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塞拉诺和螺丝事件 B

第二天,我又到乌普萨拉大学找洁聊。我心中有很多疑问,有的当然和案情有关,但也有其他问题。

“菲律宾这个国家,是说英语的吧?”我问。

“嗯,可以这么说。”洁点点头说。

“但菲律宾人的姓名好像全都是西班牙语系的。”

“嗯,没错。”

“芮娜丝这个名字是他加禄语,难道没有菲律宾式的名字吗?”

洁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吧。据说目前基地组织的部分分支机构就潜藏在菲律宾。”

“哦,是吗?”

“这个国家的背景十分复杂。”

“你是指历史背景?”

“是的。十五世纪时伊斯兰教传入菲律宾,当时,棉兰老岛完全被伊斯兰化。只是还没有统一全岛政府,可以说基地组织和伊斯兰教之间的联系就是由此开始的。十六世纪,麦哲伦在环游世界的途中经过宿务岛。他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发动战争,并战死在当地。后来西班牙派远征军攻陷了马尼拉。此后的三百年里,菲律宾沦为西班牙的殖民地。而菲律宾这个名字,是从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名字得来的。”

“原来是这样。”

“所谓的菲律宾人,原本是指在菲律宾出生的西班牙人。”

“哦。”

“西班牙人为了统治全岛,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伊斯兰教而改信天主教,所以现在的岛民中有九成是天主教徒。而且为了加快统治步伐,西班牙人还强迫岛民把名字全改成他们容易记住的西班牙名字。”

“哦,是吗?后来呢?”

“当时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天。所以菲律宾虽在亚洲,国民却都取西班牙名字。”

“嗯。”

“到了十九世纪,一个名为卡的普南 [1] 的秘密团体发动武装起义,独立战争从此开始。就在西班牙人对此束手无策时,美国乘虚介入,只用了二千万美元就把菲律宾从西班牙人手中买了过去。”

“居然还有这种事!”

“是的。两个大国没有事先告知菲律宾人,就私下里完成了交易。接着美国依靠武力镇压了菲律宾的革命。此后的五十年,菲律宾又沦为美国的殖民地。现在菲律宾人说英语就是从那时留下来的习惯。”

“嗯。”

“到了二十世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赶走了美国人,也曾短暂统治过菲律宾。战后,菲律宾好不容易才获得独立,成立了共和国。这就是菲律宾的历史背景。”

“原来如此,各国的文化入侵,你来我去,层层相叠啊。”

“欧洲还有很多这样的国家,但岛国最容易发生这种情形,因为军队可以靠船只运送嘛。”

不久后,八打雁警署的尼可警官把乔乔·拉莫斯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我们。洁看了看地址,说他住在民都洛岛的养老村。说罢马上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也很快就接了电话。估计尼可事先把事情告诉过拉莫斯了,他接到洁的电话一点也不感到诧异。但听得出他已经很老了,洁和他对话有些费力。洁说的话他听不大清楚,洁也好像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

“你那里是民都洛岛的养老村吧?”洁问。

为了能让我也听得到拉莫斯的声音,洁把电话切换成免提,只听见老人以很难听清的声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洁放下听筒,开口说:“你住的那个地方,有没有美国人的别墅?”

“外国人居住的村子离我这里还有点儿距离。那里都是独栋房子,而我们住的是公寓。”拉莫斯说。

“弗朗哥·塞拉诺命案发生时,有没有一个名叫米歇尔·巴尔迪和一个名叫克里斯托弗·戴森的美国教授住在那个美国人的村里?他们应该都有别墅。”

“这我不清楚,等会儿你问问那里的社区办公室好了。只要告诉他们我这个住宅区办公室的电话,他们应该就会知道。那里也知道那个外国人专用社区办公室的电话。”

老人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洁一边向他道谢,一边记了下来。

“我想尼可大概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是从瑞典的乌普萨拉大学给你打电话的。有关弗朗哥·塞拉诺的螺丝杀人事件,我想问你一些细节,可以吗?”

“怎么又提起那件事?都是好久以前的案子了……”这位老警察说道。

“无论多小的事情,只要你还记得,就请你都告诉我,好吗?”

“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呢,还是你来问吧。”

“死者弗朗哥·塞拉诺是一名加入了菲律宾国籍的外国人,对吧?”

“对。”

“是通过结婚而取得国籍的,是吗?”

“是的,当时这种方式比较容易。”

“你见过他的妻子吗?”

