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鱼人

早高峰,地铁车站控制室。

一些穿制服的人在工作,站长也在其中,他接完一通电话,转身指派一名手下,叫他放下其他事,专心观看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本站是一个超级站,十几条地铁线路交会于此,人流密集,通道多得没法计数,即便有的乘客每天早晚各来一趟,稍不小心仍会迷路。控制室墙上,一大块屏幕分割成许多小块,这就是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了,站内发生的事,正被多角度地播放出来。盯着屏幕看,仿佛有人打开一个大匣子,里面饲养着几万条活的蠕虫,在无序地动来动去。

但运气真好啊,只花了不多的时间,工作人员就找到了目标。他伸出手,在一小块屏幕上向站长指出一个可疑分子,他看起来就是怪。

今天一清早,首先是一位女士发生状况,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挤出车厢后,无意识地向身体下方看,耸起的胸脯和腹部在她脖子底下连成温软的小山,每天覆盖住那片山岭、为其增添色彩的装饰品不同,今天是一条高级的羊毛围巾,她低下头时,才发现围巾上溅到了脏东西。一团一团的黑墨汁,还未干透。由于早上就被人恶作剧,使她极其不快,她不知这是对她的胖还是其他方面的挑衅,由于围巾本身有纪念价值,还由于她为人就是爱说清道理,所以这位女士立即向最近的地铁工作人员走去,反映了此事。

接下去,在第一宗案件两站之外,一个男人的西装上染到了墨水。立即,在第二宗案件的下一站,一个女学生的格纹短裙和她穿的白色及膝棉袜上染到了墨水。再接下去,又有一些乘客陆续投诉,他们也碰到类似遭遇。并且有人提供了关于疑犯的线索。线索较为粗疏,还不清楚那人底细,但按照时间顺序,把出事地点连起来看,有个结论是清楚的:他正混在毫无戒备的、匆忙奔赴生活的人们之中,一边继续干坏事,把墨汁洒在人家身上,一边向这个超级站移近。

各站站长希望能在事态进一步扩大前,在这一站截停他。于是,接到电话的本站站长接下来指挥了本次行动。

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一捕捉到可疑分子,接下来的事就轻而易举了,它暂时放过其他蠕虫,只把这条坏虫摘出来放大,锁定他,专拍他。疑犯下了车,他走上站台,他连续上了两次自动扶梯,他进入一条通道,他似乎就要搭乘另一条地铁到别的地方去,将离开本站的辖区了。看到这里,站长通过对讲机果断下令。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在巨型车站各处调集到的工作人员,已经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各个方向接近疑犯了,霎时间,他们一涌而出,用一个人圈将他和别的乘客隔开。他们请他去办公室做一个说明。

这过程意外地是和平的,没遭到抵抗。

现在,在有可能请警察介入之前,站长要去和他谈话。

“他本身不是坏人,你一看就知道,他是被某种还讲不清楚的坏事情卷进去的,自己第一个被搞得晕头转向。”在办公室外面,有个工作人员对走过来的站长说。这个人刚才参与了一线行动,后来也是由他把疑犯领到办公室来的,短暂的相处,他对他产生了好感。

站长没有表露态度,他不喜欢预判人的好坏,地铁里什么乘客都有,从高不可及的圣贤、文明而平庸的普通人,到社会渣渣,什么样的人都需要乘地铁去办事儿。疑犯可能是任何人。站长在走进办公室前,皱眉问道,“你身上怎么回事?”

