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聊天室

“嗨,克拉克,今晚准备干些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们在花园里。内森在给威尔做理疗,他轻轻地把威尔的膝盖朝胸部上下移动,威尔躺在一张毯子上,脸朝向太阳,手臂伸展开,就像在日光浴。我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吃着三明治,现在午餐时间我很少出去。

“怎么了?”

“好奇。你不在这儿时,如何消磨时间,我对这个感兴趣。”

“嗯……今晚先是高级武术快速较量赛,接着一架直升机会载我去蒙特卡洛吃晚餐。回来的路上,我会在戛纳参加一场鸡尾酒会。要是你在——嗬——凌晨两点左右抬头看看,我会过来朝你摆摆手的。”我说。我剥去了三明治的包装纸,查看里面的馅料。“我可能会继续看那本书。”

威尔看了内森一眼。“10英镑。”他说,咧开嘴笑了。

内森把手伸进口袋。“每一次。”他说。

我盯着他们。“每一次什么?”我问道。内森把钱放在威尔的手里。

“他说你会读书,我说你会看电视,他总是赢。”

三明治还在我嘴边。“总是?你们在打赌看我的生活有多无聊?”

“我们没用那个词。”威尔说,他眼神中些微的愧疚出卖了他。

我坐直身体。“我来确定一下,你们俩真赌钱,看我周五晚上是在家看书还是看电视?”

“不是的,”威尔说,“我赌你会去田径场见跑步男。”

内森松开了威尔的腿。他把威尔的胳膊拉直,开始按摩手腕以上的部位。

“要是我说我实际上会做完全不同的事情呢?”

“但是你从没那样。”内森说。

“事实上,我会去做。”我把10英镑从威尔手中拿过来。“因为今晚你猜错了。”

“你刚刚说你要读书!”他抗议道。

“现在这个在我手上了,”我说,挥舞着10英镑的钞票,“我要去电影院,就去那儿。这就是意外后果法则,或者你会用别的说法。”

我站起身,把钱揣进口袋,把剩下的午餐塞进棕色纸袋。我笑着从他们身边走开,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泪水刺痛着我的眼睛。

那天早上来格兰塔屋之前,我在日历上消磨了一个小时。有时候,我就坐在床上盯着日历,手里拿着神奇的记号笔,想着我可以带威尔去干什么。我还不确信自己可以带威尔去远离市镇的地方,即使有内森的帮助,想到一整夜的旅行也让我畏惧。

我浏览了一下本地报纸,扫了眼足球比赛和村民游乐会。自从那次在赛马场威尔的轮椅陷入草地事件发生后,我还是有点害怕。据我所知,人群会让他觉得孤立无助。我不得不排除掉所有与马相关的活动,在我们这个地方,这些占据着户外活动的很大一部分。我知道他也不想看帕特里克跑步,板球和橄榄球会让他觉得冷。有时候,想不出新的点子让我觉得自己无能。

也许威尔和内森是对的,也许我很无聊,也许对于要想出点子来激起威尔对生活的热情,我是世界上最不具备条件的人。

看书,或是看电视。

就像那样,很难相信会有不同的事情。

内森走后,威尔在厨房找到了我。我坐在小桌子旁边,为他的晚餐削着土豆,当他的轮椅到门口时,我没有抬头。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直到我的耳朵在他的目光下变得粉红。

“知道吗?”末了我说道,“我本来应该对你更凶的,我本来应该指出你也什么都没做的。”

“我不确定内森会给我提供特别好的机会让我出去参加舞会。”威尔说。

“我知道这是开玩笑,”我继续说,扔掉长长的土豆皮。“你刚刚让我觉得非常讨厌。如果你们要以我无聊的生活打赌,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和内森就不能把它当做一个私密的笑话吗?”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我抬起头来时,他看着我。“对不起。”他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道歉的样子。”

“好吧……也许我想要你听到,想要你想想你在做的事情。”

“什么,我怎么让我的人生就这么逝去……”

“是的,的确。”

“天哪,威尔。请不要再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要是我就喜欢看电视呢?要是我除了看书,什么也不想做呢?”我的声音变得尖刻,“要是我回家就感觉很累了呢?要是我不需要疯狂的活动来填满每一天呢?”

