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鬼的宇航服

卫星控制中心呼叫我时,我正在观察舱里誊写当天的进度报告——这是一间玻璃圆顶的办公室,于空间站主轴顶端凸出,活像一副车轮毂中间的圆盖。这里的工作环境算不上理想,因为视野开阔得有些过分。就在几码开外,我能看到施工队正在把整个空间站像大型积木玩具一样拼接起来,动作磨磨蹭蹭,仿佛在大跳慢动作芭蕾舞。在他们身后两万英里处,闪耀着蓝绿光辉的地球母亲漂浮在宇宙中,背景便是银河系那错综复杂的星云构图。

“我是空间站主管。”我回答道,“有什么情况?”

“雷达在两英里外发现了什么东西,目标很小,几乎静止不动,位于天狼星以西五度范围内。你用肉眼能观察到吗?请回复。”

那个物体与我们的轨道竟然如此合拍,肯定不会是流星了,应该是我们弄丢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某个器材没固定好,从空间站上飘出去了。我是这么想的,直到我拿过双筒望远镜,在猎户座周围的宇宙空间中搜寻,这才发现自己弄错了。那个太空流浪者确实是人造物体,但和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发现了。”我向控制中心回话,“那是一台实验卫星,呈圆锥体,有四根天线,底座上好像还有一套光学透镜。从设计上判断,可能是美国空军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推出的型号。我听说,因为发射失败,有好几台实验卫星失踪了。他们做了好多次尝试,最后才确定现在的卫星轨道。”

控制中心在档案里查找了一小会儿,证实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但他们又花了点儿时间,才确定华盛顿方面对我们的发现一点儿也不关心。这台卫星离家出走已有二十年了,如果我们把它再次“弄丢”,他们反而更高兴。

“好吧,可我们不能这么干。”控制中心说,“就算无人认领,那东西挡在轨道上也是个威胁。最好有人能出去,把它拖到空间站里。”

我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我。我可不敢从加班加点的施工队伍中再抽调一个人出来,我们已经赶不上进度了——而每耽搁一天就要多耗费一百万美元。地球上所有的广播和电视网络都已急不可待,就等着空间站竣工,以便早日播出他们的节目,从而第一次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球联通,从南极到北极,覆盖整个世界。

“我会出去搞定它的。”我一边回答,一边“啪”的一声用松紧带绷好桌上的文件,免得从通气孔送入的气流把它们吹得满屋子乱飞。尽管我努力让语气平和下来,好像很乐意为大家服务似的,但实际上,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我进入外太空已有两个星期了,早就厌倦了没完没了地监督工程进度,填写维修报告,以及所有那些身为空间站主管不得不面对的“美妙”差事。

我向气密舱飘去,沿途遇到的唯一一位“船员”只有汤米——我们最近才养的一只猫。对于远离地球无数英里的人们来说,宠物可谓意义重大,但没有多少动物能够适应无重力的太空环境。我钻进太空服时,汤米冲我哀怨地喵喵叫,可我现在很忙,没时间陪“他”玩。

此时此刻,或许我该提醒众位看官,我们在空间站上使用的太空服,和在月球表面行走时穿的那种有很大的不同。它没那么灵活,更像是一台微缩版的宇宙飞船,只是刚刚够塞下一个人而已。它呈短粗的圆柱形,大概有七英尺 [34] 高,配有低功率的喷气推进器,上端装有一对可折叠的袖子,就像手风琴的风箱,可以容纳宇航员的双臂。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把手缩回到太空服里,操作胸前的手动装置。

我在这台十分独特的飞行器里收拾停当,打开电源,检查微小面板上的仪表读数。航天员钻进宇航服后,你经常会听到他们念叨一个神奇的单词——“FORB”,这会提醒他们依次检查燃料、氧气、无线电和电源电量 [35] 。所有读数的指针都在安全范围内,于是我扣好头顶上的透明半球形面罩,把自己密封起来。由于这只是一趟短途任务,所以我没有费心检查宇航服内部的储物包,只有在执行长期任务时,那里才会放进食物和某些专用器材。

传送带将我缓缓送进气密舱,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印第安婴孩,被母亲装在篮里,背在背上。气泵抽走空气,舱内气压降至零,外舱门打开,最后一丝微风将我裹挟着推向群星,我在虚空中慢慢地翻了个筋斗。

空间站距我只有十几英尺,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星体了——一个只属于我的小世界。我被严密地封在一个微小的可移动圆柱体里,整个宇宙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可在航天服里,我连一点儿活动空间都没有。软垫座椅和安全带将我牢牢固定,让我无法转身,好在只要我伸展手脚,便能够到所有控制装置及储物包。