“什么?”像电影里意外中枪的人抬手往胸口一摸,工作人员随后把手举到眼前,骂出了脏话。手上的东西类似稀释后的沥青。不止制服上有,领带和他半个松弛的下巴上,也糊着星星点点。站长走进了办公室。

疑犯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样子像要去上班,穿正规西装,剪一种时下流行的刘海稍微烫过后再斜着遮住额头的发型。他没有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为他打开来的折叠椅上,公文包平放在膝盖上,面前是简易桌子。

说是办公室,这个房间也是储藏室,从以前临时放进第一样东西后,不可遏制地堆进来更多东西,它让一两个人坐在里面进行日常办公的功能,在博弈中逐渐死去了,最后只能放东西。但是派一派今天这种用处是很好的。年轻人以及桌椅,陷在杂物中间,它们是些地铁站必要的备用品,有信号灯、信号旗、探照灯、红闪灯、荧光衣、消防水枪、消防斧头、防爆罐、轮椅、担架、紧急维修的警告牌和小心地滑的警告牌。大型设备不多,每种小东西的数量都有一打以上,因为这是一个超级站。东西一直从墙边堆到年轻人脚下,年轻人原先正从一样东西茫然地打量到另一样东西,似乎是在寻找他能理解的部分。他把目光从它们之中移开,求助一般投向站长,两股视线在空中连接起来。站长关上了门。

“有八起投诉。”站长坐到他对面的折叠椅上,他一坐下来就这么说。

注意到年轻人默读了自己别在制服上的员工牌,他略去了自我介绍。而且他从以往的经验中知道,这种开头能够做出强烈的暗示,把他喜欢掰开问题、捏碎要害的决心传达出来。

年轻人没有动静。

“还有其他乘客,有人怕麻烦,没投诉。另一些人性情迟钝,要到了公司学校,在别人提醒下才会发觉,而且简直想不起是怎么弄上的。他们都是受害者。监控拍到有个人,表现怪怪的,好像是他给大家制造了麻烦。”站长说,“我们来确认一下,那是你吗?”

他说完盯着对方,等他做一次小小的反抗。但年轻人紧紧攥住公文包,眼睛在刘海下面眨动,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很苦恼,垂下头默认了。

站长继续瞧着他,猜测他。

他被禁闭在地底深处,坐在一堆造型奇怪的工具中间,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打动了站长。站长想,同事说得对,他引人同情,他不像是一个专门做坏事的人,比如盗窃惯犯,还有偷撩女人裙子的无耻之徒,这些人他见得多了。也许是什么事情刺激了他,才突然做出反社会的行为。并且,站长进一步评价道,无论他用了什么作案工具对乘客洒墨水,手段本质上很孩子气,这样做是报复不了社会的,墨水只能洒在社会表面,抹黑无辜的人,根本渗透不进正在滋生丑恶的皱褶里面去。

站长没有说出心中所想,但是他问:“你干吗这么做?”

年轻人抬起头,自从被带到这里后,第一次流露出想说话的欲望。他把嘴圈成〇型,说:“噗。”

一小股力量向站长袭来,落点是胸口那块刻着名字和职务的金属小牌子,站长低头一看,骂出和门外同事一样的脏话。他吃惊地用眼神去询问年轻人,却见到更多墨水朝自己接连喷射过来。年轻人急于解释说明,嘴里持续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每“噗”一声,就喷出一股细而强劲的墨水,落到站长身上、脸上、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后坐力则使他连人带椅子一下一下往后挪动,把附近的备用品震倒在地。

站长大骂一声,从椅子中跳起来,他明白了,早晨地铁站八起以上的事故是如何酿成的。他当即在心里命名他为“墨鱼人”,和几个小时后,午间新闻里对他的称呼一字不差。

午间新闻对地铁事件做了简略报道。夹在一组快速滑过去的民生新闻里,什么便利店打工少女勾结男友抢劫收银机啦,大卡车着火烹熟整车玉米啦,动物园饲养员在两派猩猩火并中被无辜伤及啦。一则“‘墨鱼人’突现地铁站”的新闻并不出挑。

然而到了晚间新闻时段,它脱颖而出了。节目组饶有兴致地制作了长达三分钟的内容,在本地新闻里播出。它由以下几部分组成:

