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观察

公路上的孩子们 [2]

我听到马车驶过花园栅栏,有时我也从微微晃动的树叶缝隙中看到它们。在炎热的夏日,车辐和车辕的木头发出的嘎吱声尤为强烈!干活的人从田间归来,发出阵阵笑声,实在让人心烦。

我坐在小秋千上,在我们家花园的林木间休息。

栅栏外面行人车辆络绎不绝。这会儿孩子们正奔跑过去;粮车载着坐在禾把上及围坐四周的男人和女人们,遮住了花坛上的阳光;傍晚时分,我看见一位先生拄着手杖缓步走来,几个少女臂挽着臂向他走过去,一边向他问候一边走进路旁的草地。

紧接着鸟儿们四散飞起,我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看着它们一同飞向空中,直到不再相信是它们在向上飞,而是我在向下坠落,并因头晕而紧紧抓住秋千绳子稍稍荡了起来。随即我便荡得更快了;微风习习,天气显得更凉了。此时飞鸟已消失,空中出现了闪烁的星星。

我就着烛光吃晚饭。我常常把双臂搁在桌上,我已经累了,啃着我的黄油面包。网眼很大的窗帘被暖风吹得鼓鼓的,有时外面的过路人似乎想要看清楚我并要跟我搭话,便用双手抓住窗帘。这时,通常蜡烛很快就会被风吹灭,聚拢来的蚊子会在烛火的黑烟中飞舞一阵子。如果有人从窗外向我打听什么,我就会遥望群山或空中似的那样瞅着他,而他仿佛也并不十分在意得到什么回答。

如果随后有人翻过窗台进来说话,而还有一些人都已经在房前了,我就叹着气站起来。

“哦,你为什么这样叹气?究竟出什么事了?是一桩特别的、无法弥补的祸事吗?我们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吗?一切果真都完了吗?”

什么也没完。我们跑到屋前。“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你总是迟到!”——“怎么是我迟到呀?”——“就是你,你不想参加,就呆在家里好啦。”——“不能宽恕!”——“什么?不能宽恕!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们一头扎进暮色中。没有白天和黑夜。一会儿我们背心上的钮扣像牙齿一样彼此碰撞,一会儿我们保持固定不变的距离跑着,口干舌燥,像热带动物。我们像古代战争中身穿盔甲的骑兵,踏着沉重的步伐,高高地跳起,并肩冲下短短的小巷,两腿猛一使劲冲上了公路。个别人走进公路两旁的沟渠,他们刚一消失在阴暗的斜坡前,就已经像陌生人那样站立在上面田间小路上往下看了。

“下来!”——“先上来!”——“好让你们把我们扔下来,我们才不干呢,我们还不至于这么傻。”——“你们是在说,你们都是胆小鬼吧。来吧,尽管来好啦!”——“真的?你们!正是你们要把我们扔下去?瞧你们这副模样!”

我们发起冲锋,胸口被人猛推一把,倒在了路边沟渠的草丛中,这是自愿摔倒的。一切都是同样的暖和,我们在草丛中既不感到热也不感到冷,我们只感到累。

如果我们向右侧翻身,把手放在耳朵下面,那么就会很容易睡着。我们虽然想抬起下巴,再次振作起来,可这样做只会掉进更深的沟里。要是横着伸出胳臂,斜侧蹬一下双腿,想一跃而起,那么我们肯定又会跌入一条更深的沟里。我们决不会就此罢休。

至于最终如何在这条沟里使劲伸直四肢,特别是把膝盖放平,好好睡上一觉,这一点我们几乎还没想过,我们像得了病似的仰面躺着,直想哭。当一个男孩两肘贴着腰部,黑色鞋底掠过我们头顶,从斜坡跳上公路时,我们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见月亮已升至半空,有一辆邮车在月光下驶过。四处微风吹拂,在沟渠里我们也感觉到了它;近处的树林沙沙作响。这时你是不再怎么在乎独自呆着的。

“你们在哪儿?”——“到这儿来!”——“大家集合!”——“你躲什么,别胡闹啦!”——“你们不知道邮车已经过去了吗?”——“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吗?”——“当然,你睡着的时候它就过去了。”——“我睡着了?不会有这种事吧!”——“别说啦,这从你现在这副模样就看得出来。”——“你这是什么话。”——“来吧!”

