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

其间,乌贝尔蒂诺对阿德索讲述了多里奇诺修士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别的故事,以及他曾在藏书馆读到过的故事;后来,与一位美丽而又可怕的姑娘邂逅,宛若遇上了一支展开旌旗的军队。

我果然在圣母像前找到了乌贝尔蒂诺。我静静地跪在他一旁,假装(这我承认)祈祷了一阵子,然后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至尊的神父,”我说道,“我能向您求教,得到您的启示和开导吗?”

乌贝尔蒂诺看了看我,拉住我的手,站了起来,领着我到一个板凳旁,跟我一起坐在上面。他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的脸可以感到他的气息。

“最亲爱的孩子,”他说道,“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为你的灵魂做到的,我这个年迈的可怜的罪人都将会高兴地去做。何事使你困惑?焦虑不安,是不是?”他几乎也是焦虑地问道,“是肉体上的欲望吗?”

“不是,”我涨红着脸回答说,“要说欲望,那是思想的欲望,想知道太多的东西……”

“这是罪恶。上帝知道一切,而我们只能崇拜他的学识。”

“但是我们也得辨别善恶,懂得人间的情欲。我是个见习僧,但我将成为僧侣或神父,我得知道罪恶在哪里,它会以何种面目出现,以便有朝一日能识别它,并教会他人识别它。”

“孩子,你说得不错。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异教这颗毒草,神父,”我坚信地说道。然后我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听人谈到多里奇诺修士,一个引诱别人堕入罪恶的坏人。”

乌贝尔蒂诺沉默不语,然后说道:“是的,前天晚上你在我和威廉修士的谈话中听见提到过此人。但那是一个非常丑恶的故事,说起来令我痛苦,因为它告诫人们(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应该知道,以从中得到有益的教训),我是说,因为它告诫人们,原本热衷于忏悔并怀着净化世界的愿望,如何会演变成流血或杀戮。”他坐端正后,放松了紧搭着我肩膀的手,但另一只手始终放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是想把他的智慧或激情传递给我。

“故事是从多里奇诺修士之前开始的,”他说道,“六十多年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在帕尔马,某个名叫盖拉尔多·塞加烈里的人开始在那里布道,鼓动大家要过祈祷的生活。他走遍大街小巷,高喊着:‘忏悔吧!’这是没有文化修养的人的传道方式,意思是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他号召他的门徒效法使徒们,像贫穷的乞丐沿街乞讨走遍世界……”

“就像小兄弟会,”我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主和你们的方济各修士所号召的吗?”

“是的,”乌贝尔蒂诺认同道,声音里略带迟疑,并叹了一口气,“不过,盖拉尔多也许做得过分了。他和他的信徒们被指控蔑视神职人员,他们不施行弥撒圣礼,不行告解,到处流浪和游逛。”

“但是,方济各属灵派的人也受到同样的谴责。方济各会的人不是也说不需要承认教皇的权威吗?”

“是的,但不是神职人员的权威。我们自己也是神职人员。孩子啊,这些事情难以区分,善恶之间的界限是极其微小的……盖拉尔多犯了错,染指异端……他要求加入方济各会,但我们的修士兄弟不接受他。他在我们修士会的教堂里过日子,他看到墙上绘着的使徒们脚穿拖鞋,肩披斗篷,于是他也这样蓄长发,留胡子,脚穿拖鞋,腰系方济各修士的绳子,因为谁想建立一个新的教会,总是要从方济各会中模仿些什么的。”

“那么说,当时他做得对……”

“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做错了……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披一件白色斗篷,留着长发,在贱民中间赢得了圣人的名望。他卖掉了自己的一所小房子,得到一笔钱,站在一块古代行政长官通常在那里发布消息的岩石上,手里拿着那袋钱,既不散发给公众,也不施舍给穷人,却叫来在那附近赌钱的一帮无赖,把钱散发给他们,嘴里说道:‘谁要钱就拿吧。’那些无赖拿了钱就去掷骰子赌钱,一边还咒骂他这个活上帝。盖拉尔多给了他们钱,听见他们这么骂,也不感到脸红。”

“但是方济各也舍弃了一切,今天我听威廉说他对乌鸦和兀鹫布道,还去向麻风病人布道,就是对自称品德高尚而被人看作渣滓排斥在外的人布道……”

“是的,但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做错了,方济各从来不跟神圣的教会冲突,《福音书》教导人们把金钱布施给穷人而不是无赖。盖拉尔多施舍于人,却不能得到回报,因为他布施给了坏人,这就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导致了坏的延续和恶劣的后果,因为教皇格列高利十世不赞同他的教团。”

“也许是吧,”我说道,“那不是一位高瞻远瞩的教皇,不如接受方济各教规的那位教皇……”

“但是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还是做错了,而方济各知道该做什么。我的孩子,这些猪倌和放牛人后来突然都成了假使徒,想不劳而获过舒服的日子,靠方济各修士们以自身含辛茹苦安贫乐道的榜样感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的施舍!但问题不在于此,”他立刻补充说道,“为了效法当时还是犹太人的使徒们,盖拉尔多·塞加烈里还给自己行了割礼,这违背保罗对加拉茨人所说的话——你知道,许多圣人宣称,即将降临的敌基督是来自行过割礼的民族……但是,盖拉尔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到处集聚无知的民众,说‘你们跟我去葡萄园’,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误以为是去他的葡萄园,其实是被他带进了别人家的葡萄园,吃的是别人种的葡萄……”

“捍卫他人的财富并不是方济各修士的事情。”我冒昧地说道。

乌贝尔蒂诺以严肃的目光凝视我:“方济各修士们安贫乐道,但从来不要求别人也跟他们一样贫穷。你不能侵犯善良人的财产而不受到惩罚,善良的人会把你看作强盗。而盖拉尔多却那么做。后来人们说他(注意,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我相信萨林贝内 [1] 修士的话,他了解那些人),为了证实他的意志力和他克制性欲的能力,他跟一些女子睡觉而不发生性关系;但是当他的门徒效法他那样做时,结果可大不一样了……啊,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情。女人是魔鬼的战舰……盖拉尔多不断地喊‘忏悔吧’,但是他的一个名叫圭多·普塔乔的门徒,企图夺取团队的领导权。这个圭多驰骋千里炫耀自己,像罗马教会的红衣主教那样挥霍金钱,大办宴席。后来因教派领导权的问题他们之间发生争吵,做出不少卑劣的丑事。可是有许多人投奔盖拉尔多,不仅仅是农民,还有城里人,参加行会的人。盖拉尔多让他们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追随裸体的基督,并打发他们到各处去布道。他却让人给自己做了一件无袖的衣服,白颜色,用粗麻编织的,穿在身上哪像个信教的人,活像个小丑!他们居无定所,露天生活,但有时候,他们登上教堂的布道坛,搅乱虔诚民众的集会,把他们的传道士撵走。有一次,在拉韦纳的圣奥尔索教堂,他们把一个小男孩放在主教的座位上。他们声称自己是菲奥雷的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

“可是,方济各修士们也称自己是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我说道,“圣多尼诺的盖拉尔多也是,您也是!”

“镇静些,孩子!菲奥雷的约阿基姆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他第一个知道方济各将象征教会改革的开始。而那些假使徒却利用他的学说来为他们的疯狂举动辩解,那个盖拉尔多·塞加烈里把一位名叫特里皮娅,也叫里皮娅的女使徒带在身边,她声称自己有预言的天赋。一个女子,你懂吗?”

