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劫后重生 2

6

瓦雷拉神父住在波恩大道尽头一栋楼房的阁楼里,向外望去,正好就是波恩市场的屋顶。费尔明津津有味地连喝了三碗汤,还吃了几片硬面包,外加好几杯掺了水的红酒。当神父替他送上酒水时,费尔明好奇地望着他。

“神父,您不吃晚餐吗?”

“我习惯了不吃晚餐。请慢用吧,我看您八成从一九三六年以来就没吃饱过。”

费尔明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嘎巴嘎巴地嚼着硬面包,吃喝的同时也不忘环顾饭厅的陈设。他身旁摆了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套餐盘、酒杯,还有几具圣徒雕像,以及看起来相当摩登的全套银制刀叉餐具。

“我也读过《悲惨世界》,所以您最好别动歪脑筋。”

费尔明难为情地频频摇头。

“您尊姓大名?”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您在逃亡吧?是不是,费尔明?”

“没错。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这不关我的事,除非您愿意主动告诉我。不过,您穿着这身衣服,哪里都去不成。大概还没走到拉耶塔纳大道,就会被抓进地牢里。警方已经抓到不少躲藏多年的逃犯。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等我把几个闲置多时的银行账户处理好之后,打算到高级西服店去添购新行头,到时候就是一副绅士派头啦!”

“我看看……您站起来一下。”

费尔明放下汤匙,站起身。神父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

“雷蒙的尺寸比您大两号,不过,我想他有些年轻时候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您。”

“雷蒙是……?”

“我弟弟。他是在楼下的街上被杀死的,就在大门口,一九三八年五月的事。那些人要找的是我,但他出面阻挡他们。他是个音乐家,原本在市立乐团演奏,是首席小号手。”

“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神父。”

神父只是耸耸肩。

“不管是哪个党派,失去至亲挚爱的人多的是。”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费尔明说,“而且,在我看来,国旗根本就是臭得要命的彩色抹布,我尤其受不了的是,有人居然披着国旗,嘴里唱着国歌,还加上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说,我听了就想吐!我常觉得,这些人如此热衷政党活动,简直就跟被赶牧的羊群没两样。”

“您在这个国家一定很不快活。”

“您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不过,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个国家是优质火腿的产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补偿所有的牺牲。而且,全国各地都种植蚕豆。”

“这倒是真的。我说,费尔明,您多久没尝过美味的火腿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到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上的蜗牛餐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好岁月。”

神父发出会心一笑。

“您可以留下来过夜,费尔明,但是明天还是另外找地方住比较好。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我可以给您一点住宿费用,不过,您要知道,旅社都会要求身份证件,因为他们要向警方登记房客名单。”

“神父,这个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会自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有,我不能接受您半毛钱,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神父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来看看雷蒙的东西适不适合您。”他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

瓦雷拉神父坚持要费尔明收下一双旧皮鞋,还有一件虽然老旧但很干净的羊毛西装,外加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以及原本放在一只皮箱里的几样盥洗用具。房里有个置物架上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喇叭,还有几张两名年轻人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笑容灿烂,看来是在恩宠区的节庆中留下的合影。仔细多看几眼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瓦雷拉神父,现在看起来比旧照里的容貌苍老了三十岁。

“我现在没有热水可用。水塔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补水,所以您要么等,要么洗冷水澡。”

在费尔明努力把自己刷洗干净的同时,瓦雷拉神父准备了一个咖啡壶,他在里面加了一些菊苣,又混入几样看起来很诡异的不明物品。虽然无糖可加,但是那杯浑浊的液体热腾腾的,飘出的香气闻起来美味极了。

“若说我们正在享用特选咖啡豆烹调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其实也不为过。”费尔明说。

“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费尔明。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您会保守告解的秘密吗?”

