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暮春

陈微尘的幻影又出现了。

乌发如墨, 环佩叮当,言笑晏晏。

再仔细看时,又雾气一样飘飘渺渺地散了。

造化台中灰雾聚合, 由原本的混沌逐渐有序起来。

以神念往下探,破开层层迷雾, 视野便在整个人间飞掠。

心魔世与人间世重合,苍生浩劫。

街市灯火纷乱, 心魔飞窜, 一片尖叫声,巷弄中处处横陈尸首,活人十不存一。

不过那飞窜的心魔已经有一些在渐渐消失,逐渐虚无,化为雾气。

其中的缘故,叶九琊自然是知道的。

那一剑所杀的, 不只是陈微尘,更是他寄以存留人世的心魔道。

也只有无情道三重天的一剑, 能破心魔道。

那人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用上温回,处处暗示, 所求的, 不过是最后那一剑。

叶九琊收回在人间的神念,转而望着面前流转不定的雾气。

他抬起手来,指尖与那些雾气相触, 仿佛在缓缓描摹着什么。

他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心中爱恨,忽然空茫。

又过良久,才离开此处。

走出造化台的时候,琉璃大殿气氛剑拔弩张。

迟钧天的法阵气势大盛,金色光华以她和温回为中心,而无边气运正从温回身上源源不断涌向她自己。

迟钧天在半年之前,带走温回,那时便在他身上布下阵法。温回与陈微尘命格相合,若天道欲现世,必借他身体,那时启动早已布下的气运阵法,便可攫天地气运为己用,取天道而代之。

叶九琊想起他初见迟钧天时,她在归墟石洞外凿下的刻字,说是:

山高水阔,谁来此凿开混沌

地远天长,我亦欲粉碎乾坤

步步谋划,时至今日,执念果然即将成真。

然而叶九琊昔日因帝君之故,与她站在一方,今日却不能了。

陈微尘想做之事,尚未完成,世间已无心魔道,亦不能再有天道。

九琊剑缓缓出鞘,漆黑剑身不见一丝光泽。

迟钧天大笑。

“那姓陈的虽然处处阻挠我,却终究做了件好事,”她看着叶九琊,道:“叶九琊,你如今可不再是无情道三重天的境界了——怕是连初入仙门的弟子都不如了吧!”

“你既不知剑,亦不知我,”叶九琊语气淡淡,“不该口出狂言。”

迟钧天回以一笑:“我确实不知剑,却也不必亲自出手对付你。”

此时此刻,只听外面一声惊惶至极的大叫:“天门破了——”

夜空乌云滚滚,雷霆炸响。

天道气运濒临抽干,琉璃大殿上,长生烛熄灭,一应摆设俱失去光泽,整座浮天宫归于黯淡,而那靠着天道气运维持的万丈迷津也渐渐散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原本山门处驻守的百余人得以一路顺利飞掠上山。

他们看着殿中情景,一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身后千百心魔滚滚呼啸而来,如同黑云压城。

此情此景,俨然是灭顶之灾,无一人可幸免,纵然是这些常年清心养气的修仙人,此时也只如最寻常的凡人一般,满心绝望惊惧。

羽皇侯脸色苍白,瞳孔涣散,几乎稳不住身体,看向叶九琊:“叶……叶剑主,如今该如何……”

未等叶九琊说话,迟钧天开口。

“造化台之计,已被叶九琊尽数破坏,”她眼神疯狂,声音极大,“此人与心魔道陈微尘素有瓜葛纠缠,终究倒戈,背弃仙道!如今山下人间,已成心魔地狱!不可挽回!”

羽皇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却又怔住,后退几步:“我……我在扶摇台的时候,确曾见过他们……”

此言一出,本就被迷津幻境影响,神智不甚清明的众人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叶九琊。

迟钧天此时身负天地气运,一字一句,威压极大:“如今他境界跌落,已无反抗之力——诛此叛徒!”

