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次战斗纪实

人们穿着衣服

在砾石路上晃晃悠悠地

散步在这广阔天空下,

这天空从远处的山冈

伸向遥远的山冈。

将近十二点时几个人已经站起来,鞠躬,互相握手,说今晚过得真愉快,然后通过高大的门框走进前厅穿衣。女主人站在房间中央,灵巧地鞠着躬,她的裙子打起不自然的皱褶。

我坐在一张小桌旁——它有三条固紧的细腿——刚从第三只小玻璃杯中抿了一口甜药酒,并在饮酒的同时通观我的小小的糕点储备,这糕点是我自己挑选并堆放好的,因为这糕点的味道好极了。

这时我的新相识向我走来,他对我正在做的事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并用颤抖的声音说:“请原谅我来找您。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和我的姑娘单独坐在隔壁一个房间里。从十点半起,这还没多久嘛。请原谅我告诉您这件事。我们互相并不了解嘛。对不对,我们在楼梯上相遇并互相讲了几句客套话,现在我就已经在对您谈我的姑娘,可是您必须——我请求——原谅我,我按捺不住我心中的快乐,我没办法。并且由于我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可信赖的熟人——”

他这样说着话。可是我却忧伤地看着他——因为我嘴里的那块果料蛋糕味道不好,我冲着他那张漂亮红润的脸说:“您觉得我值得信赖,对此我感到高兴,但是您把这件事告诉我,这却让我感到悲伤。您自己就会——假如您不是这么糊涂的话——感觉到,向一个独自坐着喝酒的人讲述一个热恋中的姑娘的事,这很不合适。”

当我说完这些话时,他猛地坐下来,把身子向后一靠,垂下双臂。然后他撅起胳膊肘收拢双臂,用相当大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们单独在那儿的房间里——我和安妮——我吻了她——吻了她——吻了她的嘴,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几个先生站在近处并猜想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生动的谈话,他们打着呵欠朝我们走来。所以我站起来并大声说:“好吧,如果您愿意,那我就去,可是现在去登劳棱茨山,这是愚蠢的,因为天气还凉,那儿下了一点儿雪,道路就像溜冰场。可是如果您愿意去,那我就奉陪。”

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并张开他那嘴唇又厚又红润的嘴。可是随后当他看见已经近在咫尺的那几位先生时,他便笑了笑,站起来说道:“哦,是呀,凉爽的空气会使人感到舒服,我们的衣服在冒热气和烟雾,我也许也有点儿醉了,虽然我没多喝,对,我们先告辞,然后我们就去。”

于是我们走到女主人跟前,当他吻她的手时,她说:“真的,我感到高兴,您的脸今天显得格外快活,平时这张脸总是那么严肃和索然无味。”这些亲切的话语打动了他,他再次吻她的手,她微微一笑。

前厅里站着一个女用人,我们现在第一次看见她。她帮我们穿上外衣,然后拿起一盏小提灯,给我们照亮楼梯。是的,这姑娘长得美。她的脖子裸露着,只是在下颏下系着一条黑丝绒带,当她压低着提灯带领我们下楼的时候,她那穿着宽松衣服的身体优美地弯下。她的面颊绯红,因为她喝了酒,她的双唇半开半闭。

在下面楼梯旁边她把灯放到下面的一个台阶上,有点儿踉跄地朝我这位相识走去,拥抱他吻他,并搂着他不放。当我把一枚钱币放在她手里时,她才慢吞吞地松开胳膊,缓缓地打开小屋门,让我们走进黑暗的夜色中。

在空荡荡、光照均匀的街道上空,一轮明月悬挂在云层稀薄、因而更显辽阔的天空。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行走时两脚直打滑,所以人们不得不迈小步走路。

我们刚走到室外,我便精神振作起来。我兴高采烈地抬高双腿,轻松愉快地让关节发出喀嚓声,我对着小巷呼喊一个名字,仿佛一个朋友在巷子的拐角处溜走了似的,我一边跳跃一边高高地抛起帽子,然后虚张声势地把它接住。

但是我的相识却无动于衷地在我身旁走着。他低垂着头。他也不说话。

这使我感到惊奇,因为我原本以为,他周围不再有这一伙聚会的人,他会高兴得不得了的;我安静下来。我刚想表示鼓励他,一拍他的后背,羞耻感便袭上我心头,致使我笨拙地抽回我的手。由于我不需要这只手,我便将它插进我的上衣口袋。

于是我们就默默地行走。我注意倾听我们的脚步声并无法理解我竟不可能和我的这位相识保持步调一致。这使我有点儿激动。月色溶溶,人们能看得清楚。不时有人倚在窗口瞧我们。

当我们来到斐迪南街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相识哼唱起一首曲子来;哼得相当轻,但是我听见了。我觉得这是在侮辱我。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可是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好好地呆在那儿。我气恼地想起那好吃的甜糕点,因为他的缘故我把它们留在我的小桌上了。我也想起那甜药酒,心里快活了一点儿,可以说几乎高傲起来了。我双手叉腰,以为自己是在单独散步。我参加了社交聚会,解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没让他丢脸,现在在月光下散步。一种最自然不过的生活方式。白天上班,晚上社交聚会,夜里在小巷里散步,一点儿也不过分。

然而,我的相识尚还行走在我身后,他发现自己落在了后面时甚至还加快自己的步伐,仿佛这是某种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我却在考虑,我是否要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因为我毕竟没有做共同散步的义务嘛。我能够独自回家,谁也不可以阻挡我。在我的房间里我就可以点着桌上铁架子上的那盏立式台灯,我就可以坐在撕破的东方地毯上的那把扶手椅里。——当我这样盘算好了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四肢无力,一旦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又要走进自己的住所,又要在着了色的墙壁间和在地板上孤单地度过一些时刻,这地板在那面挂在后壁上的镶金边镜子里显得有些倾斜。这时我便总是感到这样四肢无力。我的双腿疲倦乏力,我已经拿定主意,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上床睡觉,可是这时我却在心中产生疑问,不知现在在离去时我该不该和我的相识打个招呼。可是我太胆小,不敢不打招呼就离去;又太虚弱,不能大声招呼他,所以我站住脚,把身子靠在一堵月光照耀着的房屋墙上并等候着。

我的相识迈着欢快的脚步走来,大概也有一些不安。他大大咧咧,眨了眨眼,把双臂沿水平方向伸出,猛地把他那颗戴着一顶硬邦邦的黑帽的脑袋向上朝我伸过来并且似乎想以此种种显示,他十分赏识我在这里为逗他乐而开的这种玩笑。

我无可奈何,小声说道:“今天晚上真开心。”我边说边尴尬地一笑。他回答:“是呀,您已经看见,女用人是怎样吻我的。”我没法说话,因为我的咽喉里充满眼泪,所以我就试图像是在吹一支邮车号角,好不致一直不出声。他先是捂住耳朵,随后他就友好而带着谢意地握我的右手。我的这只手一定让他感到冰冷冰冷的,因为他立刻就放开了它并说:“您的手很冷,女用人的嘴唇暖和多了,哦,是的。”我明理地点点头。但是就在我请求亲爱的上帝给予我坚定意志的时候,我却在说:“是呀,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去吧,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要上班;您想想,人们是可以在那里睡觉,但是这样做不合适。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去吧。”说罢,我伸手给他,仿佛事情彻底了结了。但是他微笑着接过我的话茬:“是呀,您说得对,一个这样的夜晚是决不可以在床上睡觉度过的。您想想吧,如果人们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人们会用被子扼杀多少个幸运的想法,人们会在热被窝里孕育出多少个不幸的梦。”他对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感到分外高兴,便在我的前胸上——更高处他够不着——使劲抓住我的上衣,并兴冲冲地摇晃我;然后他眯缝着眼睛,机密地说:“您知道吗,您是个怎么样的人,您滑稽可笑。”说着,他开始继续行走,我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因为我在琢磨他这句话。

起先我感到高兴,因为情况似乎表明,他猜想我身上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我身上虽然没有,但是由于他以为有所以就引起他对我的重视。这样一种情况使我感到高兴。我感到满意,我没有走回家去,我的相识变得对我很有价值,因为他在众人面前抬高我的身价,我根本不必先去获得这种身价!我满怀深情地看着他。我在想象中保护他抵御危险,尤其是抵御情敌和嫉妒的男人。他的生命变得比对我的还更宝贵。我觉得他的脸漂亮,我为他的桃花运感到骄傲,我分享他今晚从那两个姑娘那儿得到的亲吻。哦,这个晚上真快活!明天我的相识将与安妮小姐谈话;先是日常事务,这是自然啦,但是随后他突然就会说:“昨天夜晚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亲爱的安妮,这种人你肯定还从未见过。他看上去——我该怎样描写呢——就像一根摇摇晃晃的杆子,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脑壳有点儿笨拙地叉在这根杆子上。他的身上披挂许多块相当小的、刺眼的、淡黄色的布料,昨天这些布料把他的全身盖住,因为昨夜没一丝儿风,它们都平贴在身上。他腼腼腆腆在我身旁行走。你呀,我亲爱的安妮,你是个很会亲吻的人,我知道,你会笑一笑的,你会有点儿害怕,可是我,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我喜欢看到他。他也许是不幸的,所以他沉默不语,可是人们在他身旁感到一种幸运的、不停顿的焦虑不安。昨天我简直为自己的幸福而折腰,可是我几乎把你忘记了。我觉得满天星斗的天空的坚硬拱顶仿佛随着他的平坦胸脯的呼吸而升高。地平线显现,在火红的云层下展现出无限风光,它们使我们感到无比幸福。——我的天空,我多么爱你呀,安妮,我觉得你的亲吻比一种美好风光更可爱。我们不要再谈论他了,让我们相爱吧。”

