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锁 6

下了东京塔,御手洗说想去喝一千日元一杯的咖啡。当时千元的咖啡可以说是天价,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只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我们又叫了出租车回到银座,来到一家靠近昭和路在歌舞伎街后面的咖啡店。店内都是木制品,看上去陈旧而黯淡。一进店就踩得地板咯吱作响,砖砌的壁炉中火正熊熊燃烧着。

除了电灯的照明以外,还有天花板的横梁上垂下的煤油灯。这家店才像是御手洗喜欢的风格。地板中央放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圣诞歌曲的洪水中挣扎,目睹无数粗制滥造的圣诞装饰,在这家店里才第一次看到了圣诞树。

一千日元一杯的咖啡,被放在餐车上静静地推过来。大胡子的老板将它们一放在我们就坐的窗边的桌子上,同时用打火机点燃汤匙上的方糖。

当燃起青色火焰的方糖被放在面前的时候,少年的眼睛闪着光芒。

御手洗的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望向窗外。这扇窗上嵌着黄色的彩绘玻璃,完全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我将那团青色的火焰放入咖啡中,小心搅动,然后慢慢品尝它的味道。宫田也模仿着我的样子,但御手洗却一口咖啡都没有喝,只是将肘支在桌子上,长长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方交叉着,许久没有说话。

当我和宫田将昂贵的咖啡喝完时,厚重的木店门发出巨大的响声,身穿灰色大衣非常面熟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因为寒冷而缩着脖子。他环视了店内一圈,认出我们之后便径直走了过来。

“您在这里啊,我找了半天了。”

大概是寒冷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僵硬。我抬头看看站在我旁边的这个人,原来是竹越刑警。

“怎么了?”御手洗以公事化的口气说,竹越的出现似乎令他有些厌烦。

“我想跟您报告一下。杀害吹田久朗的犯人刚刚已经被我们逮捕了。”

“是石原修造么?”

我理所当然地问,却意外得到了否定回答。

“不是,是北川幸男。吹田电饰的员工,社长的左右手。”

御手洗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有些颤抖,但只有一瞬间。宫田却猛地抬起头,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经过调查北川最近在酒店被社长不留情面地侮辱过,因为这个原因而对社长起了杀念。”

宫田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脸色变得苍白,手指和肩膀都不住颤抖。

“刚刚已经在警署问讯过北川,他供认不讳。”

“他说谎!”

宫田激动地大叫,他现在已经全身颤抖,再也坐不住了。他直起腰来,似乎要扑向竹越。

不可思议的是,御手洗在竹越出现之后好像变成化石一般一动不动。

“刑警,这不是真的!他说谎!北川先生不会做那种事的,北川先生是无辜的!”

泪水滚落下少年的脸颊。

“不可能是他做的!因为,因为社长……”

“宫田君。”御手洗抬起右手,冷静地说:“你可要想好了,想好了之后才能说。这里除你以外还有三个人,你所说的内容,将来有三个人可以作证。”

“没关系!没关系了!既然如此,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不,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应该早点说出来,都怪我不争气……”

“竹越先生,你能到店外稍等一下么?”

御手洗再度阻止他说下去,竹越刑警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听从了,推开古旧的木门,走到寒冷的外面。

“御手洗先生,石冈先生,请听我说!不是北川先生干的,不可能是北川先生!因为、因为社长——是我杀的!”

我大吃一惊,全身都僵住了,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是我杀的!不可能是北川先生!也许北川先生说是他杀的,但那是他为了保护我而说了谎。我全部都说出来,请听我说。”

“你不用说也可以,我大致上已经都明白了。”御手洗说。

“不,我想说。我想告诉御手洗先生和石冈先生。”

少年说完,一时有些迷茫,不过他迷茫的是应该从何说起。

“我是在青森的乡下长大的,从来没有人对我好过,只有北川先生和御手洗先生对我好,所以你们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就算了吧。”御手洗说,“请忘了我吧,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只是算计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御手洗先生要这么说?”宫田诚不解地问。

御手洗此时满面苦恼,迫不得已一般挤出一句。

“我没有北川那么好。”

少年理解了似的点点头。

“北川先生真是个好人,如果公司没有他,我想我已经死了。我在天气还很冷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东京,因为东京比青森要靠南些,虽然离开青森时还有积雪,但我以为东京会很暖和,结果东京也很冷,跟青森的温度差不多。啊,这些话我可以说么?”

