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8

36

我坐在书房摇椅上苦等着迟迟不来的黎明,直到实在忍无可忍,我不顾瓦雷拉律师的忠告,还是匆匆跑出了家门。凌晨的刺骨寒风呼呼吹着,穿越波恩大道时,我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张望半晌,只见到几个市场的年轻工人正忙着卸货,于是继续上路。抵达皇家广场时,港口的氤氲已经匍匐进城,我瞥见第一班电车亮着朦胧车灯等候着,弯弯曲曲的蓝光在高架电缆上闪烁。我上了电车,坐在前座。上次碰到的那位查票员向我收了车钱。十来位乘客陆续上了车,都是独自成行。数分钟后,电车上路了。细如发丝般的红色浮云在阴霾间逐渐扩展,这样的天色,不需要骚人墨客刻意强说愁,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天免不了会是恶劣的天气。

抵达萨里亚时,灰扑扑的暗淡曙光逐渐映出周遭的其他色彩。我沿着社区的空荡巷道朝着山脚下前进,不久后,似乎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然而每次伫足回头张望,总是不见任何人影。我终于来到通往马尔拉斯卡庄园的巷子口,踩着满地沙沙作响的落叶继续前进。我缓缓走过花园,上了大门前的石阶,不时张望着建筑外墙上那些大窗子。我叩了三次门环,接着往后退几步,静静等了一分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又上前敲门。敲门声的回音逐渐隐遁在屋内的走道里。

“您早啊?”我大声招呼着。

庄园四周的树林吞噬了我的声音。我绕着房子外围走到游泳池畔的小亭子,接着走近玻璃长廊。木制百叶窗全关上了,完全看不见屋内的状况。不过,紧邻玻璃长廊入口的一扇窗子却是半开着,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清楚可见玻璃门上的门把。我将手臂从半开的玻璃窗伸了进去,打开门锁。开启的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响,我再回头看了又看,确定周遭没有人影,然后进了屋里。

当我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渐渐看出客厅四周的陈设。我走近窗边,轻轻将百叶窗往上拉起一小截。一排细如尖刀的光线投射在阴暗中,勾勒出房间的样貌。

“有人在吗?”我大声问道。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陷入幽暗的屋里,就像钱币掉进了无底洞。我走向客厅另一边的木造拱门,门外那条漆黑的走道上,两旁的天鹅绒壁毯挂满了早已模糊的画作。走道另一头通往宽敞的圆形大厅,铺着马赛克地砖,彩绘玻璃墙上清晰可见展翅的天使,十指指尖喷着火焰。一座气派恢宏的螺旋阶梯沿着大厅边缘往上攀升,我伫足在楼梯口,再度发声。

“您好,马尔拉斯卡夫人?”

屋里一片死寂,阴森的回音带走我的叫唤。我爬上二楼,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楼下的大厅和彩绘玻璃墙一览无余。这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脚步印在布满积尘的地板上。除了我的脚印,还有两条相隔约三个巴掌宽的线形轨迹,中间还有一排脚印,那是一双大脚留下的印迹。我困惑地打量着那两条线轨,思索半天,总算想通了眼前所见为何物。那是轮椅的轨迹,以及推着轮椅的人留下的脚印。

此时,我隐约又听见背后传出声响,回头一看,走道尽头有扇半掩的门扉微微晃动,一阵凛冽寒风从门缝钻了进来。我朝着门边缓缓走去,同时张望着走道两侧的房间,都是覆盖着亚麻布床罩的卧室。房间的窗子都紧闭着,室内光线阴暗,看来都是多年不曾有人住过,唯独最宽敞那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双人房。我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一股混合了香水和药水的怪味,是老太太特有的味道。我猜这应该就是马尔拉斯卡夫人的卧房,但是她却不在房里。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摆着好几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满头金发、笑容灿烂的小男孩——伊斯麦。有些是他和母亲的合照,有些则和其他孩子一起入镜。照片里完全没有马尔拉斯卡的踪影。