我们跑拢到一起,有些人手拉着手,脑袋却不能足够高地昂起,因为现在是走下坡路。有人大声呼喊印第安人的战斗口号,我们的双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跑起来,风托着我们的腰身跃起。什么也阻挡不住我们;我们就这样跑着,在超越别人时我们竟然还能抱着双臂,不慌不忙地环视四周。

跑到山涧小桥上时,我们停住了脚步;而跑过了桥的人又跑了回来。桥下,流水拍击着溪石和树根。天色似乎不是很晚,怎不见有人跳到桥栏杆上呢,没有什么理由嘛。

远处,树丛后面驶出一列火车,车厢里所有的灯都亮着,窗玻璃肯定都放了下来。我们中间有人哼起了流行小调,可是我们大家全都想唱。我们唱的速度比火车行驶的快,我们挥动胳臂,因为声音不够响亮。我们心情舒畅,唱着歌挤成一团。一个人把自己的声音混入别人的歌声中,他就仿佛被一个鱼钩钩住了。

我们就这样唱着,身后是树林,歌声传进远处旅客们的耳朵。树林里的成年人还没睡,母亲们为夜晚来临铺好了床。

到时候了。我吻了吻我身边的人,只是和另外三个靠近我的人握了握手,随后走上了回家的路。在他们不再能看见我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处,我拐了个弯,在田间小路上又跑进了树林。我向南边那座城市跑去,关于这座城市我们村里有这样的说法:

“那儿的人啊!你们想想,他们不睡觉!”

“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他们不疲倦。”

“为什么不疲倦呢?”

“因为他们是傻子。”

“傻子不会疲倦吗?”

“傻子怎么会疲倦呢!”

揭穿一个骗子 [3]

晚上10点左右,我终于和一个我从前只匆匆见过一面,这次他却意外和我结伴同行、并拉着我在大街小巷转悠了两个小时之久的人,来到那幢华丽的宅子前,我应邀进这宅子去参加一个聚会。

“好啦!”我边说边拍了一巴掌,表示现在无论如何也必须分手了。不太明确的辞别尝试我已经作了几次。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您马上就要上去?”他问。我听到他嘴里发出一个像牙齿在互相撞击的声音。

“是的。”

我可是受人邀请的,我一碰见他就跟他说到此事。但我是受人邀请到上面去,而不是被邀站在这大门口,和眼前这个人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我早就想进屋了,可是现在还得和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起,仿佛我们决心要在这块地方久留似的。此时,四周的房屋也随即归于这一片沉寂之中,就连它们上空的黑暗以及点点星辰也都沉默不语了。近处有人在散步,但只闻其脚步声,却看不到人影——我们不想猜度他们往哪儿走,风儿呼叫着不停地从对面街道上刮过,某个关着窗户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在这片静谧中它们都清晰可辨,仿佛这一向且永远都是这些房屋的所有物似的。

我的陪同者以自己的名义——在微微一笑后——并且也以我的名义表示顺从,顺着墙向上伸出右臂并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右臂上。

然而,这微笑我没完全看完,因为羞耻心突然把我的脸旋转开去。原来从这一微笑中我已经认出,这是一个骗子,如此而已。而我则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待了几个月了,曾以为完全了解这些骗子,了解他们如何在夜晚从小巷里伸出双手,像旅店老板那样向我们迎来,了解他们如何在这广告柱——我们就站在它的附近——的四周,像在玩捉迷藏似的闲荡,并在柱子后面至少用一只眼睛窥探,了解他们如何在十字路口趁我们害怕时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行道边上!我十分了解他们,他们是我在这些小酒店里结识的第一批熟人,多亏了他们我才初次见识到一种不屈不挠,现在我很难设想人世间可以没有它,我已经开始在内心深处感觉到它了。即便你早已逃离他们,即便早就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攫取,他们还是在你的面前。他们不坐下,他们不倒下,而是用即便来自远处却仍还总是有说服力的目光盯着你!他们的招数始终都是同样的:他们挡住我们的去路,尽量分开双腿;力图阻止我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为我们准备好了符合他们心意的住所以顶替我们的住所;而当我们心中凝聚已久的感情终于猛然爆发的时候,他们就把它当作拥抱接受,他们就脸朝前扑过去接受这拥抱。