“当然可以,请说。”御手洗说。

这些话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北川先生也没有。但是我一直想说给人听。

我会来东京,是因为以前修学旅行来过一次,非常向往。但是当我到了上野车站时,口袋里只有一张五百日元的钞票和两个十元硬币。我到上野百货公司的楼顶,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一直在想之后要怎么办。即使要回乡下去,钱也不够买车票了。

我从垃圾桶里拣了一张报纸,看到招聘栏目里有吹田电饰的启事,写着招聘员工提供宿舍,于是我就想去试试看。

我便去了百货公司内的书店,买了最便宜的东京地图,花掉一百二十日元。就是那种折叠起来的,展开只有一张纸的地图。我看着地图,走去四谷,当时我口袋里只剩下四百块钱,真的非常忐忑不安。

中途看到了东京塔的路标,虽然很想上去看看,但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没有时间去了。

以后也有好多次想过去那里看看,但是在今天晚上你们带我去之前一次也没有去成。所以今天我真的很开心。东京塔那么壮丽,我完全没想到。

来到东京那天,我是早晨到达上野车站的,但是找到吹田电饰时已经是傍晚。我说自己是看了报纸来应聘的,社长一开始说不行,不肯录用我,北川先生拼命帮我求情,社长终于勉强答应了。我当时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有了落脚之地,所以非常高兴。

“我在北川先生那里住了几天,然后搬到荻洼的员工宿舍。早饭晚饭都有供应,不用交房租,实在是太好了,只有午饭需要自己付钱。每个月能拿到三万日元的薪水我已经很开心了。”

“三万?!才三万!”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因为我那时什么也不会做,没有办法,只能帮忙泡茶买烟买可乐而已啊。后来我能做一些工作也全亏了北川先生教我。北川先生说我的手很巧,从头至尾地教我工作上的事。能够住进荻洼的公寓也都是因为有他求情,没有他我可能真的已经死了。我很腼腆,又很内向,经常被大家欺负,都是北川先生一直在保护我。所以……

我会做那件事,是为了北川先生。社长对北川先生做了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大上周,社长因为赚了一笔钱,就带我们去喝酒庆祝。他说偶尔也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就把我们带到了赤坂的俱乐部。大家都还在说,一毛不拔的社长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因为之前即使去吃关东煮他都没请过我们。

我想,一定是股票赚了钱。

赤坂的店非常气派,有许多漂亮的女店员,我很吃惊,果然东京好厉害啊。

不过我并不怎么喜欢喝酒的地方,尤其是和社长在一起。社长喝了酒就会大吵大嚷,纠缠不休,酒品很差。我并不想去那里,如果没去的话多好。自己还未成年又不能喝酒,当时如果回宿舍就好了,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家店还有卡拉OK,我特别不喜欢。社长总是自己唱着走调的歌,还要强迫其他人也唱。那时候也是如此,大家都被迫唱了歌。轮到我时,没有可唱的。因为之前我说自己是音痴,不会唱歌。但是那天晚上社长醉得太厉害了,非要我唱不可,对我说教起来:‘你这样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不能唱个歌来娱乐大家是不行的,这是共同生活的一部分。’

