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午后经之后

其间,他们参观了缮写室,结识了许多学者、誊写员和书目标注员,还有一位期待敌基督降临的老盲人。

上楼梯时,我看见我的导师在注意观察照亮楼梯的窗子。也许我也变得像他一样机灵了,因为我立刻发现窗子的高度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而且膳厅的窗户也不那么容易够着(那是二层楼唯一朝悬崖开的窗户,窗下没有可垫脚的家具之类的东西)。

爬完楼梯后,我们就从东角楼进入缮写室,到了那里我不禁惊叹了一声。楼上这一层不像楼下那样分成两个部分,所以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片无比宽敞的空间。缮写室的天花板呈圆弧形,并不太高(比教堂要低些,但比我所见过的其他修士会堂要高),由几根粗大的圆柱支撑着。由于有三扇大窗户开在宽阔的墙面上,而且每个角楼的五面外围墙上都有镂空的小窗,此外,还有八扇高高的窄而长的窗子让光线从八角形的天井照进来,就此形成一个光线充足的明亮空间。

如此多的窗户使缮写室内长年光线充足,即使在冬天的午后也很明亮。窗玻璃不像教堂的窗子那么五颜六色,无色方格玻璃用铅框固定,让光线尽量不受人为干扰地照射进来,达到阅读和书写的最好采光效果。我多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一些缮写室,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见到的这间这么豁亮。阳光自然地倾泻而入,满屋生辉,那是光亮本身所体现的精神的原理,即claritas [1] ,那是一切美和智慧的源泉。这与缮写室匀称的比例是密不可分的,因为营造出美需要有三个要素:首先是完整或完美,因此我们认为丑恶的东西往往是残缺不全的;其次是比例适当,或叫和谐;最后是清澈和明亮,确实是这样,我们把色彩亮丽的东西视作美。由于美蕴含着安宁、善良和美好,我们的欲望也同样能用安宁、善良和美好来调节,所以我感到无比欣慰,并且我想,在那样的地方工作该是多么惬意啊。

在那个午后的时辰,呈现在我眼前的似乎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做学问的场所。后来我在圣加伦也见到过一所和藏书馆分隔开(在其他地方,僧侣们都是在收藏书籍的地方工作的)的比例得当的缮写室,但不如这间布局好。古籍研究者、书籍管理者、书目标注员和学者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每扇窗前都有一张书桌。又因为总共有四十扇窗子(这也是一个十分完美的数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算而得,仿佛十戒是受四德所颂扬),四十位僧侣可以同时工作,尽管那时只有三十来位僧侣在那里。塞韦里诺跟我们解释说,在缮写室工作的僧侣可以免去辰时经、午时经和午后经,这样他们就可以在白天有光线的时辰不间断地工作,仅仅到了黄昏才去参加夕祷。

最明亮的地方是留给古籍研究者、最专业的绘画者、书目标注员和誊写员的。每张桌子上都有绘制和抄写所需要的一切:角形墨水瓶、僧侣们用薄薄的小刀削尖的纤细的鹅毛笔、用来磨平羊皮纸的浮石、书写前用来画线的直尺。在每一位缮写者旁边,或在每张桌子的斜桌面顶部,都有一个可放需要誊写的经书的支架,书页上覆盖着镂空格的小卡片,框出当时要誊写的那一行。有人用金色的墨水,有人用别的颜色的墨水。有些人就只在那里读书,在他们自备的笔记本或写字板上记笔记。

我还没来得及观察他们的工作,藏书馆馆长就已经向我们迎过来。我们早知道他就是希尔德斯海姆的马拉希亚。他脸上竭力装出欢迎的表情,但面对如此特别的容貌,我不由得一阵战栗。他个子高,但特别的瘦,四肢硕大而难看。他身上裹着修士会黑色长袍大踏步朝前走的时候,那模样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因为他从外面进来,还戴着兜帽,那帽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使他那忧郁的大眼睛里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他脸上留下了被意志磨灭的七情六欲的痕迹,那些如今已不再诱发的欲望仿佛已凝固在脸部的那些线条上。他脸上流露的是伤感和严厉的神情。他的目光是那么犀利,只需一眼就能看透说话人的心灵,揣测到对方隐秘的心思,所以旁人很难承受那种目光的审视,而竭力避免再次遇上他的目光。

