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见

“这是配楼。过去用做训练房,后来我们觉得这里比主屋对威尔更方便些,因为它全在一层。这是一个闲置的房间,必要时内森会在这里过夜。早些时候我们常需要人帮忙。”

特雷纳夫人在走廊上轻快地走着,从一扇门指向另一扇门,头也不回,她的高跟鞋踩在石板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似乎她预料到我会跟上她的步伐。

“这是车钥匙。我已经给你交了保险,我相信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内森会示范给你看怎么用坡道。你要做的就是把威尔放在合适的位置,其他的都可以交给车子来做。虽然……他这会儿并不想去什么地方。”

“外面有点冷。”我说。

特雷纳夫人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你可以在厨房给自己沏茶、煮咖啡,橱柜里一应俱全。浴室从这边过去——”

她打开门,我凝视着浴缸上面的白合金和塑料的升降机。沐浴器下面那片宽阔的地面有点湿,旁边放着一把折叠起来的轮椅。角落里,玻璃储藏柜里放着一沓沓用收缩性薄膜打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从我站着的地方看不清它们是什么,不过它们都散发出轻微的消毒剂味道。

特雷纳夫人关上了门,微微转向我,说道:“我要重申一下,至关重要的是,一直要有人陪着威尔。先前有位护理员有一次消失了几小时去修她的车,结果威尔……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弄伤了自己。”她倒抽了一口气,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我哪儿也不会去。”

“当然你需要……适当的休息。我只是想让你了解你不能够让他一个人待太长时间,比如,超过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如果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用对讲机告诉我们,我丈夫斯蒂文或许在家,或者打我的手机。如果你确实要休息,尽早通知我的话我会感激不尽。准备好备用方案绝非易事。”

“我不会请假的。”

特雷纳夫人打开大厅壁橱。她讲话的样子,就像在背一篇有人给她备好的演讲词。

我在心里稍稍盘算了一下在我之前来过多少个护理员。

“如果威尔有事在忙,那么你要是能做点简单的家务活,我将不胜感激,比如洗洗被褥,给屋子除除尘这类事情。清洗设备在水槽下面。他可能并不愿意你一直在他身旁,你们必须自己努力提高互动的水平。”

特雷纳夫人看着我的衣服,就像刚看到它们一样。我穿着一件非常蓬松的背心,父亲说这件衣服让我看上去像只鸸鹋。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毋庸置疑,我希望你们能……相处得来。如果他能把你当作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付费的职业护理员,那就更好了。”

“好的。他……嗯……喜欢做些什么?”

“他喜欢看电影,有时候也听广播,或者音乐。他有一个专门的电子设备,如果你把它放在他的手边,他通常都能自己调控。他的手指可以动一动,尽管他很难把这个东西抓在手里。”

我感觉自己快活起来,如果他喜欢音乐和电影,我们肯定能找到共同话题。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我和这个男人为某部好莱坞的喜剧开怀大笑,我给卧室吸尘,他则在一旁听着音乐。也许这样会很不错,也许最后我们会成为朋友。我还从没有过一个残疾人朋友——除了特丽娜的朋友戴维,一个聋哑人,不过如果说他是个残疾人,他肯定会给你一拳。

“你有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

“那我们走吧,我把你介绍给他。”她看了看表,“内森应该已经帮他穿好衣服了。”

我们在门口稍停了一下,特雷纳夫人敲了敲门。“你们在里面吗?我让克拉克小姐来见你,威尔。”

没有人回答。

“威尔?内森?”

一个浓重的新西兰口音答道:“他穿戴好了,特雷纳夫人。”

她推开门。配楼的起居室看起来很大,有一面墙全是玻璃,开阔的乡村景色尽收眼底。壁炉里的火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着,米黄色的矮沙发正对着巨大的平板电视,沙发座上覆盖着羊毛垫,整个房间的氛围雅致而安宁——一个北欧风情的独身住处。

房间正中放着一把黑色轮椅,坐椅和靠背铺着羊皮垫。一个身穿白色无领防护衣的强壮男人正蹲下身在轮椅的搁脚板上挪动着另一个男人的脚。我们走进房间时,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蓬乱不堪,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他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接着他的嘴扭动了一下,又发出一声怪叫。

我感觉他母亲变得不自然。

“威尔,别这样!”

