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宫城 2

河合所说的男人,目前居住在岩手县的宫古市。

这天,因为天色已晚,吉敷投宿在仙台车站前的饭店,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前往宫古市。吉敷打电话报告时,主任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似乎认为,既然杀人凶手的姓名、出生地,甚至连事件发生前二十多年的经历皆已查明,还打算再调查什么呢?

在宫城监狱里和行川交情很好的男人姓秦野,目前任职于宫古市内的J印刷股份公司。

秦野生于昭和十六年,已婚,育有一子,也是在昭和三十年代后期因杀人而服刑,被判处无期徒刑后假释出狱,恢复公民权。

上午九点,吉敷打电话至J印刷公司,很快就找到了秦野。但当他表明自己是搜查一课的刑事后,果然不出所料,秦野不想见面。

“能否不要见面呢?”秦野低声说,“现在我总算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请别再破坏了。”

如果有谁听见这样的台词,一定会认为是昔日的同伙打来的电话吧!吉敷苦笑了一下。

“对于你的情况我十二万分了解,所以,电话里讲太久反而不好,不是吗?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我只是想向你请教你认识的人的一些事,如果我们能迅速把事情解决,对你我都有好处,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现在马上过去你那边,你什么时候下班?”

“五点半。”

“那么,六点整在宫古车站前的咖啡店碰面吧!你指定地方,顶多只要一小时就结束了,最好是不引人注目的店面。”

“那么,在Q好了……”秦野不太情愿地说。

“Q吗?好,那就六点整碰面。”

吉敷挂上话筒,走出公用电话亭,朝仙台车站走去。

由仙台车站至宫古,路程比想象中要远。

搭乘十点三十五分开出的新干线到盛冈,必须再转搭开往宫古的山田线列车,到太平洋海岸的净土之滨。这趟车班次极少,所以在盛冈有比较充足的时间,吉敷就到站前吃午饭。本来他还想到白杨屋逛一圈,后来想想没有去。

搭乘十四点五十八分开往宫古的车,吉敷一路上阅读周刊杂志打发时间。十七点四十一分抵达宫古。

宫古车站前的街道不宽,给人没落的印象,就像中央线国分寺车站的北出口。

虽然来过东北地区多次,可吉敷却是第一次来到宫古。吉敷在车站前边散步边寻找Q咖啡店。可能已经超过樱花绽放的北部极限了,此地的樱树仍不见开花。Q咖啡店坐落于距车站不远的窄巷转角处,沿路有许多小酒馆。

下午六点整,吉敷进入Q咖啡店,坐在最靠里的位子上。店内客人不多,约莫六点十五分,终于进来一位似乎是秦野的身穿作业服的男人,在吉敷面前屈身行礼。

“请问是东京来的吉敷先生吗?”男人问。

“是的。”吉敷回答。

男人边抱歉自己迟到边坐下。

一瞬间,吉敷很惊讶,因为秦野看上去实在是位好男人。他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身体壮硕,双腿修长,面色浅黑,眼眸绽出晦暗的光芒,眼睛很大,卷发,酷似有拉丁血统的人。他的厚嘴唇上方、左边脸颊一侧有个似乎是被削掘形成的小伤疤。

“这么大老远过来,辛苦了。”男人以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说。从他那流氓模样的口气,可以明白他以前的经历如何。

而他对于吉敷那与一般刑事不同的外貌,却丝毫未流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了解你的困扰。”吉敷说,“但这是杀人事件,无论如何请你协助。”

“杀人事件?那样的话,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对全力协助,不过,是谁……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我认识的人?”

“正是你认识的人。”

“谁?”男人神情严肃,似在说“我想不出是谁”。

“是和你在宫城监狱颇有交情的行川郁夫。”

“行川?”男人惊呼出声,“是行川老人?”

“是的。”

“那绝对是搞错了。”男人哼笑出声,当场说道。

“搞错?”

“这种事绝对不可能,行川老人不可能做出杀人之类的蠢事。”

吉敷忍不住想笑。一提到行川杀人,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说出类似的话,但行川以前不就是因为在藤枝市杀人,才在宫城监狱里服刑吗?