藏书馆馆长把我们介绍给许多当时在那里工作的僧侣。马拉希亚还把每人正在从事的工作告诉我们,我对他们那种求知欲和研读圣人教诲的虔诚态度深感钦佩。在此,我认识了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他是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译,睿智过人,是亚里士多德的忠实信徒;乌普萨拉的本诺,一个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年轻僧侣,他研读修辞学;藏书馆馆长的助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亚历山德里亚的埃马洛,他正在誊写从藏书馆只能借出来几个月的著作。还有一批来自各国为书籍绘图作画的人,有克朗麦克诺伊的帕特里奇奥,托莱多的拉巴诺,尤奥纳的马努斯,赫里福德的沃尔多。

当然,这个名单可以继续说下去,没有比名单更奇妙的了,它是生动地形象化描写的手段。但我得言归正传,从中会得到许多有用的启示,以揭示萦绕在僧侣们中间那种淡淡的不安心绪,以及他们言谈中表露出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我的导师跟马拉希亚谈论起来,他赞扬缮写室的美观和勤学的气氛,并向他询问在这里进行工作的程序。他十分慎重地说,因为他所到之处都听人谈论到这座藏书馆,有许多书他很想在这里查阅。马拉希亚对他解释了修道院院长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僧侣向藏书馆馆长借阅图书时,只要他的要求是正当而合理的,馆长就会到上面的藏书馆去取来。威廉问他怎么能知道收藏在楼上书柜里的那些藏书的名字,马拉希亚就让他看用一条金链子固定在一张桌子上的目录,一本厚厚的、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书名的图书目录。

威廉把双手伸进长袍,从一个口袋里取出了一件东西。在旅途中我就曾见到他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或戴在眼前。那是一个叉形的夹子,可以夹在人的鼻梁上(夹在他的鼻子上更好,他有那么突出的鹰钩鼻子),好似骑在马背上的骑手,也像是一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叉子的两边,正对眼睛前面,镶有两个椭圆形的框子,中间嵌着有酒杯杯底那么厚的呈杏仁状的玻璃片。威廉看书时总喜欢戴上这个夹子,说那样可以比造物主赋予他的视力好一些,或者说比他衰老的年龄所允许的视力强一些,尤其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但这副夹子只在他看近物时有用,远看的时候用不着,因为那时他目光锐利。戴上这副夹子,他可以阅读那些字体细小得连我也难以辨认的手稿。他曾对我解释过,人生过了半百之后,即使视力一贯很好,眼睛也逐渐老化了,眼球难以完成视物的使命。所以,很多有学识的人在度过了五十个春秋之后,就阅读和书写方面来说,像是已经寿终正寝了。对于还可以多年贡献智慧硕果的人来说,那是极大的不幸。为此,人们得感谢上帝,有人居然发明和制造出这种仪器。他跟我这么说是为了支持他的罗杰·培根的思想,即搞学问的目的也是为了延长生命。

其他僧侣们好奇地望着威廉,但他们不敢贸然提问。而我发觉,即使在这样一个令人珍惜和自豪的专门供人从事阅读和书写的地方,那件神奇的仪器却还没出现过。我导师拥有的东西,居然能令以智慧闻名于世的那些人感到惊奇,我为自己能师从这样一个人而感到自豪。

威廉把那夹子戴在眼睛上,俯身浏览图书目录。我也看了目录,发现藏书馆收藏着很多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书籍,有些是声名显赫的传世之作。

“赫里福德的罗杰的《所罗门五棱论》、《希伯莱语的雄辩和智慧》、《论今属》;花拉子密 [2] 的《代数学》,由洛博托·阿利科翻译成拉丁文;西利乌斯·伊塔利库斯的《布匿战记》;拉邦·毛尔的《法兰克人的业绩》、《赞美神圣的磨难》;弗拉维奥·克劳迪的《书籍中所记载的世界人物和文人:从A到Z》。”我的导师一一念道,“辉煌的著作。可它们是按照什么次序排列的呢?”他引用了一段原文,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引出的,不过马拉希亚肯定很熟悉:“藏书馆员必须对所有的书籍都作目录,按科目和作者分别编排,把书籍按数字编码和分类的标记上架。怎么知道每本书放在哪里呢?”

