有的那种情绪。我很平静,有一点感伤,也许还有一点愧疚——因为分手有我的原因,也因为我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那种情绪。我给他发了两条短信,说我非常、非常地抱歉,说我希望他能在极限三项中表现良好。但他没有回复。

一个小时后,我俯下身,掀开盖住威尔手臂的毯子,他浅褐色的手显露在白色的床单上。手背上用医用胶布绑着一根插管。我把他的手翻过来,手腕上的伤疤仍然乌青发紫。不知道这些伤疤是否会退去,不然它们会永远提醒他曾尝试做过的事情。

我轻柔地将他的手指放进我的手中,包住它们。他的手指很温暖,一个活着的人的手指。握住它们让我很安心,我一直握着,凝视它们,看着那些茧块,它们诉说着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并没有完全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生活,我看着他粉红色的指甲,总是要由别人帮忙剪。

威尔的手是一双好男人的手——很动人,甚至还有方形的手指。看着它们,很难让人相信这双手毫无力量,它们再也没法从桌上拿起东西,摆动一下胳膊或是握一下拳。

我用他的指节划着我的手指,思考着要是这时威尔睁开眼睛,我会不会尴尬,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相信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对他有好处。同时我也期待他在麻醉药后的睡眠中也能知道这一点。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四点过后不久,威尔终于醒来了。我在外面的过道,横躺在椅子上读一份废弃的报纸。特雷纳夫人出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蓦地站起。她提到他在说话时表情有些欢悦,她说他想见我,还说她要去楼下给特雷纳先生打电话。

她似乎没法控制自己,补充说道:“请不要累到他。”

“当然不会。”我说。

我的笑容很迷人。

“嘿!”我说道,把头伸到门口。

他缓慢地把脸转向我。“嘿,你。”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吼叫。我坐下来,看着他,他的眼睛往下瞥了一眼。

“要把面罩抬起来一会儿吗?”

他点点头。我抬起面罩,小心地滑动到他的头上。面罩覆盖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拿毛巾温柔地擦着他的脸。

“你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我吞了一口唾沫。“我说不上来。为了吸引注意力,你什么都做,威尔·特雷纳。我敢说这只是——”

他闭上了双眼,让我没法把话讲完。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里有一丝道歉的意味。“对不起,克拉克,我觉得今天我没法幽默。”

我们坐着。在小小的浅绿色房间里我喋喋不休,告诉他我怎么把东西从帕特里克家拿回来——幸亏他当初坚持让我使用固有的编目系统,我很容易就把我的CD从他的收藏中找出来了。

“你没事吧?”我说完时,他问道。他的眼神中充满同情,似乎在他的期待中,这件事比实际上带给我的伤害更多。

“没事啊,当然。”我耸了耸肩,“真的没那么糟糕,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想。”

威尔沉默了。“问题在于,”他最终说道,“我不确定我可以马上去蹦极。”

我知道。自从收到内森的短信,我就料到了,但听到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像挨了当头一击。

“别担心,”我说,尽量让我的声音平和,“没关系。我们可以下次再去。”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期待。”

我一只手搭在他的前额,把他的头发往后捋平。“嘘。真的,这不重要。好好保养身体。”

他微微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眼角的皱纹,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们在说不见得有下次了,它们在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了格兰塔屋。威尔的父亲让我进去了,他看起来跟特雷纳夫人一样疲惫。他拿着一件破旧的上过蜡的夹克,仿佛正要出门。我告诉他特雷纳夫人要陪着威尔,抗生素效果不错,不过她让我告诉他她今晚又要待在医院。为什么她不自己告诉他呢,我搞不懂。或许她只是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他看上去怎样?”

“比早上稍微好一点,”我说,“我在那儿时他喝了点东西。噢,他说了一个护士的坏话。”

“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啊。”

“是啊,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看到特雷纳先生的嘴紧闭,眼里闪着光。他掉过头看窗,再看向我。不知道我转过脸,他会不会更喜欢些。

“两年里第三次发作。”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肺炎?”

他点点头。“真可怜。他非常勇敢,你知道的。在那样的打击下。”他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似乎是对自己表示赞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露易莎。”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我确实看到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从大厅衣帽钩上取过他的巴拿马草帽,含糊地说着“谢谢你”或者是“再见”,从我身旁经过,出了前门。

没有了威尔,配楼变得格外安静。我意识到我有多么习惯他的电动轮椅来回移动的模糊的声音,他和内森在另一个房间低声的谈话,收音机低低的嗡嗡声。现在配楼很安静,空气像真空一般围绕在我身旁。

我把他第二天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收拾好,装进一个旅行袋,包括干净的衣服,他的牙刷、发梳和药,另外还有耳机,他好起来后可以听音乐。做这些的时候,我抵制着内心升起的奇怪的恐慌。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弱小声音在我内心腾起,说:如果他死了,就是这种感觉。为了压倒这声音,我打开了收音机,想让配楼恢复生机。我打扫了一下卫生,给威尔的床换上干净铺盖,还从花园里摘了些花放在起居室。一切就绪后,我朝四周看了看,瞥见旅游文件夹还放在桌子上。

接下来的一天,我要整理好所有文件,取消每个行程以及预定的所有游览计划。不知道威尔的身体什么时候可以好到做这些活动。医师强调说他必须休息,完成抗生素的疗程,保持温暖和干燥。白浪漂流和潜水不在他疗养的计划之内。

我盯着文件夹,想着编辑这些材料付出的所有努力,做的所有工作,以及那些遐想。我盯着排队办的护照,想起我坐在开往那个城市的火车上时越来越强的兴奋,自从我着手旅行计划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非常沮丧。只有三个星期了,我失败了。我的合同快到期了,但是我没做什么显著改变威尔心意的事情,我甚至害怕问特雷纳夫人到底我们该怎么办,我突然觉得不知所措。我把头埋在手里,这寂寞的小房子,我该离开吗?