“当然会。”

“那就请问吧。”

“您杀过人吗?我的意思是说,在战争期间……”

“没有。”费尔明答道。

“我杀过人。”

正要啜一口热饮的费尔明闻言惊呆了。神父眉眼低垂。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我一定会守住您告解的秘密。”费尔明语气坚定。

神父揉了揉眼睛,幽幽一叹。费尔明不禁纳闷,眼前这个男人,这样孤单度日了多久?天天只能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对亡弟的回忆。

“我相信您当时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神父……”

神父摇头否认。

“上帝已经遗弃这个国家了。”神父说道。

“别担心,您看着好了,他很快就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比利牛斯山北麓。”

神父沉吟良久。两人默默喝着杯里的咖啡替代品,为了取悦越来越垂头丧气的可怜神父,费尔明替自己倒了第二杯热饮。

“您喜欢喝,对不对?”

费尔明频频点头。

“要不要我听您告解?”神父突然问道,“这次是认真的。”

“我无意冒犯,神父,只是,在这方面,我是不太相信……”

“但是,说不定上帝相信您。”

“我可不敢确定。”

“不需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告解。这是您个人和良知之间的交流。这样会有什么损失呢?”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费尔明向神父娓娓道来他逃出蒙锥克监狱后这一年多来绝口不敢提起的往事。神父专注地聆听他的叙述,偶尔点头回应。最后,费尔明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过去几个月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不自觉的沉重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瓦雷拉神父从抽屉里拿出装了酒的小皮箱,他问都没问,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费尔明。

“神父,您不帮我赦罪,却给我喝白兰地?”

“反正都一样,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宽恕或评断任何人,费尔明。不过,我认为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总是好的。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费尔明耸了耸肩膀。

“我回到这座城市,并且赌上自己的性命,完全是为了我对马丁许下的承诺。我必须找到那个律师,并且找到伊莎贝拉小姐和她的儿子达涅尔,我必须保护他们。”

“如何保护?”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想出办法的。欢迎您提出建议。”

“但是,您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监狱里一个牢友跟您聊起的陌生人……”

“我知道。但当初已经这样说定了……听起来很疯狂,对不对?”

瓦雷拉神父注视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言语之外的真实想法。

“您是不是因为看过世间太多不幸和贫困的人,所以想做点善事,就算很疯狂也无所谓?”

“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好呢?”

瓦雷拉面露微笑。

“我就知道,上帝一直都信任您。”

7

隔天,费尔明蹑手蹑脚离开了那里,就为了不吵醒瓦雷拉神父,当时,神父正在沙发上熟睡,手里拿着马查多的诗集,鼾声响亮,就跟一头斗牛一样。出门前,他在神父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并将神父用餐巾包裹后偷偷塞进他皮箱里的那件银器放回餐桌上。接着,他悄悄下了楼,身穿洁净的衣物,带着坦荡的心境,他决心要继续活下去,至少要多活几天。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海风沁凉,海面蔚蓝,晴空万里,艳阳下的街道,人们脚下拖曳着拉长的身影。费尔明重返他依然记得的那几条街道,闲逛了一上午,兴致一来便驻足欣赏橱窗,或者坐在路边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美女,对他来说,看美女可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到了中午,他来到艾斯古德耶尔街口的一家小餐馆,就在他美好记忆中的蜗牛餐厅附近。这家小餐馆被味蕾挑剔的食客们百般嫌弃,但这里贩卖全巴塞罗那最便宜的三明治。根据行家说法,选购的诀窍,就是别过问食材和成分。

费尔明一身体面的新行头,为了增强气势,他另外在衣服内层垫了好几份对折的《先锋报》,简简单单就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不少。他坐在吧台前,看了看菜单,再摸摸空空的口袋以及饿得发慌的肚子,决定跟服务生周旋一下。

“请问一下啊,年轻人,今日特供的‘乡村面包夹粗香肠和腌肉三明治’,那个面包上涂的是新鲜番茄酱吗?”

“刚在普拉特镇采收的,那是我们餐厅自己的农场,就在硫酸工厂后面。”

“哦,那味道一定好极了。我再请问啊,您信任这家餐馆吗?”

服务生当场收起嬉皮笑脸,随即回到吧台后方,抹布披在肩头,一副横眉竖眼的表情。

“我连上帝都不信。”

“如果是领有勋章的退伍伤残老兵,能不能特别优惠一下?”

