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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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用笔下的故事换来稿费或赞美的体验。他将永远忘不了,宛如甜美毒药的虚荣感初次在血液里流淌的感受。而且,倘若没有人发现他缺乏才气的话,他会自以为文学梦终将替他开启一片天,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贵人生;他的名字会印在一张小得可怜的纸上,但他坚信这个名字一定会比他的生命存活更久。一个作家命中注定要记得这一刻,因为就在这一刻,他迷失了,而他的灵魂也标上了价码。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好久以前,那是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当时年仅十七岁,在《工业之声》报社打工糊口。报社办公室位于一幢洞穴似的建筑里,这地方原本是家硫酸工厂,墙壁仍会不时渗出腐蚀性的强酸气体,并在不知不觉中啃噬着家具、衣物、情绪,甚至鞋底。报社所在地前方正是矗立着无数天使雕像和十字架的新村墓园,在巴塞罗那绯红与墨黑交错的暮色笼罩之下,这幢建筑混杂在墓碑林立的墓园后方数以百计的烟囱和工厂之间,根本无从辨认。

我的命运出现转折的那天晚上,报社的副总编辑巴希里奥·莫拉加斯先生赶在下班前一刻,把我叫到位于编辑部尽头的房间。那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享受哈瓦那雪茄的吸烟室。巴希里奥先生长相凶恶,唇上蓄着浓密的短髭;他坚决反对滥用形容词,绝不容许拖泥带水、过度缀饰的文字,在他看来,那就是堕落的行为。此外,他也讨厌无精打采的人。当他发现编辑开始出现使用华丽词藻的倾向,他会立刻把该编辑调去编讣闻版三个礼拜。倘若编辑受罚之后仍旧犯同样的错误,他会毫不留情地将此人永远开除。所有的人都怕他,这件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巴希里奥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怯怯地询问。

副总编辑以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我跨进那间混杂汗臭和烟味的办公室。巴希里奥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读着摊在桌上的专栏稿,手上则拿着红色铅笔。接下来几分钟之内,这位副总编辑一口气改完了稿子,边改边冒出满口粗话,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突然发现墙边有张椅子,立刻走过去坐了下来。

“谁允许你坐下了?”巴希里奥先生低头看着稿子嗫嚅道。

我火速站了起来,屏息以待。副总编辑叹了口气,随手把红色铅笔往桌上一丢,然后瘫坐在椅子上打量我,仿佛我是件废弃无用的家具。

“马丁,听说你在写作?”

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开口回话时,居然发出了尖锐的怪腔怪调:“写了一些……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没错,我在写作……”

“希望你的文笔会比口才好一点。恕我冒昧问一句……都写些什么样的文章?”

“侦探小说。我是指……”

“我想也是。”

巴希里奥看我的眼神好像看见一堆废物。我如果告诉他自己写的是阐扬道德、风格清新的励志小品,或许会得到更积极的回应吧!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耸了耸肩。

“维达尔说你文笔还不错,他说你很优秀。当然,如果是跟这家报社的编辑比的话,能写几个字就算优秀了。不过,维达尔说是就是了。”

贝德罗·维达尔是《工业之声》的明星主笔。他创作的时事专栏,每周刊登一次,称得上是整份报纸唯一具有可读性的文章。此外,他还写了十几本推理小说,描述拉巴尔区黑帮老大和上流社会贵妇姘居的故事,在出版界小有名气。维达尔这个人总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丝质西装,脚上的意大利皮鞋随时光可鉴人,他的相貌和举止活脱就是午间连续剧里绅士男主角的做派,一头金发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的短髭就像用铅笔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笑容亲切迷人,任谁看了都会如沐春风。维达尔出身中南美洲名门望族,家族在美洲经营糖业致富,光荣归乡之后,又迅速抢下了城市电气化这块大饼。贝德罗的父亲是这份报纸的最大股东,对他而言,编辑部只是在优渥生活中打发时间的游戏场。他不在乎报社是否有盈余,也不介意买进的巴塞罗那最新款汽车是否耗油太凶。维达尔企业王国坐拥金山,还有数不尽的贵族头衔,目前的重心多放在收购新城区的银行,以及占地规模媲美小型王国的豪宅大院。

贝德罗·维达尔是第一个阅读我文章的人。我当时年纪尚轻,在报社编辑部跑跑腿,帮忙端咖啡、买香烟。他总是抽空阅读我写的文章,还会给我建议。这几年下来,我成了他的助理,他还让我帮他的专栏稿打字。他告诉我,倘若我决定投入文学创作这场俄罗斯轮盘赌,他随时会给予协助,并引导我踏出第一步。他实现了承诺,现在正式把我交给报社最严厉的把关者巴希里奥先生。

“维达尔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依然深信美好的古老神话,认为应该要给优秀的人机会,而不是只让攀关系的人往上爬。如此崇高的美德,足够让他接受世人传诵。可如果我有他那份财力的话,大概早就投身创作十四行诗,还会大方地任由所有鸟儿在我手上啄食享用不尽的食物。”

“维达尔先生是个伟大的人。”我提出抗议。

“何止伟大……他根本就是个圣人,因为啊,就为了你这只饿得饥肠辘辘的小雏鸟,他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啰唆了好几周,口口声声说你才华洋溢,做事又勤快,堪称编辑部的天之骄子。他看准了我骨子里其实心肠很软,还说如果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他会送我一盒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既然维达尔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正逢圣诞节,为了让你的好朋友闭嘴,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我这回可是豁出去了!”

“实在太感谢了,巴希里奥先生。我保证,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别急着说大话,小鬼。请问……你对于滥用和误用形容词、副词这种事有何看法?”

“那是令人不齿的错误行为,应该接受法律制裁。”我以军人向长官报告的严肃口气答道。

巴希里奥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马丁,这是必须特别留意的重点。能够在这一行幸存的人都懂得做事要有优先级,而不是死守原则。来聊聊计划吧,请坐下来专心听,因为我不会重复第二次。”

那项计划是这样的:巴希里奥以加强报纸内容为由,决定保留周日版最后一页,固定刊登文学创作或游记,但截稿前突然出了状况。过去刊登的作品,从颂扬爱国精神到歌咏中世纪的草莽突击队故事,不一而足,总之,苍穹之下人间事,从圣人到强盗,什么都能写。不幸的是,那天的稿子并未如期完成,或者是……据我推测,巴希里奥八成是拿到了稿子却不想刊登。因此,距离截稿仅剩六个钟头,而且没有其他存稿能替补,若临时找不到救援写手的话,只好补上整页广告,否则报纸就开天窗了。于是,报社高层建议从编辑部挑出几个文笔不错的同事集思广益,说不定可以凑出一篇感人肺腑的温馨故事。报社挑出了十位才子编辑,可想而知,这份名单里一定没有我的名字。

“马丁老弟,在这种紧急状况之下,他们居然一个都不在,所以,我只好让你试试看。”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你有五张稿纸,双面写,明早六点之前交到我手上,‘爱伦坡先生’。写故事,别写演讲稿。我如果需要祝祷辞的话,上教堂望弥撒就行了。写个我从来没读过的好故事,稿子要能够博得我的欣赏。”

巴希里奥站起来时,我正准备赶紧离开,但他却绕过办公桌,一双巨掌如千斤铁钻般用力掐住我的肩膀。这时,我总算有机会近距离看他,这才发现他的眼神里隐含着笑意。

“如果稿子还不错,我会付你十块钱稿费。如果稿子很不错,而且读者也喜欢的话,我就让你继续写下去。”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呢,巴希里奥先生?”我问他。

“有,别让我失望。”

我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六个钟头。我坐在编辑部正中央的办公桌前写稿,那是维达尔先生进报社写专栏时的专属座位。编辑部大厅空空荡荡,无数支香烟齐燃的袅袅烟雾早已散去。我紧闭双眼片刻,努力在脑海中构筑画面:漆黑雨夜的城市里,一个双手淌血、目光诡谲的男子,走在幽暗的巷弄,时时刻刻搜寻着黑影……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清楚他为何躲躲藏藏,不过,在接下来的六个钟头里,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郑重其事地在十六开稿纸上书写,毫无间断地写着,想尽办法挤出一些内容。我仔细琢磨每一个字句、每一个转折、每一幕场景,落笔的每一个字母,都有如是我最后一次书写。我写下一行文字,接着又删掉重写,仿佛我的生命已经依附其中,于是,我干脆全篇重新写过。写作过程中,陪伴我的只有回荡在昏暗编辑部大厅里的打字机键盘敲击声,以及墙上那个指针逐渐逼近清晨的时钟。