“晚上好。”

我立马抬起头。内森站在那儿,他的身形在小厨房里显得很大。他背着背包。

“我来放一些处方药,他回来时用得上。你……还好吧?”

我迅速擦了擦眼睛。“很好。对不起,要取消这么多东西让人有点气馁。”

内森把背包从肩头放下,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毫无疑问,这是个苦差事。”他拿起文件夹,翻阅了起来。“明天你要帮手吗?他们不用我在医院帮忙,我早上可以过来一小时,帮你打打电话。”

“你真好。不过不用了,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做完可能更简单。”

内森泡了茶,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茶。这是头一回内森和我真正聊天——至少没有威尔在我们之间。他聊了聊他之前的一个客户,戴呼吸器的C3 / 4四肢瘫痪者,他在那儿工作的整段时间,他一个月至少病一次。他告诉我威尔前几次肺炎发作时的情形,第一次差点死了,花了好几周才恢复。

“他会是这种眼神……”他说,“他当真大病一场时,非常骇人,就像他要……退隐,像他几乎不在那儿。”

“我知道。我恨那种眼神。”

“他是一个——”他说道。突然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闭上了嘴。

我们握着杯子坐着。我从眼角端详内森,看着他友好坦诚的脸,这张脸似乎暂时将他人隔绝开来。我意识到我要问一个我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知道,是吧?”

“知道什么?”

“关于……他想做的事情。”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紧张。

内森仔细看着我,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

“我知道,”我说,“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但我知道。那就是……那就是这次旅行的意义,那就是外出的目的。我想改变他的主意。”

内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确实有所怀疑,”他说,“你似乎……在执行任务。”

“我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我不应该放弃,还是告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清楚。

“我们该怎么办,内森?”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你知道吗,露?我真的喜欢威尔,我不介意告诉你,我爱这个家伙。我跟他在一起两年了。他情况最坏的时候我在,他情形好时我也在,我能告诉你的是就算给我世界上所有的钱,我也不想处在他的位置。”

他喝了一大口茶。“有几次我在这儿过夜,他尖叫着醒来,因为在他的梦里他仍然在行走、滑雪,做着事情。就这几分钟,他完全卸下防御,很坦诚,想到再也不能做这些事情了,他简直没法忍受。他不能忍受。我坐在他身旁,我什么都不能对这家伙说,没什么话会让他感觉更好一些。他拿的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一手牌。你知道吗?昨晚我看着他,我想到他的生活,想到要是成为……虽然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是这个好小子可以开心,但我……我不能评判他想做的事情。这是他的选择,这应该是他的选择。”

我的喉咙哽咽了。“可……那是以前。你们都承认那是我来之前的情形。他现在不一样了,和我在一起后他不一样了,是吧?”

“不错,但——”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信心他会感觉好一点,甚至好转,他怎么能相信好事情会发生?”

内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露,他不会好转。”

“你不明白。”

“我明白。除非在干细胞研究上有巨大进步,威尔需要在轮椅上再等一个十年,至少。他知道,即使他的家人都不想承认这点。大部分问题在这儿。威尔的母亲不惜代价想让他活着,特雷纳先生认为我们必须让他自己决定。”

“当然他要自己决定,内森。但得看他真正的决定是什么。”

“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确切地知道他的决定是什么。”

我提高了声音。“不,你乱讲。你告诉我我来之前他处在同样的位置,你告诉我我在这儿这段时间他的看法也一丁点儿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露。”

“你知道我已经改变了他的想法。”

“不,我知道他愿意做任何事来让你开心。”

我盯着他。“你认为他装样子,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内森让我十分气愤,他们都让我火冒三丈。“那么要是你认为这些事都没有用处,为什么你还要来?为什么你还想去度假?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假期,是吗?”

“不,我希望他活下来。”

“但——”

“我希望他活下来,如果他想活下去的话。如果他不想,强迫他坚持下去,你,我——不论我们多么爱他——我们不过成为另一个可鄙的家伙,剥夺掉他自己作决定的权利。”

内森的话语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回响。我从面颊擦去一滴眼泪,尽量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我的眼泪显然让内森很尴尬,他心不在焉地挠了挠脖子,过了一会儿,默默地递给我一张卷纸。

“我不能就这么让事情发生,内森。”

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能。”

我盯着厨房桌上我的护照,照片好恐怖,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那个人的生活和生存的方式,也许跟我一点也不像。我盯着它,思考着。

“内森。”

“什么?”

“如果我能制订另外的旅行计划,医生也能同意,你还来吗?你还会帮我吗?”

“我当然会。”他站起身,洗了洗他的杯子,把背包拉上肩头。离开厨房之前,他回头看着我说,“不过说实话,露,我不确定你能实现这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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