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午后经

其间,院长为他的修道院所拥有的财富而自豪,心里却又害怕异教徒。最后,阿德索怀疑自己选择周游世界是否错了。

我们在教堂的大祭台前找到了院长。他在跟几个见习僧摆放从某个密室取出来的圣瓶、圣杯、圣盘、圣体供台和一个耶稣受难像,这些圣物我在上午的礼拜仪式上没有看见。眼前这些光彩夺目的美丽圣器,使我惊叹不已。正午时分,阳光透过唱诗台的窗户射进来,像是神秘的山涧流水,交叉地倾泻在教堂的各个角落,特别是在教堂正门玻璃窗那儿透射进来的光线,形成了白色的光的瀑布,祭坛上也沐浴着阳光。

那些圣瓶和圣杯,全都显示出它们是用稀世珍宝制成:黄澄澄的金子,洁白的象牙,晶莹剔透的水晶;耀眼的各种宝石色彩斑斓大小不同,其中能辨认出的有紫玛瑙、黄玉、蓝宝石、红宝石、绿宝石、水苍玉、红玛瑙、红玉、碧玉和白玛瑙。我发现,早晨因为我沉浸在祈祷中,又被恐惧的心理所困扰,没有注意到祭台正面的装饰物和三幅屏风全是纯金的,这样,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整个祭台都是金碧辉煌。

院长看到我那么惊诧,微笑了。“你们看到的这些财富,”他对我和我的导师说,“以及你们往后还会看到的那些,都是继承了几个世纪的仁慈和虔诚的结晶,乃是这座修道院的实力和圣洁的明证。世俗的王公权贵们,以及大主教和主教们,他们都为这个祭台作出过奉献,他们献出了晋封时戴过的戒指,献出了象征他们丰功伟绩的黄金和宝石,在这里熔铸成圣物献给象征至高荣耀的上帝和瞻仰他的地方。虽然,今天又发生了一起令人哀伤的事件,修道院沉浸在悲恸之中,但是面对我们生命的脆弱,我们不能忘记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威力和强大。圣诞节的庆祝活动临近了,我们开始擦洗圣器,我们将以最华贵和最荣耀的方式来欢庆主的诞辰,这是主所期望的,也是他应得的。一切将以最辉煌的形式呈现出来……”他注视着威廉补充说道,“因为我们认为炫耀这些神圣的捐赠物而不是把它们藏起来,是有益的,也是恰当的。”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要那样自豪地为自己的举动辩解。

“当然,”威廉客气地说道,“如果尊贵的院长认为主应该这样来加以赞颂的话,那么你们的修道院在赞颂主方面做出的贡献是最最杰出的。”

“就应该这样,”院长说道,“如果按照上帝的意愿,或是先知们的吩咐,得用金质的双耳瓶和细颈瓶,以及小金钵来盛山羊、小牛或是所罗门寺庙里小母牛的鲜血的话,那么接盛基督的鲜血,无论用多少金瓶玉罐,用多少最值钱的稀世珍宝,都不足以表示我们恒久的敬意和全部的虔诚!他是一位如此无可比拟的殉难者,即使我们能被上帝再次创造出来,拥有像掌管知识的天使和六翼天使那般圣洁的天性,也不配受到这样的侍奉……”

“这倒也是。”我说道。

“很多人反对说,一个具有神圣思想的头脑,一颗纯洁的心,一种充满信仰的意志,是不必奉行这种圣礼的。可我们率先明确而又毫不动摇地认定,这是完全必要的:人们瞻仰上帝也应该通过外表神圣的装饰和点缀,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奉献给我们的救世主,这完全是应该的,也是恰当的,因为上帝在任何事情上,毫无例外地,从来没有拒绝过全力保佑我们。”

“这一直是你们教会里一些伟大人物的意见,”威廉认同地说道,“我还记得伟大而又可敬的修道院院长絮热 [1] 对教堂装饰的生动描述。”

“是这样的,”院长说道,“你们看这座耶稣受难像。还没有完成……”他怀着无限的爱把它捧在手里,端详着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这里还缺几颗珍珠,我没有找到大小合适的。昔日圣人安得烈 [2] 瞻仰各各他 [3] 的十字架时曾经说过,基督的四肢是用珍珠镶嵌成的。而这件虽是赝品,但仿造的是那伟大的奇迹,当然得用珍珠来制作,尽管我认为在这救世主的头顶上方,应该镶嵌你们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钻石。”他用白皙细长的手指,虔诚地轻抚着木制的或是用象牙制作的神像最神圣的部分,那十字架的横杆就是用精美的象牙雕成的。

