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

其间,发生了火灾,由于过多的美德,地狱之力占了上风。

瞎眼老人默不作声。他摊开双手放在书上,仿佛是在抚摸书页,或是在铺平书页以便更好地阅读,或是想保护它免受猛禽的劫掠。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威廉对他说,“现在都结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本书,而别的人都是白白死掉了。”

“没有白死,”豪尔赫说道,“也许死的人太多了。至少向你提供了一个证据,证明这本书是该诅咒的,这个证据你得到了。然而他们是不应该白死的。为了不让他们白死,再死一个人也不算多。”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开始用他苍白干枯的双手,将那本书柔软的纸页慢慢撕成一条条一块块碎片,一点点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就像是在吃圣饼,像是要把这变成自己的肉。

威廉出神地望着他,好像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而后,他惊醒过来,探身向前,叫喊道:“你干什么?”豪尔赫咧嘴一笑,露出没有血色的牙床,同时一缕浅黄色的唾液从他苍白的嘴唇流到下颌灰白而稀疏的短须上。

“你一直在等待第七声号,是不是?现在你听听那声音在说什么:七雷所说的,你要封上,不可写出来。你拿着吃尽了,便叫你肚子发苦,然而在你口中要甜如蜜。你没看见吗?现在我把不该说出的都封在嘴里了,我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

他笑了,正是他,豪尔赫。我第一次听见他笑……他只是嗓子眼儿里笑,嘴唇没有笑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哭:“威廉,你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是不是?承蒙上帝的恩宠,我这个老头子还是赢了,不是吗?”威廉想从他手里夺回那本书,豪尔赫从空气的颤动察觉到了,就用左手紧紧地把书本抱在怀里,抽身后退,右手在继续撕碎书页塞到嘴里。

他在桌子的另一边,威廉够不到他,就想猛地绕过桌子,但他被修士长袍缠住了,碰倒了凳子,这样豪尔赫就察觉到了动静。老人又哈哈大笑,这次笑得更厉害,同时出其不意地快速伸出右手,他凭感觉到的热气找到油灯的位置,摸到了火苗,并强忍着疼痛用手捂住,灯灭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们最后一次听见豪尔赫的笑声:“你们来抓我吧,现在是我看得更清楚了!”然后,他就沉默不语,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意外地出现在人眼前。此时,我们听到的只是不时从房间不同方向传来的撕纸声。

“阿德索,”威廉大声喊道,“你把住门口,别让他出去!”

但是他说得太晚了。几秒钟之前我就想朝那个老头子扑去,所以房间里一黑下来,我就跳向前去,想逆着我导师行动的方向迂回到桌子的另一边。我明白得太晚了,让豪尔赫赢得了溜到门口的时间,在黑暗中他能超乎寻常地把握行动方向。果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撕纸片的声音,但相当微弱,因为已是来自另一个房间。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响声,吱吱嘎嘎的,费劲儿而又逐渐增强,那是门上的合叶发出的。

“镜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循声朝入口处冲去,我被一个凳子绊倒,扭伤了一条腿,但我顾不了这些,我顿然醒悟,如果豪尔赫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在黑暗中我们别想找到打开门的办法,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按动什么装置,才能打开门。

我想威廉也跟我一样在死命朝镜门冲过去,因为我抵达门口时,听到他就在我身边。我们俩铆足了劲用身子抵住那正朝我们关过来的镜子背面。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镜门顶住了,没有关上,少时向后退了一下,门又重新打开。显然,豪尔赫自知在这次较量中处于劣势,就黯然离去。我们走出了那个该死的房间,然而,我们却不知道老人的去向,周围仍是漆黑一片。

我突然想起来了:“导师,我带着打火石呢!”

“那你还等什么,”威廉喊道,“你找一找灯,把它点上!”黑暗中我转身急奔“非洲之终端”而去,摸黑寻找油灯。真像是上帝显灵,灯很快就找到了。我在僧袍里翻寻,找到了打火石,我的双手颤抖,点了两三次都没点着,威廉在门口喘着气:“快点儿,快点儿!”我终于把灯点着了。

“快点儿,”威廉又催促我,“否则那瞎子会把整卷亚里士多德都吃下去的!”

“那他就死定了!”我一面焦急地喊道,一面追上他,跟着他寻找。

“他死不死跟我无关,该死的!”威廉喊道,眼睛盯着周围,毫无目的地移动着步子,“反正他已经吃下去那毒药,他死定了。可我要那本书!”