“但是有天你会希望你做过,”他平静地说,“你知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些什么吗?”

我放下削皮器。“你会告诉我吧。”

“是的。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我会上夜校。我会接受训练成为一名裁缝或是时装设计师,或是任何将我领进我热爱的东西的事情。”他指了指我的超短连衣裙,受六十年代的服装启发而做的普奇牌样式的裙子,是拿外祖父用过的窗帘布做的。

父亲第一次看见这件衣服时,他指着我嚷道:“嘿,露,把衣服拉平。”他足足笑了五分钟。

“我会一直寻找我能做的并且花费不多的事情——健身课程、游泳、志愿活动,诸如此类。我会自学音乐,带别人的狗长距离散步,或者——”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我恼怒地说,“但是我不是你,威尔。”

“幸好你不是我。”

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威尔把轮椅转进来,提高了轮椅的高度,我们隔着餐桌注视着对方。

“好啦,”我说,“下班后你都做些什么?很有价值吗?”

“嗯,下班后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我每天都会尽量做点事情。我在一个室内活动中心攀岩,打壁球。我去听音乐会,尝试新的餐馆——”

“有钱的话,做这些事情很容易。”我抗议道。

“我也去跑步,真的。”他说。我扬起了眉毛。

“我会为我想去参观的地方学习新的语言。我见朋友——或者我认为是朋友的人……”他犹豫了一会儿,“我为旅行做计划。我查找没去过的地方,会吓着我的事情,挑战我极限的事情。有一次我游过了英吉利海峡,我去滑翔,我走上山然后滑雪下来。是的——”见我想要打断他,他继续说,“这里的很多活动都需要钱,但是也有很多并不需要钱。除此之外,你认为我怎么挣钱?”

“在城里抢劫?”

“我先弄明白怎样能让自己高兴,再搞清楚我想要做的事情,接着训练自己做能让两者兼而有之的工作。”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特别简单。”

“很简单,”他说,“也需要做很多艰辛的工作。人们都不想做太多工作。”

我削好了土豆,把皮扔进垃圾箱,把平底锅放在炉子上为待会儿做准备。我转过来,支起身,这样我可以面对他,我的腿晃来晃去。

“你有过很有意义的人生,是吧?”

“是的,我有过。”他移动得近了些,轮椅现在的高度让他几乎可以平视我。“那就是为什么你让我生气。因为我看到所有这些天赋,所有……”他耸了耸肩,“活力、智慧,还有——”

“别说潜力。”

“……潜力。是的,潜力。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能如此满足于这么卑微的生活,几乎全在方圆五英里以内进行。没有任何会让你惊讶的人,没有任何人来推动你,或是展示给你看会让你头晕和晚上睡不着觉的事情。”

“你是在告诉我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削你的土豆。”

“我是在告诉你外面有一整个世界。不过要是你能先削些土豆,我会感激不尽。”他对我笑了笑,我也不禁对他笑了笑。

“你不认为——”我开口道,突然又住了口。

“继续。”

“你不认为实际上对你来说……适应起来会很困难?因为你之前做过那么多事。”

“你是在问我,是否我希望从没做过?”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话,会更容易些。如果你过着更为平淡的生活,就像这样。”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我绝不后悔。大多数时候,要是你想起这些,记忆中都是你能去的地方。”他笑着说。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要耗费不少力气。“如果你是在问我是不是宁愿回想从便利店看到的城堡景色,或者环形交叉口那边那排可爱的商店。不。我的人生很好,谢谢。”

我从桌子上滑了下来。我不大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又一次陷入了理屈词穷的境地。我伸手去拿滤干器上的切菜板。

“露,我很抱歉,关于打赌的事情。”

“啊,没什么。”我转过身,在洗涤槽里冲洗切菜板。“你可别想从我手里要回那10英镑。”