当我们随后缓步登上码头时,我虽然羡慕我的相识得到的亲吻,但是我也欣喜地感受到他面对我时必定会感觉到的那种内心羞愧。

我这样想着。但是当时我的思想混乱,因为莫尔道河 [1] 和对岸的市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像闪烁的眼睛那样。

我们站在栏杆旁。我戴上我的手套,因为从水面上飘来凉气;然后我无端地叹了口气,一如人们夜晚在一条河前可能会做的那样,我想继续行走。但是我的相识盯着水面,根本就动也不动。然后他还更加走近栏杆,用胳膊肘把胳臂支撑在下面的铁栏杆上并用双手捧着额头。我觉得这种做法愚蠢。我感到冷并把我的上衣领子向上竖起。我的相识伸展四肢并把此时倚在张紧的双臂上的上身靠到栏杆上方。我羞愧地急忙说话,以便把呵欠压下去:“对不对,真是奇怪,恰恰只有夜晚才能使我们完全沉浸在回忆里。譬如现在我就回忆起这件事:有一天晚上我歪斜着身子坐在一条河岸边的一张长椅上。我把脑袋枕在平放在长椅木头靠背上的胳臂上,看见了对岸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听见了有人在河滨旅馆里拉的小提琴的柔和琴声。在两岸上行驶着有时缓缓蠕动着的带闪光烟雾的火车。”——我这样说着并极力试图在这些话的后面编造一些奇特的爱情故事;难免也会有一点儿暴行和永久不变的奸污。

但是我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相识便冷漠地、只对还在这里见到我感到惊讶地——我这样觉得——向我转过身来并说道:“您看,事情总是这样。当我今天下楼想在不得不参加社交聚会前还作一次晚间散步的时候,我感到奇怪,我的微红色的双手竟然在白色的硬袖口里蹭来蹭去,而且它们蹭得异乎寻常地开心。这时我预料会有奇遇。事情总是这样的。”这句话他已经是在边走边说了,只是顺便说说,作为一种小小的观察。

可是我却很受感动,我心里感到难受,我的瘦长的身材也许会让他感到不愉快,他在我身边也许显得太矮小。这种情况折磨着我,虽然这是在夜晚,我们几乎一个人也没碰上,它折磨得我好苦,致使我尽量弯下我的脊背,让我的双手在行走时触及我的膝盖。但是为了不让我的相识察觉我的意图,我完全只是逐渐地、小心翼翼地改变我的姿势并试图说些关于射手岛的树木和桥灯在河里的倒影的话来转移他对我的注意力。但是他突然一转身把脸转向我并宽容地说:“您为什么这样走路呀?您现在完全弯着腰躬着背,几乎跟我一样矮小了。”

由于他善意地说了这话,我就回答说:“也许是这样。可是这种姿势让我感到适意。我的身体相当虚弱,您知道吗,要挺直我的身体,我觉得这太困难了。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个头很高——”

他有点儿不相信地说:“这只不过是您一时心血来潮。从前您完全直着身子走路,我相信是这样的,在社交场合上您的举止也还过得去。您甚至还跳舞,对不对?不跳?但是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这一点您现在也还能做到。”

我坚持不渝地做着拒绝的手势回答说:“是呀,是呀,从前我直着身子走路。但是现在您低估我。我知道,什么是好的举止,所以我弯着腰走路。”

但是他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他被自己的幸福感弄糊涂了,不明白我的话的内在联系,只是说:“嗯,随您的便吧!”并抬头向磨坊塔上的钟望去,钟上已将近一点。

但是我却在心中暗想:“这个人多么冷酷!他对我的这番谦恭的话所采取的冷漠态度多么典型和清楚!他确实是幸福的,认为自己周围的一切全是自然的,这正是幸福的人的一贯做法。他们的幸福确立一种辉煌的关系。假如我现在跳进河里去了或者假如我在这拱门下的铺石路面上在他面前抽搐得心肺欲裂,那么我就会永远平平和和地适应他的幸福。是呀,假如他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幸福的人十分危险,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就会像一个拦路抢劫的杀人犯那样把我打死。这是肯定的,由于我胆小,我会害怕得连叫喊都不敢叫喊。——天哪!”我心惊胆战地往四下里看了看。在远处一家有长方形茶色窗玻璃的咖啡馆前一个警察在铺石路面上溜达。他的军刀有点儿妨碍他,他把它拿在手里,于是他行走起来就好看多了。当我隔着相当的距离也还听见他在轻轻欢呼的时候,我便确信,如果我的相识想打死我,他是不会来救我的。

但是现在我也知道,我必须做什么,因为恰恰是在面临可怕事件时我会当机立断。我必须溜走。这很容易。现在向左拐向卡尔桥时我能够向右奔进卡尔巷。它弯弯曲曲的,那里有昏暗的屋门和还开张营业的小酒店;我大可不必灰心丧气。

当我们从码头尽头的拱门下走出来时,我高举双臂奔进巷里;然而当我刚来到教堂的一道小门门口的时候,我跌倒了,因为那儿有一道台阶,我没有看见。砰的一声。最近的那盏街灯离得远,我躺在黑暗中。一个胖女人拿着一盏冒烟的小灯盏从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走出来,察看巷里发生了什么事。钢琴弹奏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完全打开了现在已半开的门。他煞有介事地往一个台阶上吐了一口痰,他一边搔这个女人的胸脯一边说,发生的事反正无关紧要。他们随即转过身去,门又被关上。

当我试图站起来时,我又跌倒。“有薄冰,”我说着并感到膝盖疼痛。但是我却感到高兴,小酒店里的人看不见我,所以我觉得最舒服的事莫过于在这里一直躺到天亮。

我的相识分明独自一直走到桥头了,他不曾觉察我的辞别,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才来到我这儿。我没看到他同情地向我弯下身来并用柔软的手抚摩我时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在我的颧骨上摸来摸去,然后把两个粗粗的手指放在我的低矮的额头上:“您摔伤了吧,是吗?有薄冰,得小心才行——您头痛吗?不痛?啊,膝盖,是这么回事。”他用一种歌唱的声调说话,仿佛他在讲一则故事,而且是一则非常令人愉快的、关于一个膝盖上一种很轻微的疼痛的故事。他也动了动他的胳臂,但是他不想把我扶起来。我把脑袋撑在我的右手上,胳膊肘搁在一块铺路石上,趁我还没忘记急忙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向右跑。可是我看见这座教堂的拱廊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哦,请原谅——有一只猫在奔跑。一只小猫,它有一身光亮的毛皮。所以我才发现了它。啊,不,不是这么回事,请原谅,但是得付出足够的辛劳才能在白天控制住自己。人们睡觉正是为了可以有精力付出这种辛劳,但是人们若不睡觉,那么我们就难免会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但是要是我们的陪伴者们对此大声地表示惊异,那就未免失礼了。”

我的相识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朝空无一人的桥,然后朝耶稣教堂,然后又抬头朝天空望去,天空是晴朗的。由于他刚才没听我说话,所以他忧心忡忡地说:“哟,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我亲爱的;您不舒服吧——您究竟为什么不站起来呀——这里可冷啦,您会着凉的,我们不是还要去登劳棱茨山嘛。”

“当然啦,”我说,“请原谅。”说罢我就独自站起来,但带着剧烈疼痛。我摇摇晃晃,不得不死死盯住卡尔四世的立式雕像,以便站稳脚跟。但是月光不灵敏,使卡尔四世也动了起来。我对此感到惊讶,由于害怕我若不采取平稳的姿势卡尔四世就要倒塌,我的双脚变得有力得多。后来我觉得我的努力无济于事,因为卡尔四世恰恰在我想起我被一个穿一件漂亮白衣的姑娘爱着的时候倒了下来。

我干着无益的事并耽误了许多事。涉及到这姑娘的这个想法多么出色!——那月亮真可爱,它也照我;我出于谦逊而想站到吊桥悬索支柱拱顶的下面去,这时我认识到,月亮照耀一切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我欢快地张开双臂,以便尽情地享受这月亮。——这时我想起了这首诗:

