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樱之幻 5

牛越佐武郎来到拢川。在石狩沼田和旭川警局的三田取得联系时,三田告诉他说,昨夜要自己帮忙找寻的、昭和三十二年时源田组的人,已经找到。这个人目前居住在拢川,经营木材行,名叫柴町。

三田真是相当优秀的刑事,很快就查出来了。

拢川是函馆本线沿线的城市。牛越问明地址和电话号码,立刻从留萌线的深川前往柴町家。

柴町家的木材行是距车站相当远、规模不大的店面。附近有河川,铺沙石的空地上竖排着无数木材,旁边停着三辆小货车。店面一侧是老旧的和式建筑,另一边则是一间事务所。牛越和柴町就在事务所见面。

进入事务所时,两人脚下响起踩踏薄地板时特有的声音。正面有大型不锈钢桌,右手边的屏风后有一组简易沙发。坐下后不久,似是柴町女儿的人从和式住宅那边端茶过来,行过礼后,匆匆退去。

在牛越眼中,柴町大约六十岁,头发已白,头顶中央的头发已变得很稀疏,圆脸,微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

“确实,昭和三十二年时,我是在源田那里受到照顾。”

柴町的神情看不出是在苦笑还是客套的笑。牛越怕影响对方说话的心情,并未打岔,只是静静听着。

“我家世代经营木材行,所以和源田有些交往,当时我等于是去他那边当学徒。”柴町静静叙述。

感觉上柴町是非常内向的人,很难认为他以前曾与暴力组织有关联。牛越慎重地说出这点。

柴町歉然地说:“不,据我所知,源田组从来没有施实过社会上所谓的暴力组织的行为,也未做过贩卖毒品之类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一部分组员常爱惹事打架,加上源田老板又经营几家酒馆,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暴力组织。”

“组员之中是否有人持枪?”

“没有这回事!”柴町首度凝视牛越,拼命摇动右手。

“请告诉我有关荒正的事。”

“好的……他的性情的确粗暴,一喝醉酒便和人打架,酒品不好,在女人方面手脚也不太干净。”

“当时他的年龄是……”

“应该比我大三岁,昭和三年出生的吧……所以,当时我二十六岁,他是二十九岁。”

“和荒正公一到小樽接樱井佳子的人是你吗?”

柴町沉默不语。

“那是已过了追诉时效的事件,而且我们也没打算重新调查,只是希望知道当时的事实——为了调查别的事件。”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柴町的语气很沉重——也难怪,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和那位朝鲜青年的命案毫无关联,你可能不相信,但当时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一切都是荒正一个人干的?”

“我不想把罪行完全推给已死之人,但那是事实,我没有那种胆量。”

“能否详细告诉我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呢?你曾前往小樽吧?”

“是的。”

“几个人?”

“两人,我和荒正。”

“为什么去?”

“源田老板的命令。”

“源田的命令?”

“是的。老板说吴下马戏团里的少女樱井佳子想来找自己,但是包括团长在内,所有团员都反对。如果一个人去接她可能有问题,要我和荒正同行。所以,我和荒正去了小樽。”

“什么时候出发的?”

“一大早出门,下午抵达,然后在帐篷四周徘徊。”

“你们打算怎么带走她?”

“我只是陪荒正,至于要怎么做,我一无所知。”

“哦?”

“荒正很会打架,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他可能打算强行潜入帐篷内吧。老板就是因此才会指定荒正去做这件事。”

“结果呢?”

“正当我们商量该怎么办时,出来了三个人,是樱井佳子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你们也认识樱井佳子吗?”

“马戏团在旭川演出时,老板带我们去看过几次,所以大致认识。但是,当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让我有些意外。”

“想不到她会和男人一起吗?”

“完全想不到。”

“然后呢?”

“三个人的行李很多,好像是逃离马戏团的模样,而不是出来逛街什么的,所以,我们决定跟踪。”

“嗯。”牛越点点头。

“结果,三人匆匆赶往小樽车站。”

“步行吗?”

“是的。”

“有相当的距离吧?”

“是的。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搭出租车呢!可能因为当时积雪很厚,车辆几乎无法行驶……我们沿着脚印追踪,雪越下越大……那天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结果到了车站?”