“免谈!再啰唆就叫警察来。”

费尔明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识相地找个安静的角落继续想办法。他刚在门边的阶梯坐定时,面前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还不到十七岁,身材倒是凹凸有致。女孩在经过费尔明身边时,突然趴倒在地。

费尔明连忙起身去扶她,才刚抓紧她的手臂,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相比之下,刚才鲁莽服务生的大呼小叫,只能算是轻快和谐的乐曲了。

“哼!你这不要脸的婊子,少跟我来这套,否则我撕烂你的脸,把你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到时候你连个婊子都不如!”

说话的是个彪形大汉,肤色青黄,身上披挂了一串串造型诡异的廉价饰品。说完上述那段话,他弯下腰来瞪着费尔明,手上似乎握着利器,至少是尖锐的物品。费尔明实在看不惯这个逞凶斗狠的无赖,于是,他挺身站在年轻女孩和壮汉之间。

“你又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可怜的倒霉鬼!快,在我打烂你的脸之前,赶快给我滚开!”

费尔明感觉到,这个一身肉桂和油炸食品味道的女孩,此时正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眼前这个恶形恶状的流氓,一看就知道无法以沟通解决问题,为了让事情有个了结,费尔明决定直接动手。他在紧急状况下分析了对手的实力,得到的结论是,魁梧的身躯大部分是靠脂肪撑起来的,至于肌肉,根本没有。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话,对小姐更不应该!”

虚胖的纸老虎一脸惊愕看着他,显然是没把他的话当真,还一心以为瘦骨伶仃的对手肯定会尽力避免冲突。没想到的是,那一身软啪啪的肥肉被皮箱把手猛力一击,随即狼狈伏地,戴满戒指和手环的两只手撑在地上,随后又挨了几下重击,皮箱的尖角大概可以让他安分地在地上躺一阵子。

一群旁观的路人鼓掌叫好,当费尔明回头确认女孩是否无恙时,看到的是她陶醉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温柔的情意。

“小姐,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女孩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我叫萝西朵。”

他们脚边的纸老虎正试图起身,打算再战一回。在陷入对己不利的情势之前,费尔明选择远离冲突现场。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费尔明说道,“错失先机,情况不利啊……”

萝西朵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走过一条条错综狭窄的巷弄,到皇家广场时视野终于豁然开朗。重见阳光的费尔明,站在宽阔的广场上尽情深呼吸。这时候,萝西朵发现费尔明脸色越来越苍白,神色看起来不太对劲。萝西朵猜想,或许是重回旧地的激动,或许是过于饥饿,因而导致她的英雄血压下降,于是,她把他带到“两个世界旅社”的餐厅里,费尔明一进去就晕倒在一张椅子上。

萝西朵大概只有十七岁,但是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比医生看诊还要准确,她立刻替他点了一客综合小菜拼盘,让他恢复体力。丰盛佳肴送上桌时,费尔明反而慌了。

“萝西朵,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啊……”

“这餐我请客。”她一脸得意,“我的男人由我来照顾,一定喂他吃得饱饱的。”

萝西朵出手大方,喂他吃的美食包括小腊肠、面包和炸薯块,外加一陶罐啤酒。费尔明重拾体力,气色也恢复正常,萝西朵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

“如果想吃饭后甜点,我帮您点一客餐厅的招牌甜点,嗯……保证让您满意得说不出话来。”年轻女孩边说边舔着双唇。

“可是,丫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学校里跟修女们在一块儿吗?”

萝西朵被他逗得呵呵笑。

“哎哟!真讨厌,先生您真是爱耍嘴皮子。”

享用大餐的过程中,费尔明心想,他如果紧抓着萝西朵不放,说不定可以在皮条客这一行打出一片江山,不过,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萝西朵,你今年几岁?”

“报告费尔明先生,我今年十八岁半。”

“你看起来成熟多了。”

“那是因为我上围比较丰满嘛。我的胸部十三岁就发育成这样了,谁看了眼睛都会发亮。这么说真是不好意思!”

