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晨祷

其间,就耶稣守贫的议题展开了一场友善的辩论。

经历过夜里那种场面后,我内心万分焦虑。第五天早晨我起床时,晨祷的钟声已经敲响,是威廉粗暴地推醒了我,通知我过一会儿两个使团就要举行会晤。我从房间的窗户朝外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头天的大雾仍沉沉地笼罩着台地,好似在四周降下一圈乳白色的帷幕。

一出房门,映入我眼帘的修道院景色仿佛从未见过。雾霭蒙蒙,放眼远望,仅能辨认出教堂、楼堡、参事厅等重要的建筑,尽管轮廓不甚清晰,但仍然分辨得出;而其他建筑物只有在几步远的地方才能辨清。物体和动物好像突然从虚无中冒出来;人也好像是从浓雾中浮出来,先是幽灵似的灰蒙蒙的影团,之后才逐渐勉强显现出血肉之躯。

对出生在北方国度里的我来说,这样的大雾司空见惯。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这也许会使我感到温馨,回想起故乡的一马平川和城堡。但那天早上沉郁的氛围,恰如我那伤感的心绪,醒来时的忧伤,随着我朝参事厅走去的步伐而逐渐增强。

在离参事厅不远的地方,我见到贝尔纳·古伊在跟另一个人道别。我一时没有认出那是谁,可后来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发现那是马拉希亚。他环顾四周,像一个罪犯怕被人发现:我是说,那神情就像是人在本能地掩饰罪过,或是在竭力掩盖尚未供出的秘密。

马拉希亚没有认出我,走了。我好奇地跟随着贝尔纳,见他正在匆匆地翻看几页纸。那也许是马拉希亚交给他的。他走到参事厅门口时,用手势叫来守在附近的弓箭手头领,对他低声嘀咕了几句就进去了。我紧随其后也进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从外面看,参事厅规模不大,风格朴实无华;我发现它是在原有的修道院教堂的基础上新近重建起来的,原来的教堂也许部分在火灾中烧毁了。

从外面进去,要经过一道设有六个拱顶的新式大门。门上面没有什么装饰,唯有上方有一扇圆形花窗。但一进到里面,就看到有个前厅,是在老教堂的门厅遗址上改建的。对面另一道大门的拱门是典型的罗马风格,尖顶的半月形门楣雕刻得很精致。那大概是老教堂的大门。

老教堂大门半月形门楣的雕刻虽然漂亮,却没有新教堂大门门楣的雕刻那么令人忐忑不安。两个门楣上雕刻的都是坐在宝座上的基督,但老教堂门楣上雕刻的基督身边却有十二个门徒。他们摆出各种姿势,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已接到基督的指令要去游历世界,向世人传播《福音书》。在基督头部上方,是一个分成十二个板块的拱形嵌板。在基督脚下,是一长队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代表未知世界那些必定要接受福音的子民。我从他们的服饰中辨认出希伯来人、卡帕多细亚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弗里吉亚人、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希提人、罗马人。但是在那个分成十二个板块的拱形嵌板上方,还有一个由三十个圆圈构成的拱形图案,其中画的是未知世界的居民,即《生理学家》和旅行家们曾在模糊的叙述中一带而过、对我们提及的族群。其中很多我不认识,有些我认得:比如,长有六根手指的野人;出生时是虫豸,后又生活在树皮和果肉间的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尾巴上长鳞的诱惑水手的美人鱼;皮肤墨黑,挖地洞穴居,以防烈日灼烧的埃塞俄比亚人;肚脐以上是人、下半身是驴的人首驴身怪物;仅有一只大如盾牌的眼睛的独眼巨人;长着少女的头和胸、母狼的腹部和海豚尾巴的石妖斯库拉;生活在沼泽地和伊比格马里德河畔的印度长毛人;像狗一样狂吠并且结巴的犬面狒狒;单腿飞跑的独腿怪兽,它只需仰卧在地,竖起伞一样大的脚板即可遮阳;只靠鼻孔呼吸就能生活的希腊无嘴怪兽;长胡子的亚美尼亚女人;脑袋长在腹部,眼睛长在肩上的无头人;身高只有十二英寸的红海魔女,她们头发拖到脚跟,脊椎底部是牛尾,脚部是骆驼蹄;还有脚板倒长的人,如顺着他们的脚印前行,定会走到他们的出发地,而绝不是目的地;还有三头怪人,那是眼睛好像闪着灯光的怪物;还有长着人身或鹿身却有各种动物头的怪物……