吉敷指出这点时,秦野又哼笑出声,这大概是他独特的表达方式——因饱受挫折而养成的习惯。

“他没有杀人。”秦野说。

“你所谓的没有杀人是指……”吉敷不由自主反问。

“就是行川老人并未在藤枝市杀害那个男孩。”

“你的意思是,这是冤狱?”

这是对警察的挑衅,吉敷的语气加强了。

“如果令你感到不愉快,我道歉,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可能不了解行川那次事件吧?但是我和行川老人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他曾详细告诉我那桩事情的始末,也提出诉愿,希望警方能针对事件再次详细调查,所以我才会有自信这样说。”

“但杀人者是不会承认自己过杀人的,不是吗?”吉敷不自觉地提高声调。

“刑事先生,那只不过是在逍遥法外时。你没有待在牢里的经验,可能无法理解。在被送进监牢之后,没有人会向同伴隐瞒事实;即使隐瞒,在牢里整天共同生活的同伴也迟早会知道。

“如果是被宣告处以死刑的囚犯,因为一直待在单独的牢房里,又是另一回事。在普通牢房的话,若没有和同伴共进退的意识,实在很难混得下去。而且真正杀人的人,半夜里一定会做噩梦,有时会捶手顿足又哭又叫,同伴们绝对会知道的。”

“那么,他为何会被判决有罪?”

“刑事先生,我这么讲请你别生气,因为我只是在讲实话,也是为此,我才不想见你……藤枝有一位出名的探长叫便山,大家都叫他栽赃的便山。”

吉敷沉默不语,坦白说,便山之名他也听过。

“此人根本查不出凶手,所以找上在公园流浪、经营旧货回收业的行川老人,逮捕他后整日严刑拷打让他自首,把罪名强加给他。”

“但是,这样讲话是不是没有证据?”

“在逮捕行川老人之前,便山就从藤枝市的变态狂、精神有障碍者、流浪汉之中找出适当的对象,一一严刑拷打,也因此,有五位自首的凶手出现。但这些人后来都被证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结果便山只好不情不愿地将他们释放了。

“之后,在另外一桩事件时,便山将他认定是凶手的少年以练习的名义,带至警局内的武术馆,连续多日加以殴打,最后屈打成招。便山就是这种混账男人,诬陷他人的前科多得不胜枚举!

“这么说对刑事先生很不敬,但在全国各地的警察中,像这样的人……算了,还是别再说了。不过,最近在大阪,不是也出现拾金不昧的家庭主妇,反被警察诬告为嫌犯的事件吗?

“在藤枝市的事件发生时,是有人目击带着男孩的男人,但目击者也明确表示那是穿着入时的年轻男人。而老人当时是流浪汉,一身肮脏的衣服,年龄也超过四十岁,怎么看也不会是穿着入时的年轻人。问题在于,实在找不到凶手时,警方为了顾及面子,也只好诬陷行川老人为凶手了。

“当然,警方可以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譬如说是为了消除民众的不安,或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之类的。可是被诬陷为凶手的人该怎么办呢?像行川老人,就因此饱受二十多年的地狱之苦。”

吉敷默默听着。

“刑事先生,或许你会认为说成地狱之苦太夸张了些,但以行川老人的立场,却丝毫都不夸张。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比较懂得逢迎应付,在牢里混得还算不错;可是老人什么都不懂,自然就加倍辛苦,也饱受虐待。坦白说,如果没有我在他旁边,老人早就被折磨死了!

“你认为老人为何在宫城监狱里待了二十几年呢?就是因为他没有杀人。不知有多少次他被告知,只要承认杀人,马上就可以获释,但老人每次都摇头,因此只好等待地方法院下判决的那位审判长死亡。结果到了前年,他才终于等到。不管如何,这是一个只顾面子的世界!”

秦野以低沉的声音说着,看样子他内心郁积着相当多的不满。

“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毕竟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呼吁改善监狱体制了。

“在监狱里无论遭受何种不合理对待,我一向认为这都是在补偿自己的罪孽,因而忍受下来。不过行川老人是无辜的,我才会同情地去照顾他。

“他终于出狱了。

“总算出来是没错,但真正杀过人的我只待了十三年就出来了,可是他却待了二十六年!人生中最宝贵的时间都在围墙内白白耗掉,永远没办法挽回。”

“行川在监狱里真的受到虐待吗?”