我穿街走巷

像个醉酒的行人

踏着沉重的脚步

我用胳臂随随便便地做着游泳动作,毫无痛苦毫不费劲地朝前游去,这时我的心情便轻松愉快了起来。我的脑袋舒适地沉浸在凉爽的空气中,白衣姑娘的爱情使我既悲伤又高兴,因为我觉得,仿佛我正游泳离开情人并且也离开她所在地区的昏暗的群山。——我记得,我曾一度憎恨过一个幸运的相识,此人现在也许尚还行走在我身旁;我感到高兴,我的记忆力真好,我连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住。因为这记忆力得承受许多东西。譬如我一下子就知道了所有这些众多星星的名字,虽然我从来没有学过它们。是呀,都是些奇怪的名字,难以记住,可是这些名字我全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把食指指向天空,大声地一一列举它们的名字。——但是我列举星星的名字列举不了多久,因为我必须继续游泳,如果我不想沉没的话。但是为了让人们以后无法对我说,人人都能在石子路面上空游泳,这不值一谈,我便一纵身越过栏杆并绕着我遇到的每一座圣徒雕像游泳。到了第五座雕像那儿,正当我在石子路面上方从容拍击的时候,我的相识抓住了我的手。这时我又站立在石子路面上并感到膝盖一阵疼痛。我已经忘记了星星的名字,关于那位可爱的姑娘我只知道,她穿一件白衣服,但是我根本就再也记不起来,我曾有过什么理由要相信那姑娘的爱情。我心中对我的记忆力升起一股猛烈的并且十分有根据的怒火和一种恐惧:我可能会失去这姑娘。所以我就使劲地、不停顿地反复叫喊“白衣服,白衣服”,以便至少通过这一个信号保住这姑娘。但是这无济于事。我的相识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我逼近过来,就在我开始听懂他的话的那一瞬间,一道微弱的白光优美地沿着桥栏杆蹦跳,掠过吊桥悬索支柱,跃进黑暗的巷子里。

“我一直喜欢,”我的相识指着圣女卢德米拉 [2] 的雕像说道,“左边这位天使的双手。它们无限柔滑细嫩,张开的手指在颤抖。但是从今天晚上起它们对我就无所谓了,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吻手——”说着他拥抱我,吻我的衣服并用他的脑袋碰我的身子。

我说:“是呀,是呀。我相信这个,我不怀疑。”我边说边在他一松开我的手时就用我的手指捏他的小腿肚。但是他没有感觉。于是我就自言自语地说:“你干吗和这个人一起走?你不喜欢他,你也不恨他,因为他的幸福就是一个姑娘,而且就连这姑娘是否穿一件白衣服也说不好。所以这个人对你无所谓——再说一遍——无所谓。不过正如事实已证明的,他也没有什么危害。所以你虽然可以继续同他一起去登劳棱茨山,因为你已经在美丽的夜晚上了路,但是你要让他说话,你自己可以按你自己的方式玩耍,这样——你小声说——你也就是最好地保护了你自己。”

1.骑马

我已经以不寻常的熟练技巧跳上我的相识的肩头,并用我的双拳捶他的后背从而使他轻快地小跑起来。但是当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跺脚,有时甚至站住的时候,我就好几次用我的靴子踢他的肚子,催他快跑。这一着成功了,我们不断快速前进进入一个地域广大的、但还没建设好的地区的内部,这时天色已晚。

我骑行在一条公路上,这条公路多石并陡峭,但是这正合我意,我让它变得更多石、更陡峭。我的相识一被绊个踉跄,我就一把揪住他的鬃把他提拉起来;他一唉声叹气,我就用拳击他的脑袋。这时我觉得,在这种好心情中的这种晚间骑行对我的身体健康很有益处;为了使他更加狂暴,我让一阵强劲的逆风猛烈地向我们吹来。现在我竟然在我相识的宽阔肩膀上夸张地做跳跃骑行动作,我一边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一边使劲后仰我的脑袋并观看形形色色的云彩,它们比我更虚弱地慢吞吞随风飘走。我欢笑并振奋得发抖。我的上衣敞开并给我以力量。这时我使劲压紧我的双手并装作仿佛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使他窒息。但是对天空,对那些渐渐地被长在路边的树的弯枝遮住的天空,我却做着激烈的骑行动作,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总是听谈情说爱的废话。这个饶舌的热恋中的人,他为什么到我这儿来。他们全都幸福,如果别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就变得分外幸福。他们以为会有一个幸福的夜晚,所以他们也就已经在为未来的生活感到高兴。”

这时我的相识摔倒,当我检查他时,我发现他的膝盖受了重伤。由于他对我不能再有什么用处,我便让他呆在石子路面上并吹口哨从空中召唤下几只兀鹰,它们顺从地、神情严肃地落到他身上,看守着他。

2.散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行走。但是因为我作为步行者害怕山路难以行走,所以我让道路变得越来越平坦并在远处终于下降至一个山谷。

石头按我的意愿消失,风停下来并消失在暮色中。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行进,由于我走下坡路,所以我抬起了头,挺直身体,把双臂交叉在脑后。由于我喜欢松林,所以我在松林中穿行,并且由于我喜欢默默观看布满星星的天空,所以在辽阔的天空星星们为我缓慢、从容地升起,一如它们往常的那样。我只看见一些拉长的云,它们被一阵只在它们那个高度上刮着的风从空中卷走。

我的路对面相当远的地方,大概通过一条河与我隔开着,我让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它的顶峰长满灌木丛与天相接。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小枝条和最高的桠杈的晃动。这种景象,不管它多么寻常,都让我感到高兴不已,致使我作为一只小鸟儿在这遥远的蓬乱灌木的枝条上晃晃悠悠地忘记让月亮升起,那月亮已经位于山背后,很可能正在为这延误而发怒呢。

但是现在月亮升起前的那道凉光在山上蔓延,月亮突然自己从一处躁动不安的灌木丛后面升起。然而这期间我一直在朝另一个方向观看,当我现在朝正前方看去并一下子看见它,看见它已经几乎在用它的满圆发出光亮,这时我神色黯然地站住,因为我这条下坡路似乎恰恰通向这个吓人的月亮。

可是过一会儿我便习惯了它并审慎地观看,它多么艰难地上升,直至我和它相向走了一大段路后我才终于感到一种适意的睡意,我以为这睡意因白天的劳累而向我袭来,而这劳累我当然再也想不起来了。我闭着眼睛走了一会儿,我一个劲儿大声而有节奏地拍打双手以使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随后我脚下的路眼看要离我而去,一切像我一样疲惫不堪地开始消失,这时我便急忙使劲爬上路右边的斜坡,以便及时进入那片高大而杂乱的松树林,这一宵我想在那里睡。这急速行动是必要的。群星已经变暗,月亮有气无力地在天空沉没,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沉没。山已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使人惊恐地终止在我已经向斜坡转过身去的那个地方,而我则听到倒下的树干的轰隆声从树林内部渐渐逼近过来。这时我原本可以立刻躺倒在苔藓上睡觉,但是由于我害怕蚂蚁,所以我就用双腿缠住树干爬上一棵没有风也在摇摇晃晃的树,躺在一根桠杈上,将脑袋贴住树干并匆忙入睡,这时我突然感到一只翘尾巴的小松鼠蹲在桠杈的颤悠悠的末端并摇晃着。

这条河宽阔,喧闹而微小的波浪受到阳光照射。河对岸也是草地,它们然后就渐渐变为灌木丛,人们远远地看到灌木丛后是光亮的果树林阴道,它们通向绿色的山丘。

我为这景象感到高兴地躺下,一面捂住耳朵不听可怕的哭声一面在想,在这里我可以心满意足了。“因为这里人烟稀少、风景秀丽。在这里生活,无需许多勇气。在这里人们将不得不也像在别处那样费心尽力,但是人们将不必与此同时做出优美的举止。将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里只有山和一条大河,而且我还足够聪明,能够认为它们是无生命的。是的,如果我晚上独自踉踉跄跄地走在这向上攀升的青草路上,我将不会比这山更孤独,这是我会感觉到的。但是我相信,这种感觉也还是会消失的。”

我就这样游戏我未来的生活并顽固地试图忘却。我眯起眼睛望着那个呈现一种异常幸福色彩的天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天空了,我受到感动并回忆起我也曾以为见到这样的天空的那些日子。我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张开双臂并让它们掉进草丛里。

我听见远处有人在低声啜泣。起风了,大量我从前不曾见过的干枯树叶沙沙地飞扬起来。未成熟的水果飞速地从果树上砸到地上。在一座山的后面升起难看的云朵。河浪啪啪作响,让风刮得后退。

我迅速站起来。我心疼,因为现在似乎不可能摆脱我的痛苦。我正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并回复到我从前的生活方式中去,这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咄咄怪事,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教养的人居然还以这样艰难的方式被运送过河。没有别的解释,只能说,这是一种旧的习俗。”我摇摇头,因为我感到奇怪。