棋盘之上,落子之人不必亲自厮杀。

迟钧天说得没错,她从来不需要自己对付什么人,自有人来做她的刀剑。

正如此时,仙道之人矛头全部指向叶九琊。

生生造化台已开,而心魔之祸愈演愈烈,是证据之一。

叶九琊无情剑道境界不复,许是用心不再纯一,是证据之二。

迟钧天之语,羽皇侯之言,是证据之三。

更何况此时众人心中唯余绝望,一腔惊惧尽化为惊怒。

不知是谁先拔了剑,只听一片刀刃之声,尽数指向叶九琊。

陆红颜面无表情,提重剑站在他身前:“欲杀他,先杀我。”

谢琅叹口气,也上前站在叶九琊身前:“天下式微,人心混乱竟至于此,小道做不了什么,这仙,不修也罢。”

刑秋把玩着手中漆黑长笛,倚在廊柱上,冷冷扫视众人,虽未说话,其中意味却不言自明。

只是他们区区三人,终究显得势单力孤。

——却见老瘸子拍了拍陆岚山的肩膀。

这位南海剑台之主神态仍然自若,走到众人面前:“如今我等尚存,诸位不妨暂且……”

话音未落,只听人群中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们重新混乱起来,为首之人刀光一闪,直直向叶九琊攻去。

陆红颜拔剑,却被叶九琊单手按住肩头。

“不必。”他淡淡道。

只见他径直越过欲保护自己的几人,并不出剑,反而收剑归鞘。

那动作,不像是不出手,反而像是觉得面前这百人,根本不值得他出剑。

先是几道闪烁流光的兵刃向他击去。

而他只是轻描淡写以剑鞘横档。

兵刃拦腰而断,落在地面。

失去神智的众人刀剑齐出,齐齐攻上。他们手持各色兵器,身着各式衣袍,犹如五光十色的洪流。

只那一抹雪白的影子,迎洪流而上,如螳臂当车。

——竟无一人可上前。

他已无剑意,出招时自然没了那肃杀的冷白剑光。可正是如此,人们才真正看出他一招一式中的意蕴来。

丝毫不花哨,只是极快也极稳,却不可敌。

陆岚山叹道:“闻说叶剑主被赞‘集剑技之大成,开剑意之宗风’,世人独记得下去,却无人在意前句。”

此时,他便是那把剑,一招一式,无人可敌。

甚至,他的状态愈发好了起来,最初只是招架,后来渐渐游刃有余,占据上风。

此时此刻,他身上已无境界之分,因为他便是他手中那把剑。

剑意、剑气尽皆消失,如同千帆过尽后,归于更加广阔的平静。

至此,他的剑剔掉最后一点杂质。

三重天外天外天。

陆红颜屏息看着他招式——叶九琊的剑向来是招招致命,锋利、冰冷且尖锐,此时却多了几分空灵,那一抹白衣飘飞之间,仿佛有万般繁华尽数谢尽。

先前气势汹汹的众人横倒一地。

唯独叶九琊一袭白衣立于殿中央,背后一轮圆月,微风吹过他衣袍。

暮春之后,芳信已过,林花凋零满地。

他容颜依旧无瑕,身形依然挺拔,可在那身影中,陆红颜看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孤寂。

一点情衷,平生心事,刚刚落地生根,却已无人可诉说。

“我此生见过无数剑法,却不及叶兄方才招式万一。”陆岚山道:“骖龙君可知这剑法出处?”

“剑阁没有这样的剑法,只不过他之前曾写过一本心法,想必是了。虽然仍有不同,想是他又有了其它体悟。”陆红颜略有些失神,想起在凡间度过的那些日子来,轻声道:“那本心法……名为《长相思》。”

温回昏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喃喃念了声“公子”。

迟钧天正抽取着他身上最后一丝气运,并警惕望向叶九琊。

叶九琊正欲拔剑,却听老瘸子咳了一声:“不必劳动叶小友出手,老夫还有些陈年旧事未与师妹计较。”

他看向迟钧天:“师妹,不知昔年之赌,可还算数?”

迟钧天淡漠道:“我即将化身天道,得长生,你已败。”

老瘸子哑声笑了一下:“师妹,你总被惯着,总以为事事都如你所愿。”

迟钧天道:“从无人惯我,而事事确如我所愿。”

老瘸子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笑,道:“你向来不信天谴。”

迟钧天道:“我便是天。”

老瘸子:“天外有天。”

迟钧天嗤笑:“无稽之谈。”

“演天机者,当畏当惧,”老瘸子叹道,“师妹,天演弟子,须比他人更加谨慎,并非空穴来风。”

迟钧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并不是因为老瘸子的话,而是她身上的气机已经翻腾奔涌,无法控制起来。

冷眼旁观的叶九琊终于开口:“心魔道与天道相依而生,心魔道已散,天道自然不存。”

“所以他方才看似要杀你,实则是念及你是帝君恩师,要救你。”老瘸子道。

迟钧天神情已有些癫狂:“萧九奏,你……”

“不过,”老瘸子说到这里,咳了几下,才勉强接着道:“凡间的长兄,总会护着妹妹,我做师兄,也该护着师妹些。”