在老教堂那扇大门上方雕刻着另一些奇观,但是丝毫没有令人感到不安。它们并不意味着世间的邪恶,或地狱里的苦难,而是福音传达到已知世界和正在传播到未知世界的见证。因此,那大门用基督的语言表达了灿烂的大千世界已达至的团结祥和的远景。

这是门槛那边即将举行的会晤的好兆头,我自语道。在那里,因为对《福音书》大相径庭的诠释而已相互敌视的人,也许今天将再次相聚在一起,提出他们各自的观点。我是一个为个人的遭遇而痛苦的软弱的罪人,而他们却是为见证基督教史上如此重要的事件论争。与刻在拱形门楣上象征和平安宁的宏伟诺言相比,我个人的痛苦是多么渺小。我请求上帝宽恕我的脆弱,我怀着甚为平静的心境跨过了门槛。

我一进去,就看见两个使团的成员面对面地坐在排成半圆形的长凳上,中间放一张桌子,把他们分隔开,修道院院长和红衣主教贝尔纳坐在首席。

我给威廉当书记员,就跟着他。他让我坐在方济各修士那边,那里坐着米凯莱和他的随从们,还有从阿维尼翁来的一些方济各修士:因为会晤不应该成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之间的较量,而是支持方济各会的人和对他们持批评态度的人之间的一场辩论。大家都怀着一颗天主教信徒对于教廷的正当的虔诚之心,聚于一堂。

立场站在切塞纳的米凯莱一方的,有阿基坦的阿诺德修士,有参加过佩鲁贾方济各大会的纽卡斯尔的乌戈修士和阿尼克的威廉修士,还有卡法的主教贝伦加·塔罗尼,贝加莫的博纳格拉齐亚,以及阿维尼翁教廷的其他方济各修士。对立的一方,有来自阿维尼翁自称是博学者的洛伦佐·德克阿尔科内,有帕多瓦的主教和巴黎的神学家约翰·达诺。坐在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贝尔纳·古伊身边的有多明我会的约翰·德·波纳,在意大利,人们叫他约翰·达尔贝纳。威廉对我说,那个人几年之前曾在纳博纳任宗教裁判官,在那里他审讯过许多苦行僧和过激的虔诚教徒;但是因为他把一个牵涉到基督守贫的论点指控成异端,所以遭到了当时在纳博纳城的修道院任二品修士的贝伦加·塔罗尼的反对,上诉给教皇。当时约翰对此犹豫不决,就召集双方到教廷辩论,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久以后,方济各会在佩鲁贾集会表明了立场,这我已经说过。最后,阿维尼翁方面还有其他代表,其中有阿尔波雷亚的主教。

修道院院长阿博内宣布开会,他认为有必要综述一下新近发生的事情。他回忆说,一三二二年,方济各修士在切塞纳的米凯莱领导之下聚集在佩鲁贾,经深思熟虑后,他们确认基督以及遵循其教诲的门徒,为了树立完美人生的楷模,从未共同拥有过任何财产和封地,并且确认这是天主教正当虔诚的信仰,是从有关著作诠释出来的真理。为此,放弃拥有一切财物是神圣和值得称赞的,而且基督教的创始人始终遵循这条神圣的教规。早在一三一二年,维埃纳的世界公会议也赞成这条教规,而且教皇约翰本人于一三一七年在有关方济各修士状况的,以“就某些人而要求”开头的教宗谕旨里,曾评价说那次公会议提出的神圣决议是清晰、扎实和成熟的。因而,佩鲁贾方济各大会认为罗马教廷所一致赞成的教义是正确的,理应视为永久性的教规,不能以任何方式背离它。所以,他们进一步确认了世界公会议的决议,至高无上的神学大师们也都在上面签了名,如英格兰的威廉修士,德国的亨利修士,阿基坦的阿诺德修士,还有管辖省区的大主教们和教士们;决议还得到许多有名望的人士的确认,如法国的牧师尼古拉修士,自称博学的主管四大省区的总牧师威廉·波洛克修士,博洛尼亚的托马索修士,圣方济各所在省区的彼得修士,卡斯特洛的费南德修士以及托伦的西蒙修士。不过,阿博内补充说,第二年教皇就颁布了谕旨《致教规的创始人》,贝加莫的博纳格拉齐亚修士上诉表示反对,认为那道谕旨与他的教会利益相矛盾,于是教皇揭下张贴在阿维尼翁大教堂几道门上的谕旨,多处作了修改。但实际上修改得更加严厉了,直接的后果就是,博纳格拉齐亚修士被捕入狱,被囚禁了一年。教廷的严厉是毋庸置疑的,同年教皇又颁布了现今著名的谕旨《当某些人中间》,严厉谴责了佩鲁贾大会的论点。

