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 1

星期六回东京时,等待吉敷的是媒体的大幅报道。

由于正值消费税引起世人的高度关心之际,发生了行川老人的杀人事件,周刊杂志和各业界刊物立时迎合反对消费税的势力,对消费税大肆口诛笔伐。

虽然在回东京的列车上已经读过,但星期一回到搜查一课的办公室,吉敷仍在继续阅读行川郁夫所写的《小丑之谜》。以页数来说,只有四十二页,相当薄,不过里面却包含了四篇短篇小说。

内容有负责死刑囚犯的人面对被绞死的尸体的恐怖;暴风雪之夜被白色巨人从夜行列车内抓起,边俯瞰雪原边漫步的童话般的经历;马戏团中被团员虐待的可怜小丑的故事……小说以平易近人的语气叙述,平假名特别多,可以知道并非专业作家之作,不过却具有奇妙的真实感。

书名里的“小丑”似指行川本人,是一种自虐的表现,小说内容应该是基于自己身体矮小而联想出的各式产物。

但吉敷最欣赏的,不,应该说是被强烈吸引的并非前面三个故事,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连接北海道的札幌和石狩沼田的夜行列车中发生的奇怪事件!在乘客们已熟睡的车厢走道上,穿红色小丑服的瘦矮小丑离奇消失,不久,传来了枪声。

列车上的一名乘客非常惊讶,急忙赶往隔壁车厢,那边车厢的乘客却没有见到小丑。他以为小丑去了洗手间,来到两节车厢间的洗手间,却发现门被锁上了。他找来车长把洗手间的门打开,发现小丑额头被手枪洞穿。而最奇妙的是,尸体四周插着无数已点燃的蜡烛!

但这个故事并非就这样结束了,更令人惊愕的是,洗手间的门一度被锁上,但经过短短三十秒钟之后,再次把门打开时,小丑的尸体却已如烟雾般消失。

这真是奇妙的创作,现实生活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但是,行川郁夫是从何处得到创作这种故事的构想呢?

吉敷也试着去见被拘留的行川,让他看借来的《小丑之谜》,并谈及自己见过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到宫古见过秦野,又谈起他在宫城监狱因冤狱而受苦之事。

他极力避免使用带有压力的语气,尽可能以友好、推心置腹的态度讲述,但是,行川眼眶里依旧浮现着淡淡的泪痕,一脸也不知是和善还是羞涩的笑容,什么都不说。即使试着叫他的名字,也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吉敷叹息。

行川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这老人的一切情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是嘿嘿傻笑。

其实这样也好,对于老人这种情形,吉敷也并非无法理解。问题是,如果这样,岂非有着根本的矛盾?感情已经消失的人为何会在一瞬间杀人呢?这实在令人不解。

回到六楼搜查一课的办公桌前,吉敷继续冥思苦想。

这时,雷门前派出所的巡佐打电话来,说是住在附近花川户的住户看到报纸后,来派出所做了如下的证言——

两星期前,因消费税杀人的老人在隅田公园的公共厕所喝水时,来了另一位同样是流浪汉的老人,把先到的行川推开。这种状况,若是平常人应该会生气,但是被推得跪倒在厕所肮脏地板上的老人却只是嘿嘿笑着,丝毫没有生气,也未表示抗议。

所以浅草的这位住户认为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可能杀人——除非对征收消费税有着强烈不满——也许是警方抓错了人。

吉敷又感到不解了。行川实在不像是“对征收消费税有强烈不满”的人!也很难想象他了解社会上的种种声音,更不会在报纸杂志上看过相关报道。何况他是流浪汉,几乎是与购物行为毫无关联的人……

紧接着,自称是京成线列车长的人打电话给吉敷,表示自己是在和上司饮酒聊天时提及此事,上司要他打这通电话。他的证言如下——

行川郁夫大约每两天会搭乘一趟京成线的列车。他并不只是乘车,还会站在乘客面前吹奏口琴,所以在乘客间相当出名,被称为京成线的吹口琴老人。但是,他丝毫没有暴力行为,也未曾给乘客们带来困扰,只是向每位乘客一一点头并吹奏口琴给对方听。

