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向来对“功名”二字嗤之以鼻,但自从经手过那几桩离奇的案件以后,他的名声早已今非昔比。随着大侦探御手洗的声名远扬,到我们位于马车道大街的住所来求他的办案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尤其是国号改为平成 [1] 以来的这几年里,我们两人竟忙碌得难得有片刻清闲。

找上门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和以前的委托人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来这里找他的,虽然大多因为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而终日意志消沉,但其中还是以礼貌周全、态度谦恭的人居多。但是最近来找他的这些人里,不乏明明有求于我的朋友,却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的人。说实话,我历来从心里看不起这种人,对于他们虚张声势的狂妄劲头也总是不屑一顾。然而我的朋友却与我恰恰相反,在他眼里,这些权欲熏心、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的家伙,统统只不过是些可以为他的平淡生活增添少许乐趣,而供他开心解闷的小丑。我甚至觉得,他心里还巴不得这些家伙能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

对于朋友的这点儿心思,我也并非完全不理解,但总认为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无法给我们带来什么吸引人的、充满挑战性的难题,值得我和朋友放下手里的事去为他们效力。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居要职,平常手下总有一帮人听他们调遣,那么他们解决一般问题的能力还是具备的;能够屈尊找我们帮忙,大都是因为听说了大侦探御手洗破解案件能力的传闻后,才打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们委托的事情显然需要我们严格地保守秘密,同时,解决这些麻烦问题,的确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巧。在这些人的眼里,御手洗顶多不过是位多少有点名气的私家侦探而已。

发生在平成二年三月的这桩奇妙的事件,就是一位傲慢无礼的“大人物”把我们牵扯进去的。来人的名字叫做秦野大造,自称是古典音乐界一位著名的声乐大师。虽然我本人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但从他狂妄自大的神态中还是多少可以发觉,这位委托人在国内古典音乐界中也许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这位秦野大师在横滨市的绿区拥有一栋很大的豪宅,另外还在川崎市的幸区远藤町一栋公寓里开设了一间音乐工作室,并在那里招收了几位学生,教授声乐和钢琴,有空也在那儿作几首曲子。若是偶尔忙得脱不开身,也可能在那里小住三五天才回来。为此,这间工作室的四壁还专门铺设了隔音装置。

秦野大造经常开着一辆奔驰车在住家和工作室之间来回,每周还要抽出四天工夫到上野和江古田的大学去授课。据他自己说,每年最少还要举办三场演唱会,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如此,这次他还是不得不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把他最近偶然遇见的一个棘手问题拿来向我们请教。但是,这位大师和我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我的朋友还没打算让他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因为我发现,这位大师摆出的目空一切的态度,看来正对御手洗的胃口。能够拿这位大师调侃几句,正好能为他解闷消愁。

“你大驾光临来找我商量,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意?”

御手洗的语调显得十分客气。古典声乐家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冷冷地答道:

“其实我本人并不喜欢拿自己的私事去跟人商量,可是我的一个学生听说了你的名气,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说是外面都在说你如何如何有名,劝我无论如何也得到这里给你找点事情试试。我实在被他说得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的。”

“你这么说实在是过奖了。”

“今天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进来看看,也试试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不去找警察,看来还是很聪明的。”

御手洗带着几分狡黠,向我眨了眨眼说道。

“说实在的,我讨厌和警察打交道。而且这点小事也不值得找他们,弄不好让他们捅给媒体往外一传,我可就吃了哑巴亏。我想你既然是位私家侦探,肯定能保守客户的秘密,这点你应该能保证。怎么样,没问题吧?”