这一次我在与此人长久共处后才认清了这些故技。我使劲搓手,力图设法挽回脸面。

而我的这位同伴却仍像先前那样靠在这里,还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骗子,对自己的命运的心满意足使他的光滑的面颊泛起红晕。

“认清了!”我一边说一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我急忙上楼,楼上接待室里仆人们那无端忠诚的脸像一件意想不到的美好礼物那样令我感到高兴。有人拿走我的大衣,掸掉我靴子上的尘土时,我挨个儿一一打量他们。

然后我舒了口气,挺直身子走进客厅。

突然去散步 [4]

如果你晚上最终决定呆在家里,并已穿上便服,且晚饭后已坐在点着灯的桌旁,做了那件事或那项通常在其结束后就睡觉的游戏;如果外面天气不好,那么呆在家里便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如果你已经在桌旁一动不动地坐了那么久,而现在想离开,那么势必会令人吃惊;如果楼梯间也已经是漆黑一片,而且房门已关上;如果你不顾这一切仍突感不快而站起来,换衣服,迅速穿上外出穿的衣服,说是得出去一趟,简短告别之后也这样做了,以为因关住所门时动作或轻或重或多或少,会惹人恼怒;如果你又来到街上,你的四肢,它们用特别轻快灵活的动作回报你为它们弄到的这种已经是出乎意料的自由;如果你通过这一个决定感觉到了凝聚在心中的一切决断能力;如果你比通常更为意味深长地认识到,你有超出需要的力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并承受最快的变化;如果你就这样沿着长长的街道跑下去——那么今晚你就完全走出你的家庭,你的正在转向空洞无物的家庭,而你自己则一拍后腿,坚定地恢复了你自己的本来面目。

一切还会增强的,如果你在这很晚的时刻去拜访一位朋友,去看看他的情况可好。

决断 [5]

挣脱一种恶劣的处境,想必勉强使使劲也是容易做到的。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绕着桌子走,活动活动头和脖子,眨巴一下眼睛,绷紧眼睛四周的肌肉。我压制每一种情感,热烈欢迎甲,如果他现在会来的话;我在我的房间里友好地容忍乙;不顾疼痛和辛劳也要大口大口地把丙说的话全部吸收进自己的肚里。

然而,尽管这样可行,整个事情容易的和艰难的,也会因每一个避免不了的错误而停滞不前,而我则将不得不在圈子里转回去。

所以,最好的办法依旧是:忍受一切,采取一堆重物那样的态度,在觉得自己正在被吹走时不让自己受引诱迈出不必要的一步,用严肃的目光望着别人,不感到后悔,简言之,用自己的手压下生活中幽灵般剩下的东西,这就是说,扩展最后的、坟墓般的宁静,不让它以外的任何别的事物存在。

这种状况下的一个典型动作便是:小手指头捋眉毛。

山地远足 [6]

“我不知道,”我悄然说,“我就是不知道嘛。如果没有人来,那就是没有人来。我没有伤害过什么人,没有什么人伤害过我,可是没有什么人愿意帮助我。这全然是微不足道的人。可是这不是这么回事。只是没有人帮助我而已——不然的话就完全没有什么人是好人啦。我会很愿意——为什么不呢——和一个全然是微不足道的人的旅行团作一次远足。当然是到山区去,不然去哪儿呢?瞧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如何互相拥挤,这些众多横伸出去的和挽在一起的胳臂,这些众多的脚,由短促的步子分开的脚!不言而喻,大家全都穿着燕尾服。我们就这么凑合着走着,风从我们和我们的手足间的缝隙吹过。嗓子在山里自由啦!真奇怪,我们竟没有唱歌。”