从那段令人向往的哈瓦那岁月之后,费尔明再也没看过这么销魂的性感身段了,不过,理智将他唤回现实。

“萝西朵……”他开口明说,“我没办法负责安排你的……”

“这个我知道。先生,您以为我这么笨吗?我知道您不是那种占人便宜的男人。我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已经学会怎么看人啦……”

“你得告诉我,我以后要怎么把这顿大餐的费用寄还给你?嗯……这个,我现在刚好手头不太方便……”

萝西朵猛摇头。

“我就住在这里的楼上,一家小旅社,我跟兰丽合租一个房间,不过,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因为好几艘商船进港了……先生,要不您干脆上楼去,我帮您按摩一下,怎么样?”

“萝西朵……”

“免费招待。”

费尔明盯着她,眼里满是哀愁。

“您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费尔明先生。就让萝西朵帮您放松一下吧,一下子就好。有什么不妥吗?”

费尔明羞赧地低着头。

“先生您多久没跟女人亲热啦?”

“我也不记得了。”

萝西朵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起来,带他上楼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小小的盥洗盆。房间外有个面向广场的小阳台。萝西多拉上窗帘,脱下身上那件几乎快绷裂的紧身碎花洋装,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费尔明紧盯着眼前的绝妙胴体,任由她那几乎和他一样苍老世故的心灵抚慰他。

“如果先生不想,那我们就什么事都不做,好吗?”

萝西朵先让他躺在床上,然后挨着他躺了下来。她紧紧搂着他,不断轻抚着他的头。

“嘘……嘘!”她轻声哄着他。

费尔明把脸埋在那对才十八岁的酥胸里,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

到了下午,萝西朵必须起床干活,费尔明则找出阿曼多一年前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布里安律师的地址,他决定前去拜访。萝西朵坚持要借他一些小硬币,让他可以买票乘车或喝杯咖啡,他因此对天发誓一定回来找她,或是带她去看场电影,或是带她去望弥撒,因为她对圣女卡门非常虔诚,并且很喜欢那些宗教仪式,尤其是咏唱圣歌。萝西朵陪他下楼,道别时,她亲吻了他的双唇,并在他臀部轻轻捏了一下。

“我心爱的大‘衰’哥。”她对他说道,然后看着他从广场边的拱廊下离去。

他穿越加泰罗尼亚广场时,天边零散的乌云开始集结。通常在广场上空盘旋的鸽子群,早就忙着在树上找栖身之处,并且焦躁不耐地等着。人们已经嗅出空气中的闷热,并加快脚步往地铁站口前进。一阵强风骤然刮起来,如潮浪卷涌掀起广场上的枯叶。费尔明快步赶路,才到卡斯佩街,天空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

8

布里安律师是个带有些许波希米亚学生味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只靠咸饼干和咖啡过日子,因为办公室里弥漫的就是这两种味道,还有灰尘满布的气味。他的办公室设在蒂沃丽大剧院所在的那栋建筑阁楼上一间陋室,就在没有电灯照明的走道尽头。费尔明晚上八点半才找到那个地方。一身随意着装的布里安来应门,一见到他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想您应该是费尔明吧。马丁跟我提过您。他老早就一直问我,您是不是来找过我了。”

“我去了外地一阵子。”

“想必也是。来,请进。”

费尔明跟着他走进房里。

“真是个讨厌的夜晚。您说是不是?”律师神态略显紧张。

“雨水多了点。”

费尔明环顾四周,发现房里只有一张椅子。布里安把椅子拉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一摞商法书籍上面。

“我还得添购一些家具。”

在费尔明看来,这个房间已经连个卷笔刀都放不下了,不过,他决定不予置评。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猪排三明治,外加一杯啤酒。旁边一张餐巾纸,清楚说明律师丰盛的晚餐来自楼下的咖啡馆。

“我正要吃晚餐,您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一起吃吧。”

“您请用!年轻人还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我吃过晚餐才来的。”

“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咖啡可以吗?”

“如果有瑞士糖的话……”

布里安埋首在抽屉里翻找,但里面恐怕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瑞士糖。

“欢诺拉喉糖好吗?”