“当我欣赏这座上帝殿堂里所有的美时,五颜六色的宝石魅力让我忘记了外面的种种风波,物质转化成了精神,我陶醉在对于神的各种美德的沉思默想之中,于是我觉得,这么说吧,自己到了一个奇怪的宇宙领域之中,那里不再是封闭的人间泥潭,也不是纯洁自由、可以放任不羁的天堂。感谢上帝的恩宠,通过这条神秘的途径,我仿佛被人从这个卑劣的世界带到了那个崇高的世界……”

他这么说着,把脸转向中殿。从大殿上方射进来的一道光线,正照在他的脸和他的双手上,那是白日行星的一种特别的仁爱。院长张开双臂作出十字架形状,沉醉在自己的狂热之中。“每一种创造物,无论是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都是一种光,被光之父赋予了生命。这象牙,这玛瑙,以及围绕着我们的宝石都是一种光,因为我意识到它们是好的,是美的,是按照自己的成分比例有规则地存在着。它们分成不同的属别和种类,各自有别于其他的属别和种类,这是由它们不同的天性决定的,但不外乎同属一个目,它们按照符合物体各自的重心体现它们的独特之处。而向我展现的这些东西越多,就越能看出其材质本性的珍贵稀有,并越显示出神的造物威力之光,因为倘若我追溯事物无比奇妙的因果关系的话,那是永远也无法达到超凡的完满境界的。最好不必跟我谈论金子或是钻石所产生的神奇效果能使我理解超凡的缘由,那是只要举粪土和昆虫作例子都能够说服我的!那么,当我从这些宝石中领悟到如此崇高的涵义时,我因心灵感动而热泪盈眶,并非由于世俗的虚荣,或是对财富的贪恋,而是由于对上帝所倡导的空前伟大事业的无比纯真的爱。”

“这的确是神学最妙的部分。”威廉十分谦卑地说道,而且我想他是在用修辞学家们狡诈的思维运用了说“反话”的修辞手法,先作断言,构成了说反话的标志和理由;以往威廉从来不那么做的。正因如此,还沉醉在奇妙激情之中的院长,被“反话”激起,立刻抓住威廉反话的字面含义,借机说道:“这是我们可以跟天主接触的捷径,神在物质上的显现。”

威廉很有教养地咳嗽了一下,说:“咳……唔……”每当他想转换话题时,总是这样。他能做得很优雅,因为这是他的习惯——我想这是他故乡的人典型习惯——插话之前,先要这样装腔作势哼唧半天,像是在绞尽脑汁想表达出一种成熟的思想似的。现在我深信,他在作出断言之前这样的举动越多,他对自己要表达的看法就越有把握。

“咳……唔……”于是威廉说道,“我们该谈谈会晤和守贫的辩论了……”

“守贫……”还陶醉在自己的那些迷人珠宝中的院长说道,好像他很难从那个美妙的宇宙领域里出来,“啊,对了,会晤……”

他们开始专注地讨论起一些事情,有我已经知道的,有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的。正如我在忠实地记述这桩事件的篇首说过的,他们谈到了皇帝和教皇,以及教皇和方济各修士们的双重的争吵。尽管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们还是对于属灵派就基督的清贫提出了各自的论点;他们谈论到方济各修士给帝国造成的错综复杂的局面——原先已有三足鼎立和联盟——如今又形成了四角对立和联盟,这全是由于本笃会的修道院院长们介入造成的,当时我根本搞不清楚。

我始终弄不明白,在本笃会从某种程度上还并不认同方济各属灵派的观点之前,本笃会的修道院院长们为什么要保护和接纳方济各属灵派。因为,如果属灵派传道放弃一切人间财富的话,我所属的本笃会修道院的院长们追随的却是一条同样圣洁但完全相反的道路,这在那天我已得到确认。我相信本笃会的修道院院长们认为教皇的权力过大,这就意味着主教们和城市的权力过大,而我的教会却在几个世纪里一直在同世俗的教士和城市的商人们的斗争中,保留着自己的权势,把自己当做人世间和上天的直接媒介,以及君主们的顾问。