这时,红衣主教贝尔纳礼貌地打断了阿博内,他说,需要回想一三二四年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怎样故意制造混乱,把事情复杂化,用《萨克森豪森宣言》横加干涉,激怒教皇。在那个《宣言》中,他毫无理由地采纳佩鲁贾大会的主张(贝尔纳带着淡然的微笑指出,人们当时不理解皇帝为何那么热情地为守贫主张喝彩,而他自己根本不实践守贫),他站在教皇的对立面,称教皇为和平的敌人,指责教皇竭力制造丑闻,酿成不和,最后他把教皇当做异教徒,甚至当做异教徒之魁首来对待。

“不完全是那样。”阿博内试图缓和一下。

“本质上是这样。”贝尔纳声色俱厉地说道。他又说,正是为了反击皇帝不恰当的干预,教皇才不得不颁布了谕旨《鉴于某些人》,并且严肃地邀请切塞纳的米凯莱去觐见。米凯莱几次发信谢绝,推托自己有病(对此无人质疑),派遣乔凡尼·费当扎修士和乌米莱·库斯托蒂亚修士代为觐见。但是很不凑巧,红衣主教说,佩鲁贾教皇派的人士密报给了教皇,说米凯莱修士根本没病,他跟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保持着联系。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米凯莱修士看上去气色不错,心态平和,可以指望他去阿维尼翁了。不过,红衣主教承认说,面对双方谨慎派出的人选,要事先考虑好,米凯莱该对教皇说些什么,正像两派现在做的这样,因为目的都是缓和矛盾,以友善的态度化解争端。在仁爱的教皇和他虔诚的信徒之间没有理由存在这种争端,只是因为世俗人士的干预,这种争端才变得激烈,不管他们是皇帝还是总督,他们跟神圣的教会内部问题毫不相干。

阿博内紧接着说,尽管自己是教会的人,并且是教会所器重的一个教派的修道院院长(坐成半圆形就席的双方发出敬佩的低语声),但他并不认为德国皇帝不应过问这些问题。理由很多,巴斯克维尔的威廉稍后会论及。不过,阿博内又说,第一轮讨论在教廷使者和圣方济各弟子的代表们之间展开是很合适的,他们出席教廷召集的这次会晤,本身就表明了他们是教会最虔诚的儿子。随后,他邀请米凯莱或他的代言人来阐述他到了阿维尼翁将坚持什么样的观点。

米凯莱说,那天早晨他发现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也在场,感到非常高兴和感动。一三二二年,教皇曾亲自邀请乌贝尔蒂诺起草一份有根据的有关守贫问题的报告。他清晰的思路、博学的才能和热诚的信仰是大家公认的,由他来综述方济各会经久不衰的主要思想观点是最合适的。