“哦,不用了,谢谢。”

“那我先吃了,不好意思。”

布里安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三明治,嚼得津津有味。费尔明忍不住自忖,他们俩究竟是谁比较像快饿死的模样。书桌旁一扇半掩的房门,通往隔壁的房间,房内依稀可见一张凌乱的铁床、披挂了皱衬衫的衣帽架,还有一大摞书籍。

“您住在这里吗?”费尔明好奇问道。

伊莎贝拉替马丁聘请的显然不是收入丰厚的大牌律师。布里安随着费尔明的视线瞥了卧房一眼,随即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错,这里暂时是我的办公室兼住家。”布里安应道,同时欠身关上卧室房门,“您一定觉得,我看起来一点律师的样子都没有。其实不只您这样想,我父亲也如此认为。”

“别在意这些。我父亲常说我们几个兄弟笨头笨脑,将来恐怕只能在采石场搬石头来讨生活。您看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有家人的信任和支持而获得成功,有什么意义呢?”

布里安勉强点了点头。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事实上,我不久前才开张。在此之前,我在恩宠大道上一家颇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是,我们后来有了一连串的麻烦,所有案子都变得很棘手。”

“该不会是巴利斯在搞鬼吧?”

布里安点头回应,豪饮了两三口啤酒。

“自从我接了马丁先生这个案子,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把我所有客户都逼退了。少数留下来继续和我合作的人,根本付不出我的律师费用。”

“那位伊莎贝拉小姐呢?”

律师的眼神顿时蒙上一抹哀伤。他把啤酒放在书桌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费尔明。

“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伊莎贝拉·森贝雷已经过世了。”

9

暴风雨横扫整座城市。费尔明捧着咖啡,布里安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凝望大雨拍打着加盖的屋宇,开始细诉伊莎贝拉离世前几天的曲折变故。

“她突然生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下了。您如果认识她的话就知道……伊莎贝拉年纪轻轻,充满活力。她的身体一向跟铁打的一样,战争期间的各种艰困磨难,她都熬过来了。事情的发生,恰好应验了俗语说的人生无常。您从蒙锥克监狱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伊莎贝拉很晚才回到家。后来,她丈夫发现她跪坐在浴室里,全身冒汗,并且不停地颤抖。她说她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们打电话请医生过来,不过,在医生赶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抽搐,而且还吐了血。医生判定是中毒,还说她接下来几天应该格外小心饮食,然而,她在隔天早上情况恶化。森贝雷先生替她裹上毛毯,再由开出租车的邻居送他们到海上圣母医院。

“当时,她的皮肤已经出现深色斑块,就跟烂疮一样,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们在医院苦等了好几个钟头,但医院始终拒绝接收她,因为当时候诊室里有个人,一个同样在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自称认识森贝雷,并指控森贝雷先生是共产党员,反正就是类似的蠢话。我猜他就是想插队。有位女病患好心送了他们糖浆,说这糖浆有助于清肠胃,可是,伊莎贝拉什么都吞不下了。森贝雷不知所措。他把她带回家里,找来好几个不同的医生。没有人知道确切病因。有位经常光顾书店的实习医生刚好在大学医院有熟识的人。于是,森贝雷赶紧把她送去那里。

“到了大学医院,院方告诉他们,她可能染上了霍乱,并要求他们回家,因为有病毒,而且传染力非常强。附近已经有好几个人因此病逝。伊莎贝拉的病情逐日恶化,后来陷入昏迷。她丈夫想尽了办法,但是不过才几天的工夫,伊莎贝拉已经虚弱到连医院都去不了。发病一周之后,她病逝于圣安娜街的家中,就在书店楼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结了许久,周遭仅有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随着风势转弱而逐渐远扬的雷鸣。

“过了一个月,有人告诉我,他们曾经看见她有天晚上出现在黎塞欧歌剧院对面的剧院咖啡馆。当时,她和毛里西奥·巴利斯同坐一桌。伊莎贝拉就是听不进我的劝阻,她扬言要把巴利斯利用马丁捉刀重写什么扬名立万畅销书之类的事情抖出来。她赴约就是为了质问他。咖啡馆服务生还记得,巴利斯当天搭乘座驾提早抵达,他还告诉我,巴利斯同时点了两杯洋甘菊茶和蜂蜜。”

费尔明暗自推敲年轻律师话中引出的因果关系。

“您认为是巴利斯对她下了毒吗?”