有一次,一位乘客因为喝醉酒,叫他不要打扰别人,将他推下月台。他脚步踉跄地摔到另一边的铁轨上,还好被列车长所救。不过,当时他并无生气的样子,也未感到难过,等该班列车开走,又去搭乘下一班。

在这半年内,车长和这位吹口琴的老人已经很熟悉了,也了解他的性格。他认为老人绝对不会因为消费税而杀人。

这个证言和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宫古的秦野所说的基本一致,在吉敷查访的过程中出现的所有认识行川的人,都有一致的见解——行川不是会去杀人的那种人。

吉敷苦恼了。依他周围具有一般常识的人所见,这桩杀人事件很明显已经解决了,动机是因消费税引起的争执。罪犯的身份和前科也已查出,更知道他曾因杀人长期被囚于监狱。具有一般常识的人,肯定会认为行川本性凶残,这又有什么好调查的呢?毕竟,如果是因杀人而在监狱里待过二十几年的人,当然有可能再度行凶!

或许,这才是最合理的真相!吉敷自己也并非不明白,却总觉得有某些方面无法释然,很难认为这桩事件至此已告结束。若被问及理由何在,他也很难说明。当然,前述四人的证言是原因之一,而且,吉敷还有某种言语无法解释的难以割舍的情结。

他有一种想彻底调查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工作过的被害者樱井佳子的身世经历,以及在静冈县藤枝市出生的行川郁夫过去经历的冲动。依秦野的证言,行川是在藤枝市出生,在上野一带度过童年后,又回到藤枝,在公园靠回收旧货过活,昭和三十六年四十一岁时因绑架儿童并撕票而被捕。

昭和三十六年以后,因为待在监狱内,他的经历可以说是非常清楚的,但是,老人青年时期的一切吉敷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吉敷想: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经过长时间的分析,他发现或许自己是在怀疑行川和樱井在过去有过某种形式的接触,甚至希望两人过去曾发生过某种形式的争执——也就是说,吉敷希望这桩杀人事件并不是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属于冲动杀人,而是有明确动机的杀人事件!

吉敷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宿命,也许自己喜欢这样的事件……不,不是这样的。他转念一想,自己绝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问题在于行川。老人乍看像是痴呆,别人也这么认为,但是,痴呆的人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吗?

不可能的!那家伙不是痴呆。由于经历过太多痛苦,老人的个性变得懦弱畏缩,但他绝对比一般人更具有理性!

没错,就是为了这点。吉敷认为这位表面上看起来痴呆的老人其实非常聪明,所以才会无法释然。这桩事件还隐藏着某种内幕,并不像表面上所显示的这么单纯——因此吉敷才会如此的坐立不安。

吉敷打电话给藤枝市警察局,询问昭和三十六年在绑架儿童撕票案中被逮捕的行川郁夫的资料是否仍保存着,是否有人了解行川的过去及其身世,并表示希望对方能够在一两天之内答复。

放下话筒时,主任叫吉敷过去。环顾四周后,主任低声问:“你仍在追查那桩消费税杀人事件?”

吉敷点点头。

“适可而止吧!”主任说,“没有任何不确定要素,不是吗?已经知道了凶手姓名,也明白其动机,被害者身份也查明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还有堆积如山的其他工作呢!”

的确,这桩事件表象太简单,缺少深入调查的理由。

“难道有行川不是凶手的可能性存在?”“不,那倒是没有,毕竟有太多目击者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行川曾因杀人罪在宫城监狱服刑……”

“这不就对啦!他就是那种人。”主任说。

“但在服刑期间他是模范囚犯,很多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不是会杀人的。”

“什么话嘛!事实上他杀了人,不是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很难相信只是为了消费税而杀人。”

“你不喜欢这个动机,认为还有其他动机?”

“是的。”

“这种事根本没差别嘛!”

“没差别?”

“不错!我们的工作是逮捕罪犯,没有沉浸于感伤的闲工夫。”

“是感伤吗?”