乌贝尔蒂诺站起身。他刚一张口,我就明白了他作为一个布道者和皇帝的人,何以会激发众人如此的热情。他的手势充满激情,声音令人信服,微笑富有魅力,思维清晰而又连贯。他的发言始终紧紧地吸引着所有的听众。他以支持佩鲁贾方济各大会所持观点的理由为开端,做了一篇博学多才的专题演讲。他说,首先,应该承认基督和他的门徒处于双重地位,因为他们是《新约》教会的高级神职人员,他们对财物拥有分配和施予的权力。他们布施给穷人和教会的教士们,就像《使徒行传》第四章里所写那样,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其次,应把基督和他的门徒看作个体的人,那是宗教能达到完美的根基,他们也是完全蔑视世俗的人。从这一点来说,可以有两种方式拥有:一种是世俗的,尘世的,帝国的法律是用我们的财富这几个字来下定义的。因为那些能得到法律保护的财富被说成是“我们的”,而一旦被剥夺了财富,我们就有权索回。因此,上诉朝廷的法官,从非圣职的世俗意义上捍卫自己的财富不被他人所剥夺,这是一种方式(而为了确定基督和他的门徒以这种方式拥有财富是异教的论断,他列举了《马太福音》第五章所言,“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路加福音》第六章里也有相同的说法,基督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主宰权和圣主的身份,并强令他的门徒效仿他;请看《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 [1] ,里面提到彼得对主说,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跟从你)。还可以有另一种方式拥有世俗的财富。为了共同的兄弟般的仁爱,基督和他的门徒凭借自然赋予的权利拥有财富,有人把这称作jus poli,即上天的法规,依照自然的意愿,没有人为的安排,符合正当的理由;而jus fori [2] 是属于人为协议的权利。最初财物是所有人共有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间的财物不是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所有的人;只是在原罪出现之后,我们的祖先才开始分配财产,从那时起,就有了世俗的所有权,就像现在我们所熟知的。而基督和他的门徒当初是以第一种方式占有财富,他们集体拥有衣物、面包和鱼,就像保罗在《提摩太前书》中所说,只要有衣有食,就当知足。所以基督和他的门徒拥有了食物和衣服,并非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使用,他们仍然保持了绝对的贫穷。这一点在教皇尼古拉二世的谕旨《用尽所获之物》中早已得到承认。

这时,站在对立面的约翰·达诺站了起来,说乌贝尔蒂诺的观点既不符合健全的理性,也不是对《圣经》的正确诠释。所以,对诸如面包和鱼这种不享用就容易变质的财富,既不能用简单的使用权来谈论,也不能实际上真的享用,有的只是过度使用;原始基督教会里信徒们集体占有财物,其所有权的思想基础跟他们在入教之前所有权的思想基础是一样的,这正如《使徒行传》第二章和第三章所说的;在圣灵降生之后,使徒们占领了朱迪亚的田庄;不占有财富甘于赤贫的誓言并不包括生存所必需的财物,当彼得说抛弃了一切,并不意味着他放弃对财物的拥有;亚当就曾有对财物的支配权和拥有权;从主人那里得到金钱的仆人当然既不只是使用也不是滥用金钱;方济各会的人总是引用“用尽所获之物”这句话,规定方济各修士只能使用所获之物,不能支配和占有它,这应该仅指那些使用后不会耗尽的财物。事实上,假如谕旨所指的财物包括不使用就会变质的食物,那就是支持不能成立的命题;实际的使用无法与法律上的支配权割裂开来;占有物质财富的基础是人的一切权利,它包含在国王的法律之中;还是凡人时的基督,自他在娘腹中坐胎起,就拥有了尘世间的一切财富。他成了上帝后,就从圣父那里获得了对宇宙一切的主宰权;他拥有衣物、食品、信徒奉献的金钱和虔诚者的馈赠。如果他还是贫穷的,那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财富,而是因为他不收取财富的收益。因此,只有单纯的合法的支配权,而不收取利益,是不能使拥有者富有的。最后,即便《使徒行传》中有不同的说法,罗马教廷对有关信仰和道德的问题,可以废除他前任的决议,甚至可以提出相反的主张。

