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风筝

Twin lives

1

夏天总是很糟。潮热中对别人的故事失去反应,别人对我大概也是如此。一切蒸发在空中,同情、怜悯、好奇心。半空盘旋,而不降落,因为始终没有下雨。

关静找到我,我不怎么愿意。夏天中我有自己的烦心事,一个专职做离婚案件的律师,自己也离了婚,却没占到什么便宜,毕竟前夫也是律师,发表过学术论文,业务能力略强于我。我没有驾照,那辆国产宝马5系归他,又把朝阳公园边上的两室一厅卖了,这笔钱还贷又平分后——我多拿了二十万,算是抵车钱——谁都买不起四环内的房子。我在鼓楼租了一套两居室,多少憧憬着还能约会男人,在后海喝完酒,顺势步行回来过夜。他因为已经有了再婚对象,安心把新房买在亦庄。以前我们也看过亦庄的联排别墅,小区里种满银杏,两层三百平方,小车库,小院子,一架子紫藤,一只狗,狗在紫藤架子下撒尿。两个律师稍微努力几年也能过那样的日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中途泄了气。

我不恨前夫,不过私下里也想过,如果他不存在,也许北京会是一个更适合呼吸的城市,好像浓浓雾霾天里,他是一颗吞咽不下的大型颗粒。好几次,刷到前夫的朋友圈(为了证明自己的文明程度,我们都还看对方的朋友圈,甚至偶尔互相点赞),我都会想,他要是突然死了就好了。不用死太惨,不要得重病受折磨,我也不忍心。脑溢血,或者心脏病,他一直说自己心脏不好,长年备有硝酸甘油,但一次没有用过,性生活进行到一半,他会突然停几秒钟,大概是怕死。那几秒中断意外漫长,我直直往窗外看去,没有霾的日子,天狼星猛烈闪动,让人更觉焦急。

关静打电话过来,我正在看大盘。卖房后的大笔现金找不到出路,我几乎全放进了股市,重仓五粮液,也没什么原因,家里亲戚都喜欢喝五粮液。我在31块进去,后来政府清理场外配资,一路跌到22,我又加了仓位,把均价拉到28,它现在一直停在26上下。并没亏多少,我还是较着劲,每隔三十秒刷新一下大盘,为一毛钱涨跌心情起伏,许久没有接过新案子,全身心炒股,渴望解套,大概没法接受在一个全新的领域,我又一次被死死套住。

天气苦热,离婚后我不大去律所坐班,租的房子朝西南,空调总是漏氟。收市前房间内温度达到顶点,我无意识又刷新一次大盘网页,看墙角翘起的复合木地板,房东留下的艳黄色简易沙发,阳台上堆满纸箱子而纸箱子又堆满灰尘,不明白一个差点买联排别墅的女律师,怎么会到了这里。那种希望前夫死掉的心情,又自顾自涌上来,混杂着罪恶、负疚和快意。

如果他之前死掉,我就还能住在那套房子里,朝阳公园边的房子。阳台上养了几盆花,月季和栀子,最后一次和前夫吵架,我们不知道谁把一盆满是花骨朵的栀子推到楼下,二十三楼,一声巨响。如果当时砸到路人就好了,我会站出来指证他,警察、检察官、法官,他们当然更相信女人,前夫会被判刑,路人最好不要砸死,这样属于情节较轻,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楼下并没有人,我拿着扫帚簸箕下去收拾,满地狼藉中,闻到栀子香气。前夫一直活着,没有判刑,没有心脏病,已经再婚,过得很好。

关静说了一半,我才渐渐听懂意思:“……不行不行,我哪里有时间回去,而且我没有做过刑事案,你知道吧,我一直就打打离婚案,从来没有进过看守所……这个案子,还是得找个有经验的本地律师。”

但关静没有放弃,她向来不容易放弃:“……你就当回来休个假,散散心,老闷在北京也不是个办法……”看来大家都知道我离了婚,“看守所嘛,没去过有什么关系,去一次就认识路了……你就当帮帮林凌,她也是好造孽,肯定是失手嘛,要不然她脑壳有包要去杀人?……”家乡话用“造孽”说一个人可怜,我有时候也会自我感觉“造孽”,但不知道用哪种定义,动词还是形容词。

