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4
两人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出租车。
现在,这里是充满车辆排放的废气的十字路口了,但以前却是花街吉原的大门。
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道另类的风景。
两人向貌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还是上午,这种时间就已有人来寻花问柳吗?由大门向西走,穿过吉原的大马路再向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有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路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的字样。门内有一棵樱树,开满似桃色云雾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两人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低头穿越樱花树,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
拉开木制双层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显昏暗的脱鞋间。
“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
“来啦!”
里面传来似乎很年轻、很客气的女人声音。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干呢?”
吉敷认为这女孩太年轻了,便说道:“我们希望能见见老板娘。”
之后,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的樱井佳子的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出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两人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
“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上坐下。
“是问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的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她的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却很细嫩。
“是的。”
“她在我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反应快,做事也机灵认真。”她以谈及好朋友般的语气说。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这个嘛……可能将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这么说是从昭和三十年左右就开始了?”
“应该是的。”
“她的工作是……”
“厨房的女总管,对了,可以说是女服务生领班吧!”
“为什么离开这里呢?”
“那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她表示想独立经营商店……她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老板娘表情僵住了。
她不像是在演戏。
“是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被谁?”
“这位老人。你有印象见过此人吗?”
老板娘很害怕似的盯着吉敷递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语。
吉敷很注意对方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丝毫变化。
“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个人。”说着,她递还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吗?”
“非常瘦小,有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抱歉,很冒昧地问,老板娘在这里……”
“是的,很久了。”
“超过三十年?”
“是的,在樱井来这儿之前就一直……”
“这其间,照片上的男人未曾来过这里吗?”
“是的,我不记得曾见过他。我一向很会记客人的脸,像他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我绝对会记得。”
“在这三十年之间,没有发生过和樱井有关联的重大事件吗?”
“在我记忆中是没有的。”
“樱井是怎么进来这里做事的?”
“通过别人的介绍。”
“别人?”
“是某位实力派议员。”
“樱井和那人是同乡或什么吗?”
“不,不是的。那人是东京人,而樱井应该是在静冈出生的。”
“樱井多大年纪了?”
“听说她是昭和九年出生的,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岁吧!不过她已经死了,可能没人知道其准确年龄了。”
“樱井来这儿做事之前从事什么行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有谁知道吗?”
“不,我这边没有人知道樱井的经历和身世。”
“樱井自己也未曾提过吗?”
“是的,她没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不过,她是二十出头就来这儿的,即使有什么经历也……我曾想过,她也许结过婚……”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人……”
“有关孩子的话题呢?”
“从来没有提过。我想,应该没有生育过孩子。”
老板娘始终面带微笑,却不像很坦诚的样子。
“听说在贵店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樱井也参加了?”
“啊,那个……”
“每年都举办吗?”
“不,并非每年,只有在飞鸽巴士公司或浅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时才举办,像去年和前年就没有。”
“都是由贵店主办?”
“不是我们就是松叶屋。由于松叶屋的规模比较大,所以通常由他们负责主办。”
“樱井为什么会扮演花魁?她已经辞掉这边的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次我们店里负责初会时,樱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会?”
“是的。我们和松叶屋从昔日江户时代就一直经营观光茶馆,因为这种关系,现在被飞鸽巴士纳入观光点。而每次巴士载观光客前来时,就会举办一些表演活动,在里面的大客厅……目的是让客人体验花街柳巷的初会。”
观光茶馆?初会?这都是吉敷不曾听过的名词。事实上,他连什么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他觉得再追问很麻烦,就没有深究。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恰当,樱井一打扮起来,在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何况她自己也喜欢这种工作,所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花魁道中,就找她帮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叶屋,往大门方向走去。来到贯穿吉原风化区的大马路上时,他们发现,两旁有很多家大众食堂、面馆、咖啡店和贩售报纸杂志的店面。
但这些店面只是在从大门进入风化区最初的二三十公尺的范围内。等道路转为直线,两侧就已经全部是土耳其风格的店面了。
“即使时代变迁,这里还是经营同样的行业。”小谷说。
吉敷心想: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一百年后,风化区变成大学,感觉上反而很不对劲儿。
“肚子饿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两人进入大门旁的大众食堂。
点了猪排饭后,吉敷问小谷:“你知道初会和观光茶馆的意思吗?”