之后,他停住脚步,又十分镇静地补充说:“别动。要是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找不到他。别出声,停一会儿。”我们静静地一动不动。在寂静中我们听到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书架及书本落地的声音。“在那边!”我们齐声喊道。

我们朝发出响声的方向跑去,不过我们很快意识到要放慢脚步。那天晚上,一走出“非洲之终端”,藏书馆里就有很强的穿堂风咝咝作响,跟外面呼啸着发出呜咽之声的疾风相呼应。我们这次好不容易点燃的灯随时有被吹灭的危险,如快步行走,就会增加这种危险,因此我们不能快走,也必须让豪尔赫放慢脚步。但是威廉凭直觉认为应反其道而行之,他喊道:“我们抓到你了,老东西,我们有灯了!”这是明智之举,这会使豪尔赫感到不安,他定会加快步伐,从而减弱他在黑暗中保持平衡的那种妖魔般的敏感度。果然,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听到有响动,便循声进到YSPANIA中的Y房间。只见桌子撞翻,他倒在掉落地上的书堆里。他手里仍捧着那本书,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拼命想站起来,然而他并没有停止撕扯书页,似乎想争分夺秒地吞噬掉他的猎物。

我们赶到他身边时,他已经站起来了。觉察到我们在,他就面朝着我们往后退。现在,在红色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很可怕:面部轮廓扭曲变形,一道汗水由额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平时死白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嘴上沾着羊皮纸碎片,那模样活像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在狼吞虎咽地吞噬了太多的猎物后,看着眼前的食物再也吃不下了。他内心的焦虑,他腹中过量的毒药,以及他绝望的魔鬼般的决心,使他这位往常备受崇敬的老者的形象,此刻显得既可憎可恨又滑稽可笑:在别的时候,他这样子也许可以令人发笑,可此时的我们也无异于动物,我们几乎也成为搜索、追逐猎物的狼狗了。

我们本可以镇静地抓住他,但我们操之过急,猛地向他扑过去,他挣脱开了,双手紧捂胸口护着书卷。我用左手抓住了他,右手尽量举高油灯,火苗擦过他的脸颊,热气灼痛了他,他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嘴里掉出不少碎纸片。他松开手里的书,把手伸向油灯,猛地从我手里夺走,扔到前方……

油灯正好落在刚才从桌上碰下来的那堆层层叠叠的书上。灯油四溅,火焰立刻蹿到一张易脆的羊皮纸上,那些书就像一堆干柴烧了起来。转瞬间,火势大增,好像那些珍藏千年的书卷几个世纪以来就带着对火的渴望,期待着这场大火,此刻,它们正怀着这种渴望骤然实现的满足感享受着。威廉顿感情况危急,他放开了豪尔赫——他像是获得了自由,向后退了几步——威廉犹豫了好一阵子,肯定是太迟疑不决了,不知是该再抓住豪尔赫,还是去扑灭那堆火。书堆中一本最古老的书瞬间烧了起来,向上蹿出一股火苗。

理应能够吹灭微弱火苗的穿堂风,吹过熊熊燃烧的书堆,助长了火势,火苗乱蹿,火星乱飞。

“快灭火,”威廉喊道,“要不全都烧没了!”

我朝火堆扑去,但马上又收住了脚,因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威廉赶过来想帮助我。我们本能地双手伸向火堆,睁大眼睛搜寻灭火之物;我急中生智,撩起僧袍,套头一脱,扔到火堆,但见越烧越旺的大火一下子就吞噬了它,此举反而助了火势。我缩回被烫伤的手,转身看威廉,只见豪尔赫就在他身后,正向他靠过来。热焰的高温引导他确定了火的位置,他随即将手里那本亚里士多德的书扔进了火里。

威廉气愤之极,猛地推开瞎眼老人。豪尔赫的头重重撞在书架的一个棱角上,他跌倒在地……威廉低声咒骂,没去管他。他回望书堆,已经太晚了,亚里士多德的书——那本被老人吃剩下的书,已化为灰烬。

此时,穿堂风带起火星飞向四周墙壁,另一个书架上的书册在滚滚热浪中卷曲起来,又被火星点燃,屋子里现在已不是一处着火,而是两处了。

威廉知道我们只用双手灭不了火,就决定用书救书。他抓起一本装帧较结实的书册,用它来作为武器扑火,但扔到火堆里,装帧的球饰只是激起了更多的火星;他试着用脚驱除火星,反而扬起了那些快燃成灰的羊皮纸碎片,像蝙蝠在空中飞舞;加上穿堂风之力,那些燃着的纸片又吹到各处,点燃了更多的书册。