“在葬礼上见到过。”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但听说好像不太正经。”

“她的职业是什么?”

“听说她经营一家餐厅,但我觉得可能是酒馆之类的地方。总之,就是那种类型的。”

“你调查过弗朗哥的经历吗?”

“大致上查过。他是被害者,和黑社会没有关系,所以调查很快就结束了。反正案子当时就破了,凶手也已经抓到了。”

“弗朗哥有钱吗?”

“嗯,好像挺有钱的,但存款数量也还没到吓人的程度,也就只够买一幢大房子吧。”

“那些钱最后到哪儿去了?”

“应该是给他太太了。”

“调查过她的不在场证明吗?”

“查过,好像没问题。据说案发时她一直和一群客人在一起。只是弗朗哥的钱有一大半都变成巴拉旺百货公司的股份了,所以那些产权最后也由她继承。”

“这么说,她后来还是得到了很多钱?”

“是的,但没过多久,公司就开始经营不善。生意失败后,马上被转手卖给别人。她既没有经营能力,也没有经验。”

“弗朗哥在菲律宾的产业只有这些?”

“他还买了很多芮娜丝工作的那家制鞋厂的股票,所以弗朗哥应该也是那里的董事之一。”

“那些股票也被他夫人拿走了吗?”

“是的。”

“巴拉旺百货公司是他从发现尸体的劳鲁·里格尔先生手中买过来的,对吧?”

“对。”

“劳鲁这个人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他工作认真,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还白手起家创立了巴拉旺连锁百货公司。”

“他是菲律宾人?”

“是的,但我忘了是他,还是他父亲是在欧洲出生的。因此他才和弗朗哥走得很近。”

“他一开始就是经营百货的吗?”

“不,一开始只是一家很小的店。餐厅展示柜里不是都有各种食物的模型吗?他原本就是做那种模型的。他曾去日本进修过。生产那种模型的技术,日本是当时最先进的。他从日本学成归来时,菲律宾还没有能做那种产品的公司,所以他一手包揽了所有生意,赚了大钱,扩大了公司规模。接着他又收购了大型餐厅,餐厅赚了钱又开连锁店,然后又在餐厅里附设日用品店,贩卖日用杂货和食品。这又让他大赚了一笔,于是就开办了巴拉旺百货公司。这就是他的发迹史,他是八打雁的传奇人物,在业界人尽皆知。”

“他是八打雁人?”

“是的。他开的第一家公司叫做里扎尔食品模型股份公司,就在皮拉尔大道上,他就是从那里开始发迹的。”

“案发时这家公司还在吗?”

“不,那时他已经不做食品模型了。我想那里早就变成百货公司的仓库之类的地方了。”

“他现在人呢?”

“我不清楚。他从经营第一线上退下来后,过起了隐居生活,大概已经死了吧。反正他退休之后经济上应该也很宽裕。”

“哦。此案中凶手使用的是把S&W公司生产的左轮手枪,子弹是点三八口径的,对吧?”

“对,后来找到那把枪了。”

“被芮娜丝拿在手上,是吧?”

“是的。”

“芮娜丝是凶手吗?”

这位老警察听了好像很意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哼了一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当时我只是逮捕了开枪打伤我搭档洛贝特警官的凶手而已,判她有罪的是法庭。”

“但是,询问口供的应该是你们吧?”

“那个女人对我们什么都没说。至少在弗朗哥·塞拉诺的案子和她之间的关系上只字未提。”

“在法庭上呢?”

“在法庭上也一样。”

“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躲在弗朗哥的办公室里?如果她是凶手,应该会选择逃走吧?”

“我没有任何想法,芮娜丝·席皮特当年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既然不是凶手,为什么要对警察开枪?”

“不就因为她正是凶手吗?至少逮捕她时,我是这么想的。”

“她当时对你的搭档开了一枪,对吧?”

“对。”

“她拿的手枪的弹匣里只剩一颗子弹了,对不对?”

“对。”

“预备的子弹呢?”

“她没带。”

“弗朗哥·塞拉诺身中三枪,办公室客厅的墙上有一发子弹,然后洛贝特中了一枪。子弹的去向是这样的吧?”

这位老警察沉默了一下,说:“不,现场墙壁上的子弹,不是那把枪射出来的。”

他的话实在出人意料。

“哦?是吗?警察学校的教科书上可是写着,是由同一把手枪射出的。”

“写错了。口径是一样,可弹道不同。那是另一把手枪射出去的子弹。”

“你是说,有一把同型号的手枪?”