首先,由新闻主持人口播事件扼要。随后,观众们看到地铁站外观、站内人流如织的画面,这组镜头用来表现车站正常运行时是什么样子的。接着,风格一转,“目击者谈”开始了。他们找来的两位受害者上镜很不自然,眼睛看着奇怪的地方,零乱的口语堆叠,有效信息很少,他们向镜头展示脏衣服,都说“不知怎么回事”“事情就是发生了”“看来是有人喜欢恶意伤害别人呀”。紧跟着,播放了一小段抓拍的现场视频,播完又慢速度地重播了部分片段。然而视频抖得厉害,看得人头晕、糊涂,因此最后由节目组制作了一段搞笑动画,再次加入主持人的口播,梳理事件来龙去脉。搞笑动画是三分钟里最成功的部分,他们用一张截面图表示,这里是地下,且地下有许多曲折通道,一条有心机的卡通墨鱼在通道中移来移去,每回遇到穿制服的人堵截,墨鱼即向他喷射墨汁,制服人颤抖两下就被喷倒在地,墨鱼则跨过人的躯体继续灵活地移动,最后,所有制服人都被墨鱼干掉,节目组在卡通墨鱼身上打上了很大的闪亮的“WINNER”字样,还配上高高兴兴的“噔噔”的音效,对地铁站管理者施以嘲讽。

“把它关上。”站长说。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上过电视。”他的妻子说。晚饭后,她凑在电视机跟前津津有味地观赏了新闻。她最喜欢的是现场视频。

“我的脸是花的。”站长说。新闻使用的那段现场视频由乘客提供,拍到了某个一塌糊涂的人,而且作为有看头的内容被用慢速度进行重播了,那个人就是他。

尽管视频那么模糊,黑色液体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的过程倒很清晰。只见他顶着花脸东蹿西跳,看起来丝毫没有管理者的风采,更缺少一个超级站管理者应该有的尊严,他就是混乱的一部分,而没有在解决混乱。他叫来几个工作人员,大家朝不同的方向跑去,一齐跑出了镜头。视频没有拍到墨鱼人,实际上这些人,拍摄者和制作节目的人,都没有真正目击到墨鱼人、和墨鱼人正面对峙,他们就擅自把事件定上了闹剧的基调。

妻子不听劝,说她还要看,要去网站找视频,保存下来,反复看。这让他想到,既然妻子喜欢看,其他地铁站的站长恐怕也看了,他们正在电视机前笑自己呢。

“别这样。”他恳求她。

“我喜欢看。老实说你看起来挺蠢的。”她乐不可支,“但是别人会理解你的,你是因为在认真工作。人拼命努力却又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蠢态,大家都这样,是很正常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人家既觉得我蠢,还看出我无能。但是他又想,这是事实。当时他没能保持镇定,他本可以稳住他,再抓住他,那么晚间新闻中动画短片的结局将改写,“WINNER”将会打在制服人上面。

回想起来,早上在办公室里,自己从椅子中跳起来的一瞬间,神情和肢体语言一定很可怕,也许富有攻击性,像是马上要向对面掷出鱼枪,把墨鱼人活活钉到墙上的样子。墨鱼人随之也从坐着的状态中弹射起来,大惊失色,本应是辩解的话语从他口中噗噗地冒出来,化为墨水并失控了,房间乱作一堆。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面,无措地绕着桌子转动。突然,墨鱼人借着吐出水量最巨大的一口墨水,身体往后跌去,撞开了门。黑色蒙蔽了他的视线,等到他踢开地上杂物再追出去时正巧被多事的乘客拍个正着。墨鱼人趁此机会逃走了。

新闻节目也在寂静的地面之下,在一支手机上播出。

卡通墨鱼大战制服人,它连胜几个回合,但尚未赢尽对手,这时手机发出叮的一响,提示电量极低,屏幕那点光不由分说熄灭了,剩下弧形墙壁上的一盏盏隧道灯亮着,照着墨鱼人。墨鱼人叹出一口气,可他心中的唉说出口,又变成轻柔的噗,并在这段闲置的隧道中被拉长:噗—呜—呜。一阵雾状的黑墨弥散到地底空气里,墨鱼人感到身体柔软轻盈,脚掌下垂,脚尖只是轻轻点地,听凭黑雾将自己往反方向推开。在孤独的隧道里,他一边叹气,噗呜,噗呜,一边倒退着往身后飘动。