“可是,神父,”我试图反驳,“您自己前天晚上不是也谈到过蒙特法尔科的圣女基娅拉和福利尼奥的安吉拉……”

“她们是圣女!她们承认教会的权力,一直以谦卑的态度生活,从来不因为自己有预言的天赋而狂妄自大。然而,那些假使徒却宣称女人也能够到各座城市去布道,像许多其他异教徒那样。他们对单身和已婚的男子不加区别,不相信许愿应该是永恒的。简单点儿说,为了不让你对这些太令人伤心的故事感到厌烦,况且你又不懂其中微妙的差别。反正帕尔马的主教奥比佐最后决定把盖拉尔多处以火刑。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告诉你人性是多么脆弱,异教这棵毒草是多么险恶。因为最后主教释放了盖拉尔多,还在自己家的餐桌上招待他,并对他插科打诨的本事表示特别欣赏,把他当做自己的弄臣供养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害怕知道。主教是高贵的人,他不喜欢城市里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也许他认为盖拉尔多主张守贫是反对那些人的,所以他并不反感,也不介意他们把乞讨变成抢劫。但是,最后教皇出面干涉,那位主教就回到他严厉的立场上,于是盖拉尔多就像死不悔改的异教徒一样最终被处以火刑。那是本世纪初发生的事情。”

“可这跟多里奇诺修士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这就向你说明,异教徒虽然被消灭,异教犹存。这位多里奇诺是诺瓦拉教区一位神父的私生子,就是意大利靠北方的地区。有人说他出生在奥索拉河谷,或是在罗马涅亚诺。不过这倒无关紧要。他是个睿智过人的年轻人,文学上有一定的修养,但他偷了收养他的神父的东西,往东逃到特伦托城。在特伦托他重又传播盖拉尔多布道的那一套,比异教更甚。他自称是上帝唯一真正的使徒,认为爱是一切事物的共性,跟任何女人发生性关系都是合法的,因此谁都不应该被指控有通奸罪,即使是同时跟妻子和女儿有性关系……”

“他真是这样布道的,还是被这样指控的?因为我听说属灵派的人,像蒙特法尔科的修士那样,也被指控犯有类似的罪行……”

“就这方面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乌贝尔蒂诺恼怒地说,“那些人已经不是什么修士了,他们都是异教徒,被多里奇诺所蛊惑。另外,你听我说,只要知道多里奇诺后来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认定他是个邪恶的人。至于他是怎么知晓假使徒们那些教义的,连我都不得而知。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到过帕尔马,听到过盖拉尔多布道。人们知道,在盖拉尔多·塞加烈里死后,他在博洛尼亚地区跟那些异教徒有接触。不过人们知道他是在特伦托开始布道的。在那里,他诱惑了一个贵族出身的美丽少女,名叫玛尔盖丽达,兴许是那位少女勾引了他,就像爱洛伊丝引诱阿伯拉尔那样,因为,你得记住,魔鬼正是借助女人渗入男子心里的!事情到了那种地步,特伦托的主教就把他逐出教区。但那时,多里奇诺已经拥有一千多名追随者,他开始长途跋涉回到他的出生地,沿途招募了其他一些受蒙骗的人。在他言论的蛊惑下,可能许多居住在沿途山区的韦尔多派的人也聚集在他名下,或是他愿意与生活在北方这块土地上的韦尔多派的人结合在一起。到了诺瓦拉地区,多里奇诺找到了合适他叛乱的环境,因为,以韦尔切利城主教的名义统治加蒂纳拉城的封臣们被当地民众驱逐,民众像友好的同盟军那样欢迎多里奇诺的匪徒们。”

“韦尔切利主教的封臣们干了些什么?”

“这我不知道,也轮不到我来评判。但是,正像你所见,在许多情况下,异端是跟反对领主们的叛乱结合在一起的,因此,异教徒总是以宣扬贫穷开始,然后就成为一切权力、战争和暴力的猎获物。在韦尔切利城内,一些家族之间发生争斗,假使徒们加以利用,而那些家族也利用了假使徒们造成的混乱。封建领主们招募了一些亡命徒打劫市民,而市民们就向诺瓦拉的主教请求保护。”

“事情真复杂。可是多里奇诺跟谁站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他自成一派,他参与了所有这些争端,利用机会宣扬他那种以贫穷的名义侵吞他人财产的谬论。多里奇诺跟他的手下近三千人在诺瓦拉附近的一个山头上安营扎寨。那山头又名‘秃壁’,他们在山头上建造了要塞和住所,而多里奇诺统领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男男女女杂居在一起,无耻地乱伦。他从那里发信给他的信徒们,宣传他的异端教义。他宣称他们的理想是贫穷,而且他们不受来自外界的任何束缚。他,多里奇诺,是上帝派遣来的,是来破解预言、解读《旧约》和《新约》经文的。他称神职人员是世俗之人,称布道者和方济各修士是魔鬼的使者,无论是谁都没有听命于他们的义务。他把上帝子民的生活划分成四个时期,第一个是《旧约》时期,即基督来临之前的人类祖先和先知者的时期,在那个时期,婚姻是正面的,因为人们应该繁衍生殖;第二个是基督和使徒们的时期,那是神圣和贞节的时代;然后是第三个时期,教廷必须接受人世间的财富以能统治人民,而当人们远离上帝的爱时,就出现了圣本笃,他提出反对一切对财富的占有。而当后来本笃会的僧侣们开始积聚财富的时候,就出现了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在反对世俗统治和财富方面,他们比圣本笃更加严厉。可是,现在那么多神职人员的生活又与所有那些严明的教规相矛盾,人们到了第三个时期的最后阶段,必须要听从使徒们的教诲才是。”

“那么说,多里奇诺布道的那些东西都是方济各修士们所提倡的,而属灵派就在方济各会之中,神父,您本人也是!”

“啊,是的,但是他从中得出一种诡异的推理!说是为了结束这腐败的第三个时期,所有的教士、修士都得惨死,所有教会的高级教士、神父和修女、男女信徒,以及所有属于布道者、方济各修士和隐士的教会,包括教皇卜尼法斯本人,都应该让他所选中的皇帝杀掉,那个皇帝就是西西里岛上的费德里科。”

“可那不就是在西西里岛上热情地接待了从翁布里亚被撵走的那些属灵派的那个费德里科吗?不正是那些方济各会的人要求如今叫路德维希的皇帝消灭教皇和红衣主教的世俗权力的吗?”

“那正是异端学说的主张,或者说是狂妄的主张,歪曲正确的思想,把它们转化为与上帝的法则相对立的思想而造成极端的后果。方济各会的人可从来没有要求皇帝杀掉其他神职人员。”

现在我知道他当时说的全然错了。因为几个月之后,那个巴伐利亚人在罗马建立了他自己的教会,马西利乌斯和其他方济各修士正如多里奇诺要求的那样对待教皇虔诚的信徒们。如果马西利乌斯是错的,我不想以此来说明多里奇诺是正确的。但是我开始产生疑问,尤其是下午跟威廉交谈过之后:那些跟随多里奇诺的贱民怎么可能分辨属灵派的承诺和多里奇诺的实际行动之间的区别呢?是不是他的过错在于向正统的受尊重的人实践了用纯粹神秘的途径布道的内容?或许差别就在这里。难道神圣就是意味着等待上帝赐予我们圣人们的许诺,而不是通过世俗的方式获得吗?现在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知道多里奇诺为什么错了:他不该改变事物的秩序,即使他热切地期望事物改变。不过,那天晚上我的思想非常矛盾。

“总之,”乌贝尔蒂诺对我说,“持异端思想的人往往是桀骜不驯的。一三〇三年,多里奇诺在一封信中任命自己为使徒兄弟会的最高头领,还任命玛尔盖丽达(一个女人)、贝加莫的隆基诺、诺瓦拉的费德里科,以及阿尔贝托·卡雷提诺和布雷西亚的瓦尔德里科作为他的副手。他开始胡乱评价未来接任的教皇,说头一任和最后一任教皇是善良的,第二任和第三任教皇是邪恶的。第一任教皇是西莱斯廷五世,第二任教皇是卜尼法斯八世,预言家们说他‘你骄奢的心使你身败名裂,啊,你这个生活在岩石缝隙里的人哪!’第三任教皇没有点名,但是耶利米说他‘瞧,他像头凶狮!’而臭名昭著的多里奇诺认为西西里岛上的费德里科就是那头凶狮。对于多里奇诺来说,第四任教皇是未知的,但他应该是一位神圣的教皇,就是约阿基姆所说的天使般的教皇。他应该是上帝选定的,所以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到那时候,他的信徒该已经有四千了)将会一起领受圣灵的恩惠,而教会将得以革新,直到世界的末日。但在那位天使般的教皇来临之前的三年中,得把一切罪恶都释放干净。这就是多里奇诺竭力想做到的,他到处挑起战争。第四任教皇正是讨伐多里奇诺的克雷芒五世,人们可以看到魔鬼是怎么捉弄它的驯服工具的。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在那些信里,多里奇诺提出了与正统的教会势不两立的理论。他认定罗马教会是邪教的,人们不应该听命于神职人员。一切神权业已落到使徒们的教团手中,唯有使徒们才可组成新的教会。使徒们可以取消婚姻,要是不参加使徒们的教团,任何人都不能得救,任何教皇都不能赦免罪恶。他主张人们不必缴纳什一税,认为没有许愿的生活比许愿的生活更加完美,认为一个供着神的教堂对于祈祷来说毫无价值,还不如一个马厩;他提出在树林里和教堂里同样能瞻仰基督。”

“他真的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更加恶劣。他在‘秃壁’上安营扎寨后,就开始掠夺山谷里的村落,烧杀抢掠,为他们自己储备粮草。总之,他们对附近的村镇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所有的人都反对他吗?”