走道上再度传来那扇门扉晃动的声响,于是,我把照片放回原位,走出房间。走道尽头那扇门还在晃动。我走了过去,进门前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用力深呼吸之后,我推开房门。

举目所及皆是白色。墙壁和天花板被漆成了纯白。白色的丝绸窗帘;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床罩的小床;地上是白色的地毯;书架和橱柜都是白色的。在一栋深陷阴暗中的房子里,这房间的强烈对比让我目眩神迷了半晌,宛如梦境,又像童话故事里的梦幻世界。书架上摆着玩具和故事书。有个真人尺寸的陶瓷小丑坐在梳妆台前,呆望着眼前的镜子。一只白鸟标本钉在天花板上。乍看之下,这应该就是那个早夭的孩子伊斯麦的卧房了,只是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沉死气……

我坐到床上,忍不住轻叹一声。此时,我发觉这个房间不太对劲。首先是房里的味道,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气味。我立刻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张斗柜上摆着一个瓷盘,盘子里有一支黑色蜡烛,燃烧时滴落的烛液仿佛一串黑色泪滴。我转过身去,气味似乎是从床头飘过来的。我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到一个断裂成三块的十字架。我可以感受到那股气味就在附近。我在房里来回踱步好几趟,就是找不到怪味的来源。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了它,有个东西在床底下。我跪下来探头看床底。一个黄铜盒子,就像所有孩子用来保存童年宝物的盒子一样。我取出盒子,放在床上。现在气味更强烈了。我不顾恶心想吐的不适,还是打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只细针穿心的白鸽。我吓得倒退一步,双手捂住口鼻,连忙退到房外的走道。小丑脸上挂着豺狼般的奸笑,它的双眼在镜子里紧盯着我。我跑回楼梯口,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到处找寻着那条通往书房的走道,还有我从花园进来的那扇门。我一度以为自己迷路了,这栋房子似乎可以随意变换走道和房间的位置,总之,它就是不让我出去。最后,我总算瞥见了玻璃长廊,于是赶紧跑到门口。当我扭转门锁时,听见背后传来邪恶的笑声,这才明白屋子里不只我一人。我回头一看,依稀可见走道尽头有个阴暗的身影在观望着我,他手上拿着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把尖刀。

37

我搭了来时的电车回家,城市的天空在分秒流逝之间逐渐暗淡,凛冽寒风把街道落叶吹得漫天飞舞。我在皇家广场下了车,不经意听见两个刚从码头上岸的船员聊起海上的暴风雨,大概天黑前就会逼近城里。我抬头一看,天空已覆盖了一大片泛红云层,正从海面上空扩展开来,仿佛一摊溢流的鲜血。波恩广场附近的街巷里,许多居民正忙着检查门窗够不够牢靠,所有店家都提早打烊了,孩子们乐得在街上追风玩耍,个个张开双臂迎着强风,不时以大笑附和着远方的雷声。朦胧的街灯巍巍颤颤,闪电的白色强光淹没了整排建筑物。我快步走到大门口,然后赶紧上楼。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屋外怒吼,似乎近在咫尺。

家里寒意逼人,站在走道上,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息。我直接进了卧室,那里有个老旧的煤炭暖炉,打从我搬进来之后,只用过四五次。我用一沓旧报纸点燃了暖炉,并且在长廊的壁炉里生了火,索性就坐在炉火前的地上。我的双手仍然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我望着闪过天际的刺眼电光,就这样等着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傍晚,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雨势又大又急,屋外像是挂起了一面面厚重的水帘,不过几分钟的光景,黑夜骤然降临,屋宇和巷弄全都陷入漆黑。煤炭暖炉和壁炉的热气逐渐把屋子烘暖了,只是我依旧觉得冷。于是,我起身走进卧室找毛毯。打开衣橱之后,我弯下腰翻找下面那两个抽屉。那个盒子还在,依然藏匿在最里面的角落。我把它拿了出来,摆在床垫上。