我不知多少次听到不断重复的一句话,上帝的子民分为牧羊人(即教士)、狗(武士)和绵羊(民众)。不过后来我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这句话。本笃会的修士们经常谈到的等级不是三种,而是两种,一类是掌管世俗事务的,一类是掌管上天事务的。掌管世俗事务的,尚可分为教士、世俗的财主和民众,而主宰这三种人的则是可怕的ordo monachorum [4] ,它是连接上帝及其子民的纽带,而这里所说的僧侣与那些世俗的牧师们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都是些神父和主教,愚昧无知又腐败,如今只关注城市的利益,那里的“绵羊们”已经不是昔日那善良和忠诚的农民了,而是商人和手工匠。对于本笃会来说,托付世俗的教士们来统治普通人,并不遗憾,只要为这种关系确立一种固定的规矩,使僧侣们有能力与人间一切权力之源,即帝国,直接接触,就像他们过去跟上天一切权力之源,即教会,能够直接接触一样。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本笃会的许多修道院院长,为了反对城市(主教和商人结合在一起)的统治,恢复帝国的尊严,同意接纳方济各属灵派,尽管并不认同他们的思想,但是他们的存在有利于本笃会,因为可以为帝国提供有力的理据以反对教皇过大的权力。

我推断出,就是这些缘由,促使现在阿博内打算跟由皇帝派遣来的威廉合作。威廉是方济各修士会和教廷之间的调解人。事实上,尽管在危及教廷团结的激烈争论中,多次被教皇约翰召到阿维尼翁去的切塞纳的米凯莱,最终还是打算接受邀请,因为他不愿意让他的修士会处于跟教廷难以化解的冲突之中。作为方济各修士会的会长,他同时希望能使他们的立场取胜,获得教皇的认同,因为他直觉到没有教皇的认同,他不能长期居于修士会之领导地位。

但是很多人提醒他说,教皇将设下圈套在法国等着他,指控他为异端,并审判他。他们建议说,米凯莱去阿维尼翁之前应该举行几次谈判。马西利乌斯有过一个好主意:派遣一位皇帝的特使跟米凯莱一起去阿维尼翁,向教皇陈述皇帝支持者们的观点。这倒并不是为了说服老查理 [5] ,而是为了加强米凯莱的地位,既然他是皇帝派遣的使团中的一员,他就不至于轻易地成为教廷搞报复的牺牲品。

但是这个主意也有许多不妥之处,而且也不太可能立刻实现。于是又有了另一个主意,那就是让皇帝派遣的使团成员和教皇的一些特使会晤,以试探各自的立场,并签署有关举行一次会晤的协议,以此保证意大利来访者的安全。这样,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就被指派组织这第一次会晤。之后,如果威廉认为旅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话,他将会在阿维尼翁提出皇帝派神学家们的主张。这是一个艰巨的使命,因为人们猜测到教皇是希望切塞纳的米凯莱单独去。为了能轻而易举地使其从命,教皇可能向意大利派出一个使团,力图使皇帝派遣的使者的教廷之行归于失败。到现在为止,威廉一直应对自如。跟许多本笃会的修道院院长们长时间切磋之后(这就是我们旅途中多次停留的原因),威廉选定我们当时所在的修道院,因为威廉知道这座修道院院长对帝国是极为忠诚的,由于他高明的外交手腕,教廷也并不憎恨他。因此,这座修道院是一块中立的领土,两派都可以在这里聚首。

但教廷还是顽固地坚持着。教皇清楚,一旦教皇的使团踏上修道院的土地,就得服从修道院院长的管束。使团里也可能有世俗的教士成员,教皇使团或许会落入帝国设置的圈套。为此,教皇提出条件,把他所派遣的使团成员的人身安全托付给法兰西国王的一个弓箭手连队,听从教皇的一名亲信指挥。这是我从威廉在博比奥时跟教皇的一名公使的交谈中听到的。要确定这个弓箭手连队的任务,就要制定规则条文,也就是说彼此谈妥怎样保证教廷使团成员的人身安全。最后,他们接受了阿维尼翁方面提出的似乎是比较合理的条件:武装人员及其指挥者“对于一切以某种方式企图谋害教廷使团成员生命的人,以及企图用暴力行为影响使团成员态度和意见的人”均有权予以制服。当时签署这个协议似乎仅是一种形式,是出于一种担心。现在,在修道院新近发生的一些事件之后,院长很不安,他向威廉表示了他的疑惑。如果使团抵达修道院时,他还没查出两起凶案的主犯(次日,院长的担忧将有所增加,因为凶案将增加到三起),他就得承认这座修道院院墙内确实有人具有威慑力,想以暴力影响教廷使团成员的态度和意见。