“不知道。也许他得到一些人的支持,我对你说过,他纠缠在地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争端之中。一三〇五年的冬天来临时,那是近几十年来最为严酷的一个寒冬,四周都闹严重的饥荒。多里奇诺向他的追随者发出了第三封信,许多人还去投奔他,但是山上很难活下去,他们饿得只能吃马肉和其他兽肉,还煮熟草料充饥。许多人都饿死了。”

“那时候他们为反对谁而战呢?”

“韦尔切利的主教求助于克雷芒五世。教皇宣告讨伐异教徒,还向所有参加这场讨伐的人,颁布了一项大赦令。萨伏依的路德维希,伦巴第的宗教裁判官们,米兰的大主教,都被动员起来。很多人抬起十字架声援韦尔切利和诺瓦拉方面的人,有的人还从萨伏依、普罗旺斯和法国赶来,韦尔切利的主教担任最高指挥。两军的先头部队不断交锋,然而多里奇诺的堡垒固若金汤,而且渎神者还能设法得到某些援助。”

“来自谁的援助?”

“我想,是来自其他渎神者的援助,他们乐于看到那样混乱的骚动局面。然而,在临近一三〇五年年底的时候,异端的首领们被迫放弃了‘秃壁’,留下了伤病员,迁居至特利维罗一带,困守在一个当时名叫祖贝洛的山头上。打那以后,那山头就被称作鲁贝洛或者雷贝洛 [2] ,因为那儿成了反对教会的叛逆者的堡垒。总之,我不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讲给你听,那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杀戮。但是,叛逆者最后都投降了。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都被抓了,理所当然地都被处以火刑。”

“那位美丽的玛尔盖丽达也被处以火刑了吗?”

乌贝尔蒂诺看了我一眼:“你想起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来了,是不是?人说她很美,当地很多领主都力图娶她为妻以使她免去火刑,然而她不愿意,执意要跟她那个顽固不化的情人同死。这对你是个教训,要当心巴比伦大淫妇,尽管她有着最诱人的外表。”

“不过,神父,现在您得告诉我,修道院的食品总管,也许还有萨尔瓦多雷,是否遇见过多里奇诺,而且还跟他有过某种交往……”

“别胡说,你不要发表轻率的议论。我是在方济各的一所修道院里认识总管的。那是在有关多里奇诺的事情发生之后,真的。在那些年月里,许多属灵派的人在决心投靠圣本笃会之前,都过着优裕的生活,他们不得不离开他们的修道院。雷米乔在我遇见他之前曾在什么地方待过,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是一个本分的修士,至少从正统的角度来看。至于其他方面,哎呀,肉体是脆弱的……”

“您想说什么呢?”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谈论到他了,你应该能够分辨出善和恶了……”他又犹豫了一下,“我想说的是,我在这座修道院里听到有人私下里议论,说食品总管没有能够抵御某些诱惑……不过,那只是一些议论。你应该学会对这些事情连想也不去想。”他重又紧紧地拥抱了我,并指给我看圣母的雕像,“你应该开始一种圣洁的爱。看,圣母身上体现了女性最纯洁的美。因此,你可以说她是美丽的,就像是《雅歌》中被爱戴的人。在她身上,”他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就像头一天院长在夸耀他的珠宝和那些金光闪闪的圣器时的神情,“妩媚的体态把天堂里的圣洁优雅都显示出来了,而正因如此,雕塑家把女性应具有的所有的优雅秀美都体现在她身上了。”他指给我看圣母纤细的上身,那件紧身的背心束着稍稍隆起的胸部,婴儿的小手玩弄着背心中间的搭扣。“你看到了吧?圣母的胸部确实很美,丰满且稍稍隆起,饱满而不疲软,略微紧绷而不松弛,紧缩而不干瘪……看着这温馨的形象,你有何感想?”

我满脸通红,感到强烈的窘困不安,内心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乌贝尔蒂诺大概察觉到了,或是注意到我滚烫涨红的脸颊,因为他立刻补充道:“你应该学会区别什么是超凡的爱之火,什么是感官上的狂热激情。这对于圣人来说也是困难的。”

“怎么识别健康的爱呢?”我颤抖着问道。

“何谓爱?我认为世上无论是人或是魔鬼,无论是任何什么,没有比爱更可怀疑的了,因为爱比任何别的更深入到灵魂里。没有什么比爱更能占据和牵连着你的心。因此,除非你有主宰灵魂的那些武器,否则为了爱,灵魂可以坠入到毁灭的境地。而我相信,要是没有玛尔盖丽达的诱惑,多里奇诺就不会入地狱,也不会在‘秃壁’过那种毫无约束的男女杂居的生活,许多人就不会受到他叛逆魅力的诱惑。你得留神,我对你谈这些事情,只谈到罪恶的爱情,这种爱,自然是被看作魔鬼般邪恶的东西而被众人所畏避。说到爱,我也得带着相当畏惧的心理,谈论上帝和人类之间美好的爱,以及人和人之间的爱。两三个人之间,男女之间,经常会相当诚挚地相亲相爱,相互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一方需要,另一方愿意。我向你供认,我对像安吉拉和基娅拉那样品德高尚的女人,就有过类似这样的感情。不过,这也是该受到指责的,尽管那是精神上的,而且为了上帝……因为即使是灵魂感受到的爱,一旦失去了戒备,激情一上来,就会沉沦,或是陷入混乱。啊,爱有不同的特性,首先是灵魂为其所动,然后是陷于病态……然而,后来感受到神圣的爱的炽热真切,就喊叫,就呻吟,变成了放在炉窑里煅烧的石灰石,在熊熊的火焰吞噬下碎裂……”

“这就是美好的爱吗?”

乌贝尔蒂诺亲切地抚摸我的脑袋,我望着他,见他两眼热泪盈眶:“这是美好的爱情。”他把手从我的肩上移开,说道,“可那是多么不易啊。”他补充说道,“要与邪恶的爱区分开来,那是多么不易啊。有时候,当你的灵魂被魔鬼迷惑住,你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脖颈被吊住的人,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眼睛被蒙住,吊在绞刑架上,但仍然活着,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支撑物,没有任何办法,在空中晃荡着……”

他的脸不再只是挂满了泪水,还渗出薄薄的汗珠。“现在你走吧,”他匆忙地对我说道,“我跟你说了你想知道的事情。这里是天使们的合唱堂,那里是地狱的入口。你去吧,赞美上帝……”他重又跪在圣母像面前,我听见他在轻声地抽泣。他在祈祷。

我没有从教堂出去。跟乌贝尔蒂诺的谈话深入我的灵魂,渗入我的肺腑,点燃一把奇怪的火,一种难言的骚动不安。也许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变得不听话了,并决定独自进藏书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寻找什么。我想独自侦查一个神秘之地,要在没有导师的帮助下在迷宫里辨明方向,这种想法诱惑着我。我就像多里奇诺当初登上鲁贝洛山头那样上了藏书馆。

我手里拿着灯(为什么我一直带着灯?莫非我早已酝酿这个秘密的计划),几乎是闭着眼睛钻进了圣骨堂,顷刻间我就到了缮写室。

我想,那是一个关键的晚上,因为正当我在那些桌子中间好奇地寻找什么时,我发现一张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手抄本,那正是一位僧侣在那些天抄写的。手抄本的书名立刻吸引了我:《异端首领多里奇诺修士的历史》。我想那也许是圣阿尔巴诺的彼得的书案,他们对我说过,他正在写一本有关异端历史的巨著(自从修道院出事以后,他自然就不再写那部书了——不过,我们还是别提前讲述要发生的事件)。因此,手抄本放在那里并不奇怪,那里还放有一些内容相关的、关于巴塔里亚会和鞭笞派的书籍。但是我把那看作一种超凡的征兆,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征兆是圣洁的还是邪恶的,我俯身贪婪地读起他写的东西。文章并不长,第一部分他写到了乌贝尔蒂诺刚才跟我说的事情,其中有很多细节我都忘了。上面讲到了多里奇诺派的人在战争和围困中所犯的许多罪行,并谈到了最后那场惨烈的战斗。不过,我也读到了乌贝尔蒂诺没有跟我讲述的事情,写文章的人显然目睹过整个事件,那场面他似乎还历历在目。