打开盒盖之后,我定定凝视着父亲的左轮手枪,他留给我的遗物就只有这样东西。我拿起手枪,食指碰了碰扳机,打开弹膛,从弹盒里拿了六颗子弹装填上去,接着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再拿着毛毯和左轮手枪回到长廊。我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左轮手枪放在胸口,就这样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暴风雨。我听着壁炉托座上的时钟嘀嗒响。不需要看时钟就知道,距离我和科莱利在马术场大厅的约会剩下不到半小时。

我闭上双眼,想象他在大雨中穿梭在空荡漆黑的城市街道。我想象他坐在轿车后座,双眸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劳斯莱斯车头的银雕天使驰骋在暴风雨中。我想象他伫立不动,宛如一座雕像,没有呼吸和笑容,脸上毫无表情。过了半晌,我听见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大雨拍打着玻璃窗,接着,我慢慢沉睡,双手紧握手枪,也确定不会赴约了。

午夜过后没多久,我醒了过来。壁炉几乎已经熄火,长廊陷入一片阴暗,只有灰蓝色的余烬忽明忽灭地闪动。屋外的大雨依旧张狂。左轮手枪还在我手上,而且是温热的。我就这样躺了好几秒钟,几乎没眨眼。在我听见声响之前,早已知道门外有人。

我把毛毯丢在一旁,站了起来。我又听见了敲门声,那是指关节叩着大门的声响。我举起手枪,朝着走道前进。敲门声再度传来。我沿着走道慢慢走近大门,伫足在门前。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微笑的模样,衣领上的天使在黑暗中闪耀着。我扣紧手枪撞针。又是一阵敲门声。我想开灯,可是已经停电了。我继续走到门边,想去握门把,偏偏又不敢。我就这样伫立不动,甚至屏息等着,枪口瞄准大门。

“走开!”我大叫着,声音有气无力。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传出凄厉的哭声,于是我放下高举的手枪,在漆黑中打开了大门,看见她站在门外。她身上的衣服都淋湿了,而且不停地颤抖。她的皮肤是冰冷的,见到我的一刹那,她差点昏厥在我怀里。我扶着她,无言以对,接着将她紧紧抱住。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当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紧闭双眼吻着我的手。

“原谅我……”克丽丝汀娜喃喃低语。

她睁开眼睛,那双哀愁苍凉的眼神,就算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忘记。我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欢迎你回家。”

38

我在单薄的烛光下褪去了她身上的衣物。我帮她脱下一路踩着积水而来的鞋子,还有身上那件湿透的洋装以及刮破的丝袜。我拿了干净的浴巾擦干她的身体和头发。我送她上床时,她依旧冷得直打哆嗦,因此,我挨着她躺下来,双臂环抱着她,为她取暖。我们就这样相拥而卧许久,默默聆听着屋外的雨声。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渐渐暖和,并开始发出沉沉的呼吸声。我以为她已睡着,没想到她却在幽暗中出声了。

“你的朋友来找过我了。”

“伊莎贝拉?”

“她告诉我,她把你的信藏起来了。她说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她认为自己是为了你好,或许,她说得没错……”

我转个身压住她的躯体,找寻着她的目光。我轻抚她的双唇,接着,她总算露出浅浅的笑。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她说。

“我一直试图这么做。”

她的面容满是疲惫。短短数月不见,岁月已在她的肌肤上描了几道痕迹,她的眼神隐隐散发着挫败和空茫。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幽幽说道,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和我什么时候年轻过?”

我把毛毯掀起来丢到一边,凝视着她赤裸的胴体平躺在纯白的床单上。我抚着她的脖子和酥胸,指腹在她的肌肤上轻盈地滑行。我在她的小腹画圈,然后描摹着臀部下方的髋骨部位。接着,我的指尖拨弄着她大腿之间那片近乎透明的耻毛。

克丽丝汀娜不发一语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危脆的笑容,双眼轻启。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我依偎着她,亲吻了她的双唇。她紧拥着我,两人就在逐渐幽微的烛光下静静躺着。

“我们俩恐怕会出事……”她喃喃低语。

我在天刚亮不久就醒了,一睁眼便发现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猛然起身,深怕克丽丝汀娜已在半夜悄悄离去。这时候,我瞥见她的衣服和鞋子仍摆在椅子上,于是大大松了口气。我在长廊里找到了她,她裹着毛毯坐在壁炉前,炉里的炭火冒着浅蓝色火光。我在她身旁坐下,在她颈间烙下深情热吻。

“我睡不着。”她说道,目光仍盯着炉火。

“你应该把我叫醒的。”

“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你。你那张熟睡的脸,看起来就像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睡着一样。所以,我干脆自己起床探索这栋房子。”

“结果呢?”