“不错。三个人好像要买车票,我们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麻烦?”

“是的,和两个男人在一起,不可能是去找在旭川的老板,很可能是打算前往函馆吧!所以,荒正说,现在也无计可施,毕竟是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做什么。不如继续跟踪,等入夜后再抢走那个女人。我也觉得只好这样,就点头表示同意。

“那时下着大雪,等候列车进站的人都集中在车站内设置的煤油暖炉四周。因为太冷了,我觉得肚子很饿。可是他们三人一刻不歇地走向月台,所以我们也只好买了到札幌的车票,跟在他们身后。

“想不到他们竟然搭乘开往旭川的普通列车。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十五时自小樽开出的第十一班次列车吗?”

“时间我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这样。那不是以小樽为始发站的列车,我记得我们是跳上驶进月台的列车的。”

“哦!”

“我们和他们进入同一车厢,坐在能见到樱井佳子的位置,目的是观察他们的动向——虽是开往旭川的列车,我们还是不放心。”

“你们和樱井没有正面交谈过吗?”

“我是没有,但荒正有,老板应该带他和樱井佳子见过面。我们静静观察她,的确,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连我都着迷了。她仿佛是列车上一朵盛开的鲜花,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她要去找旭川的源田平吾?”

“是的,因为樱井后来是这样说的。”

“但是,两个男人有何打算呢?樱并打算把他们介绍给源田吗?”

“……那种女人心里想些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带他们一起走吧。她可能以为,只要到了旭川,叫他们回去就好了……”

“这样未免太任性了!”牛越说。

“没错。但她是马戏团里的大明星,当然不希望独自搭乘列车,总想要有人在身旁伺候着!的确,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樱井。对了,樱井后来也告诉我,她独自一人没办法逃出帐篷。”

“原来如此。”

“在札幌,我们买了车站的便当吃,樱井他们也是。”

“这么说,吕泰永也一直在第十一班次列车上吗?就是那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牛越问。

“在,三个人一起吃的便当。”柴町淡淡回答,“不久,瘦小的男人可能为了让两人单独相处吧,吃完便当后,立刻换到很远的座位上,开始打盹儿了。”

“是坐到距你们较近的座位吗?”

“不,是更远的另一边。不过,我们能够看见他。”

“瘦小的男人是否是一副特别怪异的打扮呢?”

“怪异的打扮?你的意思是……”

“譬如穿着华丽的衣服,或是脸部化妆?”

“不,是很平常的打扮,穿鼠灰色大衣,系围巾。”

“弟弟呢?”

“一样是鼠灰色大衣和黑色围巾,应该没戴帽子吧……”

“原来如此,兄弟俩穿同样的服装。”牛越感慨地说。

“是的,当时大多数男人都那样穿,只是,当地人是不太会穿成那样的。”

“你们在第十一班次列车的同一节车厢内,一直看着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

“是的。”

“瘦小的哥哥也一直都在车厢内?”

“当然。”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呢?就这样默默看着他们抵达旭川?”

“我是认为这样就行了,但是荒正不干,他是急性子,讨厌等待,又喜欢惹麻烦,所以对我说该去向那女人打声招呼。”

“当时列车到了哪里?”

“我想是出了砂川车站吧!我虽然讨厌惹麻烦,却也不明白樱井真正的想法,也想问清楚她既然要去找源田老板,为什么还带着马戏团的两个男人——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要去找源田老板。”

“原来如此。”

“还有一点,我们不想在旭川车站造成太大的骚动,因为一旦被旭川的警察盯上,以后做事就很难了,也会被当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并不太反对荒正的那种想法。”

“不错。所以,你们走到吕泰明和樱井佳子的座位旁?”

“不,没有。”

“没有?”

“是的。我们站起来,沿着走道走向后方车门,打开,向面对我们的樱井招手。”

“是谁招手?”

“荒正,因为他曾和樱井见过一两次面。我只是站在他身后。”

“樱井马上发觉了?”

“不久就发觉了。发现樱井的态度有异,在一起的青年也转头望向这边。樱井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走向我们。我们站在上下车出入口的洗手间旁交谈。”

“当时你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看到樱井?”