临近早上六点,我从打字机上抽出最后一张稿子,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脑子里仿佛有个黄蜂巢嗡嗡响个不停。我听见巴希里奥先生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已经睡醒一觉,此时正一脸沉静地走过来。我拿起稿子,交给他,却没胆量正视他的目光。巴希里奥在隔壁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桌上的小台灯,双眼盯着稿纸上上下下移动,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把香烟放在桌沿,注视着我,大声念出第一行文字:

“夜幕笼罩城市,街道弥漫着火药味,宛如一股被诅咒的气息。”

巴希里奥瞄了我一眼,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替自己解围。他不发一语地站起来,拿着我的稿子走开了。我就这样看着他走进办公室,然后关上房门。我痴傻地伫立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尽快逃走,还是乖乖等着终极宣判。十分钟之后——对我来说有如十年之久——副总编辑的办公室门打开了,巴希里奥先生洪钟般的大嗓门响彻整个编辑部大厅。

“马丁,过来一下!”

我尽量拖着最慢的脚步往前走,每一个步伐顶多只前进了几厘米,到了门口,实在想不出逃避的方法,只好进了办公室,最后还是得抬起头来。巴希里奥手上握着那支令人害怕的红色铅笔,目光冰冷地望着我。我很想吞口水,可是已经口干舌燥。巴希里奥拿起那沓稿子,递还给我。我接下稿子,立刻转身走到门边,同时默默告诉自己,不要紧的,我至少可以在哥伦布大饭店的大厅当个擦鞋童。

“把稿子拿到楼下制版房去,叫他们赶快排版。”我的背后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回过头来,仍以为这是一句残酷的玩笑话。巴希里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十块钱放在桌上。

“这是你的稿费。建议你拿这笔钱去买一套稍微像样点儿的衣服,我从四年前开始就看你天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而且即使现在看,尺寸也还是大了六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艾斯古德耶尔街的西服店找潘达雷昂尼先生,记得报上我的名字。他会好好招待你的。”

“非常谢谢您,巴希里奥先生,我会找时间去的。”

“还有,再写一篇稿子给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但是千万别写出会让我打瞌睡的稿子。下一篇少写几个死人吧!现在的读者就喜欢快乐圆满的结局,什么人类的伟大精神可以战胜一切之类的蠢话。”

“我知道了,巴希里奥先生。”

副总编辑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伸手握上。

“表现很好,马丁。周一上班的时候,胡塞达的座位就是你的了。我调你去社会版。”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巴希里奥先生。”

“不会,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但是我看你迟早会给我惹麻烦。好好干啊!因为你不是记者,永远都不会成为记者。你也还称不上是侦探小说家,虽然你自认为已经是了。先在这儿边做边学一阵子,我会教一些你从来没学过的东西。”

此时,我心头涌上强烈的感激之情,一度想冲上前去拥抱这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巴希里奥再次戴上凶狠的面具,他以钢铁般的冰冷目光注视我,举起手指着门。

“别来装模作样那一套,拜托。你可以走了,出去时把门带上。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一,我走进编辑部大厅,正打算在生平第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时,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皱皱的信封,上头绑着蝴蝶结,还写着我的名字,字体是我使用多年的打字机键盘打出来的。我拆开信封,里面装着周日版报纸的最后一页,上面刊登着我写的作品,还附了一张小纸条——

这只是开始而已。不出十年,我将变成学徒,而你则是我追随的大师。

你的好友兼同事 贝德罗·维达尔

2

我的文学生涯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巴希里奥倒是说话算话,果真又刊登了我写的好几篇风格类似的短篇小说。没多久,报社高层决定让我每周固定写稿,工资比照我先前在编辑部跑腿打工的薪水。就在虚荣和焦虑的摧折之下,我天天忙着替同事们抄写新闻稿,或是快速将记者口述的新闻事件写成毫无内涵的惊悚社会新闻。交差之后,到了晚上,总算可以一个人独自坐在编辑部静静写稿,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逐渐化成了史诗般壮丽的文字,在这个名为《巴塞罗那秘闻》的系列短篇小说里,我毫不客气地融合了多位大文豪的风格,从大仲马、吸血鬼小说鼻祖斯托克到欧仁·苏、保罗·费瓦,不一而足。每天只睡三个钟头的下场,就是我整个人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一辈子过惯优渥生活的维达尔从来就不需要为生活愁苦,也不曾体会过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看我这样日夜操劳,直说我简直在摧残自己的脑袋,再这样下去,我大概还没庆祝二十岁生日就要先举行葬礼了。另一方面,巴希里奥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我这样拼命工作,不过,他对我也有顾虑。其实,我交出的每篇稿子,他都是不情不愿地拖到最后才勉强刊登,因为他看不惯我过于矫饰的文字,而且认为我笔下那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小说情节,简直教人不敢恭维,根本就是白白浪费了我的才华。

《巴塞罗那秘闻》很快就塑造出连载小说界的闪亮新星,这部小说里的女主角,是十七岁的我绞尽脑汁才想象出来的蛇蝎美人。珂洛伊·佩曼耶尔智慧过人、居心叵测,总是一身性感惹火的华丽马甲装扮,她是所有吸血鬼爱慕的黑暗公主,也是神秘的黑帮老大巴塔沙·莫雷的情妇兼左右手。莫雷幽居在一处地下宅邸,整日与埋葬多年的骷髅和死尸为伍,进入宅邸的秘密入口则位于哥特区墓园下方的隧道。珂洛伊用固定的手法残害特定目标,先以美色和性感装扮将被害人媚惑得团团转,再以涂着含剧毒口红的双唇献吻,上当的男子中毒之后,全身肌肉麻痹,最后在无声无息之中窒息而死;被害人奄奄一息的同时,事先喝下解药的珂洛伊则安然无恙地冷眼旁观。珂洛伊和莫雷自奉一套荣耀准则: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清除世间人渣,所有卑鄙小人、伪君子、狂热分子、寡言武断的暴戾怪人,以及各式各样的愚蠢白痴,凡是会让这个世界沉沦的败类,一律杀无赦;所有因贪婪与吝啬而抵触爱国思想、上帝旨意、语言文化和民族利益的小人,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对我而言,这两个人是另类英雄,就跟所有真实生活里的英雄一样。但是巴希里奥可不这么想,他的文学品味向来以西班牙黄金世纪诗篇为主,在他看来,那些古典诗句堪称世间最美妙的杰作。不过,看在读者对这些连载小说反响热烈的分儿上,他也只好暂时把个人喜好放一边,任由我这个小伙子天马行空地发挥过度夸张的想象力。

“马丁,我看你的写作热情比文学品味好多了。你的小说病得不轻,这种病呢,病理学上叫作‘恐怖剧场 [1] ’,就跟得了梅毒一样羞耻。你此刻的收获也许称得上丰硕,但是如果把眼光放远一点的话,这就是自甘堕落。你得多读一些经典文学才行,至少也该读一读加尔多斯的作品,可以帮助你提升文学素养。”

“但是,读者喜欢的就是这种小说。”我反驳道。

“别以读者的喜好为目标。这是一种恶性竞争,只要能哗众取宠,随便一只三脚猫胡诌几行字就能当虎霸王。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不要总是投机取巧。”

我假装一副已知悔悟的模样点着头,却暗自琢磨那个禁忌的名词——恐怖剧场。我告诉自己,不管用什么方式,无论情节有多激情,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捍卫荣耀的胜利者。