秦野的两鬓和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须,说话时几乎看不到嘴唇在动。黑边眼镜厚厚的镜片下,一双小眼睛试探性地紧盯着御手洗。

不知为什么,每逢秦野这类人与他相对而坐,御手洗总是显得特别来劲,只要看他不停地搓揉着双手,我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

“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还都算是同行,大家都一样爱好音乐。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看他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商人等着了一笔大生意,正在盘算着自己能挣来多少钱。实际上我也能看出,这位秦野大师之所以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心里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如果真是个爱好音乐的人,想必也该知道我是谁。所以对于报酬的事,你可不能跟我耍心眼。”

“啊,你说得对。这件事你可以完全放心,不过,至于说到你是谁,你的名字我可压根儿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时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那位大音乐家不满地斜眼瞪着我的朋友。

“看来你还是不大懂音乐吧,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不,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敝人虽然不才,但年轻时还是正经上过几年一流音乐学院的。不过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音乐,现在看来还得数爵士乐。”

“嗨,那算什么玩意儿?”

音乐家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在我们正宗的音乐家眼里,连那些轻音乐都一钱不值,就更别提你那些爵士乐什么的了。所谓爵士乐,不就是从我们古典音乐那里简单抄来几段乐谱改编成的?听那玩意儿也能叫听音乐?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一听这话,御手洗忍不住偷偷乐出声来。

“真没想到,如今在欧洲的个别地方,还有我们日本,居然还有人抱着这种无知的看法。这些人一提到爵士乐,总以为就是‘圣徒驾到’那种档次的曲子。可是就算拿这首曲子来说,它的旋律和和声虽然单调了点儿,可是它的节奏表现也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它的节拍无法在乐谱上标示出来,所以先生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学生教会的。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不正是因为理解方面跟不上进步的潮流了吗?”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找你这样的私家侦探讨论什么音乐知识的,难道你觉得你那点音乐理论还能比得上我的不成?”

“十分抱歉,我的音乐理论虽然无法跟你相提并论,但我指出先生认识上的某些片面之处,大概总不是什么问题吧?”

“你胡说些什么!”

大音乐家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热气。

“先生请千万息怒,我想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本意。我是说历史上不少大音乐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存在着片面的理解和误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古典音乐。这不,你进来以前我正听着柴可夫斯基这首《悲怆》呢。”

“噢,你也爱听《悲怆》?那可是一首瑰宝似的名曲。”

“我的评价正和先生一样。这首乐曲听起来如同向着死亡这个宿命一步步走去,仿佛永远循着轨道运行的行星,冷静地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说得好……看来有些方面你还能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我本人倒是最欣赏卡拉扬 [2] 大师的作品。”

“我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评论。他跟你一样,在乐曲速度的控制上算是高手,但对于秦野先生你这种学院派的音乐家,拿森鸥外 [3] 的小说做个比喻会很有意思。那位俄罗斯大师的风格,和森欧

外所写的《雁》那篇文章,有一种文学上的共通之处。”

“卡拉扬的作品里常常透出一股静谧的意境,那才算是真正的音乐!”

“而托斯卡尼尼 [4] 和黑泽明 [5] 的曲子有点相似,都有着军队式的严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听御手洗这么一说,这位著名音乐家不屑地扭了扭头。

“你这种理解目前还算不上主流。”

“叫卡拉什么的那位老先生对第三乐章的诠释我看也很另类。”

“你,你竟敢称呼他‘卡拉什么’!……”

音乐家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指挥的第一、第二乐章总的感觉还算可以,但到了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我就想起那位巴斯特·基顿 [6] 来,要不就让我想起动画片里撞在墙上的汤姆和杰瑞。我看用它顶替《舰队进行曲》 [7] ,用作弹子房的背景音乐倒还合适。”

“你胡说八道!”

大音乐家勃然大怒地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你顶多不就是个偷偷查访婚外情什么的私家侦探吗?还敢在我面前扯什么音乐理论?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对这位世界闻名的大音乐家说三道四!”

御手洗仍然不慌不忙地搓着手,摇晃着双肩,嘿嘿地坏笑着,高兴极了。

“秦野先生,你身上想必带着那个葵花图案的印牌 [8] 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专门维护卡拉扬这位幕府将军权威的徒子徒孙!”