两天后威尔因为感染住进了医院。据说是做预防措施,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他经历着很大的痛苦。有些四肢瘫痪的人没有任何知觉,虽然威尔对温度没感觉,但他能感觉得到胸部以下的疼痛和触摸。我去看了他两次,给他带去了音乐和好吃的东西,我提出来要陪伴他,但是我很快察觉出威尔实际上并不想在那儿得到额外的关注。他让我回家,享受一些自己的时间。

一年以前,我会浪费掉这些自由的日子。我会逛逛商店,也许去找帕特里克共进午餐。也许会看点日间电视节目,胡乱整理整理我的衣服,拿大把时间来睡大觉。

现在,我感到焦躁不安,一片混乱。我想念有理由早起的日子,每天都有一个目标的日子。

花了半个早晨,我才合计出这段时间可以利用起来。我去了图书馆,开始搜查。我查找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四肢瘫痪者的每个网站,找出威尔身体好一些时可以做的事情。我列出单子,每一项都注明活动所需的设备和其他注意事项。

我发现了脊柱损伤患者的聊天室,那儿有上千名跟威尔一样的人,男女都有——他们在伦敦、悉尼、温哥华甚至就在这条街上,过着隐居的生活——受家人朋友的帮助,或者有时令人心碎地独自一人应付。

我不是对这些网站感兴趣的唯一护理。有脊柱损伤患者的恋人,询问怎样能帮助他们的伴侣重获自信再次外出;有他们的丈夫或妻子,寻求关于最新医疗设备的建议;也有可以在沙地或是越野地上使用的轮椅、灵巧的升降机,以及可膨胀的沐浴方法的广告。

他们的讨论中有一些代号。我查出SCI就是“脊髓损伤”,AB指“健全”,UTI指“感染”。我了解到C4 / 5的脊髓损伤比C11 / 12严重得多,后者中的大多数似乎都能使用他们的胳膊或躯体。有爱与失的故事,一方努力照顾残疾的配偶和他们年幼的孩子。有些妻子感到羞愧,祈祷他们的丈夫不再打她们——然后发现他们再也打不了了。有些丈夫想离开身患残疾的妻子,但是惧怕所在社区的反应。有疲惫与绝望,以及很多的黑色幽默——导尿管袋子爆炸的笑话,别人好意的愚蠢行为,酒醉带来的灾难。从轮椅上跌下来似乎是一个常见的主题。也有一些有关自杀的链式消息——有些人想自杀,有些人鼓励他们给自己更多时间,学会换一种方式看待自己的生活。每一条信息我都读了,我感觉这些信息让我获得了一个秘密洞悉威尔大脑中的思绪的渠道。

午饭时间我离开图书馆,绕着小镇转了转,清醒清醒头脑。我坐在城墙上,吃了一个明虾三明治,看城堡下面湖中的天鹅。天气暖和,我脱下了外套,脸斜对着太阳。看着周围的事物各司其职,让人有一种奇怪的安宁感。一整个早上都陷在卧病者的世界中,能够出来走走,在太阳底下吃午餐简直就是一种无上的自由。

休息好了,我走回图书馆,重新打开电脑。我深吸了一口气,打出了一条消息。

嘿——我现在护理着一位35岁的C5/6四肢瘫痪病人。他此前的生活非常成功,活力充沛,现在适应起新的生活很困难。事实上,我知道他不想活下去,我一直在想办法改变他的主意。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有能让他开心的事情,或是改变他想法的方法吗?所有的建议我都会感激不尽。

我称呼自己“忙碌的小蜜蜂”,然后我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咬了一会儿大拇指,最后按了“发送”键。

第二天一早我又坐在电脑面前时,收到了十四条回复。我登录聊天室,看到那一列名字时,眨了眨眼。答复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不分昼夜都有人回应。第一条这样说:

亲爱的忙碌的小蜜蜂:

欢迎来到本版。我相信有人这么关心他,你的朋友肯定能感到莫大的安慰。

这一点我不太确定,我觉得。

大部分人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候都会遇到障碍,也许你的朋友碰到了他的那座山。别让他推开你,保持积极。提醒他我们进入和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由他来决定,那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决定改变你朋友的命运,那是神的智慧,神肯定希望他从中学会——