“嗯。”

“同一个厂家的?”

“有可能。当时那种枪非常常见。”

“嗯,墙壁上的子弹不一样啊……这么说来,我就有些明白了。弗朗哥的办公室里有手枪吗?”

“没有。”

“嗯。”洁思考了一下,然后问道,“芮娜丝·席皮特只有一只手,对吧?”

“是的,没错。”

“假肢呢?”

“假肢卸下来了。她自己把假肢卸下来的,夹在腋下。”

“夹在腋下?”

“对。”

“她把自己的假肢夹在腋下?”

“是的。”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把假肢装上去?”

“我也不知道。总之,她当时只有一只手。”

“对这件事,她没做什么解释吗?”

“席皮特什么都不肯说,一言不发就进监狱了。”

洁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我想再确认一次,她在法庭上什么都没说?”

“对,审判期间一直如此。”

“逮捕后的审讯呢?”

“逮捕后暂时无法侦讯,因为她失去了意识。她中弹了,被送到警察医院,是我开的枪。过了三四天她才能开口说话,但还是什么也不说,一句话都没说。”

“甚至没说自己是无辜的?”

“没说。”

“嗯。她保持沉默的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

“她不说,就只能被当做凶手了吧?”

“是的,她已经被当做凶手了。”

“她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呢?听说有过争执?”

“她是死者的情人。我刚才说过,弗朗哥有个分居中的妻子,也许是为了保留公民权才没离婚吧。总之他有妻子,所以不能娶席皮特。”

“席皮特呢?”

“啊?”

“你们查过席皮特的户籍吗?”

“席皮特?那倒没有……”

“没关系,真对不起。还有呢?”

“我想席皮特当时还未成年。她好像本来是劳鲁·里格尔的女友,而且有传言说,弗朗哥是用钱把她从劳鲁那里买下来的。”

“用钱买下来?”

“听起来确实有些不正常,也许弗朗哥认为,即使这么做劳鲁也不会不高兴吧。”

我一听,想起了菲律宾被西班牙卖给美国的事。

“劳鲁把巴拉旺连锁百货公司卖给弗朗哥了吧?”

“是的。”

“顺便把女人也转让了?”

“是。”

“就像百货公司的附属品一样?”

“弗朗哥这个人似乎做得出这种事。对他而言,凡事都像做生意,用钱就能解决一切。”

“也许他也付钱给他太太了?”

“如果结婚是为了取得公民权,那是自然的。”

“劳鲁当时经济上有困难吗?”

“这个嘛,不管是百货公司的经营还是个人生活,好像都已经走投无路了。因为事业扩展太快,据说还借了不少钱,不过当年的经济状况的确不太景气。”

“女人自己也同意吗?”

“不是正因为不同意,才杀了他吗?”

“席皮特对劳鲁如何?”

“你是说喜不喜欢他吗?这我不知道。”

“你没问过吗?”

“没有。”

洁稍微想了想,说道:“我想再问问关于螺丝的问题。对于弗朗哥的尸体上装有螺丝这件事,你认为是出于什么原因?”

“你问我?我……老实说,我不清楚。”

“不是你的想法也无所谓,八打雁警署当时的看法是什么?”

“大家都不清楚,就连心理学家也不能理解。我们还问过美国的心理学家,他们也不知道。大概只有处于精神极端不正常状态下的人,才会这么做吧。”

“谁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凶手啊。”

“也就是芮娜丝·席皮特?”

“应该是吧。”

“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动手安装的?”

老人听了,沉默不语。

“工具呢?她是女的,而且只有一只手。”

“她什么也没说,所以我不知道。”

“对尸体进行加工的时间已经知道了,大约是在死亡三十分钟以后。这段时间内,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

“她是在现场动手的吗?那么必须在地上铺一块很大的塑料垫子才行,还要有锯子、刀子、螺丝和螺母,这些都是最起码的必备物品。”

“我知道做起来很困难。”

“是否在现场发现了这些工具呢?”

“没有。”

“她上班的工厂和螺丝有什么关系吗?”“完全没有。”

“那个螺丝是哪里来的,查清楚了吗?”

“有人说那是灯具上使用的螺丝,就是那种展示用的大型白色球形灯。但实际是不是那样,我没有仔细调查过。”

“是因为案子已经破了,才没有仔细调查吗?”