“这栋房子弥漫着浓浓的哀伤。”她说,“你为何不干脆放把火烧了这房子?”

“把房子烧了,我们住哪里?”

“你说我们?”

“有什么不对吗?”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相信这样的童话故事了……”

“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样,摔过几次就学会了……”

克丽丝汀娜定睛凝视了我许久。“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没什么,都是一些老旧的玩意儿。”

“房门上锁了。”

“你想看看那个房间吗?”

她摇头拒绝。

“克丽丝汀娜,这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子,以许多石块和回忆堆砌而成,仅此而已。”

克丽丝汀娜点了点头,但似乎不太认同。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就离开这里?”她问道。

“去哪里?”

“远方。”

我忍不住面露笑容,但她仍旧一脸正色。

“多远的地方?”我问她。

“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也不在乎我们是谁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期望吗?”我问道。

“难道你不想这样吗?”

我踌躇了半晌。

“贝德罗怎么办?”话才出口,我就恨不得把问题吞回去。

她扔下披在肩头的毛毯,一脸挑衅地逼视着我。

“难道你跟我上床也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吗?”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克丽丝汀娜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我捡起地上的毛毯,正想帮她披上,她却闪避一旁,毫不掩饰地拒绝了我的好意。

“贝德罗已经抛弃了我。”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昨天去了丽兹酒店,要我过去和他会合。他告诉我,他知道我并不爱他,他知道我嫁给他是为了感恩,或是因为同情。他告诉我,他不需要我的怜悯,我每天在身旁假装爱他,对他是一种伤害。他说,无论我将来做了什么,他会永远爱我,正因为如此,他宁可永远不再看到我。”

她双手不停地颤抖,喃喃低语:“他全心全意爱我,我却让他陷于如此难堪的下场。”

她紧闭双眼,那张脸庞纠结成神情痛苦的面具。霎时,她口中发出凄厉的哀嚎,开始疯了似的捶打自己的脸部和身体。我赶紧扑上去抱住她,制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克丽丝汀娜奋力挣扎,并且不停地呐喊。我把她压倒在地上,双臂仍紧紧圈住了她。最后,她总算慢慢屈服了,已经筋疲力尽的她,满脸泪水和口水,双眼早已哭得红肿。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我感受到她的身体放松了,总算不再叫嚣呐喊……我先把毛毯披在她身上,然后从背后抱住她,就为了不让她看见我已泪流满面。

“我们一起远走天涯。”我在她耳边低语,却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是否听懂了,“我承诺,一定会带你去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也不在乎我们是谁的远方。”

克丽丝汀娜侧着头,定定望着我。她一脸恍惚,仿佛灵魂已被撕裂成碎片。我用力抱着她,亲吻她的前额。屋外依旧急雨纷纷,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玻璃窗,望着漫天深灰色阴霾以及死气沉沉的晨光,我不禁暗想,这是我们第一次彻底被击溃……

39

就在那天早上,我决定放弃科莱利委托的写作计划。趁着克丽丝汀娜熟睡期间,我去了楼上的书房,将那个装满了所有相关资料、眉批和笔记的活页夹放进墙边的大箱子。我第一个念头是放火烧了,偏偏又没那份勇气。我这辈子始终觉得自己写过的稿子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般人在世间养儿育女,小说家生养的则是作品。写作者命中注定要将生命奉献给作品,只是作品未必会感激这一点。小说家命中注定要在自己的文字中死去,甚至经常让自己的文字结束我们的生命。我为这个悲惨世界带来了许多奇诡的文字产物,其中,我替科莱利捉刀代笔的这份书稿,无疑是最荒谬的祭品。除了放火烧掉,这份书稿不值得其他的处理方式,然而,本性终究难移,我就是没有胆量摧毁它。我把这份活页夹塞到箱子最底层,带着难受的心情离开了书房,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尤其身为这份阴郁书稿的创作者,我的感受可说是五味杂陈。也许科莱利早已料到我会有如此尴尬的处境吧!对我而言,这件事情只是让我倍加头昏脑涨罢了。