单身汉的不幸 [7]

永远当个单身汉,老了要与人共度一个晚上,就不顾尊严请求接纳;有了病就猫在床角,接连好几个礼拜凝视空落落的房间;总是在家门前分手;从没在自己妻子身旁挤上楼梯;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通向别人住所的几扇侧门;用一只手把自己的晚餐托到家里;不得不惊奇地注视别人的孩子,并且还不可以不断地说:“我没有一个孩子。”按青年时代的回忆中的一两个单身汉的样子练自己的举手投足和声音笑貌:看来情况似乎相当的糟糕。

情况会是这样的,只不过就是今天和以后人们实际上自己也会站在那儿,带着一副身躯和一颗实实在在的脑袋,就是说也有一个额头,并用手拍这额头。

商人 [8]

可能会有几个人同情我,但我对此毫无感觉。我的小商店让我忧心忡忡,搞得我的前额和太阳穴疼痛不已,却不让我看到有心满意足的一天,因为我做的是小本生意。

我得提前几个小时作好一些安排,让勤杂工保持清醒头脑,提防会出现的差错,在本季节里预测下一个季节的热门货,而这些货不是在我的这个圈子里时行的,而是那些不好交往的乡下人需要的。

我的钱在别人手里,而他们的情况我是无法弄清楚的;他们可能遭到的不测,我预料不到,所以我怎能抵御得了呢!也许他们花钱大手大脚了,在一家酒店的花园里举行招待会;另一些人在逃亡美国途中到这个招待会上来待上一小会儿。

每逢工作日晚上店门关上,我突然发现自己有几个钟点可以不必为我的商店永无尽头的需要做任何事时,我在早晨预先远远送出的激动情绪便像一股回潮袭上我心头,在我心中激荡不已,并把我漫无目的地拽走。

可是,我却根本无法利用这种心情,只能回家,因为我的脸和双手脏兮兮的,满是汗水,衣服污渍斑斑,沾满了尘土,头戴工作帽,脚蹬一双被板条箱钉子划破了的靴子。再则,我就像在波浪上那样行走,把双手的手指头弹得格格响,并不时抚摸那些朝我迎面走来的孩童的头发。

路途很短。我很快便到了家;我打开电梯门,走了进去。

我发现,我现在突然独自一人了。其他人,另外那些不得不爬楼梯的人,这时他们有点儿累了,不得不呼哧呼哧地等候着,等到有人来开住所的门,这期间他们有理由生气和急躁。现在走进穿堂,把帽子挂在那儿,直到穿过过道,经过几扇玻璃门,进入他们自己的房间后,他们这才独处了。

而我马上就独自一个人在电梯里了,我挺着两条腿,两眼对着那面狭长的镜子。电梯开始上升时,我说:

“安静点,往后退一下,你们要到树阴里去,到窗帘后面去,到有拱顶的凉亭里去吗?”

我龇牙咧嘴地说。楼梯扶手像下泻的水那样在毛玻璃后面滑落下去。

“你们飞走吧;但愿你们这些我从未见过的翅膀,把你们送进乡间山谷,或送往巴黎,如果你们觉得需要去那儿的话。

“可是,你们要好好凭窗眺望这美景,看那些队列从所有三条街上走出来,互不避让,杂乱行进,并让那块空地又在它们的最后几排间形成。挥动手帕吧,惊恐吧,受感动吧,称赞那位从一旁驶过的美丽女士吧。

“在木桥上越过这小溪,向洗澡戏水的孩子点头示意,对远处装甲战舰上千百个水兵的欢呼声惊叹不已。

“尽管跟踪那个不显眼的人吧,如果你们已经把他推到大门的通道上,你们就抢劫他,然后每个人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目送他伤心地走进左边的街道。

“分散着骑马奔驰而来的警察勒住马,把你们赶回去,随他们去吧,空落落的街道将会使他们感到不幸,这我知道。我求你们成双搭对地慢慢绕过街角,飞越过这些地方。”