我浏览到了下一条。

亲爱的小蜜蜂:

没有解决的办法,成为一个四肢瘫痪的人让人郁闷。如果你朋友过去比较喜欢运动,会尤其觉得困难。有些事情帮助了我。同伴,即使过去我不喜欢他们。美味的食物、技术精湛的医生、管用的药,用得上的抗抑郁药。你没有提你在哪里,要是你能让他与脊髓损伤团体里的人聊一聊,应该会帮得上忙。起初我很不情愿(我觉得某个部分的我一直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四肢瘫痪的人),但是知道你不是孤单一人确实有所帮助。

对了,别让他看《潜水钟与蝴蝶》这类电影。太让人沮丧了!

请让我们知悉事情的进展。

祝一切好!

里奇

我查找了一下《潜水钟与蝴蝶》这部电影,网上说“讲述了一个全身中风后的男子,试图与外在世界交流的故事”。我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为了不让威尔看这部电影,还是记下来自己去看一看。

接下来的两条答复来自一位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和另一位朋友。后者认为的鼓舞威尔的方式完全不在我工作的合约之内。我脸颊绯红,慌忙往下翻,生怕有人会从身后看到屏幕。接着我停在了下一条回复上。

嘿,忙碌的小蜜蜂:

为什么你觉得你的朋友需要改变主意?要是我能想出一个有尊严的死去的方法,并且不会摧毁我的家庭,我会去实施。我在轮椅上困了八年了,我的人生是无休止的屈辱和沮丧。你真的能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吗?你知道连大便都要人帮忙是什么感觉吗?知道永远都要困在床上,离开了别人的帮助就没法吃饭穿衣,没法与外在世界交流,是什么感觉吗?知道再也不能做爱,面对无尽的疼痛,每况愈下的身体,甚至呼吸不畅的困境,又是什么感觉吗?看起来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是一片好心,但也许下周就不是你在照看他了,也许是一个让他抑郁,不怎么喜欢他的人。像其他事情一样,这个是他没法控制的。我们这些脊髓损伤的人知道,只有极少的东西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谁喂我们吃饭,谁给我们穿衣,谁帮我们洗澡,谁给我们开药。知悉了这一切,活着是艰难的。

所以我觉得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为什么要由健全的人来决定我们的生活?如果你觉得他不应该过这种生活,你的问题难道不应该是:我怎样帮他结束掉?

祝好!

杰佛思,密苏里州,美国

我盯着这条信息,手指在键盘上一动不动。然后我向下拉动页面,后面几条信息来自其他四肢瘫痪的人,他们批评了杰佛思冷酷的话语,抗议说他们找到了把生活向前推进的方法,说他们的生活值得过。似乎进行了一场简短的辩论,看上去跟威尔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后又是回复我要求的信息。关于抗抑郁剂和按摩的建议,神奇的康复经历,以及自己的生活如何被赋予了新的价值的故事。也有一些很实际的提议:品酒、音乐、艺术、特别改装过的键盘。

“一个伴侣。”来自伯明翰的“格雷斯31”说,“如果他有爱情,他会觉得能支持得下去。没有爱,我早就完了。”

离开图书馆好久,这句话还一直在我脑中回荡。

星期四威尔出院了,我用改装过的车接他回家。他脸色苍白,精疲力竭,一路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在这些地方都没法睡觉,”我问他身体是否还好时,他解释道,“邻床总是有人哀号。”

我告诉他这周末他可以好好补补觉,之后我计划了一系列的外出。我告诉他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在尝试新的事情,不过他得跟我一起。我只是在说法上换了侧重点,这是唯一能让他陪伴我的方法。

事实上,为接下来的两周我制订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每一项活动我都用黑笔在日历上仔细标出来了,用红笔列出了注意事项,用绿笔写着我要带的东西。每次看着门后时,我都感到一丝兴奋,我计划得如此周密,说不定其中一项活动真的会改变威尔的世界观。