“是的。”

“感觉如何?”

“只有一句话,这女人实在太美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

“荒正先问‘你是樱井佳子吧’,她点头。荒正接着说‘源田老板要我们来接你’,她似乎很惊讶,回答‘我打算到了旭川再打电话给他’。

“荒正又问‘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樱井回答‘是朋友,我请他们送我到旭川’。”

“请他们送到旭川?”牛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樱井又说‘到了旭川就和他们分手’。她的口气满不在乎,我记得当时她简直就像女学生一样——事实上,她的确很年轻。荒正问‘在旭川若和他们分手,他们会怎么做’,樱井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应该会回马戏团吧’。”

“樱井佳子是和吕泰明私奔逃离马戏团的,至少,吕泰明是这么认为,所以应该已下定决心不回去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樱井自己却不当一回事。”

“嗯……结果呢?”

“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对话……我已经忘记,但是,后来,和樱井在一起的青年过来了。”

“当时你们马上知道他是外国人?”

“当然不知道,是后来听樱井说的。身材高大的是弟弟吧?他来了,问樱井‘怎么回事’。我至今仍记得他脸上和善的笑容,每次想起来就心痛。他有张娃娃脸,大概以为我们是樱井的朋友或什么吧!”

“樱井怎么回答?”

“她说‘我现在要和这两个人一起走,再见’。”

“唔……”

“青年怔怔地站在门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樱井冷冷说道‘很简单,就是要分手了,你把我的行李拿过来’。青年还是茫然若失,于是樱井咯咯笑了,说‘你以为我真的要和你私奔吗’。

“‘你骗我?’青年问。这时,荒正边说‘你待在那边,里面的人会很冷吧’,边抓住青年的衣领,把他拉到这边来,然后用力关上门。这时,我想对方的哥哥可能会看到,就隔着玻璃窗望过去,但他还在低头打盹儿。

“即使这样,青年似乎仍没有感受到我们的存在,面对樱井又问了一遍‘你骗我’,还问‘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当时他的神情非常沮丧,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那么,樱井佳子如何?”

“她只是冷冷地说‘我本来就不曾喜欢过你’。于是,青年冲向她,想抓住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很同情那位青年的,可是当时却认为,樱井既然是老板的女人,我就必须保护她。于是我和荒正马上阻止他。我前面也讲过,荒正是急性子,又喜欢惹事打架,当然马上就揍了青年几拳,这么一来就形成了一场乱斗。

“我虽不希望使用暴力,可是青年身材高大,体力又好,荒正再加上我都打不过他。荒正大叫‘把厕所门打开’。我开门,三个人一起倒进厕所。正当我觉得,其他乘客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时,青年忽然不动了。”

“怎么了?”

“我一看,青年胸口插着把刀,是荒正刺的。青年痛苦呻吟,最后叫了一声‘佳子’,就咽气了。我心想,他一定很迷恋樱井吧!我一下子慌了,知道事情严重了。”

“后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心想,这样已无法搭乘这列车到旭川了。荒正问我‘喂,怎么办’,我回答‘只好跳车了’。列车出了砂川,正快速朝拢川行进,可是如果在拢川车站下车,一定会被人看到,只能在到拢川站之前跳车,逃到我的家——这个家当时就已存在。

“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所以我回车厢拿了樱井的行李,荒正则拿了我们的行李。乘客很少,列车又在行进之中,没有人注意我们。樱井的行李放在网架上,我瞥了青年的哥哥一眼,发现他似乎仍在打盹儿,就拿着行李匆匆回到厕所前。

“吕泰明的尸体在洗手间内?”

“是的。”

“你们从外面把洗手间门锁上了吗?”

“我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这些。我打开出入口的车门,要樱井‘跳下去’ ,她回答‘不要,会受伤’,于是我只好强迫她往下跳。当时积雪很厚,又是在草地上,所以她并没有受伤。我也跟着跳下去。

“这里距离拢川车站约莫还有一公里吧!在跳车之前,荒正又进入厕所里,摸索青年的口袋里装了什么没有,并拭掉刀柄上的指纹。

“我扶樱井站起来,收拾好行李,一面慢慢往车站走,一面等着荒正追上来。可是荒正并未跳车。列车远去后,我又沿着铁轨寻找,还是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看了报道,才知道他已被射杀。”

“嗯……”牛越沉吟,“也就是……”

“我认为是青年的哥哥醒来,走过来看情况,知道弟弟死了,就开枪射杀了在尸体旁的荒正。”

“应该是这样吧!”