他根本没向她这边瞧上一眼,胸口里又发出一阵野蛮人的声音,可怕至极,令人痛心。我强忍住不往后退缩。那个男人的脸扭曲着,头斜靠在肩上,用这副病态的样子瞪视我。他看上去很丑陋,有些愤怒。我感觉我拎着包的指关节都变白了。

“威尔,拜托!”他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歇斯底里,“拜托了,不要这样。”

哦,天哪,我想,这工作我可做不了。我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感情。那个男人仍然瞪视着我,似乎在等待我有所动作。

“我——我是露。”我的声音反常地发起抖来,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突然我记起来他没法握手,于是改为轻轻地挥手。“露易莎的简称。”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变得平静,头也伸直了。

威尔·特雷纳直盯着我,脸上掠过一丝微微的笑容。“早上好,克拉克小姐,”他说,“听说你是我的新看护。”

内森已经调整好搁脚板。他边摇头,边站起身来。“你是个坏家伙,特雷纳先生很坏。”他嬉皮笑脸地说,伸出一只大手,我无力地握了握。内森镇定地说:“恐怕你刚刚看到了威尔最棒的克里斯蒂·布朗式的表情。你会慢慢习惯他的,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特雷纳夫人细长苍白的手抓住脖子上的十字架,手指在细细的金链边来回移动,她一紧张就这样。她的表情僵硬。“你们留下来好好聊。如果你需要帮助,用对讲机给我电话。内森会把威尔的日程告诉你,还有他这些设备的用法。”

“我在这里,妈妈。你不必代替我说话,我的大脑还没有瘫痪。”

“是的,那么,要是你脾气这么冲,威尔,我想克拉克小姐最好直接跟内森交谈。”我发现他妈妈讲话时没有看他。她望着十英尺外的地面。“今天我在家工作,午饭时间我会过来看看,克拉克小姐。”

“好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叫。

特雷纳夫人走开了,我们不发一言。她走下大厅迈向主屋,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渐渐消失。

然后内森说话了:“你介意我出去告诉克拉克小姐你服哪些药吗,威尔?要开电视吗?来点音乐?”

“请调到无线电四台,内森。”

“没问题。”

我们走到厨房。

“特雷纳夫人说,你没有多少护理四肢瘫痪病人的经验。”

“是的。”

“好的。今天我会非常简单地给你讲解一下。这儿有个小册子,关于威尔每天的日程安排所需要知道的一切,还有他所有的紧急号码,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建议你读一下,如果你得空的话。我想你会有一些空闲时间的。”

内森从腰带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柜子,里面放满了药盒和塑料小药罐。“噢。这个地方几乎是我的百宝箱了,不过你有必要了解一下,以防万一。墙上有个时间表,你可以看到每天的每个时间段他吃什么药。如果给他额外的药你要在这里标注一下——”他指了指,“——当然你最好跟特雷纳夫人沟通好,至少在现阶段。”

“我没想到我要处理药品。”

“这并不难。他多半知道他要什么,他就是需要有人帮点小忙把药品拿下来。我们常用这只杯子。你也可以用杵臼把药捣碎,用水冲服。”

我拿起一个标签。我觉得我在药店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药。

“好了。他有两种血压监控药,这种是在就寝时服,用来降低血压。这种是起床时服,用来升高血压。这些药他老吃,用来控制肌肉痉挛——你需要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给他一粒,下午三四点时再给他一粒。咽下这些药——对他来说倒不是太难,因为它们外面包着糖衣。这些是治疗膀胱痉挛的。这里的这些药是抗酸的——吃过饭后,他不太舒服时会需要这些药。这是他早上吃的抗组胺剂,这些是他的鼻雾喷剂,不过我离开之前一般会完成这项最后的工作,你用不着担心。如果他很疼,可以给他点扑热息痛。晚上他确实会服用少量安眠药,这会导致他白天时愈加暴躁,所以我们要尽量限制用量。”

“这些——”他举起另一个瓶子,“是抗生素,每两个星期换导尿管时他都要服用。只要我在,我都会做这些;要是我不在,我会留下明确的说明。它们的药效相当强。这些盒子里装的是橡胶手套,帮他清洗时会用到。如果他疼,这儿也有乳膏。还好自从我们用气垫后,他感觉挺好。”

我立在那里,他把手伸进口袋拿给我另一把钥匙。“这是备用的,”他说,“不要给任何人。即使是威尔也不可以,明白吗?要用你的生命来守护它。”

“要记的东西可真多。”我含糊地说道。

“全部都有书面的记录。今天你需要记住的是他的抗痉挛的药,就是这些药。如果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小册子上有我的手机号码。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是在学习,希望你不要频繁地给我打电话,不过在你有绝对的自信之前,随时可以找我。”

我盯着眼前的这个小册子,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就要开始一场考试。“要是他需要——上厕所呢?”我想起了升降机。“我不确定我能——你知道的——抬起他来。”我尽量不显露出内心的恐慌。

内森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做那类事情。他有导尿管,会处理那些。午餐时间时我会过来帮他换。你来不是处理这些身体上的事情的。”

“那我来做什么?”