“是的。会杀人的人都是什么地方有毛病,这种家伙对于动机的供述不可能只有一种,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心理也不太了解,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做出判断。深入探讨罪犯的深层心理是作家或学者的事,并非刑事的职责。”

“这点我很清楚,但还是再让我稍微调查一下吧!目前这样我无法释怀。”

“喂,就算你证明了另有动机又如何?结果还是完全不会改变的。”

“我知道,但还是再让我试试看。”吉敷边说边想起宫古的秦野。

吉敷几乎用逃跑的姿态离开搜查一课,走出警视厅。他真的没办法就这样置之不理。他没有找小谷,而是自己转搭电车前往吉原——他想去浮叶屋再见老板娘一面。

老板娘仍旧是笑容满面委婉应对,不过很明显能看出她内心很困惑。

吉敷故作不知,表明自己希望更详细地了解樱井佳子的过去。

老板娘困惑地笑了。

“我也不太清楚。”她搔了搔跪在擦拭得很干净的旧木板上的膝盖,“那个人是源田先生介绍的,很突然地就来我这儿,虽然以我们的立场是不该这样说的,但是,像这样的人跟我们都不会很合得来。

“我们虽不是花魁,不过在这种地方都有一种……或许该称为传统吧!也就是彼此尽可能不深入追问对方的过去,所以我们从未追根究底地过问那个人的身世。

“她像女明星一样漂亮,我想她可能不是平凡的女人。她似乎具备一种华丽的气质,仿佛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大家的追捧——不论是应付客人的态度,抑或面对我们的态度……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是不敢去谈论她的往事!”

吉敷点点。这方面的事他也可以理解。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樱井的过去呢?”

“我想在我们这儿是没有的,因为现在只剩下年轻的女孩,昭和三十年左右在这儿工作的人都已离开了。”

吉敷也考虑把那些年轻女孩一个个找来问问看,但她们的确不太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当着老板娘的面也不会说。

“好吧!那么,能告诉我源田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吉敷明白只好从源田这条线上着手了。

“是的,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源田平吾前年去世了,目前只剩下他儿子那一代人了。”

“我知道。”吉敷回答。

老板娘默默站起来,走向里面。

吉敷爬上地下铁车站的阶梯,来到湲 [1] 前。他穿过银座街的十字路口,朝歌舞伎座方向走去。源田平吾之子正吾的事务所——源田大楼开发公司——位于东银座,在新桥演舞场南面,不用乘出租车。

吉敷夹在几乎覆盖住整条柏油路面的人潮中慢慢前行。他已经先用电话联络过,源田正吾表示今天一整天都在事务所,随时可以见面。

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如果走较长的距离,很快就会汗如雨下。

吉敷忍不住想:自己为何会如此执著于这个事件呢?不管如何深入追查,这都不是一桩有魅力的事件。但问题是,不管多微不足道的事件,若有令人不能释然的部分存在,自己就没办法弃之不顾。

状似痴呆老人的行川郁夫只因被要求支付些许消费税,就气愤杀人,这只是表面现象。行川老年痴呆,并且曾因杀人进监狱服刑二十六年——依常识判断,他重蹈覆辙的可能性充分存在。但吉敷却认为行川并非痴呆,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所得,可以推测出他并不会毫无理由地杀人——那么,他杀死樱井佳子绝非为了十二元的消费税。

这样一来,就不能认为这是无差别杀人事件了。为消费税而冲动杀人和具有充分动机的杀人截然不同!或许追查这种事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吉敷却无法置之不理。

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事务所位于首都高速公路旁,是一栋银色的巨大双层建筑物,一楼有餐厅和咖啡厅。或许,这栋建筑物也是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出租大楼之一吧!

吉敷进入有大型石雕摆饰的豪华大厅,搭电梯上到二楼。出了电梯就是服务台,吉敷对服务台小姐说明来意后,对方马上说“请这边走”。小姐在前面领路,走过正埋首桌前工作的员工,轻敲以美耐板隔开的董事长室房门。

“请进。”

服务台小姐先进去,马上又出来,推开房门,朝吉敷说:“请!”