克丽丝汀娜一直到午后仍熟睡着。我趁着这段时间去了市场旁边的乳品店买了牛奶、面包和奶酪。大雨终于停了,不过街道上四处可见积水,空气中悬浮着明显的湿气,仿佛一片凛冽的灰尘在衣服和骨头里钻弄着。我在乳品店排队等候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窥视着我。采买结束之后,我在街上闲踱,接着,就在穿越波恩大道时,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的确有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跟着我。我停下脚步,定定望着他。男孩也停了下来,双眼直盯着我。

“别怕!”我告诉他,“你过来。”

男孩往前走了几步,伫足在我前方数米处。他的肤色出奇苍白,近乎泛青,仿佛从来不见天日。他穿了一身黑衣,脚上是一双簇新光亮的漆皮皮鞋。一双深色的眼睛,瞳孔格外硕大,几乎看不见眼白的部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男孩笑眯眯地指着我。我正想朝着他往前跨进一步,他却突然拔腿就跑。我伫立原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道上。

返抵住宅大门时,我看见门上塞了一只信封。赭红色的天使封印还是温热的。我环顾周遭,张望了街道对面,却不见任何人影。我进了大门,随手关上门,将门锁连转两次。我站在楼梯口,立即拆开信封。

亲爱的好友:

对于您昨晚无法赴约一事,我深感遗憾。希望您一切安好,但愿没有任何急事或不幸让您烦心。这次未能与您见上一面,我确实感到非常可惜,不过,我希望无论如何都能尽快与您再见一面,也期望我们下次的会面早日到来,并且一切顺利。接下来几天,我必须离开城里,但是我一回来就会立刻通知您。静候您的回音,也希望我们的合作计划已有所进展,最后献上我诚挚的祝福。

您的好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我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并轻轻把门关上。我探头往卧室张望了一下,克丽丝汀娜仍在熟睡。接着,我到厨房去煮咖啡,并准备了简单的点心。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听见背后传来克丽丝汀娜的脚步声。她站在门口望着我,身上穿着我的一件旧毛衣,长度正好盖住大腿。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双眼肿胀。她的双唇和两颊浮现了好几块瘀青,仿佛被人狠狠甩过耳光似的。她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

“对不起。”她轻声说着。

“肚子饿了吧?”我问她。

她摇头否认,但我没理会她的反应,示意要她在餐桌旁坐下。我替她准备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刚烤好的奶酪夹面包,另外附上一些生火腿。她似乎无意动手。

“多少吃一点吧。”我劝她。

她拨弄着面包上的奶酪,显然没什么胃口,接着,她对我微微一笑。

“挺好吃的。”

“你如果好好尝一口会觉得更好吃的。”

我们默默吃着。克丽丝汀娜出乎我意料地吃掉半盘食物,接着,她埋首喝咖啡,同时以眼角余光偷偷瞄我。

“我看……我今天就离开这里好了。”她终于开口,“你不必替我担心。贝德罗给了我一笔钱,而且……”

“我并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我希望你永远不再离开我。听见了吗?”

“我不是个好伴侣,戴维。”

“我们两人已经成为一体了。”

“那件事情……你是认真的吗?远走天涯的事……”

我点了点头。“我父亲常说,人生是不可能重来的。”

“只有从来不曾有过第一次机会的人才可能重来。事实上,那都是别人不懂得好好利用而留下来的二手机会,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好。”

她的嘴角漾起了浅笑。

“陪我去散步。”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想去哪里?”