内森端详了一会儿地板,然后看着我,说道:“让他愉快一点,他……他脾气有点坏。可以理解,遇到……这种事情。你得脸皮厚点。今天早上的小插曲就是他激怒你的方式。”

“这就是报酬这么高的原因吗?”

“哦,是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是吧?”内森拍了拍我的肩。我感到我的身体都在震颤。“啊,他没什么。你不用顾虑重重。”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喜欢他。”

他说这话就像他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

我跟随他回到起居室,威尔·特雷纳的轮椅移到了窗边,他背对着我们,凝视着窗外,听着广播。

“都搞定了,威尔。我离开之前要我再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你,内森。”

“那我就把你交给能干的克拉克小姐了。午饭时见,哥们儿。”

我看着那个友善的助手穿上外套,心里越来越恐慌。

“开心点,伙计们。”内森朝我眨了眨眼,然后走出门去。

我站在房间正中,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威尔·特雷纳继续望着窗外,就像我不在那儿。

“你想来杯茶吗?”当沉默变得难以忍受时,我开口道。

“啊,泡茶为生的女孩,我还在思量你过多久才会显摆你的技能呢。不,不要茶,谢谢你。”

“那么,来一杯咖啡?”

“我现在不需要热饮,克拉克小姐。”

“你可以叫我露。”

“这管用吗?”

我眨了眨眼,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父亲常说这样让我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傻。“那好吧……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下巴上布满了好几个星期的胡楂儿,眼神让人捉摸不透。他把脸转开。

“我——”我瞥了眼房间,“我看一下是不是有东西要清洗。”

我走出房间,心怦怦直跳。来到厨房安全地带,我掏出手机,给妹妹发了条短信。

真糟糕。他讨厌我。

几秒钟后我就收到了回复。

你在那儿才待了一小时,胆小鬼!爸妈很为钱发愁。撑住,想想每小时的报酬。爱你。

我“啪”的一声把手机合上,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浴室洗衣篮前,提起才4盎司的衣物。我花了些时间研究洗衣机的说明书,我不想操作错误,也不想做些让威尔或特雷纳夫人觉得我蠢的事情。我开动洗衣机,站在那儿,使劲琢磨着我还能正当地做些什么事情。我从大厅橱柜里拉出吸尘器,给走廊来来回回除尘,也为两个卧室除了尘。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父母看到我现在的情景,一定会给我拍一张照片做纪念。那间备用卧室空空荡荡,像旅馆的休息室。我料想内森并不常在此过夜。不过我没权利责备他。

我在威尔·特雷纳的卧室外迟疑了片刻,又觉得他的房间和别处一样需要吸尘。他房间的一边墙上有个嵌入式搁板,上面放置着二十张装在镜框里的相片。

在床周围吸尘时,我快速地看了眼相片。有张相片里,一个男人从悬崖上往下蹦极,他的手臂伸展开来,像一尊耶稣雕像;另一张相片里,有个貌似是威尔的男人在丛林里;还有一张,他在一群醉酒的朋友中间,他们系着蝴蝶结,穿着无尾晚礼服,手搭在彼此的肩头。

还有一张相片,他在一个滑雪坡上,身旁站着位戴墨镜、留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女孩。我弯下腰,想把戴着滑雪护目镜的他看得更清楚些。相片里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在明亮的光线下甚至闪着光泽,那是有钱人一年度假三次晒出来的。他有着宽阔强健的肩膀,透过滑雪衫都看得很分明。我小心翼翼地把相片放回原位,继续围绕着床后边吸尘。最后,我关掉吸尘器,收好线。拔插头时,我的眼角捕捉到有东西在动,我跳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威尔·特雷纳在门口,看着我。

“在高雪维尔,两年半前。”

我脸红了,说道:“对不起。我刚刚——”

“你刚刚在看我的照片。你肯定在想,我那样生活过,现在变成个残废该有多惨。”

“不是的。”我的脸涨得更红了。

“我的其他照片都在最底层抽屉,要是你又被好奇心支使的话,可以看看。”他说。

然后随着一阵低低的嗡嗡声,轮椅向右转弯,他离开了。

这个早晨乏味至极,过得几乎有几年之久。我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分分秒秒都如此冗长。我尽可能地找出更多的工作让自己忙个不停,尽可能少地去起居室,我知道我很胆怯,但我并不真正在意。