倒霉的是,那是迷宫里最杂乱的一个房间。卷成筒状的手稿都松开,从书架的隔层上垂下来;装订已散的书籍纸页露在封面外,就像忍受多年干渴的舌头伸在唇外;而桌上又堆着因马拉希亚(才几天的事情)的疏忽而没有放回原处去的大量书籍。如此一来,经受了豪尔赫造成的灭顶之灾后,整个屋子就被点燃的羊皮纸页所吞噬,那些书籍就只等着变成大自然的另一种物质了。

总之,那里成了一个火场,一个燃烧着的荆棘丛生的荒地。连书柜也加入了这场祭礼,开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意识到整座迷宫已成了一个祭奠用的无比巨大的干柴堆,只等着迎接第一颗火花……

“水,需要水!”威廉说,然后又补充问道:“这地狱里哪儿找得到水?”

“厨房,下面的厨房!”我喊道。

威廉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我,烈焰照得他满脸通红。“是啊,可在我们下去再上来之前……真见鬼!”接着他喊道,“这间屋子反正是完了,也许下一个屋子也要完了。我们快下楼去,我去找水,你去报警喊人,这要好多人!”

我们找到了通向楼梯的路,因为大火也照亮了邻近的几个屋子,但越接近楼梯光线越暗,以致最后两间屋子我们几乎是摸黑穿过的。月光惨淡地照着楼下的缮写室,从那里我们下到了餐厅。威廉跑到厨房,我跑到餐厅门口,慌慌张张地想从里面打开门。因为紧张,我变得笨手笨脚,门好不容易才打开。我出来跑到庭院里,拔腿就朝宿舍跑。后来我想,不能逐一叫醒僧侣们,灵机一动,我跑向教堂,寻找上钟楼的路。一登上钟楼,我就抓住所有的绳子,敲响了警钟。我使足劲拉,以致最大的那口钟的绳子甩动时竟把我腾空吊起。我两只手的手背在藏书馆里已被烧伤,拽着钟绳的手掌本来完好无损,但上下一撸绳子,也磨破出血了。我只得松开绳子。

不过,我敲的钟声已够响的了。我冲到外面,看到从宿舍最先应声跑出来的僧侣,而远处也传来了仆人们的嘈杂声,他们把头探出门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无法解释,我已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迸出几句,还是我的母语。我用受伤流血的手指着楼堡南边的窗口,这时雪花石膏窗洞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光亮。从火光的强度来看,就在我下楼和敲钟的时候,大火已蔓延到楼堡别的房间了。“非洲之终端”的所有窗户,以及南面和东面之间的正门都能看到火光闪耀。

“水,你们提水来啊!”我喊着。

起初没有人明白。僧侣们平日视藏书馆为神圣的禁地,他们断然不会想到它竟然会像村民的茅屋那样,遭遇到尘世间的不测。最先赶到的那些僧侣抬眼望着窗户,在胸前画着十字,吓得嘴里低声念叨,他们想必是以为神又显灵了。我抓住他们的衣襟,恳求他们醒悟,直到后来有一个人把我抽泣呜咽的话语翻译成了人类的语言。

是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说:“藏书馆着火了!”

“对。”我低声应道,随即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尼科拉抖擞起精神,大声吩咐仆人们,指挥着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指派一些人去打开楼堡所有的门,催促另一些人去寻找水桶和各种器皿,打发在场的人去修道院的水井和水槽取水,命令牛倌们牵骡子和驴来运送水罐……倘若这些指令是修道院的某个权威人士发出的,那会立刻得到响应。仆人们已习惯了听命于雷米乔,缮写员们也习惯了听命于马拉希亚,所有的人都听从修道院院长的指令,可此刻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在场。僧侣们的目光四下扫视,在寻找院长,以求得到指点和慰藉,然而他们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或快要死了。现在他被封闭在火炉一样令人窒息的一个狭小通道里,那里都快变成一头法拉利斯 [1] 的铜牛了。