3.胖子

a.向风景致词

从对岸的灌木丛里赫然走出四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们在肩上扛着一副木制担架。在这副担架上坐着一个取东方人姿势、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男人。虽然他在未开出的路上被人抬着穿过灌木丛,但是他却不推开有刺的树枝,而是坦然地用自己那纹丝不动的身体捅开它们。他那一身起皱的胖肉摊开得十分经心,致使它们虽然盖住了整个担架并且还在两边紧挨着一块浅黄色毯子的边上垂挂下去,但却并不妨碍他。他那颗没有头发的脑袋小且闪着黄色的光。他的脸上现出一个正在思考并且不着意加以掩饰的人的天真表情。有时他闭上眼睛;他又睁开它们时,他的下巴便扭歪。

“这风景妨碍我思考,”他小声说,“它让我的思考摇晃,像水流湍急时的链式吊桥。风景是美丽的,所以应该好好加以观赏。”

“我闭上我的眼睛并说:你河边的青山,你有滚动的岩石抵御这河水,你是美丽的。”

“但是青山不满意,它要我对它睁开眼睛。”

“但是如果我闭着眼睛说:山,我不爱你,因为你使我想起了云,想起了晚霞,想起了上升的天空,这都是些几乎会使我哭泣的事物,因为人们永远够不着它们,如果人们让人用一顶小轿子抬着的话。但是诡计多端的山,在你向我展示这情景的时候,你却给我遮住了使我开心的远处景色,因为这美丽远景展示我能到达的地方。所以我不爱你,河边的山,不,我不爱你。”

“但是如果我不睁开眼睛说话,那么它就会像毫不在意我从前的话那样,也毫不在意这一席话。它一向都不满意。”

“我们大可不必只是为了维护它使它对我们保持友好态度,它,它对我们的脑浆有一种乖张的偏爱。它就会把它那锯齿状的阴影投在我身上,它就会默默地把光秃秃的绝壁推到我的面前,我的轿夫就会给路边小石头绊得跌倒。”

“但是不仅山是这么爱虚荣,这么纠缠不休,这么爱报复,一切别的事物也是这样。所以我得睁圆眼睛——啊,我的眼睛好痛——反复地说:

‘是呀,山,你美丽,你那西山坡上的树林让我高兴。——还有你,花儿,对你我也满意,你那粉红色让我心灵愉快。——你呀,青草,你在草地上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使人精神清爽。你呀,奇特的灌木丛,你出其不意地扎人,使我们的思绪跳跃。——但是河呀,我对你多么喜欢,我要让人抬着我涉过你那柔顺的水。’”

当他恭顺地挪动几下身体把这篇颂词大声喊过十遍之后,他耷拉下脑袋,闭着眼睛说:

“但是现在——我请求你们——山、花、草、灌木丛和河,给我一点空间吧,好让我能呼吸。”

这时隐没在云雾后面的四周的群山中出现一阵急促的移动。林阴道虽然固定不变并维护着路面的宽度,但是它们过早地变得模糊起来:天空中太阳前有一片边缘微微透亮的湿云,大地在它的阴影下深深下沉,一切事物都失去其美丽的轮廓。

轿夫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我所在的河岸,但是我却看不清他们那张黑暗的四方脸上的任何东西。我只看见他们如何把脑袋歪向一边以及他们如何伛偻着身子,因为这负荷重得出奇。我为他们担心,因为我看得出来,他们累了。所以我紧张地看着他们走进河岸的草丛中,然后迈着尚还均匀的步伐穿过潮湿的沙地,最后他们终于陷入泥泞的芦苇之中,只见后面的两个轿夫更深地弯下腰,以便使轿子保持水平位置。我捏紧双手。现在他们每走一步都不得不高抬双脚,致使他们的身体在这多变的下午的冷风中因流汗而闪闪发光。

胖子安静地坐着,两手放在大腿上;长长的芦苇尖头在前面轿夫身后弹起来时,总是触及他。

越走近河边,轿夫的动作就变得越不规律。有时轿子摇晃不定,就像在波涛上。芦苇丛里的小水洼得跃过或绕过,因为这些水洼也许很深。

有一回野鸭鸣叫着飞起,直插雨云。这时我看见胖子的脸抽动了一下;这张脸很不安。我站起来,急忙笨拙地跳跃几下越过把我和河水隔开的那个多石斜坡。我没注意到这样做有危险,而是一心只想在胖子的仆人们抬不了他的时候去帮助他。我奔跑得很不审慎,致使我到达下面河边时收不住脚,竟不由自主地冲进河中,溅得水花四起,直到水深没膝时才站住。

可是那边仆人们扭曲着肢体已经把轿子抬进水里,他们一面用一只手划水使自己保持在不平静的水面之上,一面用四条毛茸茸的胳臂把轿子高高举起,致使人们看见那异常发达的肌肉。

河水先是拍击下颏,然后没向嘴巴,轿夫们的头向后仰,抬杠落到了肩膀上。河水已经在他们的鼻梁周围荡漾,可是他们还一直不辞辛劳地抬着,虽然他们几乎还没到河中心。这时一个低矮的浪头向前面轿夫的头顶砸下,于是那四条汉子便一声不吭地淹没在水里,他们用他们那野性的手拽住轿子和自己一起下沉。汹涌的河水将一切吞没。

这时夕阳的平淡光芒从大块云彩的边缘散射出来并使地平线上的小丘和群山蒙上美好色彩,而河水和云下的地带则笼罩在模糊的光线中。

胖子慢慢随水流方向转动,被顺流载下,像一尊浅木神像,这座神像已成为多余之物,所以已被人扔进河里。他乘着雨云的倒影驶去。稍带长形的云拉动他,小块的弯腰的云推动他,以致产生重大的动荡,我尚还能够从河水在我膝头以及在河岸石的拍击上觉察到这种动荡。

我迅速地再次爬上斜坡,以便能够陪伴胖子上路,因为我确实喜欢他。也许我能了解到有关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的危险性的一些情况。所以我行走在一片狭长的沙土地带上,我不得不首先适应其狭窄,双手插在口袋里,脸呈直角转向河的方向,致使下巴几乎贴在肩上。

岸边石头上蹲着一些温柔的燕子。

胖子说:“岸边亲爱的先生,您别试图救我啦。这是水和风的报复;现在我全完了。是的,这是报复,因为我们曾多次进攻过这些东西,我和我的祈祷者朋友,在我们的刀口丁当作响的时候,在铜钹、精美长号和闪亮的铜鼓发出光芒的时候。”

一只小海鸥展翅飞翔穿过胖子的肚子,其速度却并没因此而减慢。

胖子继续讲述:

b.已开始了的与祈祷者的谈话

有一段时期,我日复一日地走进一座教堂,因为一个我已经爱上了的姑娘晚上在那里跪着祈祷半个小时;这时我就能从容不迫地观看她。

当有一回这姑娘没来、我不情愿地看着那些祈祷的人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整个瘦削的身躯已扑倒在地上。他时不时地使出浑身的力量抓住自己的头颅并叹息着将它猛击自己搁在石头上的手掌。

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妪,她们间或向一侧转动其裹着头巾的小脑袋,以便向那个祈祷者望去。这种注意似乎使他感到高兴,因为每次发作他那虔诚举动之前他都用眼睛扫视四周,看看在一旁观看的人是否很多。

我觉得这种做法不恰当,便决定等他从教堂里出来时叫住他,问问他,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祈祷。是呀,我感到恼火,因为我的姑娘没来。

但是一个小时后他才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划了一个十字,一步一停地走向圣水盆。我站立在圣水盆与门之间的道上并知道,我是不会没得到解释就放他过去的。我扭歪我的嘴,每逢我决意要讲话时,我便总是做出这样的准备动作。我一面伸出右腿并把身体重心放在它上面,一面漫不经心地将左腿支在脚尖上;这也给我以坚定意志。

可能是,这个人在往自己脸上洒圣水时就已经在偷眼看我,也许他也已经在从前就忧虑重重地注意到了我,因为现在他出其不意地奔到门口并冲了出去。玻璃门砰地关上。当我随后立刻走出门去时,我再也没看见他,因为那里有几条狭窄的小巷,交通繁杂。

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没来,但是我的姑娘却来了。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肩上有透孔的花边——花边里面是半月形衬衣边缘——一个剪裁得漂亮的丝绸领子从花边下端垂下。姑娘一来,我就忘记了那个年轻男子,即使在他后来又定时到来并按他的习惯祈祷的时候,我也不理睬他了。但是他总是急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别转着脸。也许这是因为:我总是只能想象他在运动之中,致使即便他站着我也觉得好像他在悄悄地行走。

有一回我回家晚了。尽管如此,我仍然去教堂。我没再在那里找到那姑娘,我就想回家。这时这个年轻人又躺在那里。这件往事现在在我脑海中浮起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向门廊,给坐在那里的盲人乞丐一个钱币并躲到他身旁开着的那扇门的后面。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之久并且也许在脸上露出一副狡猾的神情。我在那里感到舒服并决定要常来。但是在第二个小时我便觉得,为了这位祈祷者的缘故而坐在这里,这真是荒唐可笑。然而我仍在第三个小时怒气冲冲地让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而这时最后一批人则正大声喘着气从教堂的黑暗中走出去。