由此我知道了,在一三〇七年三月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六,最后被捕的多里奇诺、玛尔盖丽达和隆基诺,被押送到比耶拉城内,交给了等待教皇决定的主教。教皇得知消息后,就通报给法国国王腓力,信中写道:“我们获悉了令人兴奋的消息,这使我们振奋和欢欣鼓舞,因为经过长期的危险,历尽千辛万苦、血腥的厮杀和频繁的交战,在我们可敬的兄弟韦尔切利城的主教拉尼耶罗的努力下,那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彼列 [3] 的儿子,令人恐怖的异端首领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终于在上帝的圣餐之日被捕,被关押在我们的监狱里面了。许多受他毒害追随他的人,也在同天被杀。”教皇对于俘虏毫不留情,下令让主教把他们处死。于是,在同年的七月,就是在七月一日那天,异教徒们被交给了执行宗教裁判所判决的世俗权力。当城市的钟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异教徒们被装在一辆车上,行刑队的刽子手们把他们围在中间,后面跟着民众,车子走遍全城,人们在每个角落,都准备了炽热的铁钳撕扯罪犯的皮肉。玛尔盖丽达在多里奇诺面前,第一个被烧,而多里奇诺脸部的肌肉纹丝不动,当火钳灼烫他的四肢时,他也未发出一声呻吟。车子继续前进,刽子手们把烙铁放在装满烧红的木炭的炭火盆里烧烤。他经受了许多酷刑,但默不作声,哪怕割下他的鼻子,他也只稍稍耸了一下肩膀,只是在他们摘除他的生殖器时,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一阵呻吟。他最后的话语表明了他的死不悔改。他警告说,他死后第三天将获得重生。后来他被焚烧,他的骨灰随风飘散。

我双手颤抖着合上了这个手抄本。多里奇诺犯下过许多罪行,这我听人说过,但他被烧死时的情景太恐怖了。他在火刑柱上的表现……如何?像殉道者那样坚定不移?或是像入地狱的人那样固执?上楼时,我晃晃悠悠地走在通往藏书馆的楼梯上,我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困惑不安。我突然想起,就在几个月前,我到达托斯卡纳不久之后曾见到过的一幕情景。我还纳闷儿这以前为什么几乎把它给忘了,仿佛我那病态的灵魂想抹去一种回忆,它像一场噩梦压在我心头。也许,我并没有忘却它,因为每次我听人谈到小兄弟会,那件事情就又重新浮现在我脑际,但是我立刻把它驱赶到我内心的隐秘之处,好像见证那个恐怖的场面就是一种罪过。

我在佛罗伦萨见到过一个小兄弟会的人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头一次听到人们谈论小兄弟会,那是我在比萨遇见威廉修士前不久的事情。他延误了抵达佛罗伦萨的时间,我父亲准许我参观那里美丽绝顶的教堂,事先我们多次听到人们赞许过。为了更好地学习通俗拉丁语,我在托斯卡纳地区游荡,最后我在佛罗伦萨逗留了一个星期,因为我听太多人谈论这个城市,我很想好好了解它。

就这样,我一抵达那个城市,就听到了一桩轰动全城的大案子。一个小兄弟会的教徒,因为犯下了反对宗教的罪行而被控告,被带到主教和其他神职人员跟前。那些日子里,他被监押,受到宗教裁判所的严厉审判。我跟随那些跟我谈论这桩案件的人,来到了事件的发生地,在那里我听到人们谈论这位小兄弟会的人。他名叫米凯莱,实际上他是一位仁慈的人。他宣扬忏悔和守贫,不断重复着方济各修士的话语。他被拖到裁判官面前受审,是一些刁蛮的女子使的坏,她们假装向他告解,然后诬告他传播异教教义;更有甚者,他是被主教的亲信们在那些女人的家里抓住的。这个事实令我颇为惊诧,因为一个教会的人是不该到如此不合宜的地方施行圣事的。不过这似乎是小兄弟会教徒的弱点,他们毫不考虑场所合宜与否。也许公众的舆论有真实的一面,除了认为他们是异教徒之外,他们还有伤风败俗的暧昧行为(正如人们总是说卡特里派的人都是保加利亚人或鸡奸者一样)。

我来到了圣萨瓦托雷教堂,那里正在进行审判。教堂前人群拥挤,我进不去。不过有些人爬上窗户趴在铁围栏上,看得见和听得见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并把里面的情形转告给站在下面的人。他们在重新宣读米凯莱修士头天的供词。他在供词中说,基督和他的使徒们“没有任何个人专有的和公共的财物”,而米凯莱抗议说公证人当时加上了“许多不实之词”,并且大声喊道(这我在外面也听到了):“到判刑那天,你们得给一个说法!”但是审判官们仍然宣读了他们拟定的供词,最后问他是不是愿意谦卑地遵循教会和全城民众的意见。我听见米凯莱大声喊叫,他要遵循他所相信的,也就是说“认为被钉上十字架的基督是贫穷的,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才是异教徒,因为他总是与基督唱反调”。接着是一场大辩论。审判官中也有方济各修士,他们想让他明白《圣经》里面没有他说的那些东西,而他却谴责他们否认了修士会本身的教规;审判官们反击道,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比他的导师们更懂得《圣经》。米凯莱修士确实顽固不化,与他们当场争辩,以致审判官们挑衅地攻击他说:“我们就要你承认基督拥有财物,教皇约翰是天主教徒和圣人。”而米凯莱却不以为然地说:“不,他是异教徒。”那些审判官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罪孽深重还如此执迷不悟的人,但在大楼外面的人群中有人说,他像是落在法利赛人中间的基督。我发现民众中间有许多人认为米凯莱修士是圣洁的。

最后,主教手下的人又把戴着手铐脚镣的米凯莱带回牢房。那天晚上,人们对我说,主教的许多修士朋友都去监狱辱骂米凯莱,要他收回自己的言论,而他却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他对每个人都一再重复说,基督是贫穷的,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也都是这么说的,还说要是因为宣讲这种正确的意见而被判极刑的话,那再好不过了,过不久,就像《圣经》里所说的,他就将去见《启示录》的二十四位长老、耶稣基督和圣方济各,以及光荣的殉道者们。人们告诉我,米凯莱还说:“如果我们热切地研读某些神圣的修道院院长所推崇的学说,我们就会更加热切和愉悦地渴求与他们走到一起去。”听到类似这样的话后,宗教裁判官们就都阴沉着脸走出牢房,气急败坏地喊道(我听到他们这样喊了):“他走火入魔了!”

第二天,我们得知判决已经宣布了,我到主教府邸去就可以看到羊皮纸上的判决书,我部分地抄录在了我的笔记本上。

判决书开始写道:“以上帝的名义,阿门。这是对肉体的定罪,是已经颁布及宣告的判决书,写在以下这些庄重地公布和发表了的文字之中。”等等,接着是对米凯莱的一系列罪行和过错的严厉的描述,我部分地转述如下,以便读者能谨慎判断。

“乔凡尼,又名米凯莱,雅各之子,属圣弗雷迪亚诺教会。出身低劣,与歹徒结为团伙,品行恶劣,臭名昭著,受异端思想的蛊惑,背弃天主教的信仰而沦为异教徒……他无视上帝的存在,自觉并执意与人类为敌,经过周密的审视,蓄意从事异教的种种堕落的罪恶活动。与小兄弟会的人,就是那些守贫的分裂教会的异教徒们,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还追随过并继续追随他们那种下流卑劣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异端思想是与天主教的信仰背道而驰的……而且,他来到佛罗伦萨城,在城内的公共场所顽固地宣扬其异教言论和信仰……他坚持认为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从未拥有过任何个人和共同财富,而只是单纯地使用他所得到的财物,坚持这是《圣经》里所认定的。”

但是,他被指控的罪行还不止这些,其中有一桩罪行我觉得十分卑劣,虽然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审判是怎样进行的)他是否那样承认,不过人们说米凯莱修士认为圣托马斯·阿奎那既不是圣人,也没有享受永恒的救赎,而是被罚入地狱,处于沉沦的状态之中!判决书最后的结论是,由于被告不愿意悔过自新,所以对他处以刑罚。