“我想跟巴塞罗那道别。”

40

那天下午,太阳总算从暴风雨留下的漫天乌云里露了脸。大雨冲刷过的街道四处积水,明镜般的水洼映着过往路人与琥珀色的天空。我记得我们一路走到兰布拉大道尽头,哥伦布雕像在氤氲中探出头来。我们不发一语地往前走,沿路凝望着两旁的建筑和行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仿佛这座城市是已遭遗忘的无人荒漠。在我眼里,巴塞罗那从来不曾像那天午后那样如此明媚、如此苍凉。当暮色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已经来到森贝雷父子书店附近。我们俩刻意站在对街张望,没有人能从书店里看见我们。一道暮光投射在老书店的橱窗上,映出潮湿晶莹的石板路方石。书店内隐约可见伊莎贝拉站在梯子上整理最上层的书架,而小森贝雷正在柜台后面查看账簿,却不时偷偷瞄着女孩的脚踝。年迈而疲惫的森贝雷先生坐在角落观望着两个年轻人,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在这里找到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实在舍不得跟这个地方说再见。”

回到塔顶的家,天色早已暗下来。进了家门,立刻感受到出门前生了火的壁炉热气。克丽丝汀娜兀自迈向走道,她默不作声,慢慢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留下了一路的衣服在地板上。我发现她躺在床上,静静等着。我挨着她躺了下来,任由她摆布我的双手。当我轻抚她的胴体,看见她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紧绷得厉害。她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柔情,却有一股亟需激情的渴望。我彻底沉沦在她的肉体里,满怀愤怒地冲撞着她,同时感受到她的指甲掐着我的肌肤……我聆听着她那融合了悲苦和生命力的呻吟,仿佛就要断了气似的。最后,我们俩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两具满身汗水的躯体并肩躺着。接着,克丽丝汀娜把头靠在我肩上,找寻着我的目光。

“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惹上麻烦了?”

“伊莎贝拉说的?”

“她非常担心你。”

“伊莎贝拉一直以为她是我妈。”

“我不相信她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刻意回避了她的直视。

“她告诉我,你正在写一本书,是一个外国书商提供的工作。她都称他大老板。她说这个人付了你一大笔钱,但是你却因为收下那笔钱而感到自责。她说你非常畏惧这位大老板,她觉得这整件事恐怕不单纯。”

我叹了口气,一肚子恼火。“还有什么是伊莎贝拉没跟你说的?”

“剩下的就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了。”她驳斥我的同时也眨了一下眼睛,“难道她说谎了吗?”

“她没说谎,只是太喜欢推测了。”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写给小孩看的故事书。”

“伊莎贝拉已经告诉我了,她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的。”

“既然伊莎贝拉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克丽丝汀娜严肃地盯着我看。

“为了让你安心,也让伊莎贝拉安心,我已经决定不写那本书了。C'est fini! (结束了!)”我安抚她。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

克丽丝汀娜蹙着眉头,满脸疑虑。“那个大老板,他知道你这个决定吗?”

“我还没跟他提,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如果还没料到的话,他也很快就会发现了。”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把钱退还给他?”

“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钱的事情。”

克丽丝汀娜缄默了许久。

“我可以看看那本书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那只是一份草稿,而且没头没尾的。内容只是一些观念、笔记,以及零散的文章片段,你看不懂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无聊。”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看看。”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写的。贝德罗常说深入认识一个作家唯一的方式,就是透过他的写作历程去洞悉他的精神,他还说,人们自以为看清了眼前那个人,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洞而表象的角色而已,真正的人性总是隐藏在小说里。”

“这段话听起来大概是他从哪张明信片里看来的。”

“事实上,这段话是从你的小说里节录下来的。我知道出处,因为我也读过这段文字。”

“由此可见,剽窃未必是蠢事一桩。”

“我认为他引用得很恰当。”

“既然这样,可见那段话是真理了。”

“所以,我可以看看那份书稿吗?”