这时他也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行走,他的脚在踩下前先轻轻碰触地面。

我站起来,向前跨出一大步并一把抓住这个年轻人的衣领,我一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推下台阶推到灯光明亮的广场上。

当我们到达下面时,他用一种迟迟疑疑的声音说:“晚上好,亲爱的亲爱的先生,您别对我,对您的极其忠诚的仆人发火。”

“是的,”我说,“我的先生,我要问您一些事,上一次我让您逃脱了,今天您休想逃脱。”

“您是富有同情心的,我的先生,您会让我回家。我是值得同情的,这是真实情况。”

“不,”我对着从一旁行驶过去的电车的嘈杂声叫喊,“我不让您走。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事情。您是我的一个意外捕获物。我庆贺我自己。”

这时他说:“啊,天哪,您有一颗活泼的心和一颗木头疙瘩脑袋。您把我叫做意外捕获物,您一定很高兴呀!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不幸,一种在一个细小的尖端上摇摆不定的不幸,人们一触动这个不幸,这不幸就落在发问者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啊,”我边说边握紧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我就要开始在这儿巷子里叫喊。所有现在从店铺里出来的女售货员以及所有高兴地期盼着她们的情人将聚拢在一起,因为他们就会以为,一匹拉出租马车的马跌倒了或者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到那时候我就让那些人看您。”

说罢,他哭泣着交替亲吻我的两只手。“我将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您,但是对不起,我们不如到那边的小巷子里去。”我点点头,我们走过去。

但是他不满足于只有互相远离的黄色街灯的小巷的黑暗,而是带领我走进一所老房子的低矮门廊,走到一盏悬挂在木头楼梯前滴着油的小灯盏下面。

他在那里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块手帕,边将它铺在一个台阶上边说:“您还是坐下来吧,亲爱的先生,这样您问起话来就方便了,我站着,这样我回答起来比较方便。但是您别纠缠我。”

于是我就坐下,我用细长的眼睛向他仰望着说:“您是一个古怪的精神病院住院者,您就是这样的人!您在教堂里像什么样子!这有多么可笑,令旁观者感到多么难堪!人们不得不注视您,人们怎么还能凝神祈祷。”

他把身体紧贴在墙上,他只在空中自由活动脑袋。“您别生气——您干吗要对与您不相干的事生气呀。我举止笨拙时,我就生气;但是如果只是别人态度不好,那我就感到高兴。所以如果我说我祈祷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注视我,您也就别生气了吧。”

“您这是什么话,”我用对于这低矮的门廊来说响亮得多的声音嚷嚷,但是随后我害怕讲不出话来就减弱了语调,“真的,您这是什么话。是呀,我已经预感到了,自从我第一次看见您,我就已经预感到,您处于什么状态之中。我有经验,我说这是一种陆地上的晕船病,我这话不是说着玩的。这种晕船病的实质就是:您把事物的真正的名字忘记了,匆忙间便硬是用一些偶然想起的名字取代它们。一味图快,一味图快!但是您刚离开那些事物,您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字。田野里的那棵白杨树,您把它叫做‘巴别塔 [3] ’,因为您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这是一棵白杨树,那棵白杨树又在无名姓地摇晃,您就不得不把它叫做‘醉酒的挪亚’。”

我有点儿感到震惊,他竟说:“我感到高兴,我没有理解您所说的话。”

我气愤地迅速说:“既然您对此感到高兴,这就说明您已经听懂了我的话。”

“我确实已经表明了这一层意思,亲爱的先生,但是您也讲得奇奇怪怪的。”

我把我的双手放在上面的一个台阶上,向后一靠并保持着这种几乎无懈可击的姿势,这种摔跤手的最后搏击的姿势,说:“您有一种有趣的自救方式,这就是您假设别人有您的这种状态。”

接着他就胆子大了起来。他互握双手,以使他的身体得到一种协调,他有些抵触地说:“不,我对所有的人,譬如对您也不做这种事,因为我不能这样做。但是假如我能这样做的话,那我是会感到高兴的,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再需要教堂里那些人的注意力了。您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它?”

这个问题使我显得笨手笨脚的。可以肯定,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也不想知道。我本来也不想到这里来的,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是这个人强迫我听他说话。所以现在我只需摇摇我的头向他表明我不知道,可是我摇动不了我的头。

我对面的这个人微微一笑。然后他屈膝弯下腰来并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怪相,说:“从来就不曾有过我通过我自己而对我的生活具有坚定信念的时候。因为我只用如此站不住脚的观念理解我周围的事物,以致我总是以为,这些事物曾一度存在过,但是现在它们正在沉没。我总是,亲爱的先生,我总是有一种十分折磨人的乐趣,我要看到事物在其向我显示之前的本来面目。这时它们大概是美丽和平静的。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常常听见人家以这种方式谈论它们。”

由于我沉默不语并且只是通过我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显示我多么感到不快,他就问:“您不相信人们这样说话?”

我以为我必须点头称是,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真的,您不相信?啊,您听着;当我小时候有一次在短时间午睡后睁开眼睛时,我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便听见我母亲用自然的声音从阳台向下面问:‘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天气真热。’一个妇女在花园里回答:‘我在外面吃点心。’她们说话不假思索,说得不怎么清楚,仿佛这是在每个人意料之中的。”

我以为我被提问了。所以我用手伸进后面的裤兜并做出我在那里寻找什么的样子。但是我什么也不寻找,而只想改变我的神态,以显示我在参与谈话。这时我说,这件事很奇怪,我不理解这件事。我也补充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它一定是为了达到某个我恰恰认不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的。然后我就闭上眼睛,因为我的眼睛痛。

“哦,这是件好事:您同意我的意见;这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您为了向我说这话而把我拦住了。

“对不对呀,我干吗要感到羞愧——或者说我们干吗要感到羞愧——因为我没挺直身子步履稳重地走路,因为我没用手杖敲击石子路面,没有轻轻触动大声从一旁走过的人的衣服。我不是更有理由可以倔强不屈地抱怨:我作为有着方肩膀的影子沿着房屋蹦跳,有时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板里。

“我正在度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为什么一切建造得如此糟糕,以致有时高楼倒塌,人们居然找不到一个外在的原因。于是我就爬过瓦砾堆,问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已经是第五幢。——您想想吧。’没有人能回答我。

“常常有人倒毙在巷子里。于是所有的商人就打开他们那挂着商品的店门,快步走过来,把死者抬进一所房屋,然后就在嘴角和眼角漾着笑意走出来并说:‘您好——天空灰蒙蒙的——我卖许多块头巾——是呀,战争。’我蹦跳进屋,在我多次胆怯地举起屈指的手之后,我终于敲房主的小窗户。‘对不起,’我客客气气地说,‘一个死人被抬到您那儿了。您让我看看这死人吧,求求您啦。’当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似的摇头的时候,我便用坚定的口吻说:‘对不起。我是秘密警察。您立刻让我看死者。’‘一个死人吗,’现在他问,几乎生气了。‘不,我们这里没有死人。我们是守规矩的本份人。’我打过招呼,走了。

“但是后来当我要横越一个大广场时,我忘记了一切。这一行动的困难使我感到困惑,我常常在心中暗想:‘如果人们由于十足的好大喜功建造这么大的广场,为什么人们不也建一道可以穿越广场的石头栏杆。今天刮西南风。广场上气流很急。市政厅塔楼尖顶在转小圈。为什么拥挤的人群安静不下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所有的窗玻璃都在喧嚷,路灯柱像竹子那样弯曲。柱子上圣母马利亚的外套缠绕,强劲的风扯撕着它。难道谁也没有看见吗?本应在石子路面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在飘荡。风势稍一减弱,他们便站住,互相说几句话并鞠躬问候。但是如果风势又紧,他们就抗不住这风,大家就同时抬起各自的脚。虽然他们必须牢牢抓住自己的帽子,但是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仿佛气候温和着呢。只有我在担惊受怕。”

受到这般虐待的我说:“您从前讲述的关于您母亲和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奇特的。我不仅听过并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我甚至还参与过某些这样的事。这件事是很自然的嘛。您以为,要是我在阳台那儿,我会没有说这同样的话,会没有在花园里作出同样的回答?一件十分平淡无奇的事!”