随后我出了电梯,我让电梯下去,摁响了门铃,女用人开了门,我和她打了招呼。

心不在焉地向外眺望 [9]

在这迅速来临的春日里,我们将做些什么呢?今天早晨天空灰蒙蒙的,可是如果你现在走到窗口,那么你就会感到惊异,并把面颊贴在窗户把手上。

可以看到,下面夕阳的光芒照在小女孩的脸上,她边行走边向四下里张望;同时可以看到,小女孩脸上有那个在她身后快步走过来的男人的阴影。

后来那个男人从一旁走了过去,孩子的脸完全明亮了。

回家的路 [10]

请看雷雨过后空气的说服力有多大。我的功绩向我显现并在制服我,尽管我并不抗拒。

我迈步行走,我的速度是临街这一面的、这条街的、这个市区的速度。我有理由对所有的敲门、敲桌子负责,对全部祝酒词,对在他们的床上的,在新建筑物脚手架上的,在黑胡同里贴着房屋墙根的,在妓院沙发床上的一对对情侣负责。

我对照未来估量我的过去,却觉得两者都极好,没法说谁比谁更好,只有很是惠顾我的天意的不公我必须谴责。

只是在我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才有点儿若有所思,可是在上楼梯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思考的事情。这帮不了我多大的忙:我把窗户完全打开,花园里仍在弹奏音乐。

过路人 [11]

如果夜晚在一条胡同里散步,看到一个男子,老远就可看见——因为我们眼前这条胡同向上伸展,并且现在正是满月——他向我们跑过来,那我们不会去抓住他,即使他身体虚弱、衣衫褴褛,即使有人在追他并大声喊叫,而我们将让他继续往前跑。

因为现在是黑夜,即使我们也无法确认,这条胡同在满月的情况下是向上伸展的,这不是我们的过错;再说了,这两个人进行追捕也许是闹着玩的,也许两人追捕第三人,也许第一个人无辜受到追捕,也许第二个人想谋杀,于是我们就会成为谋杀的同案犯,也许这两个人彼此并不相识,也许每个人只是各自要跑回家去睡觉,也许他们都是梦游者,也许第一个人有武器。

最后,我们不是累了吗,我们不是喝了这么多的酒了吗?我们感到高兴,因为那第二个人我们再也看不见啦。

乘客 [12]

我站在电车的车厢里,对我在这个世界上,在这座城市里,在我的家庭中的地位完全没有把握。可我也不能随意说出,我能在随便哪一方面提出什么要求。我根本不能为此作辩护:我站在这个车厢里,抓住这个吊环把手,让这辆车拉着我;人们避让这辆电车或默默行走或在橱窗前驻足。——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不过这无所谓。

电车驶近一个车站,一个姑娘走近台阶,准备下车。她的身形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仿佛我曾触摸过她似的。她穿一身黑衣,裙褶几乎纹丝不动,紧身衬衫有一个白色细网花边领子,她左手平放在车厢的内壁上,右手持着的伞支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梯级上。她的脸是棕色的,鼻子有点儿塌,鼻尖儿又圆又宽。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一小绺细发在右鬓角上随风飘动。她的小耳朵紧贴在脸上,由于我离得很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右耳廓的整个背面和耳根处的那个阴影。

当时我不禁自问:她怎么会不对自己感到惊讶,怎么会闭紧嘴巴,不说一句这样的话呢?

衣服 [13]

每逢我看到带有许多褶裥、镶边和挂饰的衣服,看到它们俊俏地穿在俊俏的身体上,我就会想:它们不会长久保持这种状况的,它们会生褶儿,不再可能被熨平,会积上尘土,而尘土在装饰物里积得厚厚的,再也清除不掉;我想:谁也不会愿意让自己显得可悲和可笑,每天一早穿上、晚上脱下这同一件贵重衣服。

然而,我却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确实俊俏,并显露出多种多样诱人的肌肉和骨节、绷紧的皮肤和浓密的秀发,可她们却天天穿这一身朴素的化装舞会服装,总是用同一双手掌捧住同一张脸并用她们的镜子照出这张脸。