尼科拉催着牛倌们快行动,但有几个僧侣也是出于好意把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修士兄弟显然是慌了手脚,还有一些睡眼惺忪。已能正常说话的我,尽力向他们解释。不过有必要提醒读者的是,我已把僧衣扔进了火堆,当时我几乎是赤身裸体,身上血迹斑斑,脸被烟尘熏得黢黑,全身又冻得发木;我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显然无法赢得众人的信任。

尼科拉终于带着一些修士兄弟和几个仆人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人把厨房的门打开了,另一些人明智地带了几个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狼藉,想必是威廉为寻找水源和运水器皿时翻腾的。

这时,我见威廉从餐厅的门里出来,他的脸烧伤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显得既可怜又无奈,我委实同情他。其实,即便他能把一大锅水端到楼上,不翻不洒,上下跑上多少次,也无济于事。我想起了圣人奥古斯丁看见一个男孩想用小勺淘干海水的故事:那男孩是个天使,他这样做是戏弄想深入了解神圣的大自然秘密的圣人。威廉筋疲力尽地靠在门框上,像那个天使一样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们灭不了这场大火,即使全修道院的僧侣都来救火也没用。藏书馆算是完了。”跟天使不同的是,威廉哭了。

我紧紧抱住他,他扯下一块桌布披在我身上。最终我们败下阵来,停在那里,万般无奈地望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人们来回乱跑,有些人空手上去,在螺旋式楼梯又遇上因好奇而空手上去又返回的人,他们返回是为寻找盛水的家什。有些比较精干的人立刻开始寻找锅和水盆,可他们又发现厨房里的水根本不够用。突然,大屋子里闯进来驮着水罐的骡子,牛倌赶着它们,卸下水罐,示意要把水运上楼去。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缮写室去,有几个抄写员着实费了不少时间给他们指路,上去时他们又遇到面带惧色下来的人。有几个水罐打碎了,水流了一地;有些水罐顺着排在螺旋式楼梯上的人传上去了。我跟着人群到了缮写室,从藏书馆的入口处冒出来滚滚浓烟,最后那些试图通过东角楼上去的人已经回来,他们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发红。他们宣布说,那个地狱已经无法进入了。

这时我见到了本诺。他脸都走样了,手里端着一个特大的水盆从底层上来。他听到那些返回来的人所说的话,便训斥他们说:“地狱会吞噬你们所有的人,胆小鬼!”他转过身来像是求助,见到了我,“阿德索,”他喊道,“藏书馆……藏书馆……”他没有等我回答便冲到楼梯口,勇敢地钻入浓烟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听到上面传来爆裂声。灰泥夹带着石块从缮写室的拱顶纷纷落下。一块雕刻成花朵状的拱顶石脱落,差点儿砸在我头上。迷宫的地板正在塌陷。

我下到一层,奔向室外。有些仆人自觉地拿来了梯子,想从上面几层窗口爬进去,提水上去,但最长的梯子也只能勉强达到缮写室的窗口,而上去的人也无法从外面打开窗户。他们派人从里面开窗,但这时已没人敢再上去了。

这时,我望着第三层的窗户。藏书馆完全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火炉或烟囱。火焰从一个房间蔓延到另一个房间,迅速点燃了千万册书卷。现在所有的窗口都闪着火光,一股黑色的浓烟从屋顶蹿出,大火已烧到楼堡顶的梁木了。历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楼堡,在这危急关头是如此脆弱,建筑有裂缝、墙体里头已腐朽,石块碎裂脱落,火焰很快就烧到任何一个木质的部分。

突然,有些窗户像是因内力的挤压爆裂了,火星飞溅,游移不定的光亮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从强变弱了,这很不幸,因为要是风力大些,也许可以吹灭迸出的火星,而风力小却会使火星烧起来,室内起火点燃的羊皮纸页也会四处飘散。这时听得一声巨响:迷宫某处的地板塌陷了,着火的木梁猛然塌落到底层,我见缮写室里升起了烈焰,吐着火舌,飞溅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那里的书柜、散乱的书籍和桌上的纸张。我听见一群缮写员发出绝望的叫声,他们双手揪着头发,还奋勇地冲上楼去挽救他们珍爱的羊皮纸书稿。一切都来不及了。神志迷乱的人们交汇于厨房和餐厅,人们四处奔跑,每个人都在妨碍着别人,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水从端着的水盆中洒出;牵进厨房的骡子觉察到有火情,也蹬着前蹄朝出口冲,撞倒了里面的人和惊恐万状的牛倌。总之,看得出来,这群粗人,连同那些既虔诚又有学识却十分无能的人,由于没有任何人带领,正在以各种方式阻碍着本来能够赶来救火的援军。