晚上八点,我同意接下林凌的案子。关静是我和中学同学的最后联系,没有她,我是一个和那六年彻底断交的人,我不想这样,有时候对关静近乎谄媚。我高兴自己被拉到所有群里: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我给每个群发红包。春节回家,有人组织聚会,在桥头烧烤铺,我也去了,吃五串烤排骨。排骨腌过了,酱油齁住喉咙,我没有选择;不知道怎么回事,排骨一直送到我这桌来,且只有排骨,如果想吃鲫鱼和鸡胗,就得换张桌子。关静那天不在,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不敢换桌,后来大家都说要拍合影,我赶紧理理头发,站在第二排中间,照片发到群里,断续有人说,“顾小梦还是长那样啊”,“真的,就是发型变了”,有人议论我,这让我安心,就又发了一个红包。

外面渐渐暗下去,却始终没有降温,我走到后海边,吃一罐老北京酸奶,水面蒸腾热气,风也只显扰人。湖中有开黄鸭子电动船的情侣吵架,船剧烈摇摆,我知道舱下水草疯长,如果船真的倾翻,水草会缠住手脚,四下喧嚣,呼救不易,一场没有凶手的谋杀案。但过了一会儿,船平静下来,路灯探照之下,我看见两个人并排挤挤挨挨坐在一起,齐心协力把黄鸭子开回码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混淆了方向,但最终还是开到了正确的路上,很奇怪,每个人最终都能回到正确的路上。

我坐在树下花坛石沿边,翻了很久手机,翻到那张烧烤铺合影。林凌在第一排最右,穿一件红色大衣,叶敏敏和她隔了几个人,穿蓝色大衣。暖黄滤镜之下,每个人都长得像,我记不起林凌,也记不起叶敏敏,照片中两个人是一模一样的小圆脸,长卷发,我也差不多如此,我穿一件驼色大衣。

警方指控称,二零一五年七月十三日晚上八点二十七分,犯罪嫌疑人林凌趁人不备,将被害人叶敏敏推入一口正在漏气的盐井,后者脑部撞击井壁,当场死亡。林凌被控涉嫌故意杀人,目前羁押于贡井区看守所,我是她的律师。

2

吃过晚饭,我和父母散步到旭河对岸。旭河上有两座桥,刚下过雨,平桥漫水,应该是桥面的地方,现在浮着几个黑胶轮胎,有男人赤膊坐在轮胎上撒网捕鱼。我们走上大桥,摊贩们占满人行道,卖袜子、发饰、十块钱三条的内裤和西藏风格的绿松石项链耳环。有一家卖石榴,裂开两个作为样品,有玛瑙样鲜红的籽,我们一路没有说话,现在倒是商量起要不要买石榴,最后买了五个。

父母对我非常失望,看起来是因为我的离婚,其实是因为我在离婚后暴露的一切:三十九岁,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男人,也没有男人追求。三十九岁还要有人追求不容易,我从来长得不美,四肢细细,却有肚腩,皮肤发黄,粉底颜色一直不对,总像一张脸上浮动另一张脸。刚搬到鼓楼后的那两个月,我也晚上十点化好妆,走到后海喝酒。从小区到水边需要走一条石子路,高跟鞋走在上面有一种绝望的决心,但我一直坚持穿8厘米尖头细跟鞋。我换过不少酒吧和不少裙子,却一直没有人请我喝酒,始终没有。我也就放弃了,现在每天穿拖鞋T恤出门,喝老北京酸奶,坐在酸奶铺的塑料矮凳上。

在别的家庭,“律师”这种身份也许还能拿出来搪塞,但我的父母都在市司法局工作,都有点职位,见惯了畏畏缩缩没有案源的律师,顶着合伙人的头衔却出不起合伙人的份子钱,这更让他们一眼可以看透我的生活,看透隐藏其下的落魄失败。父母是关静一定要找到我做林凌律师的原因,司法局对案子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用处,但听起来总更让人放心,更何况——关静私下里对我说——“肯定是要判刑的吧?那起码进去了能托人照顾。”我答应她,这没有问题,司法局管监狱。