我开始感受到成为幸运儿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因为,我发现报社有些同事对我这个号称编辑部吉祥物的天之骄子表现出不甚友善的态度。同事深感不平,他们一直自以为踏出了文学创作第一步,但没想到还得继续蹲在这个灰暗的炼狱苦等良机……读者对连载小说反响的热烈程度,远超过这份报纸近二十年来刊登过的其他内容,然而,这个事实却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不过几周的时间,我眼睁睁看着曾经被我视为家人的同事们,居然一见我就一脸嫌恶,对我不理不睬。他们把自身的才华全用在背后怨恨我、讥讽我。贝德罗·维达尔的从旁协助,加上无知、愚蠢的读者的大力支持,我这种一夕成名的幸运,无论摆在任何行业都一样,充其量只会让人以为,我只是个能力不足、毫无实力的侥幸成功者罢了。

同事对我态度丕变的转折,维达尔全看在眼里。他试着替我打气,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能待在编辑部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嫉妒是平庸凡人的信仰,足以撩拨人心,掀起不安的情绪,不断啃噬人的内心,总之,就是腐蚀人的灵魂,并将自己的吝啬和贪婪合理化,甚至还认为天国之门最终只为他们而开启。这些人的思想一辈子都被这种低劣的念头驾驭着,只会贬低和排挤他人,甚至可能会设法摧毁他人。这种人的存在只会让心灵和勇气更贫乏。凡是遭受这些白痴叫嚣羞辱的人都是很幸运的,因为他拥有这些人抢不走的灵魂。”

“阿门!”巴希里奥在一旁搭腔,“您要不是生在富豪之家,真的应该去当神父才对。或是当个革命家也行。您这段精彩的讲道,大概连大主教听了都会动容。”

“唉,尽管取笑我吧。”我悻悻然说道,“两位根本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

我的辛勤努力除了换来同事的敌意和嫉妒之外,别无所获。尤其可悲的是,虽然我已跻身畅销作家之列,但薪水依旧少得可怜,顶多只够买几本书,并在公主街旁边的阴暗窄巷租下一小间陋室。房东太太来自北部的加利西亚,信仰虔诚,大家都称呼她卡门女士。卡门女士对房客要求相当严格,床单一个月才换一次,因此,她规劝大家务必要克制手淫的欲望,也不要穿着脏衣服上床睡觉。至于不准带女性回家的禁令就没必要了,因为找遍整个巴塞罗那,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胁迫,也没有任何一位女性会愿意踏入那个狗窝。我在那里学会了所有几乎已遭遗忘的人生课题,第一课是恶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没有人会选在这样的地方断气。当我情绪陷入低潮(其实我大半时间都处于低潮状态),我总是告诉自己,在染上肺结核之前,唯一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希望,就是文学创作了。或许有人因为心灵受创或蒙受屈辱而苦,不过对我来说,那反而是激励我奋勇向前的动力。

每逢周日的弥撒时间,卡门女士出门去和她的上帝约会,房客就会趁机聚集在一位最年长房客的房间里。这个可怜虫名叫埃利奥多罗,年轻时曾经有潜力成为斗牛士,最后却只当上斗牛解说员,还要负责打扫斗牛场向阳区的小便池。

“斗牛艺术已死!”他激动地宣称,“如今,斗牛已沦为贪得无厌的畜牧业者和没有灵魂的斗牛士在操弄的买卖。一般人根本不懂得分辨斗牛技巧的好坏,这个大量劳动肢体的艺术,只有行家才懂得欣赏。”

“哎呀!埃利奥多罗先生,您如果可以扭转这种局势,太阳八成会从西边出来喽。”

“没办法,在这个国家,只有无能的笨蛋才会出人头地。”

“您说得正是。”

在埃利奥多罗每周一次的高谈阔论之后,就是狂欢时刻了。房客像灌腊肠似的挤在窗边,偷看并偷听对面邻居玛露希塔的娇态和呻吟。玛露希塔丰满火辣,大家给她取了个“小辣椒”的绰号。她平日做清洁工维生,但是一到礼拜天和假日,就把时间都留给专程从曼雷萨搭火车来幽会的男友。这个神学院的学生,会在她房里铆足了劲儿犯下所有不该犯的罪过。我的室友们挤在窗口望穿秋水,顶多只能隐约瞥见小辣椒丰腴的巨臀摇摆着,就像一团做复活节油酥点心的面团,抵着通风口越晃越起劲……这时候,门铃响起。没有人愿意冒着错失精彩画面的风险主动去开门,于是,我只好自愿牺牲看好戏的乐趣,径自走向门边。打开门的一刹那,我简直无法置信,在这如此破落的地方,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稀客。一派风雅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一身意大利丝质西装,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前。

“我临时起意,决定来看看你。”他说道,同时兀自向屋里走。

维达尔先生在客厅里停步,他环顾这个多半充当饭厅和会客厅的空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看……我们还是到我房里去好了。”我向他提议。

我带他往房间走去。此时,我的室友们正兴奋地挤在墙壁小孔边偷窥小辣椒表演翻云覆雨的杂技,一群人乐得又叫又跳。

“好一个气氛欢乐的地方。”维达尔说道。

“维达尔先生,欢迎光临总统套房。”我请他进来。

进了房间之后,我把房门关上。他大致看过我的房间,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接着一脸漠然地望着我。不难想象他对我这个寒酸的栖身处有何观感。

“您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好极了,连我都想搬进来住。”

贝德罗·维达尔住在埃利乌斯别墅,那是一幢气派恢宏的现代建筑,总共有三层楼,外加一座塔楼。别墅坐落于佩德拉比修道院不远处的山坡上,就在阿瓦德萨奥尔塞特街和巴拿马街口。这栋豪宅是他父亲十年前送给他的礼物,希望他能从此脚踏实地,认真考虑成家一事,因为维达尔的终身大事已经拖延太多年了。上天格外眷顾贝德罗·维达尔,他不仅出身富贵,而且才华洋溢,其中一项专长就是想尽办法忤逆父亲。比如他对待出身寒微的我亲如家人这件事,对于改善他们父子的关系可是一点帮助都没有。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替维达尔先生将报社的资料送到埃利乌斯别墅,凑巧就在别墅大厅碰见他父亲。一见到我,维达尔先生的父亲立刻吩咐我去替他倒杯汽水,再拿一条干净抹布来帮他把领口的污渍擦掉。

“先生,我想您大概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仆人……”

他对我露出严肃的笑容,以此重申他刚才下达的命令,无须再多说半个字。

“是你弄错了,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小伙子!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仆人!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先生,我叫戴维·马丁。”

老维达尔先生思忖着我的名字。“听我的话,戴维·马丁,离开这里,回那个属于你的地方去。这么一来,你会省掉许多麻烦,我也可以省下宝贵的时间。”

我从来没向维达尔先生提起这件事,总之,接下来的一幕是我立刻跑去厨房倒了杯汽水,并拿了干净的抹布,还花了十五分钟替老维达尔先生清除西装衣领上的污渍。老维达尔先生身影颀长,他儿子和他像极了。虽然贝德罗·维达尔一心向往波希米亚式生活,但任他再怎么不情愿,他的整个生活范畴仍是维达尔家族网络的延伸。老维达尔先生的豪宅距离埃利乌斯别墅步行仅有五分钟路程,那是一幢坐落于皮尔森大道口的灰墙大宅院,庄严气派如大教堂,四周围着栏杆,户外设置露天阶梯,还有可以鸟瞰巴塞罗那全景的复折式屋顶。大宅院就像维达尔家族的指挥中心,每天派遣两个仆人和一个厨娘到埃利乌斯别墅处理卫生清洁、洗烫衣物和烹饪等家务,免得我那位恩师还要为这些讨厌的日常俗务伤神。贝德罗·维达尔平日在城里以汽车代步,那是一辆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最新款汽车,负责开车的是家族老司机曼努埃尔·萨涅尔;而且,他这辈子大概还没搭乘过电车。像维达尔这样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子弟,一见到这种巴塞罗那常见的廉价简陋套房,免不了会露出怜悯的神情。

“维达尔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

“这里简直就像垃圾堆。”他终于开口发表看法,“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下来。”

“就凭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支付这里的房租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去找个闻起来没有尿味和硫磺味的地方,不够的房租,我替你付。”

“这件事您就别操心了。”

维达尔叹了口气,“此君死于骄傲,自尊使他完全窒息。这是我免费奉送给你的墓志铭。”

接下来,维达尔一言不发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查看我那个迷你衣橱,或是端着一张臭脸望向窗外,他还摸了摸墙上的刺绣画,并伸出食指轻敲天花板上光秃秃的灯泡……仿佛是想确认屋内所有东西是否全属劣质品。

“您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光临寒舍?是不是佩德拉比山上的空气太新鲜了?”