力图隐瞒已经有人犯罪是徒劳的,因为倘若再发生别的什么,教皇的使者们会想到那是一桩谋害他们的阴谋。因此,解决的办法有两个:要么威廉在使团到达之前查出凶手(说到这里,院长凝视着威廉,像是在无声地责备他办案还毫无头绪),要么如实向教皇的使者说出真相,并要求合作,使得修道院能在两派会晤期间处在严格的监管之下。院长不喜欢第二个解决办法,因为这意味着放弃了部分自主权,而他的僧侣们将处于法国人的控制之下。但是又不能冒险。威廉和院长两人均为事情进展不顺而感到不快,但他们鲜有别的选择。他们说好第二天再作最后决定。眼下,只有仰仗神的慈悲和威廉的智慧。

“我会尽力的,尊敬的院长,”威廉说道,“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不觉得事情真的会危及会晤。教廷的使者也会理解,一个疯子或是一个杀人狂,或只是一个灵魂迷失的人所做之事,与正直坦诚之人要讨论的重大问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院长凝视着威廉问道,“您别忘了,从阿维尼翁来的人知道是来跟佩鲁贾方面的方济各修士们会晤,也就是跟接近小兄弟会的危险人物会晤。更何况,方济各修士们还接近比小兄弟会的人更加狂热的人,甚至包括染指各种罪行的危险的异教徒。”说到这里,院长压低了声音,“这里发生的事情尽管恐怖,但是与异教徒的罪行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那是两码事!”威廉敏捷地大声说道,“您不能把佩鲁贾方面的方济各修士与一帮曲解了《福音书》教义的异教徒混为一谈,异教徒把与财富作斗争理解成一系列的私人报复和疯狂的血腥行为……”

“就在几年前,在离这里没有几里路的地方,就是您说的那一帮人,随您怎么称呼他们好了,用铁血手段掳掠了韦尔切利的主教领地和诺瓦拉山区。”院长冷冷地说道。

“您说的是多里奇诺和他的使徒派……”

“假使徒派。”院长纠正他说道。我又一次听见有人提到了多里奇诺修士和假使徒派,而且又一次听到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惧的语调。

“是假使徒派,”威廉心甘情愿地表示认同,“可是他们跟佩鲁贾方面的方济各修士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跟佩鲁贾方面的方济各修士们一样,都崇仰卡拉布利亚的约阿基姆,”院长咄咄逼人,“这您可以去问您的兄弟乌贝尔蒂诺。”

“我想提醒您,尊敬的院长,如今他已经是您的兄弟了。”威廉带着一丝微笑,微微鞠躬,好像是在恭贺院长,因为他们的教会接纳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院长笑道,“当属灵派的修士触怒了教皇的时候,我们的教会是怎么以兄弟般的关切接纳了他们,这您知道。我不单指乌贝尔蒂诺,还指其他许多鲜为人知的谦卑的兄弟,以及也许人们应更多了解的人。因为我们接纳的避难人士都是穿着佩鲁贾方面方济各修士长袍来的,后来我得知,他们的许多生活经历导致他们相当接近多里奇诺派的人……”

“这里也是如此?”威廉问道。

“这里也是如此。我对您说的这些事情,其实我也所知甚少,不管怎么样,都不足以构成起诉。不过既然您在调查这座修道院的生活,那么最好您也了解这些事情。我将对您说出我的怀疑,请您注意,是基于我听到过的或是我猜想到的事情。我们的食品总管有过一段相当阴暗的生活经历,他就是两年之前随着佩鲁贾方面的方济各修士们被放逐而来的。”

“总管?瓦拉吉内的雷米乔,一个多里奇诺派的人?我觉得他是最温和的,无论如何,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是对守贫的问题最没有偏见的人……”威廉说道。

“对他我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很看重他周到的服务,对此,修道院全体人员都得感激他。可是我这么说,是为了让您明白,要找到一个普通修士和小兄弟会的关联是多么容易。”