马拉希亚让他看每个书名旁的附注。我读道:“三,第四排,第一类希腊著作第五本;二,第五排,英语类著作第七本。等等。”我明白了,第一个数字是指书本所处的书架的位置,第二个数字所指的是架格位置,第三个数字是指分类的书柜。我也了解到另一些字标识藏书馆的一个房间和一个走道,我大胆地问了有关这些的最后的区别标志。马拉希亚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莫非你不知道,还是忘了,只允许藏书馆馆长进入藏书馆,因此只要馆长能解读这些标识就足够了。”

“可书籍是按照什么次序编排在这本目录里面的呢?”威廉问道,“我看,好像不是按照论题。”他不是指把作者姓名按照字母表排列的那种次序,因为那是我看到过的最近几年来所采用的一种办法,而当时却用得少。

“这座藏书馆源远流长,”马拉希亚说道,“书籍是按照购入、捐赠、进入藏书馆的先后顺序来登记的。”

“那要找到它们不容易。”威廉提示道。

“只要馆长记得清楚,并知道每本书入馆的时间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僧侣,那就得凭馆长的记忆了。”马拉希亚好像在谈论别人,而不是在谈论他自己;我明白他是在说过去他还不配担当的职务,不过那是在他以前曾由上百位已过世的人担当过的职务,他们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个传一个地传承下来了。

“我明白了,”威廉说,“如果我想寻找一本有关《所罗门五棱论》的书,且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内容,您就能告诉我,在目录上有那本书,而且您能指出此书在楼上的位置。”

“如果您真的想知道有关《所罗门五棱论》的书的话,”马拉希亚说道,“在我把书交给您之前,要先征求修道院院长的意见。”

“我得知,你们的一位最优秀的古书绘图员,”威廉说道,“最近死了。修道院院长向我大大称赞过他的手艺。我能不能看看他所绘制的古抄本呢?”

“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马拉希亚疑惑地看着威廉说道,“因为他年纪轻,只做书籍页边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很活跃,可以从已知事物构想出未知的和令人惊讶的事物。比如说,把人体连接在马的脖颈上。他绘制过的书就在那边,还没有人动过他的桌子。”

我们走近阿德尔摩工作过的地方,书桌上还放着一本赞美诗集的书页,上面绘制了许多图画。纸张细薄——羊皮纸之王——,最后一页还固定在桌上,刚用浮石刮过,用白垩粉揉搓过,还用砂纸打过光,从页边用尖笔画出细小的洞孔,看得出那应该就是艺术家画出来的线条。前面一半已经写上了文字,僧侣已经在书边画上了形象的草图。其他的页面都已绘制完,看着那几页图案,我和威廉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那本赞美诗集的页边描绘的是一个与我们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就像人把话说过了头,确切地说,就是真理说到了极限,也会变成谬误,用玄妙的影射来演示一个完全颠倒了的宇宙:狗为躲避兔子而逃跑,小鹿追逐着狮子。人的小脑袋上长出鸟的爪子,动物背上长着人的手,脚长在有着浓密头发的脑袋上,龙身上有斑马的条纹,四脚动物的脖子上缠绕着蛇,猴子长着鹿角,美人鱼背上长着飞鸟的翅膀,形似驼背的人体长在没有胳膊的人腰间,一个人利牙长在肚子上,长着马头的人和长着人腿的马,有鸟翅的鱼和有鱼尾巴的鸟,一个身子两个脑袋或者一个脑袋两个身子的怪物,长着公鸡尾巴和蝴蝶翅翼的母牛,脑袋上长着鱼鳍、身上披挂着鳞片的女人,双头怪兽与长着蜥蜴嘴的蜻蜓扭打在一起,人首马身的怪物,巨龙,大象,盘绕在树枝上的蜥蜴,半狮半鹫的怪兽尾巴上长出一位弯弓欲射的弓箭手,脖子长长的怪物像魔鬼般可怕,像人的动物和像动物的侏儒聚合在一起。在同一页上还不时出现田园生活的画面,栩栩如生,形象逼真,有犁田的农夫、采摘的果农、收割的男人、纺纱的妇女、身边蹲着狐狸的播种者、拿着弓弩的貂鼠攀登着由猴子守卫的一座城池。这边是弯成L的字母,下面盘踞着一条巨龙;那边是一个大大的V字,是verba的开首字母,一条形似葡萄藤的大蛇盘在上面,那蛇还繁衍出多得像纵横交错的葡萄枝叶般密密层层的小蛇。