他话音乍落,便见那些汹涌气机,泄洪一般从迟钧天身上倾泻,奔到他的身上。

老瘸子断断续续道:“你只不过绑了这孩子几十天,布下了转移气运的阵法……我却在他和陈小子的家乡,待了二十年啦——师妹,你赢我这么多年,总该也要让我赢一次。”

迟钧天咳出一口血来,背倚琉璃柱,脸色苍白。

老瘸子笑了笑:“你执念过深,已然入魔,总想着取天道而代之便是打破命数,却不知还有别的法子。”

只见他忽看向了生生造化台,身上气机疯狂膨胀,道:“徒儿。”

陆岚山上前,搀住他。

迟钧天愕然。

“只许你收徒,不许我收不成?”老瘸子哈哈一笑,“前些年四海云游,遇见一个好苗子,便领上了仙路,本以为我这徒儿定能当仙道之首了,不曾想又生了叶小友这样人物。”

陆岚山扶他走向造化台,近了,只见老瘸子手掐法诀,大阵之势尽数归他身上,带着深沉无比又混乱无比的气机,身化飞星,撞上那生生造化台。

一声巨响后,这件天地至宝分崩离析。

而它消失的地方,被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雷霆轰响。

通往无尽的、深渊般的虚空。

而那辉光闪烁的飞星,在虚空中蔓延开来。

口子缓缓合拢。

陆岚山对迟钧天道:“师父说,生生造化台被破后,定能撕破这天地,他便在这片天地之外,再开辟一片新天出来,你要做天道,重蹈旧路,终究比不上他破而后立。后世人若修炼到了极致,继而转向心魔,能以己心度化心魔,或与心魔彻底合二为一,便是大圆满,经过破界劫雷,便能去往那片新天,那处无任何天理命数所限,全凭来者继续开辟,虽然现在荒凉无比,几世之后,定能渐渐繁荣,是为真正飞升。”

迟钧天失去所有力气,一言不发。

向来温润有礼的阑珊君,语气第一次如此生硬,也如此咄咄逼人:“你可想过,自己究竟为何如此顺利?你为何恰好便遇上了温回?为何轻易便能在南海打开心魔世的通道?”

迟钧天摇了摇头。

“是师父让我助你,”陆岚山低声道,“心魔世是因他而开,移气运的阵法是因他把温回送到了你手上,连陈微尘来到仙道也是因他指引而起……这样,纵使有因果,有天谴,也全算在他身上,与你无干——纵然你从不曾分出一分心思给他,他却向来是爱护你的。”

迟钧天右手抓住自己的脸,白发凌乱,忽然近乎崩溃地笑起来。

笑中又带了一丝沙哑的哭腔。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她尚且年幼,被师父牵着手,穿过高山密林,深溪幽谷,来到天演门中。殿外是青草翠树,树下设了棋盘,弟子或捧书钻研,或三三两两对坐,或围在一起看人下棋。

并无太多规矩,弟子见了师父,也只是微笑见礼。

下棋的两人入了迷,甚至未能察觉师父到来,直到一人投子认输,叹道:“不下了,不下了,大师兄,我实在佩服。”

他们这才察觉师父就在一旁,牵着一稚龄少女,已不知看了多久,不禁有些郝然。

万俟浮抚了抚胡须,也不恼:“九奏,来看看你小师妹,为师年迈,以后就要着你代为教导了。”

萧九奏站起身来,他生得俊,笑得极好看,到了近前,才放低声音,唤道:“小师妹。”

——像是害怕声音一旦高了,会惊扰到尚未长成的幼妹一般。

她却不在意这些,扬起头道:“我要和你下棋。”

万俟浮抚须笑道:“九奏,你这次怕是要遇到对手了。”

先前认输的弟子奇道:“还有人能与师兄棋逢对手不成?”