“由上所述,以及前面提及的佛罗伦萨的主教大人所宣布的判决书,我们看得很清楚,乔凡尼是异教徒,他不思改悔,既不想改正如此重大的异教罪行,也不想走上信仰的正道,使其不能从自身所犯的罪行和过错中得到救赎,而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他人的警示;现将异教徒和教会分裂分子乔凡尼,又名米凯莱修士,带到惯常行刑之地,在那里他将在火刑柱上被烧死。他将完全灰飞烟灭,其灵魂将超脱肉体。”

后来判决公之于众,教会的人还来监狱警告他要发生的事情,我还听见他们说:“米凯莱修士,带有小斗篷的僧帽已经做好了,上面画有被魔鬼缠身的小兄弟会人的形象。”他们这是为了恐吓他,迫使他最后就范。然而米凯莱修士跪了下来,说道:“我想在火刑柱周围将会有方济各修士,我说甚至会有耶稣及其使徒们,会有光荣的殉道者巴托洛谬和安东尼。”他最后一次拒绝了宗教裁判官给他的悔过机会。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主教府邸的大桥上,宗教裁判官们早就集聚在那里,米凯莱修士戴着手铐脚镣被带到裁判官面前。有一位信徒跪倒在米凯莱面前想领受他的祝福,但立刻被武装人员带走,关进监狱。之后,宗教裁判官们重新宣读了判决书,还问米凯莱是不是愿意悔罪。每当读到审判书上所说的米凯莱是一个异教徒的时候,米凯莱总是反驳说:“我不是异教徒,说我是罪人,那倒是,但我是天主教徒。”当念到判决书上“最最尊贵最最神圣的教皇约翰二十二世”的时候,米凯莱就说:“不,他是异教徒。”于是,主教让他跪在面前,但米凯莱说人们不该给异教徒下跪。他们强制他下了跪,他就低声说道:“愿上帝原谅我这样做。”由于他穿着全套祭祀服饰被带到众人面前,所以祭礼开始后,就把他身上的祭服一片一片地剥下来,直到留下一条长衫,佛罗伦萨人称它为“乔帕”。按照习俗,对于被解除圣职的神父,得用一把锐利的刀具刮他的手指肚儿,并剃去他的头发,然后就把他交给军事长官及其手下的人。他们对他很凶残,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又把他带回监狱,而他却对人群说道:“我为上帝而死。”次日他就得被烧死,我是这么听说的。那天他们还去问他是否要告解和领圣餐,他认为领受有罪者施行的圣礼,就犯有罪孽,所以他拒绝了。而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他做得不对,表现了他深受巴塔里亚会异端邪说的毒害。

最后,到了行刑的那天早晨,来提刑的是一位最高军政长官。我觉得他是一位友善的人,因为他问米凯莱是什么人,说只要他认定全民认定的事情,接受圣母教会的意见就可以赦免,为何非要固执己见。然而米凯莱却十分粗暴地说道:“我坚信被钉上十字架的基督是贫穷的。”最高军政长官张开双臂无奈地走了。于是行刑队长及手下的人来了,把他带到院子里。在那里,主教的代理人再次对他宣读了他的供词和审判书。米凯莱又打断他说,控告他的那些罪状都是不实之词。我记不得那些琐碎的事情,当时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判决米凯莱死刑和对小兄弟会的迫害,我记忆犹新。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天主教和执行宗教裁判所判决的人对愿意生活在贫穷之中,认为基督没有拥有过世俗财富的人如此深恶痛绝。我思索着为什么那些想生活在富裕之中的人,剥夺他人财富的人,想把教会引向罪恶并且买卖圣职的人,竟然对他们感到如此害怕。当时我跟我身边的一个人说了,因为我实在无法沉默。那人诙谐地对我微笑说,一个宣扬贫穷的修士,对于民众来说无疑是一个坏榜样,因为以后他们就不再信服那些不宣扬贫穷的修士了。那人又补充说,那种宣扬贫穷的教义在民众的头脑里灌输了不好的思想,他们会因贫穷而自豪,而自豪的思想又会导致许多自豪的行为。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不清楚,究竟出于什么理由,站在皇帝那一派的修士要宣扬守贫的教义,而为什么这种教义竟然令教皇如此不悦。但是我觉得这都是些极好的理由,尽管是出自一位没有多少学识之人的嘴。不过,直到那一刻之前,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米凯莱居然愿意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去死,是为了取悦于皇帝还是为了解决教会之间的纠纷?当时确实有人这么说:“他不是圣人,他是路德维希派来在城市民众之间散布不和的。小兄弟会的人都是托斯卡纳人,在他们背后是帝国的使者。”有人说:“他是个疯子,魔鬼附体了,妄自菲薄,桀骜不驯,以殉道者自居。这些修士读的有关圣人生平的书太多了,让他们娶个老婆过日子就好了!”还有人说:“不对,我们需要所有的天主教徒都能这样做,就像在异教徒统治的时代,时时刻刻都坚持他们的信仰。”听到这些议论,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想。这时,我重新见到受刑者的面容,他不时被我面前的人群挡住。在出神观望的人群中,他有些不像是生活在这个尘世间的人,而像有时候我在那些圣人的雕像上见到的那种出神地沉迷在幻觉中的面容。我明白,不管他是疯子还是先知,他是想头脑清醒地去死,因为他相信只有用死才能击败他的敌人,不管那敌人是谁。我明白,他这一死,其他人也得跟着死。不过,我为他这种坚守信仰视死如归的精神所震撼,因为我至今不得而知,他们是被追求真理的自豪感所驱使,还是被他们所信仰的以死来证明真理的愿望所驱使,使他们敢于直面死亡。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令我感到敬佩和畏惧。

不过,我们还是回到行刑的事上来吧,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往行刑地点赶去。

行刑队长及其手下的人,把米凯莱从门里拽出来,他身上只穿着那件长衫,衣服上的纽扣都掉落在地。他大踏步朝前走,低垂着脑袋,嘴里念诵着祷词,确像一位殉道者。在场的人多得出人意料,许多人高喊着:“你别死!”而他回答说:“我要为基督而死。”“可你不是为基督而死,”人们对他说。他回答:“那么是为真理而死。”到了一个名叫“行省总督之角”的地方时,有一个人朝他高喊,让他为他们大家向上帝祈祷,而他却为人群祝福。到了圣丽贝拉塔教堂的墙根时,有一个人对他说:“你真傻,相信教皇吧!”而他回答说:“你们把你们的教皇奉若上帝,”并补充说道,“你们的小公鸡都是些臭狗屎。”(这里是文字游戏,‘小公鸡’与‘教皇’谐音,在托斯卡纳方言中,就是把教皇比作动物,当时他们是这样跟我解释的。)这令大家都很惊诧,他居然开着玩笑走向死亡。

到了圣约翰教堂,人们对他高喊:“活下去吧!”而他却回答说:“为免去罪孽而死吧!”到了旧市场,大家朝他喊:“活下去吧!活下去吧!”而他回答说:“为了免入地狱而死吧!”到了新市场,众人对他喊:“忏悔吧!忏悔吧!”而他回答说:“为你们的高利贷忏悔吧!”到了圣十字架教堂,他见到了站在台阶上的他所属教会的修士们,他谴责他们没有遵循方济各修士的教规。那些修士中有些缩着双肩,有些羞涩地用兜帽遮着脸。

他们朝正义门走去,许多人对他说:“你否决吧,否决吧,别去死!”而他说:“基督为我们死了。”他们说:“可你不是基督,你不该为我们去死!”而他说:“可我愿意为他而死。”在正义门的草坪上,有一个人问他,能不能像他的一位上司修士那样否定自己的观点。而米凯莱回答说,不否定自己的观点。我看到人群中许多人表示认同,并鼓励米凯莱要坚强些:这样,我和许多别的人就明白了,那些人是他的信徒,于是我就远远地离开了他们。