“我不是从家里过来的。我刚才去了报社。”

“哦?”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住的地方,而且,我还替你带了一样东西来。”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羊皮纸信封,递给我。

“今天寄到编辑部的信,收信人是你。”

我拿着信封仔细打量。信封封口上有个赭红色封印,图案是个展翅的身影:天使。除此之外,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名字,鲜红色的字迹格外秀逸优雅。

“这是谁寄来的信?”我好奇地问道。

维达尔耸耸肩。“大概是某个仰慕你的读者。或许是女性吧,我不晓得。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对折两次的信纸,字迹与信封上一模一样,内容如下:

亲爱的朋友:

请容我冒昧写下这封信向您传达景仰之意,并借此恭喜《巴塞罗那秘闻》成为《工业之声》近年来最成功的作品。作为一个读者以及优秀文学的爱好者,有幸能够发现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新秀作家,内心感到无比雀跃。为了对您致力创作的辛劳表达谢意,我希望能荣幸邀请您参加一个惊喜聚会,今晚十二点在绮梦园,恳请您拨冗赴会。静候大驾光临。

献上诚挚的祝福

A.C.

维达尔早已站在我背后读完了信件内容,此时正蹙眉纳闷着。

“有意思!”他喃喃说道。

“什么有意思?”我问他,“绮梦园是什么样的地方?”

维达尔从白金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卡门女士不准在屋里抽烟。”我提醒他。

“为什么?难不成烟味会让排水沟的臭味更难闻?”

维达尔点了烟,乐得像神仙似的享受着吞云吐雾的愉悦,仿佛尝到了做坏事的快感。

“马丁,你有认识的女孩子吗?”

“那当然了,我认识一大堆。”

“我是从《圣经》的角度问你这件事。”

“您是问我在望弥撒时认识的女孩子吗?”

“不,我是指在床上。”

“哦!”

“怎么样?”

老实说,在维达尔这种情场老手面前,我的情史可谓乏善可陈。回顾我的青少年恋爱经验,不是平淡无趣,就是缺乏创意。缠绵、温存,在昏暗的门厅或电影院里偷偷接吻这些情节,对任何一个深谙情场运作的高手来说,应是稀松平常之事,却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短暂的恋爱场景里。

“这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啊?”我没好气地驳斥他。

维达尔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打算开始长篇大论。

“在我还是小毛头的时候,通常呢,至少对于像我这样的少爷来说,我们在这方面的启蒙都是由专业人士一手引导的。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入城里最顶级的风月场所,于是,他把我带到一个叫作绮梦园的地方,地点就在奎尔伯爵聘请高迪先生在兰布拉大道旁建造的那幢阴森可怕的王宫附近。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听说过吧?”

“您是指伯爵还是妓院?”

“哼!很有幽默感。绮梦园过去是个非常高贵典雅的地方,出入的客人都是显赫人士。事实上,我一直以为这地方已经停业多年,不过,大概是我搞错了吧!这行业就是跟文学创作不一样,他们的生意永远都是旺季。”

“我知道了,这大概是您想出来捉弄我的鬼点子吧?”

维达尔立刻摇头否认。

“那么……到底是编辑部哪个笨蛋搞出来的把戏?”

“听得出来,你的语气带有不少厌恶的情绪,不过,我很怀疑,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从事高尚新闻业的尖兵付得起绮梦园那种地方的价钱,如果我记得没错,那里可不便宜。”

我不耐地哼了一声:“随便,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维达尔一听,睁大了眼睛说:“你该不会要说你跟我不一样,不是无神论者?或是……你决定做个纯洁无瑕的好人,打算把童贞留到新婚之夜?还是你决定把那奇妙的一刻留到真爱来临,然后在上帝庇佑之下享受灵肉合一的愉悦,接下来就是传宗接代,生几个小鬼,他们会冠上你的姓氏,还遗传了妈妈的眼睛,而那个贤惠端庄的圣洁女子终究会以她的双手将你推向天国之门,慈悲的耶稣就在那里等着你……”

“我并没这么想。”

“太好了,我很高兴。因为很有可能,我特别强调‘很有可能’,那个奇妙的时刻永远不会来临,你可能永远不会坠入情网,你可能不想也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任何人,你可能会跟我一样,活到四十五岁,突然惊觉自己不再年轻,丘比特的箭不再射向你,浪漫的玫瑰花床已不复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你仅有的复仇方式,就是透过结实、惹火的肉体,从生命手中把稍纵即逝的欢愉抢回来,那才是这狗屁倒灶的世界唯一的天堂,始于美好,终于回忆。”

我噤声许久,那是我对他这段话的沉默喝彩。维达尔热爱歌剧,从激昂的快板到悠扬的咏叹调,都在他欣赏的曲目之列。黎塞欧歌剧院上演普契尼歌剧时,他必定会出现在维达尔家的专属包厢。那是少数几个能让他欣赏音乐的地方,不过,拥挤的歌剧院顶楼座位当然不包括在内。对音乐和歌剧的爱好也影响了他对上帝和人性的看法,而且他经常在我面前慷慨陈词,就像那天一样。

“怎么样?”维达尔端着挑衅的神情问道。

“这一段我觉得挺耳熟的。”

他满脸错愕,幽幽叹了口气,大方点头承认:“这是《黎塞欧歌剧院谋杀案》的内容,最后一幕是米兰达·拉弗勒对着邪恶的侯爵胸口开了一枪,因为侯爵背叛了她,竟偷偷溜到哥伦布大饭店的蜜月套房内,拥着沙皇派来的女间谍伊万诺娃共度了激情的一夜……”

“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这一段选得真好。那本小说是您的登峰造极之作,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面带微笑接受了我的赞美,接着,他似乎在琢磨着要不要再点一支烟。

“最重要的是,这段话道出了事实。”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维达尔在窗台上坐下,不过,他当然是先用手帕把窗台擦干净,免得弄脏了高级长裤。我看见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作制造的汽车停在楼下,就在公主街街角。司机曼努埃尔正拿着抹布把车子擦得闪闪发亮,仿佛那是珍贵的罗丹雕塑作品。曼努埃尔总是让我想起我父亲,他们都是吃过苦的人,脸上写满了沧桑的回忆。我曾经听过埃利乌斯别墅那几个仆人聊起,曼努埃尔·萨涅尔在牢里关了好久,出狱之后,穷困潦倒了很多年,因为他顶多只能找到港口搬运工之类的差事,偏偏他年纪大了,早就没那份体力。仆人们言之凿凿,说是曼努埃尔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差点儿被电车碾死的维达尔。在得知可怜的曼努埃尔处境困难之后,贝德罗·维达尔为了感谢这份救命之恩,决定帮他安排一份工作,并让他带着妻女一起住进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的小公寓。维达尔还向他保证,当时年纪还小的克丽丝汀娜可以去皮尔森大道他父亲家里,跟随家庭教师学习,并和家族里的孩子一起去上同样的学校,而曼努埃尔的妻子则在维达尔家帮佣。维达尔一直想买一辆最新款的汽车,方便他在巴塞罗那城内处理公务,假如曼努埃尔可以掌握驾驶技术的话,那么开车的工作就可以交给他,因为在那个年头,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们娇贵的双手是绝不碰触任何机器的。曼努埃尔当然欣然接受了这项提议。后来的情况众说纷纭,可以确定的是,曼努埃尔·萨涅尔一家人对维达尔忠心耿耿,甚至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就像古代的战士捍卫君主那样。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认同出身富贵的维达尔这一连串的慈悲善行,因为,他常常是个一见到牧羊的小孤儿就会眼睛发亮的滥情好人。

“你这个家伙,只要脑袋里起了邪念就会露出一副无赖的德行。”维达尔说道,“说吧!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您真是一个慷慨大方的人,维达尔先生。”

“就凭你这个年纪和你的身份,说话带刺不是你能掌握的把戏。”

“您教训得是。”

“去吧!去跟曼努埃尔打声招呼,他经常问起你。”

于是我探头到窗外。向来待我如少爷的老司机一看见我,就在远处恭敬地挥手致意。我随即向他挥手。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是他女儿克丽丝汀娜,这个皮肤白皙、双唇红润的女孩大我好几岁,从我初次在埃利乌斯别墅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气息就已经被她偷走了。

“你别那样盯着她看,她会被你的眼神震裂成碎片的。”维达尔在我背后嗫嚅着。

我立刻转过身来,眼前的维达尔端着一张虚矫的面容,那是他闲聊风花雪月或是其他贵族秘闻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鬼才相信。”维达尔驳斥道,“我说……今天晚上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把信又读了一遍,依然踌躇。

“维达尔先生,您常去那种地方吗?”