只是有时在晚上,当她们参加聚会很晚回来时,这些衣服在镜子里才显得破旧、臃肿,满是尘土,它们已被所有人看过,几乎不能再穿了。

拒绝 [14]

如果我遇到一位漂亮姑娘,请求她说:“劳驾,跟我来吧,”而她却默默走了过去,那么她这是在说:

“你不是赫赫有名的公爵,不是魁梧的美国人,有着印第安人的身材,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天生一种被草地空气和流经草地的河流按摩过的皮肤,你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在何处的大海,并在那儿航行过。所以,对不起,我,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

“可你忘了,没有汽车颠簸着载着你摇摇晃晃地穿过这条小街;我没看见穿紧身衣服的绅士们当你的随从,他们呈精确的半圆形跟在你身后,嘴里还喃喃地为你说着祝福的话语;你的双乳被紧身胸衣装束得不错,可是你的大腿和臀部却为那种节欲生活付出了代价;你穿一件有细条子褶裥的塔夫绸连衣裙,去年秋天它曾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欢乐,可是你偶尔微笑——这是身体上致命的风险。”

“是呀,我们俩说的都对,为了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是,对不对呀,大家各自回家去吧。”

为男骑手们考虑 [15]

要是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不会受引诱,想在一场赛马中当第一名。

被承认为一个国家的最佳骑手,这荣誉在乐队开始奏乐时太让你欣喜若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你会后悔莫及。

对手们诡计多端,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的嫉妒一定会在狭窄的夹道欢迎行列里令我们感到痛心,我们如今正穿过这个行列向那个开阔地骑行,而在那片开阔地上很快就空荡荡只剩下几个被胜过的骑手,他们气馁地朝地平线的边缘驰去。

我们的许多朋友急忙去兑奖,他们只是从远处兑奖处的窗口扭过头来向我们欢呼;可是最好的朋友却根本没把赌注押在我们的马上,因为他们担心,他们若是赌输了,他们就会生我们的气,可是现在我们的马是第一名,他们却什么也没赢到,我们从一旁经过时,他们就会转过脸去,情愿顺着看台望过去。

后面的竞争对手们,稳坐在马鞍上,试图回顾他们所遭到的不幸和他们不知怎么受到的冤屈;他们打起精神,似乎一场新的比赛,在这场儿戏之后马上便会隆重地展开。

许多女士觉得这位优胜者滑稽可笑,因为他自高自大,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接连不断的握手、祝贺、鞠躬和遥祝,而失败者们则紧闭双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他们那通常都在嘶鸣的马儿的脖子。

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临街的窗户 [16]

谁孤独地生活着而有时又想跟外界有点接触,谁因为昼夜、气候、工作环境等的变化而想即刻看到任何一只他能依傍的胳臂——那么,没有一扇临街的窗户,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而如果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根本不寻求什么,只是作为疲倦的人,目光在人群和天空间上下移动,走到窗口,而且并不情愿地微微垂下头,那么,下面的马就会把他拽进它们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从而最终把他拽向人间的和睦。

想当印第安人 [17]

如果我是一个印第安人,我就会立刻准备骑上疾驰的马,飞奔起来,在颤动的大地上不停地急促抖动,直到我放松马刺,因为没有马刺,直到我松开缰绳,因为没有缰绳;刚看到眼前的田野是一片收割过的田地,就已经没有马头和马颈了。

树 [18]

因为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表面上看,它们平放着,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把它们推开。不,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它们牢牢地和土地联结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这也只是表面现象。

不幸 [19]

当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时——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傍晚——我像在一条赛马跑道上那样在我的房间狭长的地毯上奔走着,看到有灯光照射的街道而大吃一惊,又转过身去,并在房间的深处,在镜子里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目标,不禁大声叫了起来,不过只是为了听听这叫喊声而已,这叫喊声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任何东西使它失去喊叫的力量,它响起来,没有平衡力量,即使它沉寂了也不会消失,这时墙上开出来一扇门,开得十分急促,因为急促是必要的,连下面石子路上拉马车的马也像战场上变野了的马那样,顾不上饮水,站立了起来。