人们最后来到了城门外,木柴堆,即当地人称作的‘小茅屋’(因为那些木柴搭成了茅草屋的形状),出现在我们眼前,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在那里围成一圈儿,为了不让人群太靠近。他们把米凯莱修士捆在柱子上。我听见有人仍然在喊:“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啊?”而他回答说:“这是一种真理,乃是我的归宿,一种不死就不能证明的真理。”他们点燃了火。米凯莱修士早已唱起《信经》,接着又唱起《感恩赞》。他好像唱了八句,然后就像要打喷嚏似的蜷曲身子,并倒在了地上,捆绑他的绳子早就烧断了。他死了,在他全身被焚烧之前,高温已使他的心脏爆裂,浓烟已使他窒息。

随后,“小茅屋”像一把火炬全部燃烧起来,发出一道耀眼的亮光,要不是透过炽热的木炭隐约看见米凯莱修士被烧成炭的躯体,我会说自己是站在一座着火的树丛前。当时我离得那么近(我登上藏书馆的楼梯时回想起来),所见到的那番情景令我情不自禁地念诵起我读到过的圣女希尔德加德 [4] 著作中有关心醉神迷的狂喜的字句:“火焰以非凡的生命活力和炽热的光焰,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灿烂夺目的光辉照亮人心,炽热的火焰焚烧污浊的世界。”

我想起了乌贝尔蒂诺说过有关爱的一些话。米凯莱在火刑柱上的形象跟多里奇诺的形象,以及多里奇诺的形象和玛尔盖丽达的形象都混在一起了。我的心又像在教堂里那样困惑不安了。

我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情,毅然决然地朝迷宫走去。

我是头一次单独前往迷宫,灯光反照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像头天晚上出现的幻影那样令我毛骨悚然。每时每刻我都害怕再碰到一面镜子,因为镜子有这样的魔力,即使你知道那是镜子,还是会令你感到惊恐不已。

另外,我也没想辨认方向,也没有避开那间香气熏人、使人产生幻觉的房间。我像是个发高烧的人迷迷糊糊地朝前走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实际上我离出发的地方并不远,因为不久后我又回到了刚才我进来的那个七边形的过厅。过厅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我先前仿佛没有见过的书籍。我猜想那是马拉希亚从缮写室里取来的,还没有放回原处。我不清楚自己离香气萦绕的房间是否还相当远,因为我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也许是有几缕熏烟扩散到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了,或是我刚才过分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的缘故。我打开了一本装帧得相当精致的书,从风格上看,好像来自北极最遥远的国度图勒 [5] 。

书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使徒马可传播《福音书》,我被一头狮子的画像吸引住了。尽管我没有亲眼见过活生生的狮子,但那肯定是一头狮子。装帧者忠实地描绘出了狮子的头部,也许因见到过号称妖魔鬼怪之乡的爱尔兰的狮子而受到启迪,我深信,这只动物就如同《生理学家》一书中所说的,它集世上最可怕和最威严的东西于一身。于是,那头狮子使我想起了“敌基督”的形象和我们天主基督的形象,我不知道要用哪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解释它。我全身颤栗着,因为害怕,也因为从墙壁缝隙吹进来的寒风。

我看到的那头狮子巨嘴獠牙,脑袋像蟒蛇头那样长满鳞斑,庞大的兽身撑立在四个犀利凶猛的脚爪上,毛皮像是后来我见到过的一种来自东方的织有红色和翠绿色斑纹的地毯,上面带有像人得了鼠疫般的土黄色,凸显出可怕而又强壮的骨架。尾巴也是黄色的,从臀部一直卷到头顶,尾梢是一个黑白色鬃毛的涡卷形。

我被那头狮子吓坏了(我多次回头环顾四周,好像书中所画的野兽会突然出现),决定翻看其他书页,目光落在了《马太福音》开头那页的一个人的画像上。不知为什么,他比狮子更使我害怕:是人的脸,但那人从头到脚裹在一件像是披肩的无袖长袍中,而那披肩(或称铠甲)上面镶有坚硬的红色和黄色的宝石。那人的脑袋从红宝石和黄玉砌成的城堡里神秘地伸出来,我觉得他正像是(渎神者让我感到多么恐惧啊!)我们一直跟踪却难以寻觅其踪迹的神秘的凶手。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把那头狮子、披戴盔甲骑着战马的武士与迷宫那么紧密地联系起来:因为,那两幅插图就像那本书上所有的插图一样,都是从纵横交错的迷宫布局的图案中浮现出来的。红玛瑙和绿宝石的纹理,翡翠的细丝,水苍玉的条带,它们仿佛是一个线团,似乎在暗示我所在的厅室和通道。我的目光迷失在书页之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小路上,我的双脚像是行进在藏书馆的厅室内被扰人的布局所困扰。看到在那些羊皮纸页中神游的我,我更平添许多不安,并令我深信那里的每一本书都在以神秘的狂笑方式叙述着我在那一刻的故事。“De te fabula narratur [6] ,”我自语道,并自问,在那些书页上是否也已蕴含着等待我的未来事件呢?

我翻开另一本书,那像是一本西班牙学派的书籍。颜色非常鲜艳,像血和火一样红。那是一本使徒的《启示录》。我又像头天晚上那样翻到了披着日头的女子那一页,但不是同一本书,装帧不一样,艺术家在这张页面上以更大的篇幅描绘女人的体态。我把她的面容、胸部、弯曲的臀部与我跟乌贝尔蒂诺一起看到的童贞圣母相比较。形象不一样,但是我觉得这个女子也非常美丽。我想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了,就又翻阅了几页,看到了另一个女人。这一回是巴比伦大淫妇。她的体态并不让我吃惊,但是我想她跟那位一样都是女人,这个是一切陋习的标志,而前面那个则是一切美德的化身。不过,两个女子的体态都很富女人味,从某种程度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区别她们。我的内心重又感到不安,教堂里那位童贞圣母跟那位美丽的玛尔盖丽达仿佛重合在一起了。“我该入地狱!”我自言自语道,“啊,我疯了。”我决定不再待在藏书馆了。

幸好当时我已到了楼梯口,我急忙冲下楼去,顾不得会不会摔跟斗,会不会把灯扑灭。我又到了缮写室宽阔的拱顶下,但直到此时,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一直冲下通向膳厅的楼梯。

我跑得气喘吁吁,站立了一会儿。那天夜晚,从窗玻璃透进来明亮的月光,几乎不用再掌灯了。不过我仍让它点着,仿佛是为了寻求慰藉。然而我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想喝点儿水,缓解一下紧张的心绪。厨房就在旁边,我穿过膳厅,慢慢地打开了一道门,那门是通向楼堡底层另一半的。

这时,我恐惧的心理有增无减,因为我很快发现厨房里,靠近面包炉的地方有人,或者说,至少我发现在那个角落里有一盏灯闪着亮。我惊恐万状,熄灭了我的灯。已经万分惊恐的我,却令那人感到害怕,而且那人(或那些人)也很快熄灭了自己的灯。不过没有用,因为月光把厨房照得相当明亮,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现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黑影。

被吓呆了的我,再也不敢后退,又不敢前进。我听见一阵结结巴巴的说话声,我觉得是一个女人在悄声说话。稍后,一个体形矮壮的身影从靠近面包炉那堆模糊的黑影处蹿出来,冲着外面那道显然是半掩着的门逃了出去,随即在身后带上了门。

我待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槛处。面包炉旁发出某种隐隐的声音。一种隐隐约约的——怎么说呢?——呻吟声。从那个黑影处确实传来一阵呻吟,几乎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低声哭泣,一种有节奏的呜咽声。

胆小的人只有面对他人的恐惧,才会壮起胆子来,不过,我不是因为有了勇气才朝黑影走去。我想说的是那种陶醉的心理,那种近乎使我产生幻觉时的陶醉心理,促使我前进。厨房里有某种近似头天晚上我在藏书馆被熏倒的气味。也许不是同样的物质,但对于我那极度兴奋的感官来说,却有着同样的效果。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是厨师们用来添加酒味的紫云英、明矾和酒石的气味。或许正像后来我所得知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正在酿制啤酒(在意大利北方的那个地区被看作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而那啤酒是按照我家乡的方法制作的,用石楠、沼泽爱神木和野生迷迭香。所有这些香料不仅刺激我的鼻孔,而且麻醉我的头脑,使我飘飘欲仙。