然后他将我正喝着的可乐杯子拿过去,把可乐都倒在地上,又说:‘不能喝这个,要喝酒。如果实在不会唱歌那就表演个擅长的吧,跳个脱衣舞也行啊!快跳!不然成了社会人也是吃不开的。’他叫嚣着连酒臭都喷到我脸上。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社长却越来越生气,抓住我衬衫的领口,又抓我的头发。即使这样我也还能忍得住。我想只要我忍了就没事了。可是那天晚上,社长做了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下去的事情。

北川先生找了个机会跟我说:‘你还未成年,先回去吧。’听了他的话我松了一口气,陪酒的女人也都说:‘对啊,让他回去吧。’

“但是社长不准,还说:‘让他回去不是为他好,我这样才是为他着想,你这种态度我很看不惯。’还训斥北川先生:‘别在年轻人面前装模作样!’”

‘不想被年!小心我开除你!’接着又说:‘还是你能替他跳脱衣舞?’

北川先生听了苦笑不已,说那就让我来表演我的看家绝活吧,并让店里的人播放《哈莱姆小夜曲》。

音乐开始后,北川先生走上店里的小舞台,开始模仿跳脱衣舞。他很聪明,跳得非常好,女人跳掉衣服的样子,还有抬起大腿脱下鞋子的样子,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店里的人都使劲鼓掌。

社长还不甘心,一边怪叫一边难看地扭动着身体,接近北川先生。扭到他旁边之后,社长突然将北川先生压倒在地,不只如此,还强行脱下了北川先生的裤子。

店里有许多女人,都掩面尖叫起来。社长反倒更加兴起,拿着北川先生的裤子回到了座位。店内哄堂大笑,北川先生只得穿着一条内裤苦笑着走回座位。他笑着,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我生气极了,气得流下了眼泪。社长实在太阴险了,他是算计好的,让北川先生出丑以儆效尤。那个人太狡诈了,喝醉了也这么能算计!我气得眼泪止也止不住。

“回到宿舍之后,我还是悔恨交加无法入睡。如果被羞辱的是我就算了,可却是北川先生代替我受到羞辱。一直对我最好,最关照我的北川先生被社长羞辱了。因此我无法原谅自己。”

宫田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远处的某一桌传来笑声。

“但有必要杀人么?”御手洗表情苦涩。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坏人。”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杀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人生毁掉了,值得为了那个浑蛋社长赔掉自己的人生么?”

“御手洗先生,我并不后悔。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杀掉他。”宫田诚斩钉截铁地说。

御手洗无言地看着他。

“因为都是我的错,我明明能够阻止社长,但却因为怯弱而没有。我不能永远这样怯弱下去。我想没有人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在寒冷的冬天来到东京,快被冻僵了,口袋里也没有钱,那时我有多么焦虑不安,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北川先生救了我,我有多么高兴……所以……”

“于是你在十二日早晨,知道社长通宵开工,便去公司杀了他。”

“是的,但我去的时候还没决定要杀死他。但是到了公司之后,看到社长在睡觉,那样子和他那天晚上醉酒时一模一样,又生气起来,便戴上手套拿起放在一边的刀……”

“是乘地铁去的么?”

“是的。”

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吃了一惊。宫田不是坐卡车去的么?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的时候,经常看自己在上野买的那张地图消磨时间。所以知道青梅街道到新宿大道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我也知道在地下有一条并行的地铁。地铁完全沿着那条路修建,几个地铁站也都在那条路上。所以当我坐在卡车后面去上班的时候,就会想到地铁就在下面呢,我们正和地铁走同一路线呢。因此我想到了那个办法。

那天早晨,卡车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开着,我也一如既往坐在后面货架上,因此可以找个机会跳下来。因为货架上还放着招牌,从驾驶室是看不到我的,我平时又不爱说话,也不会有人喊我聊天。

所以我就在卡车塞在地铁站附近的时候,从货架跳下去乘地铁,来到公司将社长杀死,再乘地铁赶上开到四谷站的卡车,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我曾经离开过了。地铁开得很快,早晨班次又多,卡车每天要用一小时时间通过拥塞不堪的青梅街道,所以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下去再上来。