这时,卡法的主教吉罗拉莫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气得胡子直颤,尽管在言语上竭力显出比较和缓。他一开始提出一个我觉得相当混乱的论点:“我想跟圣主说的是,而且我本人要这么跟他说,我从现在就提出请求,希望他改正,因为我真的相信教皇约翰是基督的代言人,由于我的直言不讳,我还曾被撒拉逊人抓住过。我想先引用一位伟大的学者所列举过的事实,有一天,在修道院的僧侣中引发了一场有关谁是麦基洗德父亲的争论。当时被问及的修道院院长科普雷斯敲击着自己的脑袋,说,科普雷斯啊,倘若你只研究上帝没有吩咐你的事情,而对他吩咐你的研究却漫不经心的话,那你就倒霉了。从这个例子中可以推断出,很清楚,基督和童贞圣母,以及门徒们是无所有的,无论是个人专有还是共有。承认耶稣同时是人和上帝的事实,这就不甚清楚了。但是,若有人想否定前者,就必须否认后者,我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得意洋洋地说着,我见威廉眼朝天看。我怀疑他是认为吉罗拉莫的推论瑕疵太多。我不能说他没有道理,不过我觉得约翰·达尔贝纳怒气冲冲的反驳更加漏洞百出。他说,谁肯定基督守贫,谁就是肯定亲眼所见(或未见到),而要认定基督的人性和至高的神圣,就得靠信仰。所以,这两种观点是不能够同日而语的。吉罗拉莫在回答的时候,比对手更加尖锐:

“噢,不,亲爱的兄弟,”他说道,“我觉得反过来恰恰才是真的,因为整部《福音书》都宣称基督是人,他进食喝水,由于他所创造的明显的奇迹,所以他也是上帝,而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巫师和占卜者也创造奇迹。”达尔贝纳理由充分地说道。

“是的,”吉罗拉莫反驳道,“但他们是通过巫术来实现的。你想把基督创造奇迹和巫术相提并论吗?”在场的与会者都愤怒地低声说绝不想这样。“最后,”吉罗拉莫继续说,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像方济各这样的一个教派以基督守贫的观点作为教规的基础,勒普热的红衣主教大人还想把这种信仰看作异教吗?方济各修士们为了布道没有不去的地方,从摩洛哥到印度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甚至不惜流血。”

“西班牙的彼得 [3] 神圣的灵魂,”威廉喃喃地说道,“请保护我们吧!”

“亲爱的兄弟,”达尔贝纳大声嚷道,同时朝前跨了一步,“你尽管说你的修士们所献出的鲜血吧,不过你别忘了,其他教会的信徒们也付出了同样的代价……”

“尊敬的红衣主教,”吉罗拉莫叫喊道,“没有一个圣多明我修士是死在异教徒当中,而在我任职期间,就有九位方济各修士殉道!”

这时,圣多明我的阿尔波雷亚主教涨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可以证明,在方济各修士们抵达塔尔塔利亚之前,教皇英诺森已经派遣三名多明我修士去那里了。”

“啊,是吗?”吉罗拉莫哈哈大笑道,“可我知道,方济各修士们在塔尔塔利亚有八十年了,他们在那里建有四十座教堂,遍及全境,而多明我修士们只在海岸上建了五个教堂,而且总共只有十五个修士!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不说明任何问题,”阿尔波雷亚主教大声喊道,“因为那些方济各人像母狗那样繁殖异教徒,把一切据为己有,他们夸耀自己是殉道士,但他们有漂亮的教堂,奢华的祭服和装饰品,而且跟其他教徒一样做买卖!”

“不,我的主教大人,不是,”吉罗拉莫插话道,“他们不是自己做买卖,而是通过教廷的地方行政长官,地方行政长官拥有财物,而方济各修士们只是使用!”

“真的吗?”阿尔波雷亚主教奸笑道,“你有多少次未经行政长官同意做买卖呢?我知道有些田庄的事情……”

“要是我那样做了,就是我自己错了,”吉罗拉莫急忙打断道,“别把我个人可能犯过的错误归诸教会!”

“不过,尊敬的兄弟们,”这时阿博内插话道,“我们的论题并不是方济各修士们是否贫穷,而是我们的主是否贫穷……”

“好吧,”这时,吉罗拉莫仍然抢着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像利剑那样尖锐的论据……”

“圣方济各啊,保佑你的子民吧……”威廉没有信心地说道。

“我的论据就是,”吉罗拉莫继续说道,“东方人和希腊人对于圣父的教义比我们要熟悉得多,他们都坚信基督的贫穷。如果这些异教徒和教会分裂者都如此鲜明地赞同这个公认的真理,我们是否愿意站在比他们更加异端,更加分裂的立场来否定这一真理呢?如果这些东方人听到我们有人传道反对这一真理,会朝他们丢石子的!”