在外太空,太阳是个致命的大敌,瞬间就能把你的眼睛晃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太空服“背阳”面的黑色滤光镜,这才敢转过头去,看着远方的群星。同时,我将头罩上的外部遮阳镜调到自动状态,这样,不管太空服怎样旋转,我的双眼都会得到保护,以免被强光灼伤。

不一会儿,我便发现了目标——一点明亮的银色光斑,金属材料的反光将它和周围的星光明显地区分开来。我轻踩喷气控制踏板,立刻感受到一阵温和的推动力,低功率火箭推着我渐渐远离太空站。经过十秒钟稳定的加速,我感觉速度已经足够,便断开动力源。剩下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打捞成功后,返程也用不了更多时间。

就在这时,我置身于茫茫的黑暗深渊,突然感觉不对劲儿,恐怕事情还很严重。

在太空服里,永远不会有完全的寂静。你总能听到氧气轻柔的嘶嘶声、风扇与发动机微弱的呜呜声、你自己喘气时的呼呼声——如果仔细听,甚至还有心脏跳动时有节奏的砰砰声。这些声音在太空服中回荡,无法散佚到周围的真空中去。在宇宙中,它们是生命的背景音,却极易被忽视,只有发生异常时,你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它们现在就发生异常了,在原来那些声音以外,又多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那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沉闷的敲击声,间或夹杂着抓挠声,仿佛金属刮擦在金属上。

我立刻僵住了,屏住呼吸,支起耳朵,想听出这古怪的声音来自何处。控制面板上的读数毫无异兆,刻度盘上的指针稳如泰山,预示大难临头的红色警示灯也没一丝一毫的闪动。这给了我一些安慰,但不算特别多。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脑中的报警信号已然响起,催促我尽早返回太空站,免得大难临头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愿回想后来那几分钟的心情。惊恐如涨潮的海水,渐渐淹没了我的心智,为了对抗神秘莫测的宇宙,每个人都会竖起的理智与逻辑的大坝,这会儿也被冲垮了。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作精神错乱,再没有其他解释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我已经没法再把困扰我的声音说成是机械故障了。尽管我孤立无援,远离所有人类,周围甚至没有任何实物,但我并非孑然一身。寂静的真空已经把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的生命之音送入了我的耳朵。

一开始,令人胆战心寒的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钻进我的太空服——那东西无形无体,却要逃脱冷酷无情的宇宙真空,寻找一个藏身之所。我在这身甲胄里发疯似的四下张望,搜寻着周围无限的宇宙空间,可是,除了朝向太阳的闪闪发光的圆锥体,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当然了,太空中怎么可能有东西呢——唯独那抓挠声,现在反而更清晰了。

尽管有人写过很多胡言乱语来诋毁我们宇航员,但我们真的不迷信。可在当时,我突然间想起波尼·夏默斯就死在太空站附近,可能离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不远。由于理智已经彻底崩溃,我会这么想,大家应该不会见怪吧?

那是一起“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几乎所有事故都是如此。那一次,三个故障同时出现了——波尼的氧气调节器失控,压力飙升;安全阀失灵,无法排出氧气;一处不良连接点分离——于是,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的太空服在真空中敞开了。

我本不认识波尼,但突然之间,他的命运似乎与我紧密相连——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我们原本不愿谈及此事,那就是,太空服太宝贵了,即便破损也不会被丢弃,哪怕它害死了穿着它的主人。它们会被修好,重新编号——然后分发给其他人……

如果一个人死在群星之间,远离故土,他的灵魂会安息吗?你还在这里吗,波尼?若有一件遗物,成了你和你想念的遥远家乡之间的媒介,你会紧紧缠住它不放吗?

这个念头如噩梦一般纠缠着我——现在,抓挠声,还有轻微的摸爬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我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为了确保神智健全,我必须证实这不是波尼的太空服——这些将我贴身包裹起来的铜墙铁壁绝不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棺材!

我试了好几次才按下正确的按钮,将通话器转换到紧急波段上。“控制中心!”我喘着粗气,“我有大麻烦了!快检查一下我这件太空服的使用记录……”

我的话没说完,后来听他们讲,我的尖叫声甚至震坏了麦克风。如果一个人与世隔绝、孤零零地密封在太空服里,却突然有东西轻拍他的后颈,你说他会不会尖叫起来呢?

我当时一定是猛地往前一挣,尽管有安全带的保护,头还是磕到了控制面板的上缘。几分钟后,救援队赶到时,我已然昏迷不醒,额头上肿起一块好大的青包。

于是在整个卫星中继站上,我是最后一个知晓发生什么事的人。一个小时后,我恢复了知觉,所有医务人员都聚在我的床边,但又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注意到我已经醒来。这群家伙正忙着逗弄三只可爱的小猫咪,那是汤米——我们都把“她”的名字弄错了 [36] ——在我太空服的五号储物包里偷偷生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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