“啊,刚才听老板娘提到……我不懂。”小谷抬头望着天空回答。
他似乎一直都感到无聊,似乎认为像这样的查访不可能有什么收获。
吉敷觉得有必要去见中村一面。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好的前辈,目前在搜查班担任主任,兴趣是研究昔日的江户,对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的了解。
“什么是花魁?是指妓女吗?如果是,应该就像现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为何会在道中呢?提到道中,总觉得就像弥次喜多道中 [9] 之类。”
对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饱后,吉敷先站起身来。小谷想跟在后面,但吉敷伸手制止了他,独自走向收银台。吉敷边付账,边向老板模样的男人出示警察证件。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浮叶屋的问题。”吉敷说。
男人似乎很惊讶,眼眸中浮现出异乎寻常的怯惧。方才浮叶屋的少女也是一样。或许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都畏怯警察,这是江户时代以来留下的传统。
“约莫在两年前,浮叶屋内有一位名叫樱井佳子的女人在工作,你认识吗?”吉敷问。
“嗯,有,有的。”男人好像刚刚想起来一样点点头。
“你知道樱井离开浮叶屋的原因吗?”
“那是……很可能是因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担任议员,一直经营大楼出租业,在麻布和银座。”
“那个人和浮叶屋有什么关系?”
“源田一直是浮叶屋的顾问,不,应该算是幕后支持者吧!”
“哦?”
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樱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通过源田的介绍进入浮叶屋当女服务生的。”
“女服务生?”
“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当女演员吧!”
“女演员?”
“是的。浮叶屋和松叶屋都会表演花魁秀让客人观赏,这时就必须有来自置屋 [10] 、能扮演太夫 [11] 的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现令人不解的名词了。
“浮叶屋让客人观赏花魁秀?”
“是的,飞鸽巴士载来客人。”
“是舞蹈和戏剧之类?”
“那当然会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让客人体验往昔从江户来吉原寻欢作乐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总不可能让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吧!
“源田还活着、经常在浮叶屋露面时,樱井可说是非常风光,几近不可一世;但源田一死,她就被赶出浮叶屋了。”食堂老板脸上浮现出诚挚的笑容,静静地说道。之后,他首度发问:“樱井怎么了?”
“樱井后来曾在浅草经营食品店。”
食堂老板好像很在意吉敷使用了过去式,短暂沉默后,开口道:“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
“那位姓源田的人是浮叶屋和樱井的幕后支持者?”
“是的。樱井怎么了?”老板再次发问。
“被杀害了。”吉敷回答。
老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久才回过神来,问:“被谁杀害?”
“这个人。”吉敷让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头紧蹙,从收银机底下迅速拿起眼镜戴上,注视着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记忆里是否曾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男人?”
老板紧盯着照片,很快回答道:“不,没见过。”
吉敷点点头,收好照片。
“所谓的花魁道中,除了樱井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参加?”
“我想大多是浮叶屋的人,不过,只要是町内会中有意向的人,提出申请也能够参加。”
“是吗?谢谢你。”吉敷道谢后,叫上小谷,两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后,吉敷仍带着小谷在浮叶屋周边一带查访,又花了好几个钟头,却已得不到比浮叶屋老板和大门附近的大众食堂老板提供的情报更有用的东西。
小谷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很明显,他是觉得这有些无聊,持怀疑的态度。
“累了吗?”吉敷问。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这么一来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樱井佳子和浮叶屋的关系——通过经营大楼出租业的有钱人源田,她和浮叶屋有着不太正常的危险关系。”
“话是没错,但不管怎么查访,还是完全找不到有谁认识那位吹口琴的痴呆老人。”
“嗯,的确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认这点。
“那位老人和这里的浮叶屋或樱井佳子如果毫无关联,那么,今天的查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谷转过脸,厌烦地说。
吉敷沉默不语。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呆,和死亡的女人在生活上并无关联。依我的看法,他们不可能认识对方。”
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说,目前的查访工作是浪费时间。
吉敷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难道你认为那位老人和浮叶屋时代的樱井曾有过某种接触?”
“我本来不想完全放弃这条线。但在今天的查访中,我已不得不放弃这一可能性,毕竟已被如此明确地否定了。”
“我们进入吉原逛了这么一大圈,却无人表示曾经见过那位特征明显的老人,可见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关联。”小谷边走边说。
四月的日照时间虽然长了些,不过此时太阳却已经向西偏斜了。马路上穿西装的皮条客越来越多,赏花后准备回家的红脸男人也增多了。
“好,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我还想再逛逛。”吉敷停住脚步说。因为,他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
一瞬间,小谷脸上浮现出“你还要继续查访吗”的表情,但他很快便说了声“那么,明天见”,随后大踏步离去。
吉敷走向公用电话,插入电话卡,打至搜查一课的搜查班。他联络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在吉原,希望请教一些有关吉原的事,譬如花魁道中、观光茶屋、初会之类。中村答应了,说目前手边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马上就会过来,并让吉敷在大门入口处不远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里等待。
看样子,对于江户研究专家中村而言,吉原就好像自己家厨房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