在赞美诗集旁边,有一本讲述祈祷时辰的精致小册子,显然是不久前才绘制完的,版面令人难以想象的小,我简直可以把它攥在手心里。字体很小,页边的图案不能一下子看清楚,得凑近细看才显出全部的美(你一定会纳闷,绘制者是采用了什么超凡的工具,才在那么有限的空间勾勒出如此生动的图案来的)。整本书的所有页边都画满了微型的小图案,简直就是自然的发挥,从字母的结尾处巧妙地延伸出来:美人鱼、奔跑的鹿、吐火的怪兽、无臂的人体上身,它们像蚯蚓一样蜿蜒盘绕在书本页面的周边。书中有一处,在不同的三行中重复了三个“圣洁的,圣洁的,圣洁的”,你可以看到三只长有人头的野兽,其中两只相互亲吻,一个俯着身子,一个仰着脑袋,如果你不相信其中所蕴含的深义,你会毫不迟疑地判定那是猥亵的画面,尽管不很清晰。

我一页页看着,心里既默默地钦佩,又忍俊不禁,因为那些图像太有趣了,尽管图案是对圣书的评注。威廉修士微笑着一一细看,并且评价说:“在我们岛国,人们把它们称之为狒狒。”

“在高卢,人们管它们叫黄狒狒。”马拉希亚说道,“阿德尔摩正是在贵国学的手艺,尽管后来他也在法国学习过。狒狒,也就是非洲的猴子。一个颠倒了的世界,在那里,房子矗立在尖塔顶上,大地在天空之上。”

我想起在家乡听到过的一些方言诗句,忍不住顺口背诵出来:

面对一切奇异的景观,

人们哑口无言,

大地在天空上面,

这无疑被视为奇观。

马拉希亚接着背诵了一段,是同一篇诗里的:

大地在上面,

天空在下面,

这无疑是奇观中之奇观。 [3]

“你真行,阿德索,”藏书馆馆长继续说道,“实际上,这些图像是在告诉我们那个乘坐蓝色天鹅才能抵达的地方,在那里,兀鹰在小溪里钓鱼,熊在空中追逐老鹰,龙虾与鸽子比翼齐飞,三个掉入陷阱的巨人被一只公鸡啄食。”

一丝淡淡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那些怯生生地听着这番谈话的僧侣们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馆长的认可。但是,当僧侣们继续笑着赞美阿德尔摩的技艺,竞相指着那些奇异的画作时,他的脸却阴沉下来。众人的笑声未落,一个庄重而又严厉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此处不宜空谈和嬉笑。”

我们回头去看。说话的是一位因年老而微微驼背的年长修士。他全身雪白,我说的不仅仅是皮肤,连面容和眼球也泛白。我发现他是个盲人。尽管岁月的重负压弯了他的身躯,他的声音依然威严,四肢依然有力。他凝视着我们,好像他看得见,而且我接着看他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仍具视觉能力。他说话的语调俨然是个有先知先觉天赋的人。

“在您面前的是位德高望重的人,”马拉希亚指着这位新来的老人对威廉说道,“他就是布尔戈斯的豪尔赫。在这座修道院里,除了格罗塔菲拉塔的阿利纳多以外,他是最年长的,许多僧侣都私下向他告解自己的罪孽,以解除精神的重负。”说完他就转向老人,说道,“站在您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

“希望我的话没有让您动气,”老人用唐突的口吻说道,“我听见有人在为可笑的事情发笑,所以我提醒他们遵循我们教规的一条戒律。正如赞美诗集的作者所说,要是修士许下了愿保持沉默,那他就得忌讳善意的言谈,更得回避邪恶的言谈。就如同有邪恶的言论存在一样,世上也有邪恶的形象存在。那些形象扭曲了上帝创造物本来的形象,展现与原本世界,与现在、过去、将来,与直到世界末日的世世代代出现过的或将会出现的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但你们来自另一个修会,听说在那里,即使对于最不成体统的行为也是等闲视之的。”他说的就是本笃会指责阿西西的方济各会的出格言行,或许也指各种类型的托钵僧和属灵派的奇谈怪行,就是方济各会中最新分离出来的那些令人窘困的尚处在萌芽状态的分支。但是威廉假装没有领会他的影射。

“页边的图案常常引人发笑,但有教诲人的作用,”他回答说,“就像我们在布道中,为了激发虔诚的信徒们的想象力,必须引入不乏道德内容的轶事奇闻,插图也是这样,得不介意用这些看似无稽之谈的东西。每一种善行和罪孽,都可以从动物中找出例证,而动物形体则能展现人类尘世。”