立刻,秦野有伤疤的脸颊又浮现出晦暗的笑容。

“那真是太残酷了,老人因此失去了一条腿。他本来能够正常行动,却因漫长的监狱生活,那条腿完全废了。

“对他本人来说,那就像是每天接受严刑拷打般的痛苦。所以,我认为老人不管怎样也绝对不希望再回到牢里,就算死了也不想回去,毕竟那种日子并非人类所能忍受。因此,老人不可能杀人!”

“但是,他刺伤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很多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吉敷说。

男人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那样善良的老人,真笨!但如果真有这种事,绝对有什么理由吧?理由是什么呢?”

“为了消费税,只为不想付区区十二元的消费税,刺杀了食品店老板娘。”

“怎么可能!老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有问题!”秦野的声调提高了。

吉敷从口袋里拿出吹口琴老人的照片,递给秦野。

“这个人是行川郁夫吗?”

秦野接过照片,凝视着。

“啊,越来越苍老了……不错,就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照片里是什么地方?”

秦野递回照片。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是东京,他在浅草,还是流浪汉。”

“是吗?他说过自己单独一人,没有家人……我好几次对他说,如果出来了一定要跟我联络,但他可能怕带给我困扰吧……

“坦白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有才华,可以称之为艺术家。因为个性善良,总是嘿嘿笑着,因此常受别人的欺负,可是他却比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伟大艺术家还要有才华,所有服刑的人都知道!”

“行川郁夫如何被虐待呢?”

“这种事现在说出来也没用。在监狱里,而且是曾杀过人的家伙们所待的普通牢房,根本就是变态的世界!另外,很多看守员也是糟糕透顶!

“我第一次见到行川老人是在宫城的冬天,那是昭和三十九年或四十年吧,反正就是约莫这个时候。当时的宫城里有六角堂,不知你是否知道?据说那是为了囚禁在西南之役 [4] 中被俘虏的叛徒,在明治十年紧急建造的。我和行川老人都被囚禁于以六角堂为中心、朝六个方向延伸的木质建筑物内。

“由于是明治时期建造的木制平房,所以非常简陋。别说有冷风,单是盖着棉被睡觉,天亮时棉被上都会铺满一层白霜。

“至于窗户,因为玻璃可当凶器使用,所以都不安装玻璃,只是贴着一层塑胶布。房内没有任何火炉之类的取暖设施,我们经常冻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们能够忍受寒冷,可是牢房里竟然没有厕所,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里面只有一个加盖的桶,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在桶里大小便。由于桶很小,所以没办法同时大便和小便,必须大便后再小便,或小便后再大便——前后挪动着腰才能上厕所。

“最困扰的是睡觉时。由于是关着三个人的牢房,若铺上三人份的被褥,就没有放置桶的空间了,所以行川老人总是被要求和桶睡在一起。有时候一不小心踢翻桶子,他就只好睡在粪尿堆中了。

“如何?牢房内没有厕所,很不可思议吧!

“而且,如果不习惯的话,根本没办法在桶里大便,因为没有可供屁股靠住的地方——如果屁股放太低,就会弄脏——因此行川老人在未习惯以前,上厕所时常把桶打翻,弄脏了地板,被同房的犯人猛揍一顿。即使不为这种事,他也老是挨揍,每次我都拼命护着他。

“有时候,对方说他的鼾声太吵,就用枕头或棉被摔他。他也曾被踹打,头部撞击墙壁或地板昏倒在地。在牢里,服刑人的情绪都很亢奋。

“可是,行川老人也很不简单呢!不管被人怎么欺负,却从未生气过,只是面带微笑,眼眶浮现泪珠,两眼通红地笑着。若是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那样被虐待……”

“更惨的是,晚上九点就寝,早上六点半就会被铃声吵醒。在这中间,我们想好好睡一觉时,却又会突然被叫起来训话。另外,食物也很差劲,身体很快就会出毛病。”

“即使如此受虐,他仍静静忍受,是不是他内心有什么想法呢?”

“应该没有吧!我想,可能是个性使然,讨厌与人争执,也许,该说他是和平主义者吧!”

“没有老年痴呆症迹象吗?”