我理性的本能在提醒我:“后退!”远离那在呻吟着的东西,那肯定是一个恶魔给我召唤来的淫妇,可是我的欲望的冲动却驱使我向前走,仿佛我想参与某种神奇的事情。

就这样,我接近了那个黑影,借助从大窗户射进来的月光,我发现是一个女人。她全身颤抖着,一只手用一个包裹捂着胸口,哭泣着退到面包炉口。

现在,但愿上帝、童贞圣母和天上所有的圣人能帮我说清楚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作僧侣的尊严和纯洁(如今我是这座漂亮的梅尔克修道院里的老僧,这里是清静的)提醒我得小心翼翼恪守本分。我可以简单地说有某种罪恶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把它复述出来,就不够有修养了,我不想让我自己和我的读者感到困惑。

然而,我又打算叙述出那些已很久远的事件的全部真相,而真相是不可分割的,其本身是一清二楚的,不能因为我们的兴趣和我们的羞耻心而遮掩它。关键在于我不能按照我现在的观点和印象说出当时发生的事情(如今我还记忆犹新,也不知是因为事后我产生的愧疚心理使我能如此清晰地铭刻在心,还是因为我内心愧疚得不够,所以内心仍饱受折磨,只要萌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羞耻感,我那痛苦的记忆就会出现在眼前),要像当时我亲眼见到和亲耳听到的那样来讲。我可以像编年史作者那样一五一十地记载下来,因为我一闭上眼,就不仅能够复述出我在那瞬间所做过的一切,还能够回忆起自己有过的想法,就像抄写一份当时写就的书稿。因此我得这样进行叙述,但愿大天使米迦勒能保护我。为对未来的读者有警示作用,以及因我对自己过错的愧疚感,现在我愿意像讲述一位年轻人误入魔鬼布下的种种陷阱那样讲述当时发生的事情,以使后人识别那些陷阱,做到防患于未然。

果然,那是个女人。依我看来,是个姑娘。由于在那一刻之前(感谢上帝,自从那以后也同样如此),我跟女性很少有过亲昵接触,我真说不出她年龄的大小。我只知道她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女,也许已度过十六个或十八个春秋,乃至二十个春秋,而那青春少女的体态展现出来的真实的人性,令我心动。那并不是幻觉,在我看来,她无论如何是相当漂亮的。也许因为她像一只冬天里的小鸟在颤抖,她在那里哭泣,她怕我。

一想到帮助别人是每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的责任,我就走近了她。我极其温柔地挨近她,并用标准的拉丁语对她说不用害怕,我是一位朋友,不管怎么说不是一个敌人、一个可能令她心存恐惧的人。

也许因为见我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姑娘平静下来,走近了我。我发现她不懂拉丁语,就本能地跟她说通俗德语,这使她恐惧万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德语生硬的发音,对于那个地区的人来说很陌生,还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跟我家乡来的士兵们有过的某些经历。于是我微笑了,我想手势和脸部表情比语言本身更便于沟通。她的确平静下来了,她也对我微笑,并对我说了几句话。

我听不太懂她说的方言,它无论如何与我在比萨学的俗语一点儿也不一样,但是从她那温柔的口吻听来,我觉得她是在说诸如“你年轻、英俊……”之类的话。听到这么赞美自己美貌,对于一个在修道院里度过整个童年时代的见习僧来说,的确是很稀有的事情,因为我一贯得到的训诫就是,躯体的美是瞬间即逝的,应该把它视作卑微的东西。然而敌人设下的圈套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我承认,对我长相的那种恭维,不管多么虚假,在我听起来却是那么温馨,激起了我难以抑制的柔情。再说,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手伸过来,用手指肚儿轻轻抚摸我还未长胡须的脸颊。这使我产生了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但在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当魔鬼想跟我们较量的时候,完全能够在我们心灵中抹去任何美德的痕迹。

我感觉到什么了呢?我见到什么了呢?我只记得起初片刻产生的那种激情,是难以用任何言语来表达的,因为我的语言和我的思维都没有描述那种感情的素养。直到后来我想起了那些表达心灵的言语,那也是在别的时候和别的场合听来的,说的都是与此事不同的愉悦心情,但它们跟我那一刻的欢乐简直是神奇地和谐一致,好像它们就是为表达这种欢乐而创造的。那些簇拥在我记忆深处的言语浮上我无言的嘴边,我忘记它们是否写在圣人的经书和著作中,表达更加光彩夺目的现实世界。不过,圣人们所说的欢快和我那骚动的心灵在那一刻所体验到的欢快真有所区别吗?在那个时刻,我心中已完全丧失了警觉。在我看来,这正标志着处在地狱深渊里所感受到的痴狂。

姑娘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是黝黑的童贞圣母,她像《雅歌》中所描述的那么漂亮。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小衫,酥胸性感地袒露着,脖颈上挂着一串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制成的项链,我想那是很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她的头高昂在那如同象牙台的白皙的脖颈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如希实本的水池,她的鼻子仿佛利巴嫩塔,她头上的发是紫黑色。是的,她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她的牙齿如一群绵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个丧掉子的。“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我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两太阳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的高台,其上悬挂一千盾牌。”我惊奇不已,心醉神迷,不禁自问,这位向外观看如晨光发现,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威武如展开旌旗军队的 [7] ,究竟是谁呢?

那姑娘更加靠近了我,把一直紧紧捂在她胸口的那个深色包裹扔到一个角落里,又举起她的手轻抚我的脸颊,同时重复着我刚才听到的话。而正当我不知是该躲避她,还是更靠近她的时候,我的头嗡嗡作响,像约书亚的军号声要把耶利哥的城墙吹塌了那样震荡。在我又渴望碰她又害怕碰她的时候,她开心地露出了微笑,像发情的母山羊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呻吟,解开了系在胸口的衣带,衣衫像一件长袍那样从身上滑落下来。她站在我面前,就像夏娃在伊甸园里出现在亚当面前那样。“微微隆起的丰满而又美丽的乳房,”我低声地重复着从乌贝尔蒂诺那里听到的话,因为她的两只乳房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她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她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啊,少女群中一颗灿烂的星星,”我大声喊道,“啊,关闭的门户,花园里的泉水,蕴藏着珍贵香料的芳香扑鼻的幽闺!”我情不自禁地贴在她身上,感受她的体温,以及从未闻到过的那种浓郁的肤霜香味。我想起来:“孩子们哪,当疯狂的爱情降临时,人是难以抗拒的!”而我明白,不管我觉得那是敌人的圈套还是上帝的恩赐,此时我已难以抵御那诱惑我的激情冲动,“啊,我软弱无力,”我喊道,“我深知自己为何如此,但我难以抵御!”也是因为她的嘴唇散发出一股玫瑰花的芳香。她穿着凉鞋的双脚是那么美丽,两条腿像光滑的圆柱,她那腰部的曲线也像柱头那样呈流线型,仿佛是出自艺术家之手笔。啊,我所爱的,欢畅喜乐的女儿,王的心因你下垂的发绺系住了,我低声自语道。我依偎在她的双臂之中,我们一起倒在厨房的光地板上,我不知道是我的主动还是她的手腕,我发现自己已脱下见习僧的长袍,我们并不为那样赤身裸体而感到羞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用嘴亲吻了我,她的柔情比美酒更香醇。她身上的香气醉人,她那挂着彩石的脖颈是那么美,挂着耳坠的脸庞妩媚动人。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像鸽子眼(当时我那么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是那么悦耳,你的脸庞是那么诱人,我的妹子,你让我爱得发疯,只要你的一个眼神,只要你脖颈上的一颗彩石,就能让我心醉神迷。你的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的口如上好的酒灌入我的心扉,流淌在我的唇齿间……那是封闭的泉源,哪哒和番红花,菖蒲和桂树,没药和芦荟。我吃了我的蜜房和蜂蜜,喝了我的酒和奶。这位向外观看如晨光发现,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威武如展开旌旗军队的,究竟是谁呢?