几个小时后到了深夜时分,地铁结束运营,一队工人在养护和维修轨道时,从隧道里捡出疑似一支手机和一只小牛皮公文包的碎片,它们被开过去的列车反复碾成了难以识别的破烂,但站长坚信那是由墨鱼人遗失,或者说抛弃的。

墨鱼人是谁?他原先过的是哪种生活,出于什么原因变成这副鬼样子?难道是他前一晚吃了一种珍稀海鲜,受到大海的诅咒?还是被某种罕见的病毒感染,在上班途中突变成了怪物?他是否再也受不了所过的日子,企图用某种障眼法遮盖现实,本想从心理上逃避罢了,哪知愿望却兑现到了身体上,致使身体构造改变,口中吐出黑水?那么他现在究竟感觉好吗?

——这些问题成了永远的谜。事发次日,太阳一出,新的新闻从天而降,纷纷掉在昨天旧的新闻上,盖住了它们。下个月,崭新的一大批新闻出现,又把上个月的旧新闻掩埋起来。就像垃圾场里垃圾不断地倾倒在垃圾山上,底下的东西不可寻觅,不能挖掘了。

或许世上仅有站长一人除外,站长并没有忘记墨鱼人。

事情过去了几个季节,在一次轨道交通系统的大型会议中,所有较大流量地铁站的站长都出席了,这个超级站的站长当然也在其中。会议是常设性质的,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这一次的会几乎是上一次会的复制版,也能说它照抄了上上次的会,上上次的会有多枯燥,这次也一样。

熬过了一个议程,休息时间到了,站长走到大会议厅底部的长桌子前,倒咖啡,吃点心。他胃里已经灌满了咖啡,也不爱甜食,但此时没有更好的消遣。他带着吃的走到外面走廊上,倚着一个高的圆台子,有两个人比他先来,围着附近一张圆台子,在吃喝,在闲聊。

他往他们盘子里一瞧,见到几块更好的点心。他没有拿到那些,到达长桌子时一些盘子已经空了。他识别出来,那是两个中型站的站长,因为他们在行业中地位较低,自觉地坐在会场边角的位置,反而可以更快地离场取到优质茶点。这公平吗?他思考。

他们在交换一些发生在地铁站里的事,其中一个正在讲他自己管理的站,有一级楼梯老使人摔跤,他站里一半的事故都来自它,无论如何检查都没有任何异常,就是老使人摔跤。另一个站长富有深意地说,那么你要慎重对待。前一个站长说,设置警示语没有用后,他们曾把事故楼梯涂成醒目的黄色,这回效果很明显,陆续有人快速跑到那儿,像受惊的马,摔得很惨,所以他们又把楼梯恢复原状,由着它继续造成一些相比之下不严重的伤害。

“每个站都有古怪,因为地下是神秘的。”中型站站长中的一个吃着点心说。

“每个站。不怪是不对的吧。”另一个说。

“你只要知道怪,不必知道为什么,不能和它太亲密。”前一个又分享经验。

把人锁在里面的厕所门,越修它越坏。LED显示屏总是不情愿显示某趟车次,一碰到就故意出错。人要是靠近一段铁轨,好像那里有根吸管,随身的东西就会掉下去。等等。他们相互讲了些经历的、听说的事。接着他猝不及防地听他们谈到了自己。

“之前有个超级站混进一只动物,连续伤害多名乘客,也没抓住它。我想想那是什么,蜘蛛?”一个说。

“我记得更像是章鱼。”另一个说。

是墨鱼。他心说,笨蛋,难怪只能管管小站。

他还想再偷听下去,但这时去过洗手间和抽好烟的许多站长都来到了这里,有几个人走过来打招呼。由于他管理的站确实很大,他在所有站长中相当于一副扑克牌里的黑桃J,有一定身份,大站站长和其他超级站的站长都认识他,他只得应付他们。他们也应付他。