“我无法证实这一点,不过,从我刚刚告诉您的那些讯息看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巴利斯。”

费尔明低头看着地板。

“马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布里安频频摇头。

“他还不知道。您逃狱之后,巴利斯下令将马丁囚禁在蒙锥克堡一座尖塔里的隔离牢房。”

“萨纳哈耶医生呢?他们没把这两个人关在一起吗?”

布里安哀叹一声,神情落寞。

“萨纳哈耶被指控教唆叛逃,在您逃狱后两星期遭枪决。”

房里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费尔明站了起来,开始绕着小圈子不停踱步,神情躁动不安。

“那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搜寻我这个人?再怎么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您根本就不存在了。为了避免上级指责,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大好仕途毁于一旦,巴利斯向长官宣称,巡逻队在搜索过程中,一枪击中了正打算从蒙锥克山坡逃跑的囚犯,然后,他们将逃犯的尸体丢进了露天墓穴。”

费尔明气得咬牙切齿。

“我跟您说,我打算现在就去军警局投案,然后告诉他们,我他妈的还活得好好的!看看巴利斯那家伙怎么解释我死而复活这件事。”

“别说这种傻话!您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到时候,您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荒郊小路,然后脖子挨上一枪。那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您这么做。”

费尔明点了点头,然而,羞愧和罪恶感仍在内心啃噬着他。

“马丁呢?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布里安只能耸肩以对。

“我所知道的都是秘密消息来源提供的。他是出不了监狱了。蒙锥克堡里面有个叫作贝伯的狱卒,他欠了我一点人情。他弟弟原本被判死罪,但是我帮他争取减刑为十年徒刑,目前在瓦伦西亚服刑。贝伯是个好人,他把自己在蒙锥克堡看见和听见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巴利斯不让我和马丁会面,但是透过贝伯,我知道他还活着,巴利斯把他囚禁在塔里,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狱方提供了纸笔给他。贝伯说,马丁一直在写东西。”

“写什么?”

“谁知道。巴利斯认为——这是贝伯告诉我的——马丁正依照他的要求改写他交代的那本书。但是您和我都清楚得很,马丁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他可能在写别的东西。他偶尔会大声重复朗读他写的句子,或是突然站起来,开始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一些对话片段和不完整的句子。贝伯负责大夜班监视马丁的牢房,只要情况允许,他总会趁机塞几支香烟给他,还有方糖,那是他唯一会吃的食物。对了,马丁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天使游戏》之类的?”

费尔明摇头否认。

“这是他正在写的这本书的名字吗?”

“贝伯是这么说的。根据马丁对他的叙述,以及马丁大声朗读的内容,听起来很像是自传或是忏悔录之类的……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马丁已经发觉自己正渐渐失去理智,趁着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之前,他试图将回忆写成文字。这就好像他为了寻找自我,正在写一封信给自己……”

“万一巴利斯知道马丁根本就没把他交代的工作当一回事,会有什么后果?”

布里安律师回了他一个哀戚的眼神。

10

雨势停歇时,已近午夜。从布里安律师的阁楼往外远眺,巴塞罗那夜空仍不见清朗,低垂的乌云在屋宇间徘徊不去。

“您有地方过夜吗,费尔明?”布里安问道。

“我有个很诱人的选择,那就是去跟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同时也充当她的保镖,这小姑娘衣着打扮稍嫌清凉了点,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还有那身材啊!往街上一站,交通会堵塞的……不过,虽然可以拜倒在南方维纳斯的石榴裙下,但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合适。”

“费尔明,我认为您在街上游荡非常不妥,太危险了。您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都行。”

费尔明在屋里张望了一下。

“我知道这里不是五星级大饭店,不过,我有一张折叠床,睡觉不打呼,而且,我是真的很高兴有人做伴。”

“您没有女朋友啊?”