我想好之后,就每天计算卡车经过每一个地铁站的时间,从南阿佐谷站到新高圆寺、东高圆寺、新中野、中野坂上,大约都要十分钟左右。

“十二日那天早晨,我趁卡车在南阿佐站那里塞车,跳了下来,去乘地铁。到公司杀死社长时大约是八点三十分。卡车应该还没到新中野站。于是我又乘地铁回去,公司距离四谷站出口很近,我在八点五十分到达了新宿二丁目,在三丁目出口上到地面,走到伊势丹百货旁边,躲在大楼的阴影处等着卡车经过。卡车等红灯的时候我就爬了上去。”

我实在震惊不已,想不到还有地铁这条路。

我一直孤单一人很寂寞,是北川先生救了我。北川先生为了我遭受那样的羞辱,我无法忍耐而杀了人,却又害他被当成嫌疑人。都是因为我太胆小,又给北川先生添了麻烦。我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总是失败。从小就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坏事呢?

总之我不能再躲了,不能再给北川先生添更多麻烦了,带我走吧,我要去向他道歉。

“御手洗先生,今晚真的很感谢您。咖啡也很好喝,法国菜也非常好吃。今天晚上真像梦一样,多谢盛情款待。”

“不用客气。”

“御手洗先生的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一直梦想着去银座吃法国菜,今晚这个梦想实现了,我再也没有遗憾了。”

御手洗无言地走到柜台,付完钱就先行走了出去。冷得缩着背的竹越刑警就站在门外。

大家都出了门之后,宫田诚突然站在御手洗面前,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他强忍着泪水,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今晚真的谢谢您了。我今天……实在太开心了,我也不知道怎样道谢才好……”

因为过于激动,宫田诚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您对我这么好,但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我太没用了……”

御手洗一直让他握着自己的右手,脸上却是一副强忍悲痛的表情,依然一言不发。

“御手洗先生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御手洗突然说:“就当作是圣诞礼物吧。”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没有人会这样对我。”

御手洗慢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因为别的事情认识你就好了,对不起。”

说着这句话的御手洗,嘴唇微微在颤抖。

“为什么?”宫田问。

御手洗再次为难地别过头去。

宫田诚注视了御手洗的脸一会儿,知道他不会回答,便对我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走向竹越刑警。

“宫田君。”御手洗突然开口,递上手中握着的信封,“这是为你准备的钱,本来还想多带你去些地方玩,可是没有时间了。”

这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为了今晚便会进警察局的少年,御手洗精心策划了圣诞礼物。

但是宫田诚却坚决地拒绝。

“不行!我不能要!”

他闪躲着,推开御手洗的手。

“要不要随便你,如果你不把它装进口袋,我就把它丢进水沟!”

我从来没有听过御手洗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此后也没有再听到过。

御手洗强硬的气势令少年软了下来,收下信封,放入口袋。

然后少年向御手洗深深鞠了个躬,跟着竹越刑警一起走了。

“杀人之罪,没办法帮他隐瞒吧。”

两人的身影在大楼的转角处消失,御手洗发出了好像从肺腑中挤出来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悄悄瞒下。”

“啊……不过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了。”

“我是为自己而做的,为了消除自己的罪孽。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

“什么事?”

“今天不想说了。但是在这个拯救灵魂的夜晚,我应该拯救了一个孤独的灵魂吧?还是为了自己无聊的功利心,玩弄了一个灵魂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已经尽力了。他还未成年,犯下的罪行也情有可原,应该不会判得太重。他不也那样感谢了你么,让他放下了心中的重担,这是好事。只不过他暂时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了。”

“在今晚我犯下的罪孽消失前,我也再也不喝咖啡了。”御手洗落寞地说。

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圣诞歌声,我们一同离开咖啡店。

“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快点向我说明啊!”

我边走边说,御手洗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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