“从十五岁开始,我不曾为了任何女人付过半毛钱,技术上而言,付钱的都是我父亲。”维达尔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吹嘘的意图,“不过,既然是人家送上门的礼物……”

“我不知道,维达尔先生……”

“你当然知道!”维达尔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走向门边,“距离午夜还有七个钟头。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也壮壮自己的胆量。”

我把头探出窗外,看着他逐步走近汽车。接着,曼努埃尔替他开了车门,维达尔慵懒地瘫坐在后座。我听着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汽车引擎奏起活塞交响乐。这时候,老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抬头望向我的窗口。我对她笑了笑,但随即发觉,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过了半晌,她的视线移开了,维达尔那辆庞大的豪华轿车扬长而去,一路驶回属于他的世界。

3

那个年代,兰布拉大道上街灯林立,处处可见耀眼的霓虹招牌,在拉巴尔区的暗夜里闪烁着明亮光芒。街道两旁尽是数不清的夜总会、舞厅,以及难以命名的各种娱乐场所,店面多是以艳彩塑料堆砌而成的低俗装潢,店里夜夜笙歌,各式各样的寻欢客川流不息,从衣着光鲜的富家少爷到一身寒酸的码头工人,三教九流全是热衷夜生活的怪人。街道两旁的几条窄巷里,一整排廉价妓院正在幽暗里等着顾客上门。

绮梦园位于一家歌厅的楼上,楼下的巨幅宣传海报上,身穿薄纱长袍的舞娘大方展露诱人胴体,双手则捧着一条黑色巨蟒,吐出的蛇信就像在亲吻舞娘的双唇。

海报上硕大的字体印着:“伊娃·蒙特内格罗与死神的探戈——黑夜女王独家演出,限期六场。特别邀请星相专家梅斯梅罗合作演出,将为您揭开内心最深层的秘密。”

歌厅入口旁有一扇窄门,门内接着漫长的楼梯向上绵延,楼梯两侧的墙壁全部漆成红色。我踩着阶梯往上走,到了楼梯间,在一扇气派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门环造型是个铜雕仙女,下体以一小片三叶草遮着。我扣了好几下门环,在门前静候,偶尔端详墙上那面朦胧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就在我正打算逃离那个地方时,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将满头银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祥和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您应该就是戴维·马丁先生吧?”

我这辈子还不曾被人尊称过先生呢。她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态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正是在下。”

“请进,劳驾阁下跟我来。”

我跟着走过一小段通道,进入一间宽敞的圆形大厅,墙上铺了红色天鹅绒壁毯,嵌着昏黄朦胧的壁灯。天花板是个彩绘玻璃圆顶,上面镶嵌着一只同样是玻璃打造的蜘蛛,圆顶正下方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桌上放着一部大型留声机,不断咕哝着咏叹调歌剧。

“先生,想喝点什么吗?”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水。”

白发女士神色泰然地微笑,始终保持亲切周到的态度。

“先生可以考虑喝杯香槟或利口酒。或者,来杯上好的雪利酒也不错。”

我卑微的舌头从来没尝过自来水以外的饮料,因此,我只好耸了耸肩。

“那就请您替我挑一种吧。”

那位女士点头回应,脸上的笑容未曾稍减。接着,她指了指大厅摆设的几张华丽座椅。

“先生请坐一下,珂洛伊马上就过来。”

我差点儿噎着。“珂洛伊?”

白发女士并未理会我的困惑,径自消失在黑色门帘后方,留下我一人在那儿默默咀嚼着紧张不安与私密渴望。为了阻止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我开始在大厅内徘徊。除了悠扬的乐音以及我的心跳,这个地方有如坟墓般一片死寂。整个圆形大厅岔出六条走道,每条走道尽头分别挂上蓝色门帘,遮掩着双片门板合成的白色房门。我瘫坐在一张摇椅上,如此气派的豪华座椅,大概只有达官显要尊贵的臀部才有资格坐吧!不久后,白发女士回来了,她以银制托盘端来一杯香槟。我拿起酒杯,看着她的身影在同一扇门后消失。我一口气喝掉香槟,接着解开衬衫领的纽扣。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八成是维达尔为了增长我的见识而策划的玩笑。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一条走道上有个身影往我这边走来。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定睛一看,的确就是。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我根本看不到她的双眼。此时,我赶紧站了起来。

小女孩恭敬地向我屈膝鞠躬,示意要我跟她走。这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只手是义肢,就像假人模特的手。女孩带我走到一条通道的尽头,接着,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并让我先行入内。那个房间十分阴暗。我往前踱了几步,试着集中目光焦点,接着便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待我回头想探个究竟时,小女孩已经消失。我听着门锁转动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被锁在房里了。我凝立原地,整整一分钟不敢动弹一下,等到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才总算看见房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覆盖着黑布。房间的一边隐约可见摆放着一系列怪异的粗制器具,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我实在无从判断安全与否。房里有一张宽敞的圆形大床,床头看起来就像黑布裁制的大蜘蛛,上面挂着两个壁上烛台,两支点燃的大蜡烛散发着教堂和灵堂常有的气味。大床旁边有一扇华丽的花格窗。我忍不住打个寒颤。这地方就跟我在《巴塞罗那秘闻》里为珂洛伊打造的卧室一模一样。房里有一股烧焦味。我正打算用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落单。我停下脚步,全身冰冷。花格窗后方浮现出一个身影。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观望着我,接着,我看见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涂成墨色的长指甲,缓缓伸出了花格窗小孔。我吓得猛吞口水。

“珂洛伊?”我喃喃问道。

就是她!她就是我的珂洛伊。我笔下那个绝美冷艳、无人能及的致命女性,此刻成了有血有肉、身着性感内衣的真实人物。那一身白雪般的肌肤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一头乌黑晶亮的秀发,剪成了笔直利落的短发,更加突显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她的双唇涂上鲜血般的口红,绿色双眸则晕染了黑色眼影。她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只猫,胴体紧裹着布满闪亮鳞片的马甲,那份极度挑逗的煽情,简直教人招架不住。她细长的脖子上系着红色天鹅绒带子,上面垂挂着颠倒的十字架。我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紧张得透不过气,直盯着那双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就算一整年不吃不喝,我大概也攒不到足够的钱去买那双高级丝袜。她踩着细跟高跟鞋,脚踝上以丝质缎带系了个蝴蝶结。我这一生未曾见过如此的美貌,也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恐惧。

我任由她带我上了床。跌坐在床上之后,我缓缓躺下。烛光映出她的身材曲线,我的脸庞和双唇正好就在她裸露的小腹下方,不知不觉中,我开始亲吻她肚脐下方的部位,并以我的脸颊搓磨着她的肌肤。这时候,我已经全然忘我,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跪在我面前,拉起我的右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般,缓缓舔着我的每一根手指。接着,她凝视着我,开始为我宽衣解带。我有意帮她,她却一脸媚笑地拨开我的手。

“嘘……”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后,她扑在我身上,舔着我的双唇,“现在换你了。帮我脱衣服,慢慢来,必须很慢很慢才行。”