整个台地混乱不堪,然而这只是悲剧的开始。从窗口和屋顶蹿出的火星,趁着风势,现已肆无忌惮地迸向各处,最终教堂的屋顶也没能幸免。谁都知道,再灿烂辉煌的教堂也禁不住火的吞噬:跟神圣的耶路撒冷一样,上帝之屋有石头撑场面,显得富丽而坚固,但支撑墙垣和屋顶的,却是虽令人赞叹却相当脆弱的木质结构,而即便教堂是石头建筑,人们也会想到,拱顶下如同高耸的橡树林般的根根梁柱,就是通常的橡木,加之教堂的所有装饰,如祭台、唱诗台、绘图的桌台、凳子、座位和烛台,都是木质的。这座修道院的教堂也一样,尽管它那美丽的大门第一天曾令我着魔。很快教堂就烧起来了。僧侣和修道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修道院危在旦夕了,人们拼命狂奔乱跑,试图解救危难,结果是更加混乱。

按说,教堂通道较多,容易出入,比藏书馆容易防卫。藏书馆自身隐秘,防卫甚严,难以进入,这注定了它覆灭的命运,而教堂在祈祷的时辰是对众人开放的,在紧急的时刻也不例外。但是水已经用完了,或者说原本储存有足够量的水,大量提取后,已所剩无多了,水井里的水原本就有限,供水又慢,根本救不了急。人们都急于扑灭教堂的火,但是个个束手无策。何况,火是从屋顶烧下来的,要爬上去用泥土和破布压住火焰实属艰难,而火烧到底部时,用泥土和沙子去灭也是徒劳。天花顶板已经塌落下来,还压倒了好几个救火的人。

现在,痛惜巨额财富被烧毁的喊叫声,夹杂着伤者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有人脸部被烧伤,有人四肢被压断,有人身体被轰然塌落的天顶压在下面,其景惨不忍睹。

风越刮越大,火势迅速蔓延。继教堂之后,牲畜棚和马厩也起火了。受惊的牲畜挣断绳索冲出围栏,马匹、牛、羊、猪在台地上四处逃窜,凄厉地嘶鸣着,吼叫着。火星还落在了一些马匹的鬃毛上,只见带着火焰的骏马,受惊的动物,惊恐万状,四处乱跑。它们所到之处,都惨遭践踏。我看见老阿利纳多茫然失措地乱转,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被鬃毛着火的那匹非凡的勃鲁内罗撞倒,在尘埃中拖了一段路后,弃在那里,可怜地成了一团不成形的物体。然而我对他爱莫能助,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更不能为他如此的结局而恸哭,因为此时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

带着火焰的马匹把火传到了风没有刮到的地方:现在连冶炼作坊和见习僧宿舍也着火了。成群的人在台地像没头的苍蝇跑来跑去,毫无目标,也无虚幻的目标。我看见了尼科拉,他头部受伤,衣服撕成了碎条,灰头土脸地跪在甬道的入口处,诅咒着神降的灾祸。我看见提沃利的帕奇菲科,他不想为救火再作任何努力,正在力图抓住一头受惊跑过来的骡子,而当他成功之后,就朝我喊,让我也赶紧学他逃走,逃出那个世界末日可怕的灾难。

我担心地想着威廉究竟在哪儿,生怕他被压在坍塌的砖石下。找了好久,才在庭院那里找到了他。他手里提着自己的旅行包,在大火蔓延到朝圣者的宿舍时,他赶回房间去,至少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抢救了出来;他也取出了我的包,我找出几件衣服穿上。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四周的惨状。

修道院已无力回天了。无情的大火几乎烧到了所有的建筑物,仅是火势大小的区别。那些还没烧到的少数建筑,过不久也难逃一劫,因为一切都在助长火势的蔓延,无论是自然的建筑材料,还是混乱无序的救援人群。修道院只有没建筑物的部分才算安全,如菜园、庭院前面的花园……建筑物已是万劫不复了。因全然放弃了救火的打算,我们便站在没有危险的空旷地上无奈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望着在缓缓燃烧的教堂,这些庞大建筑物的木结构很快燃起后,火势要延续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好几天。而楼堡就不同了,此时还燃着熊熊烈火,这里处处皆是易燃物。现在大火已烧到整个缮写室,并蔓延到了厨房。至于昔日几百年岁月中里面隐藏着迷宫的第四层顶楼,这时已完全烧毁了。