“噢,是的,”老人不带笑容地讥讽道,“每一个图像都能启迪人的美德,哪怕让上帝杰出的造物头朝下变为笑柄。上帝的圣言也通过弹七弦琴的驴子、用盾牌耕作的猫头鹰、独自套在犁把上的耕牛、逆流而上的河流、着火的大海、当隐士的狼来演示!你带着牛去狩猎兔子,让猫头鹰教你学语法,让狗去捉跳蚤,让独眼龙去看着哑巴,让哑巴去要饭,让蚂蚁生出一头牛犊,让烤鸡凌空飞翔,让屋顶上长出蛋糕,让鹦鹉教授修辞学,让母鸡使公鸡受精,让牛车驾使公牛,让狗睡在床上,让所有的人都头朝下行走!这些无稽之谈的图案想说明什么呢?一个与上帝创立的世界完全颠倒和相反的世界,却借口是为了传授神的训示!”

“但古希腊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教导说,”威廉谦卑地说道,“上帝只能通过最畸形的东西被认知。圣维克托的雨格 [4] 提示说,相似的东西越是变成相异的东西,就越能在恐怖和不成体统的形象遮掩下向我们揭示真理,而想象力就越是不会在肉欲的享受中磨灭,从而不得不去探索隐藏在猥亵形象下面的奥秘……”

“我知道这类论题!而且我羞愧地承认,当克吕尼修会的院长们和西多会斗争的时候,这也是我们教会的主要论题。不过圣伯尔纳 [5] 说得对,代表恶魔和大自然载体的人类,通过形象和谜语来揭示上帝的创造物,却欣然揭示他所创造的恶魔可怖的本性,并以其恐怖为乐,从中得到愉悦,他们就只能通过那些恐怖的形象看到事物的真相。你们还有视力,只需看一看你们庭院的柱头,”他用手指着窗外的教堂,“在专心致志地默祷着的僧侣们的眼前,那些可笑的魔鬼形象,那些变态的丰腴的体态,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像,那些肮脏的猴子,那些狮子,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嘴长在肚子上、仅有一只脚、耳朵像风帆的半人半兽的怪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那些身上长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搏斗中的武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那些一身多头和一头多身的怪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还有长着蛇尾的哺乳动物,长着哺乳动物脑袋的鱼,这里有一只前看像马,后看像羊的动物,那里有一匹头上长角的马,不一而足。如今,僧侣们更喜欢看大理石上面的雕像,而不是读手稿;与其默想上帝的法则,还不如欣赏前人的杰作。羞愧呀!瞧你们那贪婪的眼睛和你们的微笑!”

老人停住不说了,气喘吁吁。我钦佩他的记忆力,尽管他也许已失明多年,可仍然记得他跟我们谈的那些邪恶的形象,以至于我怀疑他当时见到的那些图像是不是对他太具诱惑力了,不然在描述它们的时候为什么还那么有激情。不过我也正是常常在最有道德修养的圣人所写的那些篇章里,发现那些罪恶的最诱惑人的画面,尽管他们在书中是批判和谴责那些罪恶的。这就表明这些圣人有渴望证实真理的热忱,他们出于对上帝的爱,毫不迟疑地揭开罪恶诱惑人的外衣,使人们更好地识破邪恶所用的种种伎俩。豪尔赫的话确实激励了我,使我特别想看看庭院柱头上的那些老虎和猴子的图案,这之前我还未曾欣赏过。但是豪尔赫却打断了我的思路,他又以比较平静的口吻说道:

“我们的主没有必要用这些扭曲的东西来指引我们走上正道。在他教诲人的格言中没有任何引人发笑和令人恐怖的东西。你们现在痛悼阿德尔摩的死,恰恰相反,他对他所绘制的妖魔鬼怪是那么陶醉,以至于看不到他所描绘的具体事物的最终形象。他沿用了一切魔鬼般恐怖的手法,我说的是一切手法,”他的声音变得庄重而具有威慑力,“因此上帝惩罚他。”