“你在跟我说些什么呢?”阿尔波雷亚主教讥讽道,“那为什么他们不向在那里布道反对这种观点的圣多明我修士们丢石子呢?”

“圣多明我修士?我从未在那里见到过他们!”

阿尔波雷亚主教气得脸发紫,他说这位吉罗拉莫修士或许在希腊待过十五年,可他从小就生活在那里。而吉罗拉莫反驳说,他,圣多明我修士阿尔波雷亚,或许在希腊待过,不过他是在主教的府邸里过着悠闲的生活。而他自己,作为方济各修士,在那里不是只待了十五年,而是整整二十二年,并且在君士坦丁堡面对皇帝布过道。这时,理屈词穷的阿尔波雷亚想越过分隔两派的界限,他提高嗓门,用我羞于重复的话大声叫骂,意思是来自卡法的主教脸上的胡子毫无男子气概,他要以牙还牙,把他的胡子扯下来,用那胡子来鞭笞惩罚他。

其他方济各修士跑过去挡住他,想保护自己的修士兄弟,而从阿维尼翁来的人认为应该帮圣多明我修士一把,接着就发生了(上帝,你对你最优秀的子弟们发发慈悲吧!)一场殴斗,院长和红衣主教想平息骚乱,但无能为力。在骚乱中,方济各修士和多明我修士相互用恶语中伤,仿佛每个人都是跟撒拉逊人格斗的基督徒。留在位置上不动的只有一边的威廉和另一边的贝尔纳·古伊。威廉看上去挺伤心,贝尔纳却显得挺高兴。从这位裁判官撇着嘴唇露出的淡然的微笑看,甚至可以说他挺得意。

“要证明或否认基督的贫穷,”阿尔波雷亚想奋力揪下卡法的主教的胡子时,我问我的导师,“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论据了吗?”

“这两个观点你都可以认定,我善良的阿德索,”威廉说道,“可依照《福音书》所说,你永远不能确定基督是否把他身上的僧袍看作他的财富,虽然在僧袍穿破后,他也许会把它扔掉。说起来,其实有关财产的教义,托马斯·阿奎那比我们方济各会更为大胆。我们说:我们不拥有任何财物,我们只是使用。他说:你们权且把自己看作拥有者吧,只要某人需要你们所拥有的东西,你们就让他使用好了,而且是出于义务,而不是怜悯。但问题并不在于基督是否贫穷,而是教会是否应该贫穷。而贫穷并不意味着是否占有一栋大楼,而是保留或放弃对于世俗财物合法的拥有权。”

“这就是,”我说道,“为什么皇帝如此重视方济各修士对于贫穷的论述。”

“没错。方济各会利用皇帝这张牌来与教皇抗衡。不过,我和马西利乌斯认为,这种利用是互相的,我们是想借助皇帝对我们的支持,使我们祈求仁治的理想得以实现。”

“您发言的时候会不会说这些观点呢?”

“说出这些观点,我就完成了我的使命,就表达了帝国神学家们的意见。但是倘若我这么说了,我的使命也就失败了,因为我本该促成在阿维尼翁的第二次会面的,可我不相信约翰会同意我去那里说这些。”

“那怎么办?”

“所以说,我是处在两股相对抗的力量之间,就像一头驴面对两袋干草,不知道吃哪一袋好。时机还不成熟,马西利乌斯热衷于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改革,而现在,路德维希并不比他的前任们好到哪儿去,尽管目前他是能抗衡像约翰那么可恶的家伙的唯一堡垒。也许我应该讲话,除非他们无休止地争吵,直到最后相互厮杀起来。不管怎样,阿德索,把这些记下来吧,至少让今天正在发生的一切留下一点痕迹。”

“那米凯莱呢?”