很快,休息时间在了无新意的社交中结束,会议重新开始,大家根据所属站的规模,按照超级、大、中的排位入座。他回身一看,讲闲话的两个中型站站长登时与自己遥亘千里。他在心中又向他们说:笨蛋,而且也没造成乘客受伤。就这样回避正面冲突,完全安全地顶了嘴。

站长对墨鱼人的感觉在变化。

他起初感到受了侮辱。但这不一定是墨鱼人给的,更可能是拜爱取笑人的媒体所赐,因为当舆论迅速平复,刺痛感即刻减轻了。妻子的话也起到安抚作用,她说,你是因为在认真工作,工作时显得蠢是正常的。他想是这样的,自己没有办法。

站长相信,墨鱼人如今滞留在站内了。依照他的猜测,最开始曾有几天,墨鱼人沿隧道分别向几个方向移动过,目的地是和本站相邻的其他地铁站。这一行为类似出差,或者想要迁居前到周边城市做考察,结果看下来大约觉得别的站都不如这里——毕竟,他骄傲地想,这里是超级站,可供藏身的地方超级多——墨鱼人便通过隧道又折回来了。此后他一直没离开,而且再也没有滋扰地铁站运营。这消除了他的戒心。

有时候,他想起小时候捡到的流浪小狗,刚到家时,狗钻到家具底下,自己想找它出来玩,它躲藏着,从一个家具底下匍匐到另一个家具底下,同时呜呜哭泣。白天,透过数以万计的人流,站长感觉到墨鱼人也像小狗似的,谨慎地从一个角落移动到另一个角落。夜里,站长常值班,或许一半是幻觉,另一半是第六感,他察觉墨鱼人的路线图由迷你变得壮阔而诡谲莫辨,忽然在自己上面一层,忽然出现在脚底下的空间,忽然约莫离开了一公里远,跑到了某条站台的最远端。监控系统对他无用了,他摸清所有盲点,绕开摄像头。极偶尔的,还发生过这种事:控制室的大屏幕上,其中一小块变成了黑砖,意味着,关联的摄像头出了故障,派人去检修,原来只是镜头被喷黑了,用干爽的布一擦马上修好了。黑镜头,这是墨鱼人在本站生存的一个证据。

假如这还不充分,站长能够说出另一些迹象。

比如,地铁流浪汉们不高兴了,他们聚集起来,在破纸板上写上加粗的大字,敲响铁罐子进行抗议。集体投诉的问题是地铁站缺乏人性,过快地清理垃圾,使得他们从垃圾箱里掏不出来吃的。而在以前,里面总还有被扔掉的半个汉堡、一点果汁之类的东西。

再比如,失物招领中心存放的物品经常发现被翻动和挑拣过。有人灵活地闪过工作人员,取走他要的东西。乘客什么东西都遗失在地铁上,乘客丢失后,从失物招领中心二度丢失的物品有:外套、鞋、洗漱用品、书籍、酒、药品、茶叶、手表等等。有些就是被拿走了,有些似乎不合用(像是衣服),或是用完了(像是书),丢失几天后又会重新回到失物招领中心。

另外,有条线路经过本站直达东面海滨,每天日出前穿着背心的钓友坐上地铁去钓鱼,接近午饭时间再带着渔具返回。据他们反映,装在钓鱼桶里的鱼虾在经过这站后,数量会减少。得出这个结论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很难在半路展开清点渔获的工作,不过总之,他们用某种办法搞清楚了,鱼虾只在这站丢失,并且偷鱼贼从不单独弄空某个钓鱼人的桶,他均匀地从大家那里各拿走一点小鱼。

“答案还不明显吗?这些事指向一个共同的结论。”有一天吃工作餐时,站长罗列了以上迹象,启发他的下属。

下属之一迅速思考,然后迅速放弃思考,他说,“我看不出来。”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事呢?”