“绝对没有。最初,由于老人经常嘿嘿傻笑,大家都以为他老年痴呆,连我也这么认为。毕竟,刚开始时,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读……”

“不会写字?”

“是的。老人说过,他连小学也未读过,是个文盲。”

“文盲吗……”

对于待在监狱里的人而言,文盲也是致命伤。因为无法用电话和外面的世界联系,面会时间又非常有限,想诉苦或什么,也只能靠写信。何况,想向狱方提出什么申请,也都必须利用文字。

“尤其像行川老人这种蒙冤的人,不会读和写等于毫无指望。他在昭和三十六年被逮捕时,一定也是由于不会读文件资料,才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当然,那种文件资料上尽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汉字,就算会读几个字也没有用……”

“所以才被欺负?”

“也不能说是被欺负,监狱里本来就是阴湿惨虐的世界。老人又有点口吃,常被看守员吆喝,但他只是含泪拼命忍耐。

“在里面洗澡时也是有规定的——先进浴缸浸泡,再出来洗净身体,然后又进浴缸,每一个过程各三分钟。而老人因为脚不方便,总是慢了一步,尽管我在旁边帮忙,还是来不及,当然又会挨骂,甚至挨揍。

“到工厂时也是一样。服刑人必须脱光衣服,在被叫到编号时,光着身子跳过一尺宽的白线,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老人跳时,全体看守员都捧腹大笑,因为老人的性器官很小,又有些变形……我曾经看到看守员抓住他的性器官,让他疼得哇哇大叫!若只是那样还好,但在工厂作业时,一旦看守员心情不佳,就会突然出现,在服刑人头上用力一拍,大叫‘喂,趴在地上’。然后服刑人的裤子会被脱掉,兜裆布也被拉掉,同时又被命令‘喂,屁眼让我看清楚些’。

“这是因为有服刑人会将香烟放在塑胶袋内,插入肛门带进工厂,而看守员要予以搜查。但老人根本不抽烟,所以这只是单纯的虐待。

“回到普通牢房,点名、分配食物后,老人又要受同房服刑人的折磨,被要求打扫便桶、洗餐具等等。某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了,狠狠揍了同牢室的人一顿,要他别再欺负弱者,此后牢房里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嗯……”吉敷叹息道,“老人过了二十几年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吗?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想再回监狱了。”

“当然喽!和昭和四十年时相比,宫城监狱现在不论样式或设备都好很多,服刑人的生活也获得改善,却仍然不是适合进去两三次的地方。”

“那么,行川郁夫直到出狱前仍是文盲?”

“开玩笑!老人很努力的,而且我也一直告诉他,如果想要出去,那就好好识字吧!再说牢内的劳役,很多都是在印刷工厂里执行,不认识字会很麻烦。

“老人几近拼命地认真学习,后来甚至还喜欢上了阅读小说!牢里禁阅读止娱乐性太强的小说,不过像经营概论或印刷技术革新之类的书籍并未禁止,只要套上这样的书皮,就可以蒙混过去。老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拼命阅读小说。

“我曾经要他用认识的字随便写一些文章,结果,刑事先生,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哩!那已经远远超过我的阅读能力了,几乎都已经算是本小说啦!”

“写小说?”

“是的,老人变成作家了。”

“什么样的小说?”

“像江户川乱步 [5] 那样的小说。老人好像很喜欢乱步的作品,也读过相当多,所以才会写出乱步式的小说,应该称之为侦探小说吧……只是并无侦探出现。

“于是,我就常趁看守员不注意时读老人所写的稿件,同时我还利用在印刷工厂服劳役的机会把稿子印刷成书,暗中送给服刑人阅读。坦白说,内容真的非常有趣呢!看守员后来也知道了,却也成了老人的书迷。所以我才说那位老人很有才华,绝非寻常人物!”

“那些小说目前在什么地方?”

“我家还有两三册。”

“能借给我吗?”

“没问题,只是你待会儿要到我家去。”

谈话到这里中断了。吉敷感到肚子饿了,同时也希望能再和这位看似很有知识的前罪犯多聊一些,就邀对方一起吃饭。

本来,他以为对方会以妻子在家等待而拒绝自己的请求,但秦野却低声答应了。

“好吧!反正内人现在正好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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