正如我父亲经常说的,我妹妹是我们家的智多星。

去美术馆的路途共二十分钟,包括绕着街区三圈寻找合适的停车位的时间。我们到了那儿,我还没有关上他身后的门,他就说所有的作品都太糟糕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要是我看不懂他也没法解释。电影院的员工告诉我们,很抱歉,电梯坏了,去电影院的计划只能搁置。其他,比如去游泳的计划也失败了,这个活动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好的组织——事先要给游泳池的人打电话,预定好内森加班的时间,等我们到那儿时,巧克力在休闲中心停车场无声无息地化了,威尔坚决拒绝进去。

接下来的周三晚上,我们去听了一个歌手的演唱会,他在纽约时见过这个歌手。那是一趟美妙的行程,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音乐。大多数时候,威尔好像并没有全身心投入,似乎一部分的他正与痛苦、记忆和消极的情绪搏斗。但是听音乐时,情况却有所不同。

第二天我带他去品酒。酒庄里的一个葡萄园举办了一个类似促销的活动,我答应了内森不会让他喝醉。我把每一杯酒都拿来给威尔闻,他不用品尝就知道那是什么酒。威尔把酒吐进烧杯时(看起来非常好玩),我竭力忍住不笑。有个坐轮椅的男人在店里,店主一开始非常不安,后来他为威尔所折服。随着下午时间的流逝,他坐下来,打开一瓶又一瓶其他的酒,和威尔讨论产地和葡萄。我四处游荡,查看标签,说实话,感觉有点厌烦了。

“来听听吧,克拉克。学点东西。”他说,点头示意我坐在他旁边。

“不行。我妈妈告诉过我把东西吐出来很不礼貌。”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我是个疯子。他并不是每次都吐,我看着他。在下午剩余的时间,他极其健谈——经常笑,甚至比平常更好斗。

回来的路上,我们开车经过一个不怎么去的小镇,坐在车内等红灯时,我瞥到了一家文身和穿刺店。

“我一直想刺个文身。”我说。

事后我才觉得我不应该在威尔面前说这些的。他都不闲聊一下,他马上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个文身。

“哎……我不知道。大概是怕别人说。”

“为什么?他们会说什么?”

“我爸爸讨厌文身。”

“你多大了?”

“帕特里克也讨厌文身。”

“他从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或许我会感到难受。刺好后或许我会改变主意。”

“你可以用激光器弄掉啊,那还不简单?”

我从后视镜里看向他。他的眼睛充满神采。

“走吧,”他说,“你想文什么?”

我意识到我在笑。“我不知道。不要蛇,或者别人的名字。”

“我可不期待刺个心,上面写着‘母亲’。”

“你保证不笑话我?”

“你知道我不会的。噢,上帝,你不会是要文印度梵文格言吧,是吗?‘那些杀不死我的,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不。我想文一只蜜蜂,一只黑黄条纹的小蜜蜂。我喜欢它们。”

他点了点头,似乎文这个非常合理。“你想把它文在哪里?斗胆问一下。”

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的肩头?臀部?”

“把车驶到路边。”

“为什么,你还好吧?”

“把车驶到路边。那儿有个空位。看,在你的左边。”

我把车停在路边,回头看了他一眼。“去吧,”他说,“我们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去哪儿?”

“文身店。”

我笑了起来。“好的。”

“为什么不呢?”

“你在吞口水,而不是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转过身,他是认真的。

“我不能去弄文身,就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

“因为……”

“因为你男朋友说不行;因为你还得做个乖乖女,即使你都二十七了;因为太吓人了。去吧,克拉克。学会生活吧!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你?”

我盯着路边那家文身店的门面,沾了灰尘的窗口挂着一盏大大的霓虹灯,还有安吉丽娜·朱莉和米基·洛克的相片。

威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来吧,我也去。如果你去的话。”

我转过头看着他。“你也要文身?”