吉敷点头致意,走进室内。房内地板上铺着绿色人造草皮,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背朝这边练习推杆。

“我是搜查一课的吉敷。”吉敷说。

“啊,请在那边沙发坐一下。”男人没有回头,同时轻击高尔夫球。小白球在人造草皮上滚动,慢慢掉入洞内。

“不好意思,我是源田。”打了一杆好球后心情似乎很愉快,源田脸上堆满笑容,走向吉敷。

在吉敷的想象中,既然是第二代经营者,应该更年轻一些,但源田正吾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五十岁,而且身材很瘦小。

“你想问什么呢?”源田边说边在吉敷面前坐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形状的褐色香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

“是令尊平吾先生认识的人,樱井佳子。”

“樱井佳子?啊,就是浮叶屋的那个?”说着,他吐出一口烟雾。

“你知道她前些天被人杀害了吗?”

“是的,我知道。”

“由于动机方面存在着疑点,如果你对樱井的事有所了解,希望能够告诉我,尤其是关于她的过去。”

“不……家父和女性的关系我不太清楚,这是因为我不太感兴趣。我只听说樱井非常漂亮!”

“你见过她吗?”

“没有,因为我从未去过浮叶屋。”

“照片或其他什么呢?”

“也没有,只是在浅草的花魁道中游街时看过两次,才知道那就是樱井。”

“当时你独自一个人?”

“不,和家父一起。”

“当时令尊曾讲过什么吗?”

“我想应该讲过很多事,可是我知道她是家父的女人,所以不太想听,我都是看到一半就回公司了……反正,大多是一些‘这女人不错吧’、‘扮花魁很迷人吧’之类的话。”

“令尊和樱井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在某处遇见,看上眼就带回来了。”

“在花魁道中游街时,令尊提过关于樱井的过去之类的话吗?”

“没有……我只记得似乎说过‘她从年轻时就习惯于花魁那种打扮’。”

“是指她在浮叶屋一直出演花魁秀吗?”

“不,可能是在那之前……”

“那之前?”

这点非常重要!

“嗯,好像家父也说过,正因为她习惯于扮演花魁,才把她带到浮叶屋的。”

“习惯于扮演花魁?”

“我认为是习惯于扮演花魁让人们看……”

“那又意味着什么?是从事歌舞伎或戏剧行业?”

“是的,家父很喜欢观赏歌舞伎,喜欢去那边的新桥演舞场观赏新上演的戏剧,所以连公司也设置在这里……因此,樱井也许曾经是一位演员。”

但吉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够那样简单就带走歌舞伎或戏剧演员吗?如果是把樱井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还可以理解,但是让她住在东京的中心,当然会被剧团找到并带回,除非……

“源田平吾先生的故乡是……”

“北海道,北海道的旭川。”

“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昭和三十二年正式迁居东京。在那之前,家父也在这儿设置分公司,不过业务中心仍在旭川。只是在旭川不管如何努力经营都不太顺利,所以……”

“你在旭川那边仍有房产?”

“不,没有了,只剩亲戚了。”

“有谁对令尊和樱井的事知道得比较详细吗?”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也已经都死啦!而且,家父不太想告诉别人有关女人的事。”

“樱井在浅草经营的食品店是……”

“那是家父在遗嘱中的吩咐,将我们公司拥有的店面之一赠送给她。”

“现在她死了,那家店面怎么办?”

“这件事就很微妙了,依照法律并不好处理,樱井似乎也是一个人,并无家人或亲戚。”

“在户籍上吗?”

“是的。”

“她的本籍是哪里?”

“我想是静冈市吧!”

“目前的住址是东京?”

“是的。”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结婚经历呢?”

“没有,也没有孩子。”

“知道她以前的职业吗?”

“我只知道她是浮叶屋的女服务生兼演员,至于以前的经历就不知道了。”

“令尊一直对浮叶屋有金钱上的援助?”

“是的,家父喜欢传统的东西,喜欢戏剧,喜欢女人。这大概是因为以前待在乡下地方吧,所以他对于东京的娱乐活动很好奇。”

“你呢?”

“我也喜欢东京,不过是喜欢现代的东西,那种古老的、形式化的东西不适合我。”说着他又吐出烟雾。

“令尊生前是否有很好的朋友?”

“没有,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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