十一点时我按照内森之前的吩咐,给威尔·特雷纳一杯水和他的抗痉挛药。我把药丸放在他的舌头上,然后依照内森指导我的,递给他杯子。那是个灰白色不透明的塑料杯,托马斯用过类似的杯子,不过托马斯的杯子两边有巴布工程师图案。他努力吞了下去,然后示意我让他一个人待着。

我给并不需要除尘的架子擦去灰尘,然后打算再擦擦窗户。四周寂静无声,除了他在的起居室里传出电视低低的嗡嗡声。我还不敢在厨房里播放音乐节目,我有一种感觉,他肯定会对我选择的音乐说些挖苦的话。

十二点半时,内森来了,从外面带进一股冷空气。他皱起眉头问我:“都还好吗?”

我这辈子还从没有如此高兴见到一个人。“很好。”

“棒极了。你现在可以休息半小时。一天的这个时候我和特雷纳夫人会照料他。”

我几乎是跑着去拿我的外套。我没有想过要外出吃午餐,不过能离开那间房子让我感到解脱,我兴奋得差不多要晕倒了。我拉高衣领,手提包甩在肩头,轻快地走下车道,就像我真的要去某个地方。事实上,我只在附近的街道上转悠了半个小时,往我紧裹着围巾的领口吸进了几口热气。

现在“黄油面包”关门了,小镇的这边没有茶馆了,城堡里空无一人,离这儿最近的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美食酒吧,我怀疑在这种地方喝上一杯我是否花费得起,更别谈买个快餐了。停车场所有的车都又大又豪华,号码牌都是最新的。

我站在城堡停车场,确保从格兰塔屋看不到我,然后拨通了妹妹的号码。“嗨。”

“你知道我上班的时候不方便讲话。你没有辞职不干吧,是吗?”

“没有。我就是想听听熟悉的声音。”

“他有那么差劲吗?”

“特丽娜,他恨我。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我是猫拖过来的什么东西。还有,他连茶都不喝。我正躲着他。”

“我真不敢相信事情是这样。”

“什么?”

“哎呀,我的天啊,就跟他说说话嘛。他显然很可怜,他被困在该死的轮椅里,而你估计对此无能为力。就跟他说说话,试着去了解他。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坚持下去。”

“我可不想告诉妈妈你才干了半天就放弃这份工作。这没有任何好处,露。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承受不起。”

她是对的。我恨我妹妹。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特丽娜的声音变得异乎寻常的和缓。这着实让人忧心。这意味着她知道我真的做着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唉,”她说,“只有六个月。做完这六个月,给你的简历上添上一笔,然后你能找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嘿,你可以这么想,不管怎样,这不是在鸡肉加工厂上夜班,是吧?”

“在鸡肉加工厂上夜班可以算得上是度假,要是与这个相比——”

“我得去忙了,露。晚点见。”

“今天下午你想要去什么地方吗?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开车去。”

内森已经离开近半个小时了。我也已经在洗茶杯上耗费了足够长的时间,我觉得要是在这所安静的房子里再待上一个小时,我的脑袋就要炸了。

他转过头朝向我。“你想去哪儿?”

“我不清楚。就在乡村兜一圈?”像我有时候做的那样,我正在假装我是特丽娜。她是个十足的既镇定又能干的人,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沮丧。在我自己看来,我现在显得既专业又乐观。

“乡村?”他说,好像在考虑这个建议,“我们能看到什么?一些树?一片天?”

“我不知道。你通常做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克拉克小姐。我再也没法做任何事。我一直坐着,我勉强活着。”

“这个,”我说,“我听说你有一辆车,为使用轮椅还特别改装过。”

“所以你担心要是不天天用它的话,它就会报废?”

“不是,我——”

“你想建议我出去?”

“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出去兜兜风对我很有好处?可以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只是想——”

“克拉克小姐,我的生活不会因为绕着斯托夫堡的乡间小路转上一圈就会有显著改善。”他转过头去。

他的头又埋进了肩膀,我怀疑他是不是不舒服,不过现在问他似乎不合时宜。我们就这么坐着,不发一言。

“要我把你的电脑拿过来吗?”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我可以加入一个四肢瘫痪病人的优秀互助团?与四肢瘫痪抗争的小组聊天?或是加入锡轮椅俱乐部?”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我的声音听起来自信些。“好的……嗯……既然我们两人要一直待在一起,我们应该互相了解了解——”

他的表情让我的声音开始发颤。他直视着墙,下巴抽搐了一下。

“只是……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跟你在一起,一整天。”我继续说,“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你想做的事情,你喜欢什么,然后我可以……让事情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

这一回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我听见我的声音渐渐被沉默吞没,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特丽娜和她能干的派头全没有了。

最后,轮椅嗡嗡地响起来,他慢慢转过头来面向我。

“我知道的关于你的情况是这样,克拉克小姐,我妈妈说你话特别多,”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说这是一种折磨,“我们能达成一个协议吗?在我身边时你能不这么多嘴多舌吗?”