“是的。”

“很多案子都是因为凶手太容易抓到,反而留下了很多疑问。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我想也一定得有个男人帮忙。找到这样的男子没有?”

“什么?”

“现场找到类似染血的指纹之类的痕迹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不只没有血指纹,普通的指纹也一个都没找到。喷了鲁米纳检测剂,也没有出现血迹反应。”

“凶手肯定是戴了手套,而且非常谨慎小心。或者,尸体加工的地点不在那里。”

“也许吧。”

“而且,在做完这么复杂的事情后,芮娜丝还一直躲在死者的办公室里等着警察来抓她。谁都能猜想到案发后警察会到死者的办公室来,因为就在同一幢大楼里。看到警察来了就开枪射击,这么做的话,即使是女性崇拜者或女权保护团体,大概也会把她当做凶手吧?”

“她确实太笨了。”

“那她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把尸体的脖子切断,再塞进螺丝呢?”

“是啊。”

“不是为了逃避嫌疑吧?”

“说的是。”

“我有好几个地方不明白。”

“嗯,我也是。”

“还有,地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问的是……”

“劳鲁·里格尔发现脖子被切断、里头被塞进螺丝的尸体时,脑袋还在躯体上吧?”

“对。”

“然后他拍了拍死者的脸,又晃了晃死者的身子,因此脑袋才脱落掉到了地上。劳鲁因此吓了一大跳,想要打电话报警。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没错吧?”

“没错。”

“地震发生在哪个时间段?是劳鲁发现尸体,手还没碰到的时候吗?是手已经碰到了尸体,但脑袋还没掉下来的那一刻?还是脑袋掉下来之后?抑或是在劳鲁离开尸体,想去打电话的时候?”

“是您最后说的那个,劳鲁离开尸体的时候。”

“这是谁说的?”

“当然是劳鲁·里格尔。当时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们只能相信他说的话。”

洁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说:“那么,脑袋怎么会掉下来呢?原因是什么?”

“是里格尔摇晃尸体的缘故吧。”

“这么说来,当时螺丝并没有拧紧,只要摇晃就会松动,对吧?”

“应该是这样。”

“不管是谁,发现尸体后都肯定会上去摇晃。也就是说,这位凶手早就料到那时脑袋会掉下来。换句话说,凶手想让脑袋掉下来。对吧?”

“大概是这样吧。”

“看到人头落地,谁都会害怕吧?”

“那是肯定的。”

“害怕的话,印象就会深刻。”

“那就是凶手的目的吗?”

“只要再把头多转几圈,让它紧锁到躯体里,脑袋就不会掉了,对吧?”

“是啊。”

“没有拧紧的原因,是因为螺丝上面有东西吗?”

“不是。”

“那为什么不好好再拧几圈呢?”

“不知道,我也想好好问问凶手。”

“是不是因为凶手认定劳鲁·里格尔会摇晃尸体,所以故意要让他看到脑袋掉到地上的那一幕?”

老人沉默着,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如果问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来。”

“看到脑袋掉下来,谁都会吓一跳吧?”

“这还用说,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不害怕吧。”

“劳鲁目击了当时的景象,并出庭作证,于是杀害弗朗哥的罪名就落在了芮娜丝身上,对吧?”

“她开枪打伤了洛贝特,这就够了吧。”

“那件事大概凶手事先没有想到吧。前提是明知芮娜丝不是凶手,所以凶手才在弗朗哥的尸体上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想把罪名栽赃在她头上。”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

“为什么呢?”

“在弗朗哥的头里塞进螺丝这件事,并不会让芮娜丝承担杀人的罪名。”

“那么,当时会因此获罪的人,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吗?”

“应该没有吧!”老警察马上答道,“把螺丝塞进脖子,这实在太罕见了。连我们警察都被吓了一大跳。当年我们受惊吓的程度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螺丝,这么一种与凶杀案毫无关系的东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了,谁也料想不到。”

“以前出现过螺丝的案例吗?”

“从来没有。所以我们根本没想过这种东西是要给谁看,或是要嫁祸给谁。”

“除了芮娜丝之外,再没有别人被牵连——”

“是的。除了芮娜丝之外,谁能和这种案子有关系?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没有吗?”

“嗯,没有。”

“那位名叫艾刚·马卡特的瑞典人呢?”

“艾刚·马卡特?”

“是的,您对他有印象吗?”