上帝啊,当人的心灵受到诱惑时,其唯一的美德就是去爱迷住你的对象(难道不是真的?),去得到你渴望拥有的。这最大的幸福,就是在生命的源头享受欢愉的人生(莫非没有人这么说过吗?),就是要品味人生的滋味之后去体验生命的真谛,我们将永恒地生活在天使们的身边……我这样想着,我觉得预言在变成现实。最后,当姑娘那无法言喻的柔情使我飘飘欲仙的时候,我的身躯就如同眼睛,一下子见到了前后四周的事物。而且,我领悟到爱情能同时萌生出结合在一起的温馨和幸福,激发出亲吻和交欢的激情。我曾经听说过这些,当时却以为别人是在跟我说别的什么。当我的欢快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一瞬间我想起来,也许我是在体验正午魔鬼在夜里的占有欲,它到最后会对我心醉神迷的灵魂显露出魔鬼的本性,好像在叩问你是谁。魔鬼善于诱惑人的灵魂,捉弄人的躯体。不过,我立刻相信我的迟疑是可恶的,因为我当时的感受无比的真切、美好和神圣,温馨感不时地增长。它像掺在一杯葡萄酒里的一小滴水,完全失去了水的成分,颜色和味道变得跟葡萄酒一样;它像烧红的热铁,变得跟烈火一模一样,似乎已失去原有的形状;它还像沐浴着阳光的晴空,灿烂靓丽,以至让人觉得那不是阳光照亮的,而是它自身发出的光亮。我就这样被一汪似水的柔情所融化,用仅有的气力喃喃地吟诵着赞美诗中的一段:“你的胸脯如同新开启的密封的醇酒,让人开怀畅饮,”我即刻看到了一道亮光,一个燃着熊熊烈火的红宝石色的胴体,光彩照人,奇妙无比。那亮灿灿的光线萦绕在火焰四周,那火焰穿透了整个光彩夺目的形象,那灿烂的亮光、熊熊的火焰和奇妙的形象,三者融为了一体。

正当我几乎晕倒在与我紧密结合的身体上时,在最后一股生命的气息中,我明白了火焰发出的明亮光辉,那是天赐的生命力,它有着炽热的能量,直到焚烧殆尽。继而我明白那就是深渊,那就是诱惑人的无底深渊。

现在,我用颤抖的手(我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还是因为那回忆令人愧疚)写下了这几行字。我发现自己在描述我的秽行时所使用的词语,竟然跟前面几页中描述小兄弟会的米凯莱被施火刑殉难时所使用的语言并无二致。我那屈从于我心灵的手,居然用同样的言语写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这并非偶然,也许当初我是以同样的方式经历了那两件事。刚才,试图把那两件事都写在羊皮纸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点。

可以用神秘的智慧,把本质截然不同的现象用同样的词语表达出来,以同样的智慧也可以用世俗的词语来描述超凡的圣事,并可借模糊的象征来表达。狮子或猎豹可以象征上帝,伤口象征死亡,火焰象征欢乐,火焰又象征死亡,深渊象征死亡,堕落意味着深渊,而癫狂意味着堕落,激情意味着癫狂。

为什么年少的我,要用殉道者米凯莱面对死亡时表达快感的语言来表达对(神圣的)生命之欢乐的陶醉呢?但为什么我又不能不用同样的语言来表达对(有过错的和一时的)人间欢乐的享受呢?尽管享受过后我立刻有一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现在,在事隔多年之后,我在用心思索两个同样令人兴奋和痛楚的经历,以及当初我感受的方式。而那天夜里在修道院,我刚想起了一件事情,怎么在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又敏感地想起了另一件事的情景呢?还有,眼下当我叙述这些时,这两件事情的情节怎么会历历在目,就像是在幻觉中见到神灵时,一个销声匿迹的圣洁的灵魂,在三种不同的情况下用同样的语言在对我叙述。也许我亵渎了上帝(那个时候,还是现在?),米凯莱那种对死的渴望,焚烧米凯莱的火焰使我感受到的惶惑,与姑娘肉体结合时我不可遏制的欲望,用神秘的贞操观来寓意式地解读我的那种欲望,以及驱使圣女为了爱情视死如归,以求活得更加长久,达到爱情的永恒,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如此模棱两可的事情,怎么可能用如此相同的方式解释呢?而这仿佛是最有名望的学者留给我们的教诲:意味着真理的种种形象越是明显,往往因其不相类似,就越显得仅是形象,而不是真理。但是如果对火焰和对深渊的爱,象征着对上帝的爱,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对死亡和对罪过的爱呢?是的,就像狮子和蛇蝎都象征着上帝和魔鬼一样。对此只能由神父们做出权威性的解释,而处在愁闷中的我,哪有什么权威让我心悦诚服呢?因此我仍是疑惑不解(火焰的形象还诠释了我空虚的现实和我十足的错误,这现实和错误毁灭着我)。上帝啊,现在我被记忆的漩涡所吞噬,我把不同的时代混淆在一起了,好像我在干预星辰的次序和天体运行的序列,我的心灵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我肯定是在超越我有罪的和病态的聪明智慧。罢了,还是回到我谦卑地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上来吧。刚才,我讲述了那天我完全沉沦在困惑之中。我把回忆起来的情景都说了,我这个诚实的实况报道者无能的笔,就写到这里为止了。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姑娘就在我的身边。她用一只手继续轻轻地触摸我汗湿的身体。我内心感到欣喜,但并不觉得安宁,就像火烧到最后,在烟灰底下慢慢消逝。我想毫不迟疑地称那些有过我同样体验的人是幸福的人(我像是在沉睡中喃喃自语),尽管生活中很少会有这种体验(实际上我仅有过这么一次),而且是那样急匆匆地发生在生命的一瞬间。人在那种时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对自身毫无感觉。自己变得那么渺小,几近于被毁灭。而如果有人(我对自己说)也能在这一瞬间仓促地品味到我的欢乐,就会很快以冷眼观察这个邪恶的世界,就会被恶作剧般的日常生活所困扰,就会感觉到僵死的躯体之重负……我不就是如此得到教训的吗?让陶醉在那幸福之中的我的全部心灵忘却一切。我的感受肯定是(现在我明白了)永恒的太阳发射的光芒所致,太阳光带来的喜悦打开了人的心灵,舒展了人的心情,开阔了人的心胸,而人为自己敞开的欲望之洞却不是那么容易关上的。那是爱情之利剑刺开的伤口,没有比爱情更为温馨而又可怕的了。然而,那就是太阳的威力,它用光芒穿透受伤的人,让所有的伤口扩大,于是人打开自己的心胸,膨胀自己,血脉暴胀,人的力气已经无法履行接受的命令,只能听凭欲望的支配。燃烧的心灵坠入现今正触及的深渊之中,看到自己的欲望和所追求的真理被亲身体验过并被正在体验的现实所超越。人惊诧地目睹自己的癫狂。

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欢快的感受之中,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睁开了眼睛,也许因为有一片云彩遮挡着,夜晚的月光非常暗淡。我朝身旁伸过手去,没有摸到姑娘的身躯。我转过头:她不在了。

发泄我的欲望和满足我饥渴的对象一旦不复存在,我突然感受到的是那种欲望的虚荣和那种饥渴的邪恶。所有的动物在交媾后都是忧郁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罪孽。如今,在相隔多年之后,当我仍为自己的过错愧疚不已时,我不能忘怀的是那天夜里我所体验到的无比欢乐,而我要是不承认某些自然发生的事情本身的善和美的话,即便是在两个罪人中间发生的,那我就愧对用善和美创造了天地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上帝了。不过,也许是如今我已年迈,错误地觉得在我年轻时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是那么美好,而到了古稀之年的我应该想到的是即将面临的死亡。可当时我还青春年少,并没有想到死亡,而是强烈地虔诚地为自己的过失而痛哭。

我站了起来,全身颤栗着,也因为我在厨房冰凉的石板地上躺得太久,全身都麻木了。我几乎像是在发烧,颤抖着穿上了衣服。这时我发现了姑娘逃跑时留在墙角的包裹。我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那包裹皮像是从厨房里弄来的粗布。我打开包裹,起初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方面因为光线幽暗,另一方面是里面包的东西形状奇特。随后,我明白了:在一片片血块和一条条松软泛白的肌肉中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颗心脏,一颗硕大的心脏,虽然已脱离活体,黏糊糊的,但仍然颤动着,看得出上面一道道青灰色脉络。

我眼前降下一片阴霾,嘴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唾液。我叫喊了一声,就像一个死人那样倒下了。

[1] Salinbene de Adam(1221—1287),方济各修士。

[2] Rebello,与意大利文‘叛逆者’(ribèlle)一词发音相近。

[3] Belial,撒旦的别名。

[4] Saint Hildegard(1098—1179),德意志女隐修院院长,多次见异象的神秘主义者。

[5] Thule,传说中大西洋北部格陵兰古老的王国。

[6] 拉丁语,这个故事里说的就是你。拉丁诗人贺拉斯的名句。

[7] 本段及以下几段对姑娘赞美之辞,均参考《圣经》和合本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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