“本来有。她是我之前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的掌上明珠,巴利斯派人阻碍我手上的所有案子,后来我就被辞退了。”

“马丁这个案子真是让您付出不小的代价。我看您会因此保持贞洁和贫穷的状态。”

布里安被逗笑了。

“就让我‘失业’下去吧,我会很快乐的。”

“这个……我可要先把话说清楚。除非您让我帮忙做事,我才会住下来。我呢,打扫、整理、打字、做饭、提供意见、帮忙抓人或跟踪,这些我都能做,如果您觉得压力大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我的好朋友萝西朵一定能以她的专业服务让您焕然一新,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性欲过强、精虫上脑的问题,否则接下来会更糟糕。”

布里安伸出手来。

“就这么决定了。我正式聘请您担任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助手,这里专为付不出费用的客户打官司。”

“我拿费尔明这个名字当保证,本周末以前,我一定帮您找到一个能够以现金支付诉讼费用的客户。”

就这样,费尔明暂时在布里安律师狭小的办公室安顿下来,接着,他马上着手整顿、打扫,白天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卷宗、档案夹以及了解处理中的案件。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经过费尔明巧手整理,办公室变得干净又整齐,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三倍。费尔明白天大都在办公室度过,不过,他偶尔也会外出考察一两个钟头,带回他在蒂沃丽剧院大厅顺走的一把鲜花,还有一些咖啡,那是他对楼下咖啡馆女服务生猛灌迷汤的成果。他还带回了吉利士商行的精致进口食品。他记得在事务所的账目里看过,这家商行曾经找布里安处理过案子,于是,费尔明以事务所新任助手的身份进去打了招呼。

“费尔明,这火腿怎么会这么好吃啊?您去哪儿弄来的?”

“快尝尝那块拉曼查羊奶酪,保证让您心花怒放。”

每天早上,他仔细查阅布里安手上的所有案件,并将凌乱的笔记重新誊写一遍。到了下午,他拿起电话,手握一份名单,主动开发一些未来有可能上门的新客户。只要嗅出对方有一丝意愿,他会赶紧挂上电话,直接登门拜访。他总共打了五十通电话,包括这一带的商家、专业人士,以及一般百姓,他亲自拜访了其中十人,后来有三个人成为布里安律师的新客户。

一名寡妇正在和保险公司进行诉讼,对方拒绝支付她猝逝的丈夫应得的死亡赔付,理由是死者在享用了七扇门餐厅的龙虾大餐后心脏病发作身亡,此举无疑是自杀行为,所以不符合保单的赔偿条件。一位动物标本制作者和一名退休斗牛士对簿公堂,因为后者委托他将一头死于表演场上的五百公斤斗牛制成标本,解剖完成之后,退休斗牛士却拒绝前来领取并付费。根据退休斗牛士的说法,标本制作者为斗牛镶制的玻璃眼珠充满一股鬼魅邪气,他看一眼就吓得逃离现场,嘴里还不断喊着:“蜥蜴!蜥蜴!”住在圣彼得环城路的一位裁缝控告无照行医的牙医,对方拔掉他五颗臼齿,但没有一颗是蛀牙。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案件,但至少客户们都付了保证金,并且还签了约。

“费尔明,我打算付您固定薪水。”

“免谈!”

费尔明拒绝任何工作奖金,仅是偶尔借点小钱以便周日下午带萝西朵看场电影,或到白鸽舞厅跳跳舞,或到迪比达波游乐园走走,一进那里的“明镜之屋”,小姑娘立刻在他脖子上用力吸吮,让他足足痛了一个礼拜。那天,因为天气关系,游客很少,只有他们两人乘坐模型飞机观看巴塞罗那城微缩景观,趁此良机,费尔明重温了久违的鱼水之欢,总算满足了他身为男人的生理需求。

有一天,费尔明正在游乐园的摩天轮上和萝西朵翻云覆雨,他不禁暗自沉吟,眼前这一切,完全出乎预料,竟是如此美好。接着,他突然心生恐惧,意识到眼前的美好不可能持续,这偷来的平静和幸福,终将在萝西朵春光凝艳的胴体和双眸前化为云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