“那里曾是天主教世界最宏大的藏书馆。”威廉说道。“现在,”他补充道,“敌基督真的降临了,因为没有任何智慧可以成为挡住他的屏障。何况,今天夜里我们已看到他的嘴脸了。”

“谁的嘴脸?”我惊愕地问道。

“我说的是豪尔赫。从他那张因敌视哲学而扭曲的脸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敌基督的肖像。他并非如他的预言者们所想的来自犹大的部族,也并非来自遥远的国度。敌基督可以由虔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挚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豪尔赫完成了一件狠毒的事情,他以如此邪恶的方式热爱他的真理,以致为了毁灭谎言不惜代价。豪尔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因为此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我的导师,”我壮着胆痛苦地说道,“您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您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不过今天晚上您发现了一个真理,这是您通过分析这几天掌握的线索而得到的。豪尔赫赢了,而您彻底揭穿了他的阴谋,所以最终是您赢了豪尔赫……”

“这里原本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道,“我是无意中发现了这种阴谋……”

他的话自相矛盾,我没有明白威廉是否真的希望事情就是那样。“但是您凭着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出勃鲁内罗,那是真的,”我说,“阿德尔摩真的是自杀;韦南齐奥也真的不是溺死在猪血缸里;迷宫真的是如您想象的那种格局;进入‘非洲之终端’真的要按quatuor中的某些字母;那本神秘的书真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著……我可以继续列举出所有您凭借科学头脑所发现的真实的东西……”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符号,阿德索,这是人在世上用来引导自己的唯一可靠的工具。我所不明白的是这些符号之间的关系。我通过《启示录》的模式,追寻到了豪尔赫,那模式仿佛主宰着所有的命案,然而那却是偶然的巧合。我在寻找所有凶杀案主犯的过程中追寻到豪尔赫,然而,我们发现每一起凶杀案实际上都不是同一个人所为,或者根本没有人。我按一个心灵邪恶却具有推理能力的人所设计的方案追寻到豪尔赫,事实上却没有任何方案,或者说豪尔赫是被自己当初的方案所击败,于是产生了一连串相互矛盾和制约的因果效应,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我的智慧又在哪里呢?我表现得很固执,追寻着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该明白,宇宙本无秩序。”

“不过在想象错误的秩序时,您还是有所发现……”

“你说得十分精辟,阿德索,谢谢你。我们的头脑所想象的秩序像是一张网,或是一架梯子,那是为了获得某种东西而制造的。但是,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因为人们发现,尽管梯子是有用的,但是没有意义。这么说吧,他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是这么说的吧?”

“用我的母语是这样说的。这是谁说的?”

“一位贵国的神秘论者。是写在哪一部手稿上,我记不得了。有朝一日是否有人去找这部手稿,我看也没有必要。唯一有用的那些真理,就是那些要被扔掉的工具。”

“您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您已经尽心尽力了。”

“我是尽了个人之所能,但那太有限了。要接受宇宙无序这种概念是很难的,因为这会伤害上帝的自由意志和他的无所不能。如此看来,按上帝的自由意志,我们得受到谴责,或者至少得谴责我们的桀骜不驯。”

我大胆说出了一句神学的结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而,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能够存在于完全被‘可能’充斥的环境之中呢?上帝和宇宙原始的混沌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呢?认定上帝绝对的万能,以及他对选择的绝对自由,不就等于表明上帝的不存在吗?”

威廉看了看我,脸部的线条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说道:“要是一位学者对你的问题给予肯定回答的话,那么他就不能继续传授他的知识了。”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我问道,“倘若缺少真理本身的标准,就不再有可能传达知识了,或者说,您就不能传达您所知道的知识了,因为别人不会同意您这样做,是不是?”

这时候,宿舍的屋顶塌下来一大片,发出一声巨响,一团火星腾空掀起。一些在院子里乱走的绵羊和母山羊经过我们身边,发出骇人的哀号;一些仆人大声叫喊着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差点儿踩着我们。

“这里太混乱了,”威廉说道,“并不是地震,上帝啊,并不是地震。”

[1] Falaride(约前570—前554),西西里岛阿格里琴托的暴君,传说他把敌人关在一个烧红的青铜制作的公牛里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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