“没有啊……”

“查案时没有遇见过?”

“没有,凶手很快就被抓到了。那以后我也不记得有什么人被牵扯进来啊。”

“我认为死者弗朗哥·塞拉诺的本名应该是卡尔·扎泽茨基,这是他在西班牙时用的名字,您对此有印象吗?”

“卡尔·扎泽茨基……啊……好像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人好像还有点名气呢。我记得在调查死者户籍的时候,好像见过。哦,等等,艾刚,艾刚……啊!我想起来了。印象很模糊,因为隔得太久了。但是我记得……艾刚,艾刚……对,就是这个名字,没错!”

“您在哪里见过他?”

“不,我没见过他。他怎么了?”

“他到我这里来了,回瑞典了。但他的大脑出了点儿问题,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于是他和他的朋友找到我来寻求帮助。我接手调查这件事,然后找到了您,拉莫斯先生。”

“哦,失去记忆了?有可能治愈吗?”

“您问他能不能恢复在菲律宾那段时间的记忆,我想大概很难吧。”

“是吗?如果他能恢复记忆,或许可以提供一些重要线索。”

“拉莫斯先生,您想找到一些线索吗?”

“想啊,我很在意这个案子,虽然已经是退休的人了,可是这桩案子实在太特别了。”

“算是大案子吗?”

“对一般人来说也许不是,但对警方来说是。对了,说到那个艾刚……”

“是的,艾刚怎么了?”

“芮娜丝·席皮特恢复意识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他的名字。艾刚·马卡特。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名字。”

洁听了突然皱紧眉头,表情严肃得吓人,问道:“芮娜丝说过什么有关艾刚的事吗?”

“什么都没说,一句都没说。只是问艾刚呢?艾刚·马卡特在哪儿?仅此而已。”

“其他的呢?”

“没有,当时什么都没说。”

“她恢复意识时你在场吗?”

“是的,当时我恰好在场。”

“是吗?那么,后来她还提到过艾刚的名字吗?”

“提到过。我记得她后来又提过一两次。记不清是一次还是两次了,差不多就这样吧。其中一次,那是……好像是……命案现场杰森大楼下面停着一辆小型摩托车,放了很久都没人骑走。我起先怀疑那是芮娜丝·席皮特的,但她只有一只手,能骑车吗?于是我就去问席皮特。在警察医院的病房,光是问她这个问题就花了我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她承认了,说那是她的。我问她,你只有一只手能骑车吗?她说可以。”

“嗯,当时她提到艾刚的名字了?”

老人再次沉默。

“哦,不,没有。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后来,席皮特要求看报纸。不是向我要,是向医院的护士要,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护士当然以为她想看当天的报纸,但其实不是。她要的是四五天前,确切地说,是二十四日案发当天的报纸,也就是自己被逮捕那天的报纸。一般凶手是不会想看有关自己被逮捕的报道的,所以医院的护士和我都觉得奇怪。不过席皮特并不是想看有关自己被捕的报道,也不是想看发现弗朗哥尸体的报道,她好像是在找什么别的东西。”

“她找到了吗?”

“不,好像没找到。接下来的好几天,她都在拼命看报纸,把整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大概还是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后来她就不再看报了。”

“这一过程中她有没有提到艾刚·马卡特的名字?”

“没有。”

“什么时候才提到的?”

“什么时候……等等,席皮特完全不配合我们,不回答任何侦讯问题,但是偶尔会问我们几个问题。有一次她问,‘塞拉诺的家怎么样了?’大概就是这样的问题。”

“塞拉诺的家?”

“是的,弗朗哥·塞拉诺的家在八打雁市郊外的海边。房子盖在悬崖边上,多少有些奇怪。”

“他的家里是不是有个房间,陈列着人类和动物化石,还有古文书?”

“对,有,你很清楚嘛。还有手臂和脚的假肢试验产品。”

“手臂和脚的假肢?”

“对。总之,那幢房子在地震中遭到了严重的损坏。不仅部分屋顶塌了下来,就连建在外墙上通往二楼和屋顶的楼梯也垮塌了。不过那段楼梯是木造的,早就已经腐朽了。后来我把这些事跟她说了。”

“哦,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提到艾刚的名字了?”