“您的宽宏大量又一次用错了地方,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威廉打断他的话,“刚才我们是在谈论多里奇诺修士,而不是小兄弟会。许多人都不知道在谈论谁,就可以说他们的不是,因为他们分成很多类型,但不一定就是残暴成性的人。人们至多可以谴责他们出于对上帝的真爱,不够理智地实践了属灵派所大肆宣扬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们之间的界限微乎其微……”

“但小兄弟会的人是异教徒!”院长生硬地打断,“他们不局限于支持基督徒的清贫,这种学说可以用来与傲慢的阿维尼翁教廷分庭抗礼,尽管我并不认同这种教义。小兄弟会的人从这样的教义中得出一种切实可行的三段推理,演绎出一种造反、抢掠和伤风败俗的权力。”

“哪些小兄弟会的人?”

“一般来说,他们全是这样。您知道他们染指了难以启齿的罪行,他们不承认婚姻,他们否认有地狱,他们犯鸡奸罪,他们欢迎保加利亚的鲍格米勒派和德瑞刚提耶的异教……”

“请您,”威廉说道,“别把两种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照您这么说,好像小兄弟会,巴塔里亚会 [6] 、韦尔多派 [7] 、卡特里派 [8] ,以及可怖的保加利亚的鲍格米勒派和德瑞刚提耶的异教全都是一码事!”

“他们当然是一回事,”院长尖锐地说,“因为他们都是异教徒,他们都危及了文明世界的秩序,以及你所赞同的帝国的秩序。一百多年之前,布雷西亚的阿诺德 [9] 的追随者们放火焚烧了贵族和红衣主教们的房子,那可就是伦巴第的巴塔里亚会犯下的暴行。我知道这些异教徒可怕的故事,我是在海斯特巴赫的凯撒利乌斯的《神奇的对话》中读到的。在维罗纳的圣杰尔多内的牧师埃韦拉尔多有一次注意到他的房东每天夜里带着妻子和女儿出门。他随便问了他们中的一个,想知道他们去哪里,做什么。回答说他跟着去看就知道了,于是他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地下室,那地下室很宽敞,里面聚集着男男女女。当众人安静下来时,一个异教头领讲了一番通篇骂人的话,力图毁坏这些人的生活和习俗。随后,灭了蜡烛,男人都扑到身边女人身上,不管这些女人是已婚还是未婚,也不管是寡妇还是处女,甚至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这是最糟糕的,请上帝宽恕我讲如此可怕的事情)。目睹着这一切,自年轻时就轻浮淫荡的埃韦拉尔多就装作门徒,走到他房东的女儿(或是另一个少女)身边,等蜡烛熄灭后,跟她交媾。事情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最后导师说,那个年轻人一直参加他们的聚会,很快就能够教唆新的入会者。这时埃韦拉尔多明白自己已堕入深渊,他设法摆脱了诱惑,说他出入那个地下室,不是因受到异教的诱惑,而是受到了少女们的诱惑。后来那些人将他从那里逐出。您看到了吧,这就是巴塔里亚会、卡特里派、约阿基姆派、形形色色的属灵派的异教徒们的法规和生活。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们不相信肉体的复活,也不相信地狱是对坏人的惩罚,认为无论做任何坏事都不会受到惩罚。事实上,他们称自己是catharoi,就是‘清洁’的意思。”

“院长,”威廉说道,“您孤陋寡闻地生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神圣修道院里,远离尘世的不公。城市生活远比您所想象的复杂得多,人的错误或罪恶程度也大有不同。与那些对上帝派遣的天使们怀有肮脏想法的同乡们相比,罗得所犯的罪要轻得多,彼得的背叛比起犹大的背叛也算不上什么。事实上,上帝原谅了彼得,犹大却没有被宽恕。您不能把巴塔里亚会和卡特里派混为一谈。巴塔里亚会主张对圣母教会内部教规的习俗进行改革,他们始终想改善世俗神职人员的生活方式。”

“他们认为教士玷污了圣洁,不能参加圣事仪式……”

“他们错了,但这是他们学说上唯一的错误。可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改变上帝的法则。”

“但是布雷西亚的阿诺德的巴塔里亚会,一百多年前,在罗马煽动乡下暴民烧毁了贵族和红衣主教们的房舍。”

“阿诺德煞费苦心地想把城市里的行政长官们拉入他的改革运动之中。他们不跟随他,于是他就在穷人和被驱逐者的群体中得到了认可。民众过激的愤怒行为不该由他来负责任,民众是响应他的号召想建立一个没有腐败的城市。”