此时,我总算明了,我从多舛多病的童年一路走来,就是为了体验这短短数秒钟的极乐时光。我缓缓褪去她的衣物,直到她一丝不挂,只剩下颈部那条天鹅绒项圈,以及那双足够让我这种穷光蛋糊口一百年的高级黑色丝袜。

“轻抚我,”她在我耳边呢喃,“跟我玩游戏。”

我爱抚着她,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想将她的白皙雪肌烙印在记忆里。珂洛伊始终不疾不徐,以轻柔的呻吟回应我的爱抚和亲吻。接着,她让我仰卧在床上,再以她的胴体覆盖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落在她背部,在她的脊椎上来回抚摸着那段神奇的曲线。她幽幽观望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神与我的脸庞仅有几厘米之距。我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才对。

“我叫作……”

“嘘!”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废话,珂洛伊已经把她的双唇贴上我的唇,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让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了。她发觉我在这方面的笨拙,却表现得让我以为她并不知道。珂洛伊热情回应我的每一个动作,泰然自若地引导我的双手去探索她的肉体,眼里不见一丝厌烦和出神。她以无限的耐心与温柔参与和品尝一切,我甚至忘了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天晚上,大约仅有一个钟头的短暂时光,我铭记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人们背诵弥撒经文或法律条文那样认真。后来,当我累得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珂洛伊让我枕着她的酥胸,她默默轻抚我的头发,直到我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一只手仍陷在她的大腿之间……

我醒来时,房里一片阴暗,珂洛伊早已离去。她的肌肤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她躺过的床上放着一张名片,和我收到的白色羊皮纸信封里那张一模一样,上面写着: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名片背面有一小段手写的留言:

亲爱的马丁,生命的意义在于实现远大前程。当您准备好要付诸实行,请和我联络。我会静候您的消息。

您的朋友兼读者 A.C.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赶紧穿上。房门未锁,我沿着走道踱回大厅,留声机已经不再出声,现场也不见小女孩和接待我的白发女士的踪影,周遭一片死寂。当我往出口处走去,总觉得背后的光线逐渐幽微,各个走道和房间缓缓染上漆黑。我踏出大门来到楼梯口,百般不愿地下楼返回原来的世界。到了街上,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将流连深夜里寻欢买醉的喧嚷人群抛诸脑后。四周弥漫着从港口飘来的燠热薄雾,东方旅馆的大窗晕染着混浊的昏黄,过往路人忽地隐遁在布满灰尘的窗里,就像蒸发的气体。我意兴阑珊地往前走着,珂洛伊的香水味也开始在我的思绪里消退了。接着,我不禁纳闷,若是维达尔专属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双唇,是否也有同样的味道?

4

人总要在喝下第一口水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口渴。造访绮梦园三天之后,珂洛伊细雪般的柔嫩肌肤依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啃噬着我的思绪。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别说是维达尔先生了。我决定凑足仅有的一点存款,那天晚上,我满怀期望又去了一趟,即使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她片刻的拥抱,于愿足矣。

当我抵达绮梦园楼下的红墙楼梯口,时间已过了午夜。楼梯旁的灯火熄了,我缓步拾级而上,逐渐远离了旧城区喧闹的酒店、酒吧、舞厅,还有欧洲发生大战之后在兰布拉大道留下的残破建筑。颤颤巍巍的灯火从大门门缝窜了出来,隐约映出我踩着楼梯往上爬的脚步。到了楼梯间,我停下脚步摸黑寻找门铃,十指抚过沉重的金属大门环。我拉起门环时,大门自动开了个几厘米的门缝,我这才发现,原来大门没锁。我轻轻推开门,一片死寂迎面而来。眼前有个泛蓝的幽影,我忐忑不安地往前走了几步。街灯的浮光凌空颤动,短暂映出了光秃秃的墙壁与高低不平的木质地板。我走进那个记忆中装潢了华丽天鹅绒和高级家具的大厅。大厅里空空如也,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仿佛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里闪闪发光的金沙。我继续往前走,沙尘上印着我踩过的足迹。现场已经不见留声机,也没有椅子和画作。残破的天花板上,依稀可见焦黑的梁木。斑驳脱落的壁画,仿佛一张龟裂的蛇皮。我朝着通往巧遇珂洛伊的房间的那条走道前进,走过漆黑的走道,来到那个双扇门板的房门前,然而,房门已非纯净的白色。门上缺了门把,门板上也没有窥视孔,仿佛门把是被人一口气用力拔掉的。我推开门,进了房间。

珂洛伊的香闺已成了漆黑的地牢,墙壁仿佛涂了黑炭,大部分天花板已经塌陷。我看见乌云横亘夜空,伴着一圈银色光晕的明月就悬在金属床架上方。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地板发出的嘎吱声,立刻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屋里不只我一个人。有个漆黑消瘦的男性身影就站在走道入口处。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非常确定他正在注视我。他凝立原地,仿佛一只大蜘蛛,过了几秒钟,我终于反应过来,并朝着他往前跨出一步。此时,那个黑影立刻缩进幽暗的角落,当我走进大厅时,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对面街上的霓虹招牌光束霎时照亮大厅,映出了堆在墙脚的瓦砾。我走了过去,跪在那堆大火肆虐后的残余物上。有个东西从瓦砾堆冒了出来。手指。我拨开覆盖着手指的灰烬,眼前渐渐浮现了一只手。我抓起那只手,往上一拉,没想到那只手还连着一个洋娃娃。我立刻认出这个洋娃娃,同时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小女孩的手是木头做的,其实是陶瓷。我把它丢回瓦砾堆,随即离开了那里。

我不禁自忖,那个陌生人是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布满沙尘的地上丝毫不见任何人踩过的足迹。我下了楼,走出大门,站在街边探究那幢建筑物一楼的每一扇窗子,内心的困惑有增无减。来来往往的路人当着我的面取笑我。我试着在人群中找出那个陌生人的身影。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或许就在几米外观望着我。过了半晌,我穿越街道,进了对面一家挤满人的小酒吧。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挤进吧台前,招手叫来服务生。

“您要喝点什么?”

我口干舌燥,仿佛满口沙尘。

“来杯啤酒吧!”我随口应道。服务生送上饮料时,我立刻倾身向前。“请问……您知道对面那个绮梦园是不是已经关门大吉了?”

服务生把啤酒放在吧台上,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我是个大白痴。

“那个地方十五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确定吗?”

“当然。自从发生一场大火之后,那地方就一直没有再恢复营业。还需要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

“总共四分钱。”

我付了钱,啤酒一口也没喝,随后离开酒吧。

隔天,我比平常提早进报社,直接往地下室的资料室跑。多亏管理资料室的马蒂亚斯帮忙,我查阅了十五年前的《工业之声》,试图找出那场大火的相关新闻。大约四十分钟后,我找到了那则新闻,但仅止于一则短讯。大火发生于一九〇三年的基督圣体节。总共六人葬身火场:一位顾客,四名店内的姑娘,还有一个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警方和消防队一致确认,大火应是煤油灯翻倒所引燃,然而教区主教却认定这是天谴,是上帝为了遏阻伤风败俗的行径而祭出的惩罚。

下班回到租屋后,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掏出口袋里那张陌生人的名片,那张我在珂洛伊床上醒来时握在手中的名片,接着,我在幽微的光线下再读了写在名片背面的那一行字:远大前程。

5

在我的世界里,所谓的前程梦想,无论大小,极少成真。直到几个月前,我每晚上床睡觉前的渴望,除了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鼓足勇气,跟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说上几句话之外,再就是希望黎明快来,好让我尽快回到《工业之声》编辑部大厅。如今,就连这个避风港也渐渐待不住了。或许,等我把某件差事搞砸了,就可以赢回同事们的好感了吧。我这样自忖。或许,当我写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读者一段都读不下去的时候,我少年得志的罪过才可能会被宽恕。或许,只要能在报社找到家的温暖,付出那样的代价都不算什么。或许,一切只是或许罢了。

多年前,父亲牵着我的手初次踏入《工业之声》。那时的他刚从菲律宾战场返回家乡。这个历尽沧桑、一贫如洗的男子,返乡后才发现这座城市已不再接纳他,久别的妻子已经忘了他,甚至在他返乡两年之后抛弃他。妻子离去后,留给他一颗受创的心灵,还有一个他从来没爱过、并让他不知所措的儿子。我父亲没读过什么书,顶多只能读写自己的名字,既无专长也没人脉。从军打仗只让他学会如何在别人杀他之前先下手,杀戮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虚却是如此荒谬,而且越近沙场越教人心虚。