“不,这时还没有提到,她只是默默地听我说。后来,我突然生出个念头,就去调查了席皮特那辆摩托车的注册资料,结果发现那部车确实是她的。但在我到她工作的日资制鞋厂打听的时候,那里的很多人却告诉我,其实她自己不常骑那辆车,倒是常常让一个男人骑,自己坐在后头。我就拿这件事去问席皮特,原本以为她还是会什么都不肯说,没想到她却说出了‘艾刚·马卡特’这个名字。而且我还记得,她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

“哦。”

“但也就说了这么多。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我问她艾刚·马卡特是谁?住在哪里?和她是什么关系?是哪国人?干什么的?她一概不肯回答。”

“那他的情况你调查了吗?”

“我很在意,当然去做了调查。那人的名字听起来很别扭,不像是西班牙人的名字。不过当时的调查还是以弗朗哥为中心进行的。我想,艾刚这个人如果是可疑人物,在调查弗朗哥的人际关系时就一定能找到。但是查来查去都没发现这个人,后来这条线索就不了了之了。”

“哎呀,实在是太可惜了,拉莫斯先生!”洁说,“如果顺着这条线索彻底查下去,应该就能找出案子的真相了。”

短暂的沉默后老警察说:“事情发生之后再说,当然再容易不过了。”

“听了您的这番话,我已经对这个案子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几个地方不清楚。只要弄清这些疑点,就能真相大白了。”

“三十年前的案件,现在还能查清楚?就像上星期才发生的案子那样吗?”

“只要材料齐备,一千年前的案子都能破。”

老人听了,发出几声干咳似的声音,感觉像是在笑。然后他说道:“你倒是很有把握啊,先生。但实际破案和你的专业可不一样。”

“警察学校教科书上的记载,起码有几处错误。”

“也许吧。”

“错误的材料无法还原事实,导致我无法对案件有正确的把握。”

“说的也是。”

“您刚才说过,凶手的精神肯定处于异常状态,所以才会对在尸体的脖子上安装螺丝情有独钟?”

“是的,我说过。”

“凶手是想让里格尔看见这一幕吗?”

老人突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这种按照自己的幻想加工出来的作品展示给里格尔这个外人看,是想借此方式寻求什么共识,还是想用自己的艺术灵感打动别人呢?”

“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东西,不是该好好保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吗?如果不这样,就是想让更多的人欣赏吧?要知道那可是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东西啊。我无法想象他会用那种粗暴的方式来展示,而观赏者只有一个人,赶来的警察大概很快就破坏了这个艺术品吧?还会毛手毛脚地翻腾几下。如果是个艺术家,他应该绝对不能容忍这么做的。”

老人沉默了,想了好久才说道:“也就是说,凶手为了制造这个灵机一动想到的画面,宁可牺牲自己吗?”

“我觉得这也太不合算了,这个制作过程很费体力。做到这种地步,凶手多少总会暂时把作品留在身边慢慢欣赏几天吧?要不就是在制作过程中已经获得满足了。这样的结论,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

“那么,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做成那个样子的确没少花工夫。”

“费了那么大工夫,却草草把它丢弃在现场,除非这能让自己摆脱杀人的嫌疑,达到保护自己的效果,否则也太不合算了吧?”

“嗯,我了解。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但是那么做可以嫁祸给谁?谁肯替他顶罪?”

“不必让谁顶罪,只要能把自己犯的罪撇清就行了。”

“怎样才能达到目的?”

“您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想听,请务必告诉我。”

“刚才您说,你们大家都被塞了螺丝的脑袋吓了一大跳,觉得我也一样,是吧?”

“是的,我说过。”

“可事实上,我并没被吓着。”

“啊!真的?”

“我已经收集到了很多材料,有必要的话,我会慢慢说给您听。”

“先生,你可真自信啊!我并不讨厌自信的人,反而很想听听。”

“全部说清楚还达不到,因为资料尚不完整。装着螺丝的脑袋,完全可以牢牢地固定在躯体上,即使被人轻轻摇晃也不会掉,对不对,拉莫斯先生?”

“是的。”

“凶手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目的是想借助劳鲁的手把头弄掉。”

“也许吧……但是……”

“我的意思是,劳鲁弄掉死者脑袋这件事,对于凶手来说,可以达到保护自己的效果,对吧?”

“对,大概是这样吧。”

“所以凶手不能把装有螺丝的脖子和躯体牢牢固定住。”

“也就是说,在脖子里塞进螺丝后,却不能把脑袋和躯体固定紧,对吧?故意让劳鲁把头弄掉,就能保护自己不被怀疑,有这种可能吗?”