“城市永远是腐败的。”

“如今城市是上帝子民生活的地方,您和我们都是他们的‘牧羊人’。城市是丑陋的地方,在那里,富有的神职人员向贫穷饥饿的人传道。巴塔里亚会的骚乱就是在这种局面下产生的。他们令人悲哀,但是可以理解。卡特里派就另当别论了,它是游离于教会之外的东方异教。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犯有人们所指控的罪行。我知道他们排斥婚姻,否认地狱的存在。但我怀疑,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的思想和主张,人们妄加给他们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您是在告诉我,卡特里派的人没有混在巴塔里亚会里面,他们并不是同一个魔鬼派生出的无数张面孔中的两张脸,是不是?”

“我是说,这些异端中有许多是独立在他们所主张的学说之外的,他们在贱民中间取得成功,是因为他们提出过一种不同生活的可能性。我是说贱民经常把卡特里派与巴塔里亚会的主张混淆起来,通常又把巴塔里亚会与属灵派的教义混淆起来。阿博内啊,贱民的生活并不受智慧的启示,也不像我们这些聪明人具备辨别真伪的警觉性。他们的生活被疾病和贫困所困扰,因愚昧无知而变得渺茫。对于许多人来说,加入异端团体,经常只不过是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绝望的方式。人们烧毁红衣主教的寓所,既是因为想改善教士的生活,也是因为他们认为红衣主教传道中所说的地狱是不存在的。人们那样做,是因为存在着人间地狱,在人间生活着‘羊群’,而我们是‘牧羊人’。不过您知道得很清楚,就像他们辨别不清保加利亚的教会和利普朗多神父 [10] 的追随者一样,当政的皇帝和他们的支持者也分辨不清属灵派和异教徒。吉伯林派 [11] 为了打败对手,也没有少支持民众中间卡特里教派的倾向。依我看来,他们做得不对。不过我现在知道的是,同样的团体,为了扫除这些太‘纯洁的’不安分的危险对手,经常把一部分人的异教思想强加于另一部分人,并把他们全都送去处以火刑。这我见到过,阿博内,我向您发誓,我亲眼见到,一些生活节俭、品德高尚的人,他们诚挚地信奉清贫和贞节,但他们是主教的敌人,那些主教逼着他们去受世俗的武力处置,不管是皇帝的武力还是自由城邦的武力。他们被指控乱伦、鸡奸、胡作非为。其实,犯有这些罪行的往往是别人,而不是他们。当贱民可以被利用致使敌对政权陷入危机时,往往是任人宰割的肥肉,而当他们失去被利用价值时,就成了牺牲品。”

“那么说,”院长明显不怀好意地说道,“多里奇诺修士和他那些狂热的追随者,以及盖拉尔多·塞加烈里 [12] ,以及那些卑鄙无耻的杀人犯就都是邪恶的卡特里派的人喽?高尚的方济各修士们、施行鸡奸的鲍格米勒派或是主张改革的巴塔里亚会也都是卡特里教派的人喽?威廉,您对异教徒的一切都清楚,您简直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真理究竟何在?”

“有时候,哪儿都没有真理。”威廉忧伤地说道。

“您看,连您也不善识别异教了。我至少有一条规则,我知道异教就是那些不顾上帝子民所赖以生存的秩序而铤而走险的人。我捍卫帝国,因为帝国维护这种秩序。我反对教皇,因为他正在把神权拱手交给与商人和行会结盟的城邦的主教们,而这些人不可能维持这种秩序。这种秩序,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竭力维持的。对于异教徒,我同样有一条规则,就在阿诺德·阿马里科 [13] 的回答之中,他是西多的修道院院长,有人问他如何处置被怀疑是异教的贝济耶的市民时,他回答说:把他们全杀了,上帝会承认他们是他的子民的。”

威廉垂下眼睛,久久地沉默无言。而后,他说:“贝济耶城被攻破,而我们的人却不顾人的尊严,不分性别,不管年龄,差不多有两万人死在刀下。一场大屠杀之后,城市又被劫掠和焚烧。”

“圣战也是一场战争。”