“如果这样能劝动你,哪怕就一次,让你爬出那个小世界。”

我关掉引擎。我们坐着,直到引擎不再转动。汽车在我们旁边的路上排成一列,发出枯燥的声音。

“它相当持久。”

“对此没有‘相当’。”

“帕特里克会讨厌它的。”

“如果你一直这么说的话。”

“肮脏的针会让我们得肝炎的,然后缓慢、可怕、痛苦地死去。”我转向威尔,“现在他们也许做不了,不能马上做。”

“也许不能。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文身店兴奋不已。我感觉轻了八十磅,臀部做了一个小手术,墨还没有干。相对来说尺寸很小,那个文身师说,可以一次性印上横条和涂色,我也那么做了。完成了,文了身。帕特里克肯定会说,留下了终生的疤痕。那件白裙子下面盖着一只胖胖的小雄蜂,那是从我们进来时文身师递给我们的压膜活页画中选出来的。我兴奋得快歇斯底里了。我一直扭过身瞅它,直到威尔让我停止,说不然我会脱臼。

说来实在奇怪,威尔在那儿既放松又高兴。他们都没再看他一眼。他们说,他们给好几个四肢瘫痪的人都文过,这也是他们跟他交流这么轻松的原因。当威尔说他可以感觉到针时,他们很惊讶。六个星期以前,他们给一个下身麻痹的人文过,那个人在整条腿上文了视幻觉图。

耳朵上穿着螺栓的文身师把威尔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在我的文身师的帮助下,让他躺在了一个特别的桌子上,我透过开着的门只能看到他的小腿。我能听见两个男人的轻声低语,笑着谈论文身针的嗞嗞声,杀菌剂刺激着我的鼻子。

针最初刺进我的皮肤时,我咬住嘴唇,决心不让威尔听到我尖叫。我一直在想他在隔壁屋干什么,因而尽力偷听他的谈话,寻思着他文了什么。他最后出现时,我的也已经好了,他拒绝让我看。我怀疑是跟艾丽西娅有关的东西。

“你把我带坏了,威尔·特雷纳。”我说。我打开车门,放低坡道,忍不住咧嘴而笑。

“给我看一下。”

我看向街道,然后转过身,把裙子从臀部往上掀了掀。

“真不错。我喜欢你的小蜜蜂,真心实意。”

“剩下的日子,在我父母周围,我都要穿高腰裤。”我引导他的轮椅上坡道,又把坡道提升上来。“小心,要是你妈妈听说你也文了身……”

“我会告诉她穷人家来的那个女孩把我引入了歧途。”

“好吧,特雷纳,让我看看你的。”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勉强笑了笑。“我们到家后,你得换上一件新裙子。”

“好的,就像那从来没有发生过。给我看一下,不然我不开车。”

“那么把我的衬衣往上拉一点。往右边,你的右边。”

我将身子伸过前座,拉了拉他的衬衣,拉开下面的薄纱。那儿,他苍白的皮肤上有一个黑白条纹的墨汁长方形,特别小,我看了两次才明白上面字的意思。

最好的时光:2007年3月19日之前

我盯着它,勉强笑了笑,眼睛里充满泪水。“那就是——”

“我出事那天。是的。”他抬头看向天空。“噢,老天在上,别搞得这么伤感,克拉克。本来是文着好玩的。”

“很好玩。很讨厌。”

“内森会喜欢这个。噢,好啦,别这样。我并没有在毁坏我完美的身体,不是吗?”

我把威尔的衬衣掖好,转过身,发动车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是以另一种方式表示对自己身体的蔑视?

“嘿,克拉克,帮我个忙,”我正要把车开走,他说,“手伸进我的背包里。有拉链的口袋。”

我看向后视镜,又刹好车。我探过前座,把手放进包里,依据他的指示翻找着。

“你要止痛药?”我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从医院回到家后,现在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光彩。“我有一些,在我的——”

“不是的,继续找。”

我抽出了一张钞票,坐了回来。这是一张折起来的10英镑。

“给你。应急的10英磅。”

“啊?”

“这是你的。”

“为了什么?”

“文身。”他咧嘴而笑,“直到你坐进那张椅子,我一直都不相信你真的会文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