“我觉得很有可能。”

“怎么说?”

“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拉莫斯先生,您赶到现场时,看到了弗朗哥的尸体,对吧?”

“当然看到了,还看了很多次。”

“当时死者的脑袋在什么位置?”

“滚到了桌子腿旁边。”

“而躯体躺在沙发上。”

“是的。”

“您到达时是几点?”

“晚上十点左右吧,也可能再晚一点……大概是这个时间。”

“弗朗哥的躯体上最外面穿着灰夹克,里面是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对不对?”

“对,这不会错。他的样子至今还记在我的脑子里。”

“裤子呢?”

“裤子是黑色的。”

“灰色夹克的左胸位置有两个弹孔,也就是点三八口径的子弹打出的两个紧挨着的弹孔。是吧?”

“是的。”

“弹孔周围有焦痕,旁边还沾着一些从左轮手枪弹匣里喷出来的火药颗粒。”

“是这样的。”

“露出的白衬衫上有血迹吗?”

“岂止血迹,白衬衫红了一片。”

“嗯。”洁好像在思考似的沉默了一下,说,“那夹克上呢?”

“夹克上没那么红,可能因为是深灰色的,所以不太明显。”

“问题是里头,我想问的是,夹克里头的颜色变化大吗?”

“衬里是黑色的,所以上面的血迹不明显。”

“血是不是像抹在上面一样?”

“是的,他夹克内侧绣着名字的那部分,确实有这种感觉。”

“接触到脖子断面的衬衫领子上,血迹是怎样的?”

“领子上没沾什么血。和胸部的那摊血比起来,几乎和没有一样。”

“弗朗哥是不是偏瘦?”

“他非常瘦,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

“他的脖子长吗?”

“嗯,应该还算长吧。因为已经被切断了,看得不清楚。”

“现场是在闹市区吧?那地方很热闹吗?”

“是的,的确很热闹。现在萧条多了,可当时很热闹。那本来就是个喧闹的时代。街上总是闹哄哄的,声音很大。杰森大楼的住户大都是租来办公用的,但一楼开了几家餐厅和酒吧。地下室里差不多都是大众餐厅,一到夏天,晚上就都敞开门,成了地地道道的低档酒馆。那个时期,商家都喜欢把刚上市的收录机摆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叽里呱啦地大声播放流行歌曲。”

“哦,是吗?”

“如果你想问是不是有把手枪就能随便打人,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当时的治安非常差,周边都在打仗,战火一起,大量毒品便会跟着进来害人。”

“是的,没有毒品,也就不会打仗了。”

“那真是个令人厌恶的时代。街头常常发生打人、强奸、绑架等恶性事件,还有和毒品有关的争斗。老百姓都在骂警察无能。日本人的公司自己组织了保安队,雇用那些兵痞流氓晚上在街上巡逻,说是要保护自己公司的员工。但他们本身就经常惹是生非,麻烦不断。”

“当地人对日本人没什么好感吧?”

“当时……不,就算现在也没什么好感。日本人在战争时期以残酷手段统治我们菲律宾人,现在在八打雁还时不时惹来众怒呢。”

“最近出什么问题了吗?”

“八打雁港的扩建问题,也叫甲拉巴松 [2] 计划。由于马尼拉附近已经无法建造大型港口了,所以想把八打雁港扩建成大型船只可以出入的港口,为此当地居民就必须迁移。可政府并没有事先通知居民,也没和居民商量,就突然强行进行拆迁,甚至直接毁坏了九十户居民的住宅。而居民被强制搬去的地方不但交通不便,土地又很贫瘠。”

“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这项计划的资金有百分之八十出自日本政府的开发援助资金。反对这项计划的人士称这为日本人的第二次侵略。”

“嗯。”

“其实我们的政府也有问题。总之,日本人在当地很招人恨。对不起,话题扯远了。还是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弗朗哥的外衣口袋里装着钱包吧?”

“嗯。”

“里面有钱吗?”

“有,有不少钱。”

“嗯,办公室里面有什么吗?”

“里格尔的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

“我是问弗朗哥的办公室。”

“有不少钱和贵重物品。”

“这样啊。那么,弗朗哥的外衣里有枪吗?”

“没有,只有钱包和手帕。钱包里还放了信用卡和驾驶执照。”

“嗯,这就差不多了。如果你想听,我就说说我的想法。目前的这些材料足够了。”洁说。我也赶紧在椅子上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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