“圣战也是一场战争。正因为这样,也许本不该有什么圣战。可我在说什么呢,我在这里支持路德维希的帝权,可他也在把意大利置于战火之中,我自己也陷于其同盟的游戏之中。属灵派跟帝国之间奇怪的联盟,帝国与为民众争取主权的马西利乌斯之间的同盟也是奇怪的联盟。我们两人的观念和传统如此不同,我们两人之间的联盟也是奇怪的。但我们有两个共同的任务,那就是保证会晤的成功和找出凶手。我们尽量用和平的方式行事吧。”

院长张开双臂:“给我和平之吻吧,威廉修士。跟您这样有智慧的人在一起,我们可以就神学和道德上深奥的问题作长时间的讨论。不过我们可不能像巴黎的导师们那样争论不休。的确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等待着我们,这是真的,我们应该协力合作。不过,我之所以讲了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相信其中有一定的联系,您明白吗?一种内在的联系,抑或说,我相信别人会把这里发生的命案与您教会兄弟们的主张联系起来。正因如此,我要事先通告您一下,也正因如此,我们要防备来自阿维尼翁的人的任何猜疑和旁敲侧击。”

“尊敬的院长,我能否这样揣测,您是在为我的调查提供一条线索?您是不是认为最近发生的两起命案有不明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某个僧侣曾持有的异端思想?”

院长沉默了片刻,面部极力不显露出任何表情地望着威廉。“在这可悲的事件中,裁判官是您。被怀疑,甚至冒无端被怀疑的风险,都是您的事。我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神父。我再说一句,如果我得知我的僧侣中有人过去确实有可疑之处,我会立刻斩草除根的。我所知的,您皆知;我所不知的,您靠您的睿智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不管怎么样,您得经常通报,首先向我通报。”他向我们告别后就从教堂出去了。

“亲爱的阿德索,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威廉阴沉着脸说道,“我们追踪的是一份手稿,关注的是一些过分好奇的僧侣的争执和谩骂,以及一些僧侣淫荡的出轨行为,可现在却浮现出另一条完全不同的线索,越来越难以摆脱的线索……食品总管,那么……还有那个跟着食品总管一起来的野蛮的萨尔瓦多雷……但是现在我们得去休息了,因为我们还得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那么您今晚还是打算进藏书馆里去?您没有放弃第一条线索?”

“当然不放弃。何况,谁说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呢?再说了,食品总管的事情很可能只是院长的一种猜测。”

他向朝圣者的宿舍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好像在继续刚才的话。

“其实,当初院长怀疑年轻的僧侣中会发生什么蹊跷的事情,才要求我调查阿德尔摩的死因,可是现在韦南齐奥的死又产生了新的疑点。也许院长已经意识到奥秘的关键在藏书馆,而他并不愿意让我往这方面去调查,于是他就向我提供了食品总管的线索,为了把我的注意力从楼堡引开……”

“可他为什么不应该想……”

“别提太多的问题。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过,藏书馆不许碰。他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很可能他也深信有些事情跟阿德尔摩的死有关联,而现在他意识到修道院的丑闻愈演愈烈,会把他自己也牵连进去。他不想弄清真相,或者至少不愿由我去发现真相……”

“如此说来,我们是在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地方。”我失望地说道。

“你难道找到过上帝感到悠闲自在的地方?”身材高大的威廉望着我问道。

而后,他打发我去休息。我躺下时,得出了结论,我父亲也许真不该让我周游世界,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眼下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拯救我吧,别让凶狮吞噬了我。”我这样祈祷着入睡了。

[1] Suger de Saint-Denis(1081—1151),法国宗教学家、建筑师和政治家。

[2] Andrea,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圣彼得的兄弟。

[3] Golgotha,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意思是“头颅”。

[4] 拉丁语,僧侣阶层。

[5] 指法国国王查理四世。

[6] Patarine,十一世纪意大利北方伦巴第大区掀起的民众政治和宗教运动,抨击教廷道德败坏和掌握俗权。

[7] Waldenses,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追随者,后来演变成了耶稣教。

[8] Catari,亦称清洁派。中世纪流传于欧洲地中海沿岸各国的基督教异端教派之一。

[9] Arnaldo da Brescia(约1100—1155),政治、宗教改革家。罗马人民起义领袖。

[10] Liprando,神父。为证实米兰大主教的贪腐,他甘愿接受宗教法庭的判决。

[11] Ghibelline,意大利中世纪的保皇党成员 。

[12] Gherardo Segalelli(?—1300),宗教改革者,主张绝对清贫,后被处以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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