在场的人一阵沉默,气氛凝重。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大胆地打破了沉默。

“尊敬的豪尔赫,”他说道,“您的崇高品德使您有失公道。阿德尔摩死去的前两天,您也出席了一场就在这缮写室里举行的学术性辩论。当时阿德尔摩曾担心他那种艺术,虽然旨在颂扬上帝的荣耀,但不介意描绘妖魔鬼怪和奇形怪状的图像,能否有助于读者对天国事物的了解。威廉修士刚才提到了古希腊雅典大法院的法官,有关借助扭曲的形象来认识事物的论点。而阿德尔摩那天引用了另一个更高的权威,阿奎那博士的论证。他说,用污秽卑贱的躯体图像比用高贵的躯体图像能更好地诠释神圣的事物。首先是因为人的心灵更容易摆脱谬误;很显然,事物的有些特征实际上是不可能依附在神圣的东西上的。倘若用高贵的有形物体来表示神圣的东西,就会令人产生疑惑。其次,这种表现方式更适合我们尘世对上帝的认知。事实上,上帝在表现‘非我’的时候比表现‘真我’更加真实,因此,离上帝最远的类似的事物更容易引导我们准确认识他,因为这样,我们就知道上帝是高于我们的言谈思维的。最后,这样可以更好地让上帝创导的圣洁避开卑劣者的耳目。总而言之,那天我们研讨的是有关以怎样的方式来发现真理,即如何通过令人惊讶的、诡谲的和谜一般的手法来表现真理。我还提醒他说,在伟大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我找到了这方面相当精辟的论述……”

“我不记得了,”豪尔赫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年岁太大了,记不得了。也许我过于严厉。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您怎么不记得了呢?太奇怪了。”韦南齐奥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思的学术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发言了。讨论的内容是探索诗人情有独钟的暗喻、双关语和谜语是不是会以一种新的方式引导我们思索,当时我说这也是智者所应该具有的一种美德……当时马拉希亚也在场……”

“倘若尊敬的豪尔赫真记不得了,那就看在他年事已高和心智疲惫的分儿上原谅他吧……诚然,平时他的思维总是那么活跃。”一位听着这番讨论的僧侣插话了。这话是以十分激动的语气说的,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因为说这话的人发现自己说到这位老人年事已高要别人原谅的时候,实际上反而暴露了老人的虚弱,所以他后来对自己插话时的冲动情绪有所收敛,到最后简直变成了低声的道歉。插话者是藏书馆馆长助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当我注意观察他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乌贝尔蒂诺对阿德尔摩的一番描述:他好像有一双荡妇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贝伦加把双手的指头绞在一起,像是为了抑制内心的紧张。

韦南齐奥的反应却不同凡响。他望了贝伦加一眼,后者当即低下了头。“好啊。兄弟,”他说道,“如果记忆力是上帝的恩赐,那么忘却的能力也同样是值得称道的,也应该受到尊重。不过,我尊重我谈及的年长兄弟的健忘能力。我本指望对围绕这个问题所讨论的事情,你的记忆是比较清晰的,当时我们都在这里,跟你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在一起……”

我不能确定韦南齐奥是否在“最亲密的”一词上加强了语气。我发现当时在场的人都显得很尴尬,这是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看,没有人看满脸通红的贝伦加。马拉希亚立刻用权威性的口吻插话说:“您过来,威廉修士,”他说道,“我让您看另外一些有意思的书籍。”

人群散了。我瞥见贝伦加扫了韦南齐奥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怨恨,作为回敬,韦南齐奥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无声的挑战。而我呢,见到老豪尔赫就要走了,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便俯身去吻他的手。老人接受了我的吻,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是谁。当我向他说出我的名字时,他脸上神采飞扬。

“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美丽名字。”他说道,“你知道蒙梯艾-盎-德尔的阿德索 [6] 吗?”他问道。我坦诚地说不知道。于是,豪尔赫接着说:“他是《评敌基督》一书的作者。在书中他预言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那本书是在千年盛世之前写成的。”威廉说道,“而书中预言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只是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不见,”瞎眼的老人说道,“敌基督所走的路是平缓而又曲折的。他会在我们没有预想到的时候来临,并不是因为传道者测算有误,而是因为我们没有识破他使用的手腕。”然后他把脸转向大厅,高声大喊,缮写室的拱顶也发出巨大的回响:“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别看着花斑兽皮、卷曲着尾巴的恶魔笑了!别浪费最后七天的时间了!”

[1] 拉丁语,光洁明亮。

[2] Al Khwarizmi(约780—约850),阿拉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3] 十三世纪中叶德国诗人瑞因马·冯·斯威特(Reinmar von Zweter)的作品。

[4] Ugo di San Vittore(1096—1141),新柏拉图派哲学家和神学家。

[5] Bernard de Clairvaux(1090—1153),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明谷隐修院创始人。

[6] Adso da Montier-en-Der(910或915—992),于九六八年出任法国蒙梯艾-盎-德尔修道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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