萧九奏笑得温和,拂袖,黑白子尽数落回棋盘内:“师妹先来。”

那一局,天演最善推演命盘,纵横运筹的大师兄,竟与新入师门的小师妹棋逢对手,终未分胜负。

后来她年岁见长,再摆下棋盘,是赢多输少,萧九奏从不生气,只赞赏:“师妹果然天纵之才。”

及至后来光阴磋磨,风云变幻——

她喃喃自语:“是我逼你……”

他自幼长在天演,向来敬爱师父,最后却帮她窃取至宝,叛出师门。

他素来信天命,从不违逆祖训,最后布下错综复杂一场局,将所有她该得的因果天谴背在自己身上。

经年后再见,萧九奏在一棵桃花树下,摆着破烂的算命摊子,垂垂暮矣。

——可他也曾丰神俊朗,温润如玉,惊采绝艳。

迟钧天的笑声渐渐低下来。

执念成魔,一夕破灭,终究为时已晚。

陈年旧事,浮上心头,那场胜负不分的棋局,在近百年光阴里徘徊不去,终究是她收官未成,满盘落索。

陆红颜还在思索陆岚山方才的话,“哈”地笑了一声:“那次在南海归墟,温回明明已被拉住,却突然坠下,原来是你——还有南海之约,心魔之祸,全部是你牵头,我以为陈微尘便是隐藏最深的那个,不曾想你比他还要天衣无缝。”

她想起在南海的种种异状,本有些恍然大悟,却忽然撞上了陆岚山的目光。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

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

陆红颜像是被烫了一下,立在原地。

她也想起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蹊跷的事情。

比如自己要跳下归墟的时候,陆岚山出手拦住。

再比如封禅那天,遭遇心魔后陆岚山迟迟赶来,放着更加知情的谢琅不问,反而要问自己,甚至在陈微尘失踪,叶九琊亦离开后,邀自己去南海小住。

还有……连叶九琊也不经意提起过的,他与陆岚山书信往来时,陆岚山曾提及自己。

老瘸子方才喊“徒儿”时那句话如惊天霹雳,使她如梦初醒。

她望着陆岚山,一字一句:“陆岚……山,陆……陆蓝……”

她的家,只是寻常商人,原本便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有了孩子,随意取一个小名,随意喊着,闺名、大名、表字之类,长大后再请长辈与先生取。

商人是做绸缎、染织的商人,孩子的小名,便也取得五颜六色。

陆红颜此名,是她后来的师父所取,原本单一个红字。

——而兄长单有一个蓝字。

陆岚山望着她,眼底无限温柔,比这之前他面对他人时所有有礼的笑容都要真切得多。

陆红颜却摇了摇头,声音里咬着哭腔:“整个仙道都知道我在找当年的兄长——”

陆岚山道:“师父要走的路,过于艰险,稍有不慎,我亦不能活命,若不能成功,苍生涂炭,心魔之祸由我而开,我是最大罪人,故而不认你。现在心魔道与天道俱毁,师父说陈微尘亦有自己打算,心魔归位后,亡人自会苏醒,才敢认你。”

面具覆在脸上,看不见陆红颜表情,只见有眼泪自边缘渗出来,陆岚山伸出手,要摘她面具,陆红颜哽咽出声,拼命摇了摇头,挣开他,朝殿外跑去。

陆岚山无奈喊了一声“阿妹”,也追出去了。

殿中重归寂静,迟钧天垂着头,目光空洞,一动不动。

谢琅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竟比小道读过最难的经书还要难懂,叶剑主,小道回去寻清圆了——不对,现在剑主已上了幻荡山,成了帝君……那陛下,小道先告辞了。”

刑秋拨弄着手上佛珠,也道:“叶兄,就此别过。”

温回蹙起了眉,渐渐转醒,看见叶九琊的脸,怔了一怔,片刻之后,竟是满脸泪水。

“公子……”他浑身颤抖,摸索着够到那柄折扇,闭上眼,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失却至亲之极痛。

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此时完全是凡人之躯,耐不住幻荡山之高寒。

叶九琊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公子说,他知道你怨他,”温回道,“公子教我如何掌控天道,与仙人周旋,还要我在幻境中发声,助你勘破心障,到三重天境界,这样才能将他杀死。”

“公子说,若你此后真正无情无欲,那便罢了,若还有心,也且慢慢放下,莫要流连尘世,困于红尘苦海。今世欺你,骗你,欠你,来世自会来还。”

明月西沉,天光破晓。

混乱的一夜渐渐平息,无数凡人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街上,或倒在床下,身边也横七竖八躺尸一般倒了许多人,挨个唤醒,都不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与之前有些不同了,究竟哪里不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晨雾沾湿了指尘山的石路,寺庙檐角在烟岚里若隐若现。小沙弥走在前头,清脆道:“你怎么还不走?”