“我担心他失去时间。红衣主教深知教皇并不想寻求调和,贝尔纳·古伊深知他应该使会晤失败,而米凯莱知道,不管会晤的结果如何,他都得去阿维尼翁,因为他不愿意让教会跟教皇中断关系。那样他会冒生命危险。”

我们正说着——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还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争执达到了最高潮。在贝尔纳·古伊的示意下,弓箭手们进来干涉,阻止了双方最终酿成的相互冲突。不过,就像在一个堡垒的城墙内外,无论是围城者还是被围者,都声嘶力竭地谩骂和谴责对方,我无法听清谁说什么,只好随意记录。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那些针锋相对的争论并不像我生长的国土上那样,是轮流发言的,而是地中海式的论战,一语压过一语,仿佛大海咆哮的怒潮。

“《福音书》上说基督有一只钱袋!”

“住嘴,你们甚至还把钱袋画在耶稣受难像上!而当初我们的主在耶路撒冷传教时,每天晚上都徒步回到伯大尼,对这一事实你又怎么解释呢?”

“要是我们的主想回伯大尼去,你算老几,竟敢质问他的决定?”

“不对,老糊涂,那是因为他没有钱住耶路撒冷的旅馆。”

“博纳格拉齐亚,你才是糊涂蛋呢!我们的主在耶路撒冷吃什么?”

“你能说,一匹马为了生存吃了主人喂的草料,那马就是草料的拥有者了?”

“你看,你竟把基督比作一匹马……”

“是你把基督比作你教廷里一个买卖圣职的神职人员了,粪桶!”

“是吗?可教廷为了保护你们的财产,不得不多次办理诉讼案!”

“教会的财产,不是我们的财产!我们只有使用权!”

“说是使用,实际上是侵吞财产,你们用金雕像装饰漂亮的教堂,你们这些伪善人、伪君子、邪恶的魁首,你们是罪恶的渊薮!完美生活的准则是行善而不是贫寒,这你们很清楚!”

“这是你们的那个贪得无厌的托马斯说的!”

“你当心,混蛋!你骂他贪得无厌,可他是神圣罗马教会的一位圣人!”

“狗屁圣人,约翰册封他是为了激怒方济各会的人,你们的教皇不能册封圣人,因为他是个异教徒!一个异教徒的魁首!”

“这种论调我们早就听过了!那是巴伐利亚的傀儡在萨克森豪森的宣言,是你们的乌贝尔蒂诺起草的!”

“留神你说的话,蠢猪!巴比伦大淫妇和别的妓女生的孽种!你明明知道那年乌贝尔蒂诺不在皇帝那里,他在阿维尼翁为红衣主教奥尔西尼尽职,教皇当时正要派他出使到阿拉贡去呢!”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他在红衣主教的饭桌旁发誓守贫,正如现在他在半岛最富有的修道院里发这种誓一样!乌贝尔蒂诺,如果当时你不在,那么是谁向路德维希建议采用你著作的呢?”

“路德维希读我的著作,难道是我的过错吗?当然他不能读你的著作,因为你是个没文化的人!”

“我没有文化?那么你们的方济各跟鹅说话是有文化吗?”

“你这是在谩骂!”

“是你在谩骂,在夜里偷鸡摸狗施淫礼的小兄弟会!”

“我从来没有施过淫礼,这你知道!!!”

“你跟小兄弟会的人干那种事,当你爬到蒙特法尔科的基娅拉的床上时!”

“让上帝用雷劈死你!那时候我是宗教裁判官,圣女基娅拉已经香销玉殒了!”

“基娅拉散发的是圣洁的余香,可你对着修女们念申正经时,心里却萌生了另一种欲念!”

“你再说,你再说,愤怒的上帝是不会放过你的,就像不会放过你的主子一样,他居然接纳了两个异教徒,那个埃克哈特的东哥特人,以及你们称他伯拉努瑟顿的英格兰巫师!”

“尊敬的兄弟们,尊敬的兄弟们!”红衣主教贝特朗和修道院院长大声叫喊着。

[1] 据核查,应为第十九章。

[2] 拉丁语,市场的法则。

[3] Peter of Spain(约1205—1277),著名的逻辑学和医学教授,据传为教皇约翰二十一世。这里威廉幽默地呼唤他的名字,隐含对先人彼得非凡的逻辑性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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