“我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

秦野大造愤然说道。他站起身来,拿起皮包和那件做工精致的外套就想离去。

“请便!想回去的话请从这边的大门走。外头风刮得正紧,三月的风有助于你的脑子好好冷静一番。不过遗憾的是,送给你别在胸口上的万代兰胸针的这位女子,怕是从此再也别想找到踪影了。”

一听这话,大音乐家朝外走的巨大的身躯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向御手洗的方向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疑问,我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御手洗。

“由于某种原因,我对这种胸针的来历多少还知道一些。这种胸针在日本是买不到的。这是新加坡当地的特产,是在真的兰花上裹上一层金箔做成的。但是像你这样名声在外、地位显赫的人戴它又显得太寒酸了点儿。”

说完,他又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句:“对幕府将军的卫士来说,这枚胸针显得太时髦了。”

“不过,你这么宝贝似的戴着它,也说明它对你十分重要。我想一定是哪位在你心中占有特殊位置的女人送给你的吧?”

事情过后御手洗才向我解释,像秦野这种一个人找上门来托他办事的,十有八九都涉及女人问题。除了这个,任何棘手的事他们都有能力自己摆平。但要是碰上了女人的问题,他们就会担心事情一旦暴露,将影响周围的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进而危及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私下里偷偷解决。这倒并不是从他身上别着的胸针看出来的,而是秦野的举动从一进门就让人猜到了他的目的。

“你别着急,秦野先生,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再说。比起你想找到的这位女人,我们对卡拉扬风格的理解之争又算得了什么?”

听御手洗这么说,那位秦野先生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水牛一样巨大的屁股又重新埋进了沙发里。然后,他用长满黑毛的右手按了按油光发亮的乱发,挡住了光秃秃的前额。

“我最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工作也完全无心再做。她就像安琪儿似的天真烂漫,像歌剧里的卡门一样迷人,我心里实在难以割舍。”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星期了吧。哦,不,六天左右吧。”

“那你和她刚认识几天啊。”

“要是你真心爱过女人就能理解。爱情的产生根本不是由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命运。”

“错误的婚姻多半是由这种错觉所引起的。那么你和你的那位‘命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找到我工作室去的。她想跟我从头学声乐,将来打算当歌唱家。虽然她唱歌的天赋不算突出,但嗓子还是蛮不错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请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哪一天?”

“上周的星期四。”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跟你学吗?”

“我认为她应当接受特殊训练,所以让她每天都来找我学。而且实际上对她的辅导也确实取得了进展。刚刚过了两天,她的歌唱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按这种情况学下去,我想用不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跟着我那几个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得意门生一起学习了。”

“哦,看来还真有进步,这位女子挺有培养前途啊。”

“正是那样。连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个问题我不认为非要回答不可。”

“一个人是否具备声乐的才能,我们外行人的确很难下结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寻找她,我看还得由我这个内行人来作判断。”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显得成熟而且大方。她说她早就开始崇拜我,这些年我发行的所有唱片她全都收藏着。她在电视里见过我好多次,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到我时,她甚至兴奋得难以自制。不过,这种情况以前也不少见。

“第一天她只是跟我开始学了会儿唱歌就回去了,第二天下了课,她提出想陪我吃顿饭再走。我们一起去了工作室所在的远藤町公寓地下室的一间餐厅,在那儿吃了顿日本料理。也许是餐前喝了太多的开胃酒,吃完饭她突然昏倒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剧烈颤抖,说是身上冷得厉害。我马上把她抱到餐厅角落的沙发上,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把我的西服盖在她的身上。我问她是不是要请位大夫来看看,正巧旁边桌子坐着一位大夫,走过来后摸了摸洋子的脉搏,还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最后诊断她只是由于过度疲劳而引发了轻微贫血,让她就这么躺着休息就行。仅仅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完全没事了。”

“你一定很担心啰?”