刑秋笑道:“你要我走,我偏要留下。”

“阿弥陀佛。”小沙弥宣了一声佛号:“我得赶紧告诉空山住持,快快把你这妖孽度化,省得扰我佛门清净。”

刑秋跟他拌嘴:“若不冥顽不化,怎么算妖孽。”

小沙弥抖了抖禅杖:“可我也没见过哪有妖孽自己往寺里来的。”

刑秋道:“自然是要来祸害你们佛门清净。”

小沙弥气得要跳脚,幸而已到了山门,空山大师正站在门口,道:“空觉,戒嗔。”

再看向刑秋,行了一个佛家见礼:“施主来此,可是求度化?”

刑秋:“已有人度我。”

“可是为还恩?”

“恩怨已清,不相欠。”

“可是为追思?”

“不可追。”

“可是为发愿?”

“无所愿。”

空山大师慈和微笑道:“既如此,施主随我来。”

佛堂深处昏暗寂静,青烟散灭。

佛像前倾,下视世人。

刑秋缓缓抬起手来,指尖隔空虚虚描绘佛像轮廓,眼神有淡淡迷惘。

又过许久,才放下手,缓缓上前去。

紫衣曳地。

——于是佛前一跪。

——从此非魔非仙。

幻荡山后山往下,是六道轮回,魂归之所。

一路走下,草木愈发荒疏,最后露出一道漆黑的裂口来。

裂口中,无边无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是黑暗寒冷,却并不寂静,也不漆黑。

似乎在哪里有光,十分昏暗,凉凉的浮在各处,只能看清两三丈余内的东西。

远处流水声回荡,地上怪石嶙峋,石缝里却开着些瘦弱的白花。空中还浮着些东西,像是人的魂灵,有的飘来荡去,有的喃喃低语。

叶九琊循着水声走去,却忽然被什么拽住了衣角,低头一看,是个丑陋的小鬼,皮肤红黑交错,坑洼不平,生着獠牙与尖角,正瞪大青色的眼珠看着他,口中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山上的美人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它这一声下去,整个地方荡起无数同样的声音来,却不是回音,而是不知从哪又冒出许多形貌相似的小鬼来。

它们簇在叶九琊的身旁,一齐尖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九琊却也问它们,他看着空中那些白影,问:“这是什么?”

小鬼争抢着答道:“是人的执念!”

叶九琊又问:“为何徘徊不去?”

小鬼们嘻嘻地笑开了,最先拉住叶九琊衣角的那个道:“自然是还没有忘干净,进不了轮回的!”

叶九琊再问:“魂魄在哪里?”

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倒在地,一时间在地上翻滚不停,等笑够了,才答:“魂就在执念里面!”

还没等叶九琊再问,它们齐声问:“快说,你来做什么!”

叶九琊道:“来找一个人的魂。”

小鬼问:“叫什么名字?”

“陈微尘。”

小鬼嘻嘻笑着,说:“姓陈的人不少,叫微尘的也有几个,不知你要找哪一个?”

叶九琊停了一会儿,缓缓道:“要找这世上只有一个的那一个。”

小鬼窸窸窣窣交头接耳一番,站出来了一个道:“我们知道是哪一个了!”

叶九琊:“他在哪里?”

小鬼们却各处蹦跳尖叫着道:“没魂没魄的东西,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叶九琊道:“他许久之前,也曾有过魂。”

小鬼道:“你找那东西做什么!”

叶九琊道:“我答应过来世要寻他。”

小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作一团:“没了就是没了!他没有来世的!他骗你的!”

他骗你的。

叶九琊轻轻闭了闭眼,声音轻了许多,道:“他能骗我,我却不能骗他。”

小鬼转了转眼珠:“要想给他个来世,你却要给我们些好处!”

叶九琊道:“是付得起的好处,还是付不起的好处?”

小鬼嘻嘻道:“只要愿意付,总是付得起的!”

叶九琊点头:“好。”

第一个小鬼开始往深处走:“他却不在这里,还要再走远些!”

叶九琊跟上小鬼的脚步,向那漆黑而深不可测的轮回深处走去。

其余的数百个小鬼也跟上,起先说着些话,后来是笑,笑着笑着,唱起歌来。

走的愈远,身影愈发模糊,小鬼已隐在黑暗里,那一点白衣的影子,也渐渐缥缈,消失在深处,只余下歌声还在来回荡着。

唱的是: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生死异路,希解无张。

至此且住,不得相妨!”

陈家的侍女洒扫书房,忽发现书架最上,一本书摆得不甚规整,伸手去够,又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晨风入窗,哗啦啦掀起书页,墨笔红批,页页掠过。

至最后那页。

“庚戌年暮春,微尘与叶君合撰于南都知秋别院。窗外皓月,案上明烛,万丈红尘,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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