“是的。”

“这么说,洗手间不仅是荒正命案的现场,也是吕泰明遇害的现场了?”

“是的。”

“但是,现场并未检测出吕泰明的血迹。”

“依我见到的情形,他几乎没有流血。”

“原来如此。但,吕泰明的尸体后来到哪里去了呢?”牛越喃喃自语。

如果札沼线的北龙和碧水之间的樱树下发现的骸骨确实是吕泰明,那么……

“跳车后,你做了什么?”

“我带着樱井到这里,然后打电话给在旭川的源田老板。”

“然后呢?”

“老板吩咐我送樱井到拢川的旅馆,他会亲自来接她,所以我依言行动,先送樱井到车站后面的富士屋旅馆,再把旅馆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告诉源田老板。我自己回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赶回旭川。”

“原来如此。”

“因为荒正死亡,组里乱成一团,我也被刑事问了很多事。过了大约一个月,风声渐止时,组织突然宣告解散,大半人员都随老板前往东京,但是我因为要继承家业,就来到了拢川。”

“樱井呢?”

“我想是随老板去了东京,不过以后的事我完全不知道了。”

“嗯……”牛越交抱双臂。当时的情形终于明白了,但他仍有些不敢相信。

屏风那边的电话铃响了。柴町站起来,走到屏风后,小声讲着什么,不久就叫道:“牛越先生。”

牛越慌忙站起,走过去。

“你的电话,旭川警局的三田先生打来的。”

牛越接过听筒,三田说:“吉敷刚刚从新十津川打来过电话。”“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分钟前。”

牛越心想,吉敷目前在新十津川吗?

“他说想和你联络,所以我给他你这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可能很快会与你联络吧!”三田说。

“太好了,谢谢。”牛越挂上话筒。

之后,牛越抱着等待的心情,回到柴町面前,问道:“你对樱井佳子的印象如何?”

“当时她很年轻,感觉上似是涉世不深的女孩,有些任性骄纵。”

“嗯……”

“可是真的很漂亮,也难怪老板会着迷,好像女明星!”

“她不喜欢吕泰明?”

“好像是。当时她一心一意地想离开马戏图,所以,也许只是利用那位青年。”

“我想也是。”牛越用力点点头。

真是可怜,毕竟,吕泰明是认真的。

“她是很任性的女人吧!”牛越喃喃说道。

柴町点点头,脸上浮现像是苦笑的表情。

“年轻女人或许都是这样的吧!譬如,在拢川车站前跳车后,一起步行到我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发牢骚,说什么很冷啦,跳下车时扭到脚很痛啦等,最后还要我背她。

“而且,她没有提过死亡的马戏团青年,好像对他毫无兴趣!”

牛越苦笑。但,并不是每个年轻女人都是那样吧?樱井佳子是比较特别的。

他正想这么说时,屏风外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但不是当地人的口音。

牛越急忙站起,走到屏风旁望向外面,立刻目瞪口呆。

“吉敷!”

吉敷竹史面带微笑站在门口,然后,他缓步走入。

“吉敷,你来拢川了吗?我一直以为你在新十津川。”

“我是去过新十津川。”

“这么说是从十津川来的?怎么这样快?”

“步行。”

“步行?”

“牛越,我终于明白一切了。这个拢川车站与新十津川车站相距只有两公里。”

“什么?”

“函馆本线拢川车站与札沼线的新十津川车站是最接近的两站,是步行都可以到达的。”

牛越怔住了。

“我住在北海道,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任谁都想不到在日本境内,在JR的路线间,会有如此近距离的车站!这是盲点,我应该更早地去查日本地图。由于只看了列车时刻表的索引,反而未能发现。”吉敷说着慢慢走近牛越。

牛越茫然若失,甚至忘了向吉敷介绍柴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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