“那当然。她看上去身体确实比较弱,肩膀很单薄,说话老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今年四十七岁,哦,不,马上就四十八岁了,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坦白地说,我的心已经被她完全俘虏了。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像失落了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

“那么,她感觉好点儿了以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曾向她提过建议,让她回我的房间稍事休息,但她回答说不想那样做。我敢对天发誓,我在劝她回房休息时,绝没有动过任何邪念,为了不使她产生同样的误解,我对她也多次作了这样的说明。但她听到后却偷偷笑了。她说:‘先生不必多心,对于先生的好意相劝,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任何企图。我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先生一定是个标准的绅士。’”

“哦?是这样?”

我发现御手洗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两团火苗,而且他的身体还忍不住前后微微摇晃起来。凭我对他的长期了解,这正是他处在兴头上的一种表示。

“那太好了,那以后她又怎么样了呢?”

“她向我提出,为了调整一下心情,想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

“哦,这太有意思了。她想出去兜风?”

御手洗不由得拍了下巴掌,轻轻叫了一声。

“你们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们这儿附近。我们穿过了横滨市区,一直把车开到山丘公园那边,在那里能眺望到外国人公墓以及整个横滨港。洋子正希望那样,因为她想吹吹夜里的凉风。”

“那时你感觉她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看来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站在高处远望眼前灯火通明的夜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么说,那天晚上她非常高兴?”

“她当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对我说了许多事情。”

“她对你说过什么?”

“那还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我们谈到了酒,谈到了时装,谈到了海外旅行,还谈到了美国大片。唉,总之说了不少话。”

“那真不错。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对她表达了?”

“哦,不,我这个人喜欢把感情默默地埋在心里,从没有贸然对女人表达的习惯。”

“就是说,那天晚上你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那天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然后,她又坐上我的奔驰轿车,回到幸区我的工作室附近。她说很想喝杯咖啡,我就和她一起进了我们公寓一层的一间咖啡厅。”

“喝完咖啡后,你送她回家了吗?”

“我好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喜欢从川崎车站自己乘电车回家。也许她认为我私下里有些什么企图。凭良心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她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吗?”

“她说她就住在离横滨车站西口不远的一幢公寓里。从车站步行到她家,不过七八分钟。而她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是西区冈野二丁目×番×号木莓公寓五○四号。我曾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回答说是只和一只西施犬一起生活。”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我没问过她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过,那只狗也有着和人一样的感情,而且性情还十分凶猛。”

“不错,狗这种动物的确如此。那么后来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那家叫‘咖啡艺术’的小店。正巧,刚才吃饭时遇见过的大夫也在这里。洋子向他走了过去,对他刚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哦,原来如此。那么当天晚上你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喝过咖啡,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秦野大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我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这位音乐家。

“你和她接过吻了?”

御手洗满脸严肃地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准以为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让人惊奇的是,音乐家满是皱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是她主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其实我并不希望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后来呢?你和她告别了?”

“当然是了。我在她家门口向她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干起了我的事情。”

“你的自制力真值得赞扬。一般男人那时一定会发出色迷迷的笑声,而且会尽力勾引她上床。”

“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不过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第二天我确实又满心喜悦地等着她。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倾心等待一位心仪的少女出现在教室里。”

“做一名音乐家正需要这种激情,正因为有了这种神奇的力量,音乐家们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名曲。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那后来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过了给她辅导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感觉十分不安,所以给她打了个电话。”

“哦?她对你怎么说?”

“她告诉我,自己正躺在横滨车站的医务室里,不知是谁把她撞下了台阶受了点伤,正在医务室接受救治,所以只能晚点到我这儿来。我让她多保重身体,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御手洗缓缓地点了几下头。

“那么后来呢?又怎么样了?”

“只有这些。从那以后一点儿洋子的消息也没有了。她再也没在我的眼前出现过。”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失望,就这么点儿事情就结束了,案件还能有多大的意思?

御手洗的感受则迥然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也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大师的怜悯。他盯着一旁默不做声的秦野看了许久,才开口接着问道:

“我想这件事总不会这么就结束了吧?

秦野像是在表达内心的忧郁,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又到她在横滨的蓝莓公寓里看过。”

“你见到她了吗?”