战后归来,父亲看起来像是比离乡时老了二十岁,接着,他试图在新村和圣马蒂区的各家工厂寻找工作机会。通常,他工作不了几天就会丢了差事,满眼悔恨踏入家门。在长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工业之声》夜间警卫的职务。工资非常微薄,但是几个月过去,这份差事成了他战后返乡以来第一份没惹上任何麻烦的工作。可惜,平静的日子匆匆即逝。没多久,好几个如行尸走肉度日的战友找上门来,他们带着他惹是生非,蹚了一摊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的浑水。

后来,我父亲经常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当他回家时,双手和衣服总是沾染了火药味,口袋里有一沓钞票。接着,他会躲进房里,注射他想尽办法弄来的毒品。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以为我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关房门,直到有一天惊见我在偷看他,于是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因此裂了一道伤口。接着,他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拥着,直到他双臂无力,然后不支倒地,针头还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针头,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经过这次意外事件后,他开始将房门上锁。

我们住在一个狭小的阁楼,就在加泰罗尼亚音乐厅新建的礼堂旁边。那个地方又冷又窄,冷风和湿气似乎能穿墙而入。我经常坐在小阳台边,双脚悬空挂着,看着人来人往,注视着石板路对面的宏伟雕像和参天石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触及那些石柱,不过大多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月亮一样遥远。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几度因为高烧和感染差点儿丧命,所幸死神到头来还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当替死鬼。我生病时,父亲总会很不耐烦,连着两晚熬夜之后,他通常会把我托付给某个邻居太太照顾,然后接连好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时可以见到儿子已经断气,从此甩掉这个体弱如薄纸的儿子,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累赘。

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几次之后,我也希望自己就这样病死算了,不过,父亲总是记得回家,我也一直还活着,而且渐渐长高。无论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爷到底还是没忘了眷顾我,虽然病得频繁,但是病情从未严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青霉素的协助下撑过了体弱多病的童年。那个年代,死神总是来势汹汹,偶尔可见它张狂现形,或嗅出它四处吞噬灵魂的血腥,许多孩子甚至还来不及做坏事就去见上帝了。

那时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纸张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街区其他孩子更早在学校学会了读书写字。当我的同学只看到一堆字母在书上凑成生词时,我已经在字里行间看见了阳光、街道,以及芸芸众生。我深为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意境而着迷,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开启另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并帮我逃离那个小阁楼、那些阴暗窄巷,以及贫穷混乱的日子;那段苦日子,连小小年纪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穷二白。我父亲不喜欢看见家里有书,除了不识字的因素之外,书本另有让他恼火的原因。他告诉我,等我满十岁就得开始外出工作,他还说,我最好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都丢掉,否则最后的下场不是穷死就是饿死。我总是把书本藏在床铺下面,等他出门或睡着时再拿出来读。有一次,他发现我晚上在看书,当场勃然大怒,一把抢走我手中的书,用力丢出窗外。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浪费电,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父亲并不是小气的人,我们生活虽然穷苦,但他总会固定给我一些零钱去买糖果,就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样。他认为小孩把钱拿去买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应该的,然而,我却把铜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里,存足了四五元,就赶紧去偷偷买本书回家。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钟爱的地方就属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了。那是个弥漫旧书气味和灰尘的地方,也是我的心灵圣殿和避风港。书店老板特别准许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尽情阅读我想读的每一本书。森贝雷先生几乎从来没收过我付给他的书款,不过离开书店之前,我总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铜板全部放在柜台上。那只是一堆小额铜板,那一点小得可怜的数目,根本买不起店里的任何一本书,顶多够买张卷烟纸吧!每到该回家的时候,我都是不情不愿地拖着我的脚步和灵魂离开,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话,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儿。

某一年的圣诞节,森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毕生最珍贵的礼物。那是一本旧书,许多人读过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一本书。

“《远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读着书本封面上的文字。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认识一些经常光顾书店的作家,从他对那本书所展现的热情来看,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

“他是您的朋友吗?”

“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

那天下午,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我把那本书藏在衣服里面,就这样把我的新朋友带回了家。当时正值阴雨绵绵的冬日,在那段铅灰色的日子里,我把《远大前程》反复读了九遍,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手边也没别的书可读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灵开始怀疑,狄更斯这本书根本就是为我而写的。不久之后,我确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愿便是追随这位狄更斯先生的脚步。

那天凌晨,我被父亲用力摇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来,双眼布满血丝,吐出的气息有浓浓的白兰地酒味。我惊慌地看着他,这时候,他伸手去摸了摸仅以一条电线吊起的光秃秃的灯泡。

“灯还是烫的。”

他一脸恼怒地瞪着我,并将灯泡朝墙壁用力一甩。无数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脸上,但我根本不敢动手去拨开。

“在哪里?”我父亲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道。

我摇头回应,全身不停地颤抖。

“那本烂书在哪里?”

我还是摇头。身在阴暗中,我根本没看见拳头迎面而来,只觉得自己突然眼前茫然一片,接着,我从床上跌了下来,嘴角淌血,双唇内部的剧烈疼痛,仿佛大火在口中延烧。当我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好几颗断落的牙齿。父亲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拎着我站了起来。

“在哪里?”

“父亲,求求您……”

他使尽全力抓着我的脸去撞墙,头部遭受猛力撞击后,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像个人肉沙包一样瘫在地上。我挣扎着爬向角落,犹如线团似的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翻箱倒柜,将房里所有东西都丢在地上。他检查了每一个抽屉和箱子,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最后,他走到我身边。我闭上眼睛,缩在墙脚,乖乖等着再挨一拳。接着,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声。当他瞥见我正在看他时,他立刻冲下楼去。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逐渐远去,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我才慢慢爬回床边,拿出了藏在床垫下的书。我穿上衣服,腋下夹着那本小说出了家门。

当我抵达书店门口,圣安娜街依旧笼罩在晨雾之中。书店老板和他的儿子就住在书店楼上。我也知道清晨六点不该扰人清梦,但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拯救这本书,因为我非常确定,万一父亲在家里找到这本书,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把书撕成碎纸片。我按了门铃,并在门口等着。接着,我又按了两三次门铃,终于听见阳台边那扇门打开了,然后,我看到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贝雷先生探头往楼下看,一见到我,他立刻浮现惊愕的神情。大约半分钟后,他到楼下来帮我开了门,一见到我那张脸,他原有的一丝不悦顿时消失。他跪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身子。

“我的老天爷,你还好吧?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我把书递给他。“我来把这本书还给您,因为我不希望这本书被破坏……”

森贝雷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将我抱起来,把我带回楼上的家里。他儿子是个非常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我不记得曾经听过他开口说话,这时候,他早已被父亲下楼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一直站在楼梯间等着。一见到我脸上的血迹,他面带恐惧地注视着他父亲。

“打电话请康柏斯医生过来一趟。”

男孩点头回应,随即跑去打电话。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总算确定了他不是哑巴。父子俩合力将我安顿在饭厅的摇椅上。在等候医生的时间里,他们替我清洗了伤口。

“不打算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还是紧抿双唇。森贝雷先生并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是你父亲吗?”

我别过脸去。“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康柏斯医生住在附近,五分钟后就到了。他帮我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并且小心翼翼地替伤口上了药。他的眼神清楚流露着愤怒,然而,他一直隐忍着,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骨折,不过,有些伤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而且会疼上好几天。这两颗断掉的牙齿必须拔掉才行。断掉的牙齿留着没什么用,而且有感染的危险。”

医生离开之后,森贝雷先生替我准备了一杯热可可牛奶,并在一旁看着我慢慢将牛奶喝掉,始终面带笑容。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远大前程》,是吗?”

我耸了耸肩。森贝雷父子互看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书的话,得想个好办法,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碰到这种状况,尽管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一个书本永远不死,而且不会遭受任何人破坏的秘密基地。”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森贝雷父子。“那是什么地方?”