我说完这话时,他似乎很幸福。他说,我穿得很好看,他很喜欢我的领带。说是我的皮肤多细腻呀。说是当人们收回坦白承认过的话时,它们就变得最清楚。

c.祈祷者的故事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为我变得胆怯起来了,我把头转向一侧给他让出位子。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察到,他也显出某种尴尬神色坐在这儿,总是试图跟我保持一小段距离,并费力地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昨天晚上我参加一个聚会。我在煤气灯光下向一位小姐鞠躬并说:“我真高兴我们已经临近冬天”——正当我鞠着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气恼地发现,我的右胯骨已经脱臼。膝盖骨也已有些松动。

由于我总是力求说话不丢三落四,所以我就坐下并说:“因为冬季不费力得多;人们可以举止轻快一些,人们说话时用不着这么吃力。对不对,亲爱的小姐?但愿我在这件事上说得对。”这时我的右腿给我惹来许多麻烦。因为起初它似乎完全散了架,经过挤压和巧妙地挪移我才渐渐使它大体恢复正常。

这时我听见那位出于同情也已坐下的姑娘小声说:“不,您根本就并不使我感动,因为——”

“请您等一下,”我满意和充满期望地说,“亲爱的小姐,您哪怕只花费五分钟和我说话也是不应该的。您边吃边谈吧,我求您啦。”

说罢,我伸出我的胳臂,从一个青铜小天使举起的盘子里拿出一大串沉甸甸的葡萄,拿着它在空中停留一会儿,随后便将它放在一个蓝边小碟里,我也许不无优雅地把这个碟子递给了这个姑娘。

“您根本不使我感动,”她说,“您所说的话,全都索然无味、不可理解,所以还不是实情。因为我以为,我的先生——为什么您总是叫我亲爱的小姐——我以为,您之所以不关注实情,仅仅是因为实情太费劲。”

天啊,这下我的乐子可大啦!“是的,小姐,小姐,”所以我几乎嚷嚷,“您说得很对!亲爱的小姐,您要明白这个道理,这样不期然而然地受到别人的理解,这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实情对您来说太费劲了,我的先生,因为瞧您这副模样!您从头到脚都是用薄纸,用黄色的薄纸剪出来的,很像剪影,您一走路,人们就一定会听见您沙沙作响。所以对您的姿势或意见发火是不公正的,因为您必须随着房间里正好有的穿堂风弯腰曲背。”

“这个我不懂。这房间里闲站着几个人。他们用胳臂抱住椅子靠背或者他们靠在钢琴上或者他们迟迟疑疑地将一只玻璃杯举到嘴边或者他们胆怯地走进隔壁房间,他们在黑暗中碰到一只箱子弄伤了自己的右肩之后,他们便在已打开的窗户旁喘着气想:那儿是维纳斯,金星。可是我跟这伙人在一起。如果这有什么关联的话,那么我不懂这关联。但是我连这是否有什么关联都不知道。您瞧,亲爱的小姐,在所有这些按照其不明确性而态度如此狐疑不决,甚至滑稽可笑的人当中,似乎只有我配听到关于我的完全明确的说法。为了使这些话也还悦耳动听,您就用嘲笑的口吻说这话,致使显然还留有某种余地,就像透过一所内部已烧毁的房屋的重要墙壁所看到的那样。现在视线几乎不受什么阻挡。人们在白天透过大窗户洞看见天空的云彩并在夜晚看见星星。但是云彩也还常常从苍白的星星身边溜走,星星们构成不自然的图景。——您看好不好,我为感谢您而向您透露,有朝一日所有想活命的人都会具有像我这样的外貌;用黄色薄纸剪成,像剪影一样——如您看到的那样——他们一走起路来,就会听见他们沙沙作响。他们将不会跟现在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将具有这样的外貌。甚至您,亲爱的——”

这时我发现这姑娘不再坐在我身旁。她一定说完她的最后几句话后就走了,因为她现在站在离我远远的一扇窗户的窗口,被三个年轻人包围着,他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边笑边说着话。

我随即高兴地喝一杯酒,向那位钢琴演奏者走去,他孤身一人正在弹奏一首忧伤的乐曲。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耳朵俯下身去,为了不致使他受到惊吓;我和着乐曲的曲调小声说:

“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

由于他没理睬我,我就尴尬地站立一会儿,但是随后便压下我的羞怯从一个客人走向另一个客人并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要弹钢琴。是的。”

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不会弹钢琴,但是都为他们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而友好地笑了。但是我很大声地对钢琴演奏者说:“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这时,他们才完全神情专注起来。

钢琴演奏者虽然停止演奏,但是他不离开他那张褐色长凳并且似乎也没听懂我的话。他叹了口气并用他的长手指遮住自己的脸。

我已经起了一点儿同情心并想鼓励他重新演奏,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想法,”他们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说,仿佛我想干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似的。

那姑娘也走过来,轻蔑地看着我并说:“夫人,请您就让他演奏吧。他也许是想给大家助助兴吧。这值得称道。求您啦,夫人。”

大家欢声大笑,因为他们显然和我一样认为这话带着讽刺意味。只有钢琴演奏者一言不发。他低垂着头,用他左手的食指抚摩木头凳子,就好像他在沙子上画画。我的手在颤抖,我把我的双手伸进裤兜,以掩饰这颤抖。我也不再能够清楚地说话,因为我一脸的哭相。所以我不得不这样来选择词句:让听的人听了觉得以为我要哭的想法是可笑的。

“夫人,”我说,“现在我必须演奏,因为——”由于我已经把这理由给忘了,我便突然向钢琴坐过去。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钢琴演奏者站起来并体贴入微地从凳子上方跨越而过,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请您熄灭这灯,我只能在黑暗中演奏。”我坐直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住凳子,把我远离钢琴向餐桌抬去,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歌并微微摇晃着我。

大家都露出赞许的神色,那位小姐说道:“您瞧,夫人,他弹得棒极了。我早就知道了。您居然这么担惊受怕的。”

我明白了并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人们给我倒柠檬汽水,一位涂了口红的小姐拿住杯子让我喝。女主人递给我放在一只银盘里的蛋白甜饼,一位身穿一身白衣的姑娘把这甜饼塞进我的嘴里。一位体态丰满、金发浓密的小姐把一串葡萄举在我的头顶上方,我只需一张口就能咬着,而她则盯住了我的畏怯的眼睛。

由于大家待我都这么好,所以我自然对此感到奇怪:当我又想去弹钢琴时,他们竟一致拦住我。

“现在够啦,”男主人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未曾注意到他。他走出去并立刻又拿着一顶大礼帽和一件紫铜色有花样的外套走回来。“这是您的东西。”

这虽然不是我的东西,但是我不想麻烦他再去查看一下。男主人亲自给我穿上外套,这外套很合身,它紧贴在我瘦削的身子上。一位面目慈祥的女士渐渐地弯下身子从上到下地给我扣好外套的纽扣。

“好吧,再会了,”女主人说,“欢迎您再来。您总是受欢迎的,这一点您知道。”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鞠躬,仿佛这十分必要似的。我也试图鞠躬,但是我的外衣紧贴在身上。于是我就拿起帽子,过分笨手笨脚地走出门去。

当我小步走出屋门时,我突然看到天空中的月亮、星星、大穹顶和环形广场上的市政厅、马利亚圆柱和教堂 [4] 。

我从容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外衣的纽扣,暖和一下身子;然后我举起双手让夜间的嗡嗡声沉寂下来并开始考虑: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装出一副真实的样子。你们想使我相信,我是不真实的,可笑地站在这绿色的石子路上。但是你的天空,你是真实的,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你环形广场则从来也没有真实过。”

“这是真的,你们还一直比我优越,但是仅仅是在我不打搅你们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是这也许是我的疏忽:我称你这个被取名为月亮的为月亮。当我把你称做‘被忘却的色彩奇特的纸灯笼’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再这样傲慢?当我把你叫做‘马利亚圆柱’的时候,你为何几乎退缩回去?当我把你称做‘投下黄光的月亮’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你那咄咄逼人的态度。”

“人们思考你们,这对你们没有好处,这似乎是真实的;你们的勇气和健康在消减。”

“天哪,思考者向醉酒者学习,这一堂十分有助于健康!”

“为什么一切都沉寂下来了。我相信,现在不刮风了。这些常常像在一轮子上滚过广场的小房子已经完全夯实——寂静——寂静——人们根本看不见那条平时将它们与地面分开的黑色细线。”

我跑动了起来。我未受阻碍地绕着大广场奔跑了三圈,由于我没有遇见醉酒的人,就没减速、没感到费劲地向卡尔巷跑去。我旁边墙上的影子常常比我本人要小,它也随我一起奔跑,像在墙和路基之间的一条坡路上。

当我从消防队的那幢房子旁边走过时,我听到从小环形路传来喧闹声;当我在那儿拐弯时,我看见一个醉酒的人站在井栏杆的旁边,他平伸着双臂,用穿着木拖鞋的脚跺着地面。

我先站住脚,让呼吸变得平稳起来,然后就向他走去,摘下礼帽,自我介绍道:

“晚上好,高贵的先生,我二十三岁,但是我还没有名字。可是您一定带着令人惊异的、甚至可歌唱的名字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法国荒淫宫廷的极不自然的气味围着您。”

“您一定已经用您那染了色的眼睛看见了那些高贵的女士,她们已经站在又高又亮的平台上,嘲弄地转过纤细的腰身,而她们的也在阶梯上摆开的涂色拖裙的末端则尚还在花园沙地的上方。——对不对,身穿灰色的、剪裁粗糙的燕尾服和白裤子的仆人们爬到分布在各处的长杆上,他们用双腿绕住杆子,但是常常将上身后仰和弯向一侧,他们必须用粗绳子把巨大的灰色亚麻布从地上拉起并将其绷紧在空中,因为贵妇人希望有一个有雾的早晨。”

他打了个嗝儿,我几乎大吃一惊地说:“真的,这是真的吗,您,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动荡多事的巴黎,啊,来自这种热情奔放的冰雹天气?”