下属乐观地咀嚼,而后说,“可能是卫生没搞好,摄像头脏了。”

“垃圾箱呢?”

“相反,有些地方卫生搞得太好了,过于及时地清理了垃圾箱。”

“就算是这样,”站长说,“失物招领中心和钓鱼人,你又怎么看?”

“这些嘛十分简单,就是登记物品登错了,数鱼也数错了。”

站长想他无药可救了,他记得他就是当时把墨鱼人带进办公室,并守卫在外面的站务员,但是他如今对墨鱼人的真实性无动于衷。除非墨汁泼到脸上,人们才会短暂地注意异状,一旦洗掉,便忘记了。但这也不能怪他们,人真多,谁也不在乎谁,古怪的事不去在乎它,它也就约等于平常的事。

自工作餐算起,又过去了好几个季节,后来站长调任到另一个超级站工作,那里的规模更胜本站,是巨无霸级别的站。他在所有站长中的地位从此大约相当于一副扑克牌里的方块K。就在站长已经接受了上层谈话,调动令正式颁布之前,他最后一次见到了墨鱼人。墨鱼人宛如知晓了他的动态,是来与他道别的。

那是某个深夏凌晨,站长又在值夜班,他值夜班不必像下属钉在某岗位,而是巡游在他的地下城。在一段站台上,他目送末班车离去,身旁有声音,并伴有奇怪的气息袭来,他一边说着“末班车已经……”一边向他以为的迟到的乘客转过身去。

墨鱼人出现了。

和头一次见面时相比,抛弃人间,遁入地下,长时间以垃圾和别人的失物为生的墨鱼人,他的样子大变了。

他穿一身胡乱凑合起来的衣服,长头发披散,形象介于流浪汉到嬉皮士之间。最大变化在于头,头占全身的比重放大了,嘴部向前突出,当他抬起头时,站长看清他眼睛也变得很大,现在他的头上主要只长着嘴巴和眼睛,别的器官退化了。黑眼珠圆溜溜,嵌在圆形的眼白正中,它们放出两束如此大的视线,笼罩住站长。他的嘴巴在蠕动,从气味上判断,站长想,他在吃小鱼。小鱼放在哪里呢?站长看到他衣服的一个口袋鼓鼓的,一只手还插在口袋里,似乎就是从那里把早上偷来的小鱼摸出来吃。站长提示自己此刻可以想很多,但思绪停在这里,只是想,这不知道是他的晚饭,还是夜点心?

墨鱼人接受站长参观。和上一次在办公室谈话不同,非常清楚,这一次墨鱼人主导了会面。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变成现在的样子,他脱离社会规则生存下来,既被拘禁于此,同时也掌握了某种自由。他便以这种形象坦白地站在站长面前,愿意被他看一看。

口腔运动停止了,墨鱼人喉咙一动,吞下咀嚼物。他的胸腔随即扩大,吸进一口气,噗,他又吐出空气,带腥味的气流迎向站长,而使他自己往后缓缓退开。站长从这个动作中看到,他的嘴唇现在碎裂成十来瓣,唇瓣成为一些富有弹性的肉片,刚才卷好了藏在嘴里,当口中的气息把嘴唇吹开,它们一条一条地向外飞荡到空中。噗,噗,墨鱼人接连吞吐空气,条状的唇瓣飞起,衣角和头发在空中漫舞,一只手始终神秘地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他一节一节地后退,与站长拉远了距离。站长急忙迈前半步,“等、等一等……”他说。但是,回答是又一声噗。这一次,墨汁从墨鱼人嘴中喷出,柔和细密地化为黑色浓雾,完全遮蔽了站台,站长只见有两束光穿透黑色直指自己,那是墨鱼人的目光,站长从而产生了一种忧伤的情绪。他在空站台上站着,当又能看清周围时,墨鱼人从眼前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