“不行。”

我们吃着那天早上剩下的面包和奶酪,两人各自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顶多偶尔抬头互看一眼。克丽丝汀娜勉强嚼着食物,每咬一口面包之前都要先在烛光下看看手中的食物。

“明天中午,在弗兰萨车站有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她说道,“会不会太快了?”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科莱利随时都可能上楼猛敲我家大门的景象。

“我想应该不会。”我附和道。

“我知道巴黎的卢森堡公园对面有家小旅馆,提供按月出租的房间。这家旅馆有点贵,但是……”

我不想问她是怎么知道这家旅馆的。

“房租不成问题,不过,我不会讲法文就是了。”我提出说明。

“我会。”

我低着头。

“看着我,戴维。”

我勉强抬起头来。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

我频频摇头。她紧抓着我的手,然后凑近唇边,说:“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好了……我知道的。这将是我这辈子第一件顺利完成的事情。”

我凝视着她,一个在阴影下泪水盈眶的悲苦女子,而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给予她从未享有过的一切。

我们在长廊的沙发上相拥而眠,身上盖了好几条毛毯,定定望着壁炉里的火花。我轻抚着克丽丝汀娜的秀发,暗想着,这大概是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了,这座监狱已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在梦中,我看见自己在巴塞罗那的街巷中奔跑,城里到处充斥着时钟,所有指针都朝着逆时针方向转动。从狭窄巷弄到宽广大道,全都在我踩过之后自动扭曲成隧道,渐渐形成一座移动的迷宫,任凭我怎么走都摸不着方向。到了正午时刻,艳阳像烧红的金属圆盘高挂天际,我终于找到了弗兰萨车站,快速赶往火车正要离站的月台,虽然铆足了劲儿向前跑,却终究只摸到火车尾。我继续拼命跑,直到喘不过气来,最后就在月台尽头不支倒地。当我抬头一看,一切为时已晚。火车渐渐远去,克丽丝汀娜的脸庞正从最后一扇车窗望着我……

睁开双眼时,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已经不在我身边,炉火烧得只剩一小团忽明忽灭的灰烬。我起身望了望窗外。天亮了。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瞥见楼上的书房玻璃窗隐约透着幽微的光线。我走向通往楼上的螺旋形阶梯,楼梯上洒着昏黄的光线。我缓缓拾级而上,来到书房时,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坐在地板上的克丽丝汀娜背对着我,靠在墙边的大箱子已被打开。克丽丝汀娜拿着装有科莱利那本书稿的活页夹,正打算解开捆绑活页夹的绳结。

这时候,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收了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故作镇定,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露过度的惊愕。

克丽丝汀娜转过头来,露出嫣然一笑。“窥人隐私。”

她的目光循着我的视线而落在她手上的活页夹,接着,她露出狡黠的神情。

“这里面有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些笔记、资料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你骗人。我敢打赌,里头一定是你正在写的那本书。”说着,她开始动手解开绳结,“我真的好想看看……”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我已经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告诉她。

克丽丝汀娜眉头深锁。我趁机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轻轻从她手中拿回活页夹。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戴维?”

“没事,真的没事。”我努力挤出了傻笑安抚她。

我把活页夹重新绑好,把它放回大箱子。

“你不打算上锁吗?”克丽丝汀娜问道。

我回过头去,正打算找个借口回应,但是,克丽丝汀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阶梯里。我无奈地叹口气,盖上大箱子。

我在楼下的卧房里找到了她。霎时,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陌生人。我伫立在房门口。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她驳斥我,“是我不该多管闲事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对我抛出了一个冰点以下的僵硬笑容,还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宛如刺骨寒风。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说道。

我点了点头,随即提出先前谈过的要事:“弗兰萨车站的售票窗口等一会儿就开始营业了。我已经想过了,我先去把今天中午的车票买好,然后再去银行提款。”

克丽丝汀娜点点头。

“很好。”

“你何不趁这段时间先把行李准备好?我顶多两个小时就能回来。”

克丽丝汀娜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我会在这里等着。”

接着,我走到她身旁,双手捧着她的脸庞。

“我们明天晚上就在巴黎了。”我这样告诉她。

我在她的前额印上一吻,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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