森贝雷先生对我眨眨眼,并露出他那仿佛从大仲马的连载小说里偷来的神秘笑容。据说,那是森贝雷家人都有的招牌表情。

“时候到了就知道,孩子,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父亲那一整个礼拜都低头看着地板,默默承受着悔恨交加的痛苦。他买了一只新灯泡,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想开灯就去开,但是时间不要太长就好,因为电费很昂贵。我可不想玩火。那个周六,我父亲想买本书送我,于是,他去了帕利亚街上对着古罗马城墙的那家书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书店,然而他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书架上的那些作品的名字,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后来,他给我钱的时候,金额超过了平时的数目,还叫我拿着钱去买一本喜欢的书。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始终不敢开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时正是难得的好时机,刚好可以跟他谈谈那件事。

“我的老师玛丽亚娜小姐要我告诉您,请您有空的时候去学校找她谈谈。”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谈什么?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父亲。玛丽亚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来的就学计划。她说我很有潜力,而且,她认为应该可以帮我申请到公教学校神职修士会的奖学金……”

“谁会相信那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女人胡说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进那种公子少爷才念得起的学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当他们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对你?”

我无奈地低下头。“玛丽亚娜小姐只是好心帮我,父亲。就这样而已,您不要生气,我去告诉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父亲恼羞成怒地瞪着我,但他极力克制着愤怒,并用力吸气好几次,双眼紧闭,最后总算开了口:“我们活得下去的,听到没?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养的同情我们。人就是要抬头挺胸地活着!”

“是的,父亲。”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接着,他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我一时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似乎以我为荣,虽然我们父子俩有如天壤之别,虽然我热爱阅读而他却目不识丁,虽然母亲抛弃了我们这对个性完全不合的父子……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认为父亲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就应该发给他一手好牌。

“人做了坏事都会遭报应,戴维。我做过太多坏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会转运的,你看着好了。等着看吧……”

虽然玛丽亚娜小姐一再坚持——这位睿智聪慧的女老师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跟父亲提起升学一事。直到后来,老师终于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能有转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学,她突然过来告诉我,她愿意每天拨出一个小时为我单独上课,我们可以聊聊书籍、历史,以及所有会让我父亲不高兴的事物。

“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师这样告诉我。

从此,我渐渐了解,父亲很介意别人当他是个无知的蠢蛋、战争的废物。这场战争就跟所有的战争一样,他们以上帝之名、以祖国之名在沙场上奋战,在强大的敌人出手之前,他们必须抢先发挥更强大的力量。从此,我开始在某些夜里陪着父亲上夜班。我们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电车,然后在墓园门口下车。我待在他的警卫室里读旧报纸,读了一阵子之后,我会想尽办法跟他聊上几句,虽然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父亲是个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谈殖民地的战争经历,也绝口不提那个抛弃他的女人。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母亲会抛下我们一走了之。我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就只是因为我出生了……

“你母亲早在我被派到前线打仗之前就抛弃我们了。我是个大笨蛋,一直拖到战后回国才发现这件事。这就是人生,戴维,所有的人迟早都会抛弃我们。”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的,父亲。”

我发现父亲已经泫然欲泣,为了回避他悲伤的面容,我赶紧抱住了他。

隔天,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父亲带我到卡门街的印度绸布庄。我们没走进店里,只是站在大厅的橱窗前,父亲指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子,她正忙着向客人展示昂贵的丝巾和布料。

“那就是你母亲。”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把她杀了。”

“请别说这种话,父亲。”

他睁着一双涨红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依然深爱着她,而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还记得,我躲在那儿偷偷看她,她始终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就在橱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过照片里的她,父亲将它保存在家中抽屉里,就跟他那把军用手枪放在一起;每天夜里,当他以为我已经睡着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默默注视着她,仿佛所有的答案尽在其中,至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里……

多年来,我几度回到这家绸布庄外,就为了偷偷看她。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店里,即使见到她走出店门,我也不敢大方盯着她看,只能默默看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一个让她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比我更值得她关爱的孩子。我父亲始终不知道我偶尔会溜出去看她,有时候甚至近距离跟踪她,几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总是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在我的世界里,远大前程、美好期望,这些都是书上才有的空谈。

我父亲一心渴望的幸运终究没有降临。生命对他唯一的礼遇,就是没让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们一起来到报社大门口,正准备开始值夜班时,三名枪手突然从黑暗的角落冲出来,接着,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朝着我父亲乱枪扫射。我至今仍记得那股火药味,还有穿越外套射进胸口的子弹孔血流如注。其中一个枪手正打算朝我父亲的脑袋补上一枪,我赶紧冲上前抱住了父亲,这时候,另一位枪手立即上前阻挡他开枪。我还记得枪手与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就这样,三名枪手一溜烟跑掉,转眼间就消失在工厂林立的新村暗巷里。

那天晚上,三个枪手扔下受伤的父亲在我怀里血流不止,从此我将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接下来两周,我就在报社的印刷厂里过夜,藏身于那些形似巨大钢铁蜘蛛的机器当中,一到傍晚就得默默忍受压印板那魔音穿脑似的尖锐声响。当我被人发现时,手上和衣服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渍。起初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噤声不语了将近一个礼拜,当我终于决定开口,我扯着嗓子呼喊父亲的名字,直到嘶哑为止。当人们问起我母亲,我告诉他们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我的遭遇传到了贝德罗·维达尔耳里,他是报社的大红人,也是发行人的好朋友,于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脉替我在报社安排了一份传稿员的差事,并且让我暂时在地下室简陋的工友宿舍栖身,静候新的通知。

当时的巴塞罗那,街头喋血是司空见惯的事。拉巴尔区的街巷充斥着宣战传单和隆隆炮声,处处可见恐惧的人们颤抖、哭泣。夜间流血巷战中黑影幢幢,白天街头时常可见宗教人士和民众的游行,处处嗅得到死亡和欺骗,一场接一场的煽动性演讲中,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坚持有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仇恨,使得以伟大口号和爱国情操为借口相互残杀的人们,开始陶醉在这种血腥气味当中。工厂不断冒出的烟雾悬浮在城市上空,飘荡进电车和马车之间,模糊了石板路的景致。黑夜属于瓦斯灯,属于幽暗的街头巷尾中此起彼落的点点枪火以及蓝色硝烟。那是个快速成长的年代,童年来去匆匆,数不尽的童颜已挂着沧桑的眼神。

我在乱世里的巴塞罗那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之后,报社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世界。我才十四岁,挣的那一点微薄工资只够在卡门女士的出租公寓里分租一个小房间。我住进去还不到一周,房东太太有天到房里来通知我,大门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见楼梯间站着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灰扑扑的眼神加上灰扑扑的嗓音,他问我是不是戴维·马丁。我点头回应后,他递给我一个包裹,随即消失在下楼的阶梯之间,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在我的悲惨世界里仅是惊鸿一瞥罢了。我拿着包裹回房,关上门。除了报社的两三位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满怀好奇地拆开包裹。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里面是个老旧的木制盒子,看起来似曾相识。我把木盒放在行军床上,然后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我父亲的手枪,那是他从军时使用的武器,他带着这把手枪从菲律宾返回祖国,却换来英年早逝的凄凉下场。手枪旁边还放了一小盒子弹。我把手枪拿在手上打量一番,这把枪闻起来有浓浓的烟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纳闷,父亲到底用这把枪杀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枪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丢掉,但随即发觉,这把手枪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猜是放高利贷的人在父亲死后查封了我们原来住的老旧阁楼,借此抵债,如今他们决定把这个令人害怕的遗物寄给我,以此宣示我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橱上方,使劲将它推到堆满灰尘污垢的墙边,就算卡门女士踩高跷也拿不到;此后多年,我没再去碰过它。

就在当天下午,我回到森贝雷父子书店,自认已是个出了社会的人,见到书店老板之后,我向他表明意愿,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给他的那本《远大前程》。

“请随便出个价吧,”我告诉他,“您甚至可以把过去十年我没付的书款统统加上去。”

我还记得森贝雷先生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可是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卖掉了。”他满脸沮丧地向我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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