一个孩子像小幽灵似的从还没点灯的昏暗楼道里钻出来,并踮着脚尖站住,站在一块微微晃动的地板上。在房间的昏暗光线下眼睛顿时有些发花,孩子想迅速用双手捂住脸,却不意向窗口瞥了一眼,便平静了下来,孩子看到十字形窗棂前街灯袅袅上升的雾气最终笼罩在了黑暗中。孩子在开着的房门前站直,用右胳膊肘顶着房间的墙壁,让外面进来的气流在脚踝四周,也顺着脖子和太阳穴吹拂。

我朝那边看了看,然后说了声“你好”,就从炉前护热板上拿过我的上衣,因为我不想这样半裸着站在那儿。我张着嘴待了一会儿,好让激动情绪从嘴巴离我而去。我嘴里有股苦涩味,脸上眼睫毛颤动,一句话,我最不需要的,恰恰是这一意料中的来访了。

这孩子仍靠墙站在原地,右手支在墙上,面颊绯红,对这堵颗粒粗的刷成白色的墙怎么也看不够,并一个劲儿在墙上擦指尖。我说:“您真的要找我?没有搞错吧?在这幢大楼里很容易搞错。我叫某某,住在四楼。我是您要找的人吗?”

“安静,安静!”孩子回过头来说,“一切全都没错。”

“那您就进来吧,我想关门了。”

“这门我刚才已关上。您别费心了。您尽管放心好啦。”

“您别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在这一层住着许多人,当然全都是我的熟人;大多数人正下班回来;如果他们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讲话,就会以为他们有权打开房门,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这里就是这样的。这些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在这暂时的晚间自由时间里他们会听命于谁呀。而且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嘛。您让我把门关上吧。”

“哎,怎么啦?您这是干吗?我没意见,全楼的人都可以进来。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已经把门关上了,难道您以为,只有您才会关门吗?我甚至已经用钥匙把门锁上了。”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要求。其实您根本用不着用钥匙锁门。既然您已经在这儿了,那就随意吧。您是我的客人。您可以完全信任我。您随便坐吧,不用害怕。我既不会强迫您留下,也不会硬要您走人。这话还得我说吗?您这么不了解我?”

“不是。这话您确实没有必要说的。而且,这话您根本就不应该说。我是个孩子;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呀?”

“情况没这么严重。当然,一个孩子。可是您老大不小了吧。您已经完全长大成人。假如您是一个女孩子的话,就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把您自己和我一起关在一个房间里啦。”

“我们不必为此事担忧。我只不过是想说:我很了解您,这一点对我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这仅仅是可以使您不必煞费苦心对我撒谎。但是,尽管如此,您还是恭维我。您拉倒吧,我要说您还是拉倒吧。况且我并不是随时随地都了解您,更甭说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了。您还是把灯打开吧。不,还是别开灯的好。反正我会记住的:您已经威胁过我。”

“什么?我威胁过您?您可别这么说。我很高兴您终于来这儿了。我说‘终于’,因为现在天色已经这么晚。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能是我一高兴说话就前言不搭后语,而您也就恰恰这样来理解我的话了。我是这样说话了,这一点我一百个承认,是呀,我威胁您了,您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我们别吵啦,天哪!——可是您怎么能相信这种事呢?您怎么能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好不容易盼着您在这里稍待片刻,您为什么要竭尽全力扫我兴呢?一个陌生人也会比您更和气的。”

“这个我相信;这不是聪明之举。一个陌生人可能会迎合您,而我却天生就跟您这么亲近。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那么干吗忧伤呀?您说吧,您想耍花招,那我马上就走人。”

“真的吗?这样的话您也敢对我说?您有点儿太放肆了。到底您是在我的房间里。您像发了疯似的在我的墙上擦您的手指头。我的房间,我的墙壁!此外,您说的话滑稽可笑,不只是狂妄。您说,您的天性迫使您和我以这样的方式说话。真的吗?您的天性迫使您?您这天性真是不错。您的天性就是我的天性,那么如果我生来就对您友好,您也不可以对我采取另外的态度。”

“这叫友好吗?”