我强压着自己的话语,感觉脸上热辣辣的。

“那好,”我又能说话时,说,“我会待在厨房,你有事就叫我吧。”

“你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侧身躺在床上,双腿伸展开来抵住墙,像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时做的那样。吃完晚饭我就来这儿了,对我来说,这可不同寻常。自从托马斯出生后,特丽娜和他就搬进了那个大些的房间,我就搬到了储藏室,这间屋子小得让你在这儿一次待上超过半小时,就会感到幽闭恐怖。

但是我并不想和母亲以及外祖父一起坐在楼下,因为母亲老是焦虑地盯着我,说着诸如“亲爱的,会越来越好的”“上班的第一天都不好过”这类的话——就像过去二十年里她上过一天班似的。这让我感觉羞愧,我还什么都没有做。

“我并没说我要放弃。”

特丽娜没有敲门就闯进来了,她总是这样,尽管我每次去她房间都会轻轻敲门,以免吵到可能在睡觉的托马斯。

“我有可能光着身子呢,你至少应该先喊一声。”

“更糟的状况我都见过呢。妈妈以为你要上交离职信。”

我把腿从墙边放下来,坐起身。

“哦,天啊,特丽娜。比我想象的要糟,他非常可怜。”

“他不能动,当然很可怜啦。”

“不是的,他很刻薄,好挖苦人。每次我说点什么,或是提议做点什么,他看我的样子就像我是个傻瓜,或是他说的话,让我觉得我是个两岁的小孩。”

“或许你真的说了些很蠢的话,你们俩要习惯彼此。”

“我真的做不到。我非常小心,除了说‘你想外出兜兜风吗’‘你想要杯茶吗’以外,我什么都没说。”

“唉,也许他一开始跟谁都是那副德行,等到他知道你会坚持留下来时才会改变。我敢打赌有为数众多的人都经历过他这一关。”

“他甚至都不想我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卡特丽娜,我真的没法坚持。老实说——要是你在那儿待过,你也会理解的。”

特丽娜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她站起身,朝房门瞥了一眼,好像在看是不是有人在楼梯平台。

“我在考虑重返大学。”她终于说道。

我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噢,天哪,”我说,“但是——”

“我会申请一笔贷款来支付学费,我也可以拿到一笔特别助学金,因为我有托马斯。并且学校还会给我些优惠,因为……”她有点尴尬地耸了耸肩,“他们说我肯定是个优秀的学生。有人退出了商业课程,所以下学期开始我就可以上课了。”

“托马斯怎么办?”

“学校里有个托儿所。周一到周五我们可以待在学生宿舍里,周末回到家里来。”

“噢。”

我能感觉到她正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把脸搁在哪里。

“我急切地想多用脑筋。在花店工作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想学习,我想提高我自己,我讨厌我的手总要被冻僵。”

我盯着她的手,即便是在家里这种炎热的环境下,她的手也是淡粉红色的。

“可是——”

“是的。我没法上班,露。我什么都给不了妈妈。我或许……或许还需要他们的资助。”这一回她看起来非常不自在。当她抬头看我时,她的表情几乎带着愧疚。

楼下,因为电视上的什么事情,母亲笑了起来,可以听到她朝外祖父叫嚷的声音。她经常向他讲解节目的情节,即使我们一直告诉她没必要这么做。我说不出话来,慢慢领略妹妹这番话语的分量,她的决定不容更改。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黑手党受害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混凝土慢慢盖上脚踝。

“我必须这么做,露。我想给托马斯更多,给我们两人更多。我出人头地的唯一办法就是重返校园。我没有一个帕特里克,我也不确定我会有一个帕特里克,自从我有了托马斯,没人对我有丝毫兴趣。我得自己做到最好。”

见我一声不吭,她补充道:“为了我和托马斯。”

我点点头。

“露,求求你?”

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妹妹那副表情,这让我格外难受。我抬起头,笑了笑。我终于说话时,我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我自己的。

“好啦,正如你所说,关键就是适应他。最初的几天肯定很难,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