当他又打嗝时,我不知所措地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一种莫大荣幸。”

我迅速用指头扣上我的外衣的钮扣,然后我热情而羞怯地说:

“我知道,您认为我不配得到回答,但是如果我今天不问您,那么我就得过一种哭红眼的生活。”

“请问您,如此修饰打扮的先生,人们给我讲述的是真的吗?在巴黎有只靠衣服撑门面的人吗,那里有只有华丽大门的房屋吗?在夏日里城市上空的天空淡蓝色,只是通过贴紧的白色小云彩,这些全都具有心的形状的小云彩才显得美丽,这是真的吗?那里是不是有一座参观者很多的珍奇物品陈列馆,陈列馆里只有树,树上挂着写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恋人的名字的小牌牌?”

“然后还有这则消息!这则显然骗人的消息!”

“对不对呀,巴黎的这些街道突然分岔了;它们不安宁,对不对?并非总是一切全都对头,怎么会是这样呢!一旦发生一起不幸事故,人们聚集在一起,从旁边的小街走过来,迈着大城市的步伐,这步伐只稍稍触及石子路面;大家虽然怀着好奇心,但也怀着对失望的恐惧心;他们急促呼吸并向前伸出他们的小脑袋。但是如果他们互相碰着了,那么他们就深深鞠躬并请求原谅:‘我很抱歉——这不是故意的——太拥挤了,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刚才举动很笨拙——这一点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杰罗姆·法鲁士,我是在卡柏丹大街上做香料生意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午饭——我的妻子也会非常高兴的。’他们就这样谈着,这时小巷昏昏沉沉的,烟囱的烟尘落在各房屋之间。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在一个高雅区的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上停着两辆马车。仆人们认真地打开车门。八条高贵的西伯利亚狼狗蹦跳下去,吠叫着连蹦带跳地跑过车行道。这时人们说,这是化了装的年轻的巴黎热中时装者。”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当我沉默时,他把两只手伸进嘴里并扯下颚。他的衣服脏兮兮的。人们也许把他从一家小酒店里扔了出来,而他却对此还懵然不知。

这也许是白天和黑夜之间的这个短暂的、很安静的间歇;这时我们的脑袋令我们始料未及地耷拉下来,这时一切由于我们不观看而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寂静无声并随后消失不见。这时我们弯曲着身子单独留下,然后向四下里张望,但再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再感觉到空气的阻力,却在内心仍记得:在离我们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屋顶的房子,幸好它们的烟囱是方的,黑暗从烟囱泻入房子里,从阁楼泻入各个房间。所幸的是,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明天将是一个人们将能看见一切的日子。

这时那醉酒的人扬起眉毛,使得在眉毛与眼睛之间闪现出一道亮光并断断续续地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我昏昏欲睡,所以我将去睡觉——我有一个内兄在文策尔广场旁边——我去那儿,因为我住在那儿,因为那儿有我的床——所以我现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及他住在哪里——我觉得,我把这给忘记了——但是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连我是否压根儿有一个内兄都不知道——现在我走——您以为我会找到他吗?”

我当即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一定的。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们凑巧不在您的身边。请您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不回答。于是我就把我的胳臂向他伸过去,让他把我挽住。

d.胖子与祈祷者的继续谈话

但是我已经作了片刻尝试,企图使自己振作起精神来。我揉擦自己的身体并对自己说:

“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难堪了嘛。你感到窘迫了吗?等一等!你是了解这种境况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周围的人也会等候的。”

“这就像是上星期的聚会。有人在朗读一个抄件上的什么东西。我自己曾根据他的请求抄了一页。当我读到他写的那几页中的这段文字时,我大吃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个方面俯下身来看。我哭着起誓,说这不是我写的。”

“但是为什么这与今天的情况相似。现在出现一次受到局限的谈话,这全是你的过错。一切都太平无事。我亲爱的,你努力呀!——你会找到一个借口的。——你可以说:‘我困倦。我头痛。再见。’快,要快。快让人注意到你!——这是什么?又是没完没了的障碍?你想起什么啦?——我想起一个高原,它作为地球的一面盾牌直插广阔的天空。我从一座山上看到这个高原并准备漫游它。我开始唱歌。”

我的嘴唇干燥且不听使唤,这时我说:

“人们不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吗?”

“不,”他用探询的口气说,微微一笑。

“但是您为什么晚上在教堂里祈祷?”然后我就问,这时我迄今像在睡梦中支撑过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倒塌了。

“不,我们干吗要谈论这些事。在晚上,没有哪个过独身生活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的。人们担心某些事。担心肉体也许会消失,担心人们真的会是黄昏时所显示的那样,担心人们没有手杖就不可以行走,担心这也许是件好事:进教堂并呼喊着祈祷以便让人看见、受人注目。”

由于他这样说话并且随后沉默不语,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红手帕并弯下腰哭了起来。

他站起来,吻我并说:

“你为什么哭?你身材高大,这个我喜欢,你的手长,它们几乎按你的意愿行事;为什么你不为此感到高兴。你要一直穿深色袖边衣服,我劝你这样做。——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是哭?这一生活中的困难你承受得很明智嘛。”

“我们建造其实是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丝绸帷幕;我们本来可以对此大感惊奇的,如果我们有这个时间的话。我们保持浮动状态,我们不坠落,我们扑扑振翅,虽然我们比蝙蝠丑陋。已经几乎不会有什么人会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阻止我们说:‘啊,天哪,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地球上被安排好并生活在我们的协调一致的基础上。”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表面上只是平放在地上,人们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移动它们。可是不,这一点人们做不到,因为它们同地面牢牢地联结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连这也只是表面上的。”

思考妨碍我哭泣:“现在是夜间,明天没有人会为我现在说的话而责备我,因为这些话可能是在睡梦中说的嘛。”

于是我就说:“是呀,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们方才在说什么呀。我们总不能是在说天空的光线吧,因为我们正站在一个门廊的深处。不——然而我们本来还是可能会谈论它的,因为我们在我们的谈话中不是很独立的吗?我们既不想达到什么目标也不想追求什么真实,而是只想开开玩笑,消遣消遣。但是您能不能仍然还是给我再讲述一遍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这位妇女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我们举止行为必须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另外我遇见了您且这样拦住了您,这也是件好事。和您谈了话,这是我的一大赏心乐事。我听了一些迄今也许有意令我感到陌生的事——我感到高兴。”

他看上去心满意足。尽管接触一个人的身体始终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不得不拥抱他。

然后我们走出门廊来到户外。一些纤细的小云块被我的朋友吹散,连绵不断的星空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行走。

4.胖子的灭亡

这时一切被速度攫住并坠入远方。河水向下倾泻,想控制自己,也还在碎裂的边缘上波动起伏,但是随后它就呈团块和烟雾状坠落。

胖子无法继续说话,而是不得不旋转并消失在咆哮着迅速坠落的河水中。

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欢娱的我站立在岸边,看着这情景。“我们的肺该怎么办?”我喊了又喊,“它们若迅速呼吸,它们就会因自身,因内毒而窒息;它们若缓缓呼吸,它们就会因不是可呼吸的空气、因那些气势汹汹的事物而窒息。可是如果它们想寻找自身的速度,那么它们就会死于寻找。”

这时这条河的河岸无节制地延伸,然而我却用我的手心摸到一块在远处显得微小的铁指路牌。这让我感到不是完全可以理解。我个头矮小,几乎比一般的人都矮小,一丛极其快速地摇动的白野蔷薇灌木高出我一头。我看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丛灌木片刻之前就在我近旁。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弄错了,因为我的胳臂像一场连绵阴雨的云那样大,只是它们比较急促。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想压扁我的可怜的脑袋。

这脑袋很小,小得像一个蚂蚁卵,只是它有点儿损伤,所以不再圆滚滚的了。我用脑袋作恳求式的转动动作,因为要不然的话我的眼睛的神态是不会被人觉察到的,我的眼睛实在太小了。

但是我的腿,我的不成体统的腿却搁在树木茂密的群山的上空并遮住了乡村里的山谷。我的腿在长,它们在长!它们已经高耸入不再拥有风景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出我的视力范围。

但是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个头矮小,暂时矮小——我在滚动——我在滚动——我是山上的一次雪崩!过路人啊,请行行好,请告诉我,我有多大,请测量一下这胳臂,这腿。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相识说,他和我一起离开社交聚会,如今从容地在我身边行走在劳棱茨山的一条路上。“您停一停吧,好让我把这事弄个明白。——您知道吗,我有一件事要办。这真费劲——这个既寒冷而且也明亮的夜晚,但是这情绪恶劣的风,有时它甚至似乎在改变那些槐树的位置。”

园丁小屋的月影横跨在稍许隆起的路面上,点缀着少量积雪。当我看见门旁的长凳的时候,我举起手来指着它,因为我没有勇气等着受责备,所以把我的左手放在胸前。

他厌烦地坐下,并不顾惜他那一身漂亮的衣服;他令我莫名惊诧,他竟用双肘抵住腰并用完全弯曲的指尖顶住前额。

“是的,现在我要说这话。您知道吗,我生活有规律,这无可指摘,一切必须的和受赞赏的事正在做。正如我周围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那样,人们在我与之交往的那一伙人中习以为常的那种不幸不曾把我放过;这种一般的幸运也不克制,我自己可以在小圈子里谈论它。好啊,我还从未真正恋爱过。有时我为这感到惋惜,可我却在需要的时候使用那句俗语。现在我必须说:是的,我在恋爱并且因恋爱而激动无比。我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情人,这正是姑娘们所希望的。但是难道我不是本应考虑到,正是这个从前的缺陷使我的情况破例地发生了一种有趣的、一种特别有趣的转折?”