“我说的是从前。”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向床头柜走过去,点着了那上面的蜡烛。在那个时候我房间里既没有煤气也没有电灯。然后我还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直到我对此也感到厌倦,我就穿上披风,从沙发榻上拿起帽子并吹灭了蜡烛。在往外走的时候我被椅子腿绊了一下。

在楼梯上我碰到一位住在同一层的房客。

“又要出门啊,您这个家伙?”他问,双腿分别踩在两个台阶上。

“我该怎么办?”我说,“我的房间里来了一个鬼了。”

“您这样说话,您一定又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啦。”

“您在开玩笑。但是您记住,一个鬼就是一个鬼。”

“完全正确。可是如果我根本就不相信有鬼呢?”

“哟,难道您以为我信鬼吗?可是我不信,这对我有什么用吗?”

“很简单。如果真有一个鬼到您这儿来,您就大可不必恐惧嘛。”

“是的,可是这是次要的恐惧。真正的恐惧是对出现鬼怪的原因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会消失。我简直浑身上下充满了这种恐惧。”

由于紧张我开始搜索我的一个个口袋。

“可是既然对鬼怪本身不感到恐惧,那您原本可以不慌不忙地打听打听它出现的原因的嘛!”

“您显然还从未和鬼怪说过话。您从它们的嘴里是永远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复的。总是来回绕弯子。这些鬼怪似乎比我们更怀疑它们的存在,考虑到它们的羸弱这倒也不足为奇。”

“可是我听说,人们可以喂养它们。”

“您倒是消息灵通得很。这是可以的。可是谁会这样干呀?”

“为什么不呀?譬如这是一个女鬼的话。”他边说边跃上上面的台阶。

“啊,原来如此,”我说,“可是即便这样也不值得去做。”

我想了想。我的这位熟人已经跑到上面去了,为了还能看见我,他不得不在楼梯间的一个拱顶下躬身向前。“但是,尽管如此,”我喊道,“如果您在上面夺走我的鬼,那我们就一刀两断,永远一刀两断。”

“哎呀,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嘛,”说罢,他把头缩了回去。

“那就好,”我说,现在原本可以安心地去散步了。可是我觉得实在太孤独,便上楼睡觉了。

[1] 这一组共18篇,写作时间在1903—1911年间,属于卡夫卡早期的试作,但它们已在不同程度上初露了卡夫卡特色的端倪。这是卡夫卡最早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初版于1912年11月,这也是他的创作进入最盛期的前奏。

[2] 这是作者《一次战斗纪实》的第三章,约写于1903—1904年。

[3] 本文约写于1911年。作者在1912年8月8日的日记中称:“骗子一文完成得还算满意。”

[4] 该作见之于作者1912年1月5日的日记,付印时略事加工。

[5] 本篇原出作者1919年2月5日的日记,出版时作了些改动。

[6] 该作约写于1903—1904年之间,原为《一次战斗纪实》中的片断。

[7] 本篇原名《入睡之前》,最初见于作者1911年11月14日的日记。

[8] 本篇约写于1907年,首次发表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9] 本篇约作于1907年,初次发表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10] 本篇成稿与首次发表的年代与上篇同。

[11] 本篇成稿与首次发表的年代与上篇同。

[12] 本篇作于1908年前,1908年3月发表在《许培里昂》上。

[13] 本篇约写于1903—1904年间,原为《一次战斗纪实》中的一段。出版前先后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和《波希米亚报》1910年3月27日上发表。

[14] 本篇约写于1906年,与以上数篇一样,曾无题首先发表于《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

[15] 本文首次发表于《波希米亚报》1910年3月27日。

[16] 本篇的写作约在1906—1909年之间。

[17] 本文作于1912年夏季前,1912年首次发表在《观察》集中。

[18] 本篇写于1903—1904年间,见《一次战斗纪实》。

[19] 本篇写于1910年11月6日之前不久,是卡夫卡第二本笔记本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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