“她已经搬走了,奇怪的是,我来到她家时,正有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家往外搬家具。”

“哦,还有这回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哪儿去了,就连现在的房东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为此我非常担心。洋子的目光里总是隐约流露出一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即使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时也能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让人感觉她在躲避什么似的。”

“横滨车站你也去过了吗?”

“当然我去过那里了。”

说到这里,秦野又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

“到那里又发现了什么?”

“那里的人告诉我,上个星期六,根本没有哪位摔伤的女乘客来过那里,更没有人在医疗室接受过救治。”

御手洗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秦野的脸。

“当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说完,御手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

“当然还有。”

“说出来让我听听。”

“昨天,记得大约是六点半,洋子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来过电话?电话里她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她显得十分害怕,说是让我想办法救救她。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正在品川车站前一家名叫太平洋饭店的地下酒吧里。电话里还能隐隐听见法国情调的背景音乐。她说,自己已经被一个可疑男子跟踪了,正逃进这家熟人开的酒吧里躲一躲。我问她报警了没有,她说这点事情犯不上惊动警察,只要先生你能马上赶到这儿来,有先生在身边就会感觉安全得多。我告诉她会马上动身赶到那里去,等我到来以前千万不要动。她回答说那太好了,只是对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有点过意不去。实际上当天来的只有三位学生,而且让他们等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原因是这三位学生很快要举办一场音乐会,而可供他们练习的曲子还很多。另外既然有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打发时间。放下电话后我就马上自己开着车,一直向品川车站飞奔而去。原本打算乘电车去能快一点,但考虑到把女子救出来后,带她坐车离开比较方便些。”

“你的判断很对。”

“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那里。我把车径直开到饭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就大步往地下室的酒吧赶去,可是万万没想到……”

御手洗似乎听得十分入迷,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后来呢?”

“她根本不在那儿,不但如此,我向酒保询问洋子在哪儿时,他居然告诉我,今天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到这里来过。

“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看见酒吧的角落里有一部绿色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用这部电话打给我的,而且酒吧里的确正在播放着相同的法国背景音乐。我想她一定在这个酒吧里待过,只是酒保没有注意到而已。酒保还告诉我,从未发现我所说的女子使用过这部电话。

“真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里附近还有一家品川王子饭店,我想也许是她打电话时说错了饭店名字,于是也到那儿问了问。可是那家饭店里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不但如此,这里也一样没有发现她的任何痕迹。谁也没见到洋子出现在这里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我和她交往的全部经过。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在那之后你马上回到川崎那边的工作室去了吗?”

“是的,除了那儿以外,那天我没有别的事情。”

“回去以后,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了吗?”

“没有啊,回公寓后我又接着给学生上完了课。”

“你横滨的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和往常一样。一句话,一切平安无事。”

“你对这位谜一样的洋子究竟了解多少?你问过她的一些个人情况吗?比如她的职业和出生地?”

“这些都还来不及问。原以为以后慢慢熟悉了就会知道的。”

“那天的电话里,你向她提到过你到蓝莓公寓找过她吗?”

“那种紧急状况下哪有工夫去提这种事?”秦野不解地反问道。

“假如仅仅按照正常的思考作判断,往往很难发现那些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就像动手术时想把隐藏在体内的病灶去除掉,还得用手术刀把没病的肌肤划开才能做到一样。

“我想,这是桩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复杂案子,也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问题。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一定把真相查明后再告诉你。我这儿已经有你的名片,必要的话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或者发传真。”

“可是你还没说到需要多少费用呢。”

“这个问题好说,可以以后慢慢再商量。我历来的做法都是办完了事再算账。”

“但愿你在收费问题上可别太出格。”

“我和你一样,都具备起码的做人常识,这一点上请你尽管放心。”

“可是你要调查这件事起码得知道她的名字吧,到现在我还没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她姓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如果有她的照片或者知道她的出生日期,那倒是对我大有帮助。”

“可是这些我统统无法提供给你。”

“我当然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你要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去,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地说。

“你看,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临起身告别时,这位著名声乐家还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不是不可能。”御手洗最后说道,“看来只有我,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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