“镇静,千万镇静,”我冷漠并只是想到自己地说,“您的情人是美丽的,这是我不得不听说的。”

“是的,她是美丽的。当我坐在她身旁时,我总是只想:‘这种冒险行为——我真大胆——我作一次海上航行——我喝几加仑的酒。’但是每逢她笑时,她都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露出她满嘴的牙齿,而是人们只能看见那黑暗狭窄弯曲的嘴巴的开启口。这看上去奸诈且老态,尽管她在笑时把头朝后仰。”

“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叹息着说,“大概我也曾看见过这种情形,因为这想必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但是不仅是这个。根本就是姑娘的美!每逢我看到一些饰有形形色色的褶裥、皱边和垂悬物的衣服,它们美好地贴在俊美的身体上,我就常常在心中暗想:它们不会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而是会起皱,再也无法熨平,会积上尘土,这尘土积在装饰物里再也去除不掉;没有人会愿意每天将这同一件贵重的衣服早晨穿上,晚上脱下,使自己显得如此悲哀、如此可笑。然而我现在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确实美丽,显现出诱人的肌肉、小指节骨、紧绷的皮肤和浓密的秀发,却天天穿着这一身朴素的化装服出现,总是将这张同样的脸放在她们那同样的掌心上,照她们的镜子。只是有时在晚上,她们参加庆祝活动回来得晚了,她们才觉得镜子里这张脸显得憔悴、浮肿、积满灰尘,已经让所有的人看过,几乎不再值得一看了。”

“可是我一路上曾经常常问您,您是否觉得这姑娘美丽,您却总是把身子转向另一边,不回答我的问题。您说吧,您在打什么坏主意吗?为什么您不安慰我?”

我用双脚踏住地上的阴影并殷勤地说:“您无须受人安慰。有人爱着您呢。”我边说边用那块饰有蓝色葡萄图案的手帕放到嘴边捂住嘴,以防着凉。

现在他向我转过身来并把他那张胖脸靠在长凳低矮的靠背上:“您知道吗,一般说来我还有时间,我还一直可以通过一个轻率举动或通过不忠实或通过远走他乡立刻结束这刚刚启动的爱情。因为说真的,我很怀疑,我是否应该坠入这爱河。在这方面什么都说不准,谁也不能指明方向和期限。我若怀着一醉方休的意图走进一家小酒店,那么我就知道,这个晚上我将喝醉了酒。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一周之后我们想和一家友人作一次郊游,如果这不会在心中引起十四天的动荡不安的话。这个晚上的亲吻使我昏昏欲睡,好让我驰骋我的梦想。我抗拒,作一次晚间散步,这时出事了,我内心不住地激烈动荡,我的脸像阵风过后那样一冷一热,我不得不一再地摸我衣袋里的那条粉红色带子,我很为自己担忧,却无法探究这种担忧,并且甚至,我的先生,忍耐您,要在平时我肯定决不会这么长时间地和您说话的。”

我感到很冷,这时白糊糊的天色已近黄昏。“轻率举动,不忠实,远走他乡,凡此种种,全都无济于事。您将不得不自杀,”我说,而且还笑了笑。

我们对面林阴道的另一边有两丛灌木,灌木丛后面的下面是城市。这城市还有点儿灯火。

“好吧,”他喊道并用他那小而结实的拳头敲击长凳,但是他马上又撂下这拳头。“但是您活着。您不自杀。没有人爱您。您没做成什么事。您控制不了下一个时刻。您就这样对我说话,您这个厚颜无耻的人。爱您是没有能力爱的。除了恐惧以外什么也不会使您激动。您看吧,我的胸脯。”

说着,他迅速解开他的外衣、他的马甲和他的衬衫。他的胸脯确实既宽阔又美丽。

我开始讲述:“是呀,我们有时会遭遇这样的执拗的状况。譬如今年夏天我在一个村子里。村子在一条河的边上。我记得很清楚。我常常歪着身子坐在岸边的一张长凳上。那里也有一家海滨旅馆。我常常听见有人拉小提琴。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坐在花园里桌子旁边谈论啤酒、狩猎和冒险奇遇。在对面河岸上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这时我微微扭歪着嘴站起来,走进长凳后面的草地里,也折断一些积雪的小树枝,然后悄声对我的相识说:“我已订婚,我承认。”

我的相识对我已经站立起来并不感到惊奇:“您已订了婚?”他确实很虚弱地坐在那儿,只是让靠背支撑着。然后他摘下帽子,我顿时便看见他的头发。这头发气味芬芳、梳理整齐,一条清晰的圆形线条呈现在肉囊囊脖子上的脑袋上。这是这个冬季人们喜爱的发型。

我感到高兴,我如此巧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呀,”我自言自语说,“他多么潇洒地带着灵敏的脖子和自由的胳臂在社交场合走来走去。他能够一边无拘束地交谈着一边带领一位女士穿过一个厅堂。不论是屋前下着雨还是那儿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或者正在发生别的什么可悲的事,这都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不,他以同样优雅的姿态向女士们鞠躬。但是如今他坐在这儿。”

我的相识用一块麻纱手帕擦额头。“请吧,”他说,“请把您的手在我的额头上稍许放一放。我请求您。”当我没有马上这样做时,他合拢双手。

仿佛我们的忧伤使一切变暗了似的,我们坐在山顶上,犹如坐在一间小房间里,尽管我们早些时候就已经觉察到早晨的光和风。我们紧挨在一起,尽管我们根本就并不互相喜欢,但是我们不能互相远离,因为墙壁是按严格规定牢牢划定的。但是我们可以行为可笑,举止不讲人的尊严,因为我们无须在我们头顶上的树枝和我们对面的树木面前感到难为情。

这时我的相识二话没说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若有所思地打开它,然后像闹着玩儿似的把它刺进自己的左上臂,且不将它拔出。鲜血立刻涌流。他的胖乎乎的面颊苍白无血色。我把小刀拔出来,割开冬外衣和燕尾服的袖管,撕开衬衫袖子。然后向下和向上各奔走了一小段路,以便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所有的树枝几乎耀眼得显而易见且一动也不动。然后我少许吮吸了一下这个深的伤口。这时我想起了园丁小屋。我顺着通往房屋左边山丘草地的窄木梯向上奔去,我匆匆地检查了窗户和门,我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按铃,虽然我立刻就已经看到这屋子没有人居住。于是我检查伤口,伤口微微地流着血。我在雪地里弄湿他的手帕,笨拙地包扎他的胳臂。

“你亲爱的,你亲爱的,”我说,“你为了我而弄伤了你自己。你生活宽裕,为人和善,大白天你可以散步,这时在远处和近处的桌子间或在山丘路上可以看见许多衣着讲究的人。你想想吧,在春天,我们将乘车去果树园,不,不是我们去,这的确令人遗憾,而是你和安妮将高高兴兴地去。哦,是的,相信我吧,我请求你,太阳将最美好地照耀你们所有的人。哦,这是音乐,人们老远就听见马蹄声,用不着担心,这是喊叫声,手摇风琴在林阴道上演奏。”

“啊,上帝,”他说,站起来,靠到我身上,我们行走,“没有人来帮忙。这不能令我感到高兴。请原谅。时间已经晚了吗?也许明天早晨我该做点什么。啊,上帝。”

接近高处墙上的一盏路灯亮着,灯光把树干的阴影投到路面和白雪上,而各种树枝的阴影则弯曲而破碎地笼罩着山坡。

[1] 莫尔道河,易北河支流,位于捷克境内。

[2] 卢德米拉(Sant Ludmila,约860—921),波希米亚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侯爵夫人,遭到杀害,后被波希米亚人奉若神明。

[3] 巴别塔:《圣经》中所称的通天塔。

[4] 本自然段起至本小节结尾也即本小说集《散落发表、未被作者本人收入集子里的短篇小说·1.和祈祷者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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