拿着一袋子石榴继续往前走,渐渐到了老街,青石板两旁是黑瓦平房,每个人都坐在路边乘凉吃西瓜,把西瓜籽吐在石板和石板缝隙。爸爸突然说:“你代理的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好像就住在这一带……死的那个好像也是,说是同一个居委会,现在分别派了人做两边男人的工作。”

我签了侦查阶段律师代理,只收两万,这个价格极低,却多少能弥补我在股市上损失的钱,在无人察觉的隐秘之处,我想盖住这又一场失败。和林凌的丈夫王云雷签好合同,拿到一万块首付款,装在一个用金粉印着“新春贺喜”的红包里,他讪讪说:“……家里找不到信封……”王云雷穿戴整齐,看不出住在老街,家中还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天早上需要排队上公共厕所,关静后来说,那两万块是她的钱。

我们走到公共厕所,新近装修过,贴满一看即是公共厕所的白色瓷砖,作为居委会的业绩,门口放了几盆茉莉,尿骚味混茉莉香,晚风又带水气,让这附近有一种含糊的定位:穷,却又有点风情。承包公共厕所的是一对夫妻,大概就住边上,在门廊里支了一张塑料圆凳,两个人蹲在地上吃饭,各自抱着大碗,几种菜混在一个大铝盆里。我辨认出莴笋烧泥鳅和蒜薹肉丝,走过了才轻声对爸妈说:“守厕所的吃得还可以。”

空气中有天然气味,我以为是谁家煮汤扑锅,爸爸却说:“一直这样,快一个月了……上次井下漏的气还没散完,这两天下了雨,味道已经淡了。”

“那天晚上你们都去了?”

“去了,晚上散步的人哪个没去。”

东源井离市区不远,沿着旭河一直往下游走,有时候我们也走那条路散步,经过老盐厂坍塌的红砖房,瓦砾堆中长出藤蔓,结鲜红浆果。盐厂早就破产,留下极少工人生产沐浴盐和调味盐,东源井又出盐卤又出天然气,从咸丰年间一直生产到现在,老早就评上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中学有一次郊游,不知道怎么选在这里,大概因为井在半山上,前面有一块平坝,坝上稀稀落落长草,四周又有不结果的桃花。我和关静坐在一起,吃小圆面包夹火腿肠,喝同一个保温瓶中的热水。有两个人用渔线放风筝,两只一模一样的大蜈蚣,先并排飞得很高,后来有一只渐渐下坠,又缠到井上的天车。我记得班上最高的男同学试图爬上去取回风筝,我们所有人站在下面仰头望着。风筝没有取下来,天车太高,有工人出来制止,春天的风其实极大,我们下山的时候,那只风筝已经断线,往不确切的方向飞去。我忘记另一只蜈蚣的下落,我也忘记到底是哪两个人在放风筝,每个人都看起来可疑,林凌和叶敏敏,我和关静。

七月十三号凌晨五点,东源井井筒出现故障,工人在维修井筒时发生坍塌,筒内发生堵塞。上午八点井筒疏通时,筒内被封存的气体和水由于压力过大,发生了井涌现象,导致天然气及硫化氢泄漏。下午六点,气场工人控制住危险,开始进场维修,到了七点半,饭后散步的人渐渐聚集在东源井,有些人靠得很近,想看到井下维修现场,拍下来发到朋友圈。叶敏敏站在最前面,她掉下去前先惊呼了半声,但即刻安静下来,她死得非常快。井筒一直到当晚十二点才彻底疏通,叶敏敏的尸体被吊了上来,零零星星的几块,头发中混着她那部苹果4S的屏幕碎片。

开始都以为是意外,后来有个男人回家看手机视频,清楚看见林凌在背后推她的那一下,林凌本来站得有点远,但她突然挤开人群,猛地伸出手推向叶敏敏的腰。那男人报了警,刑警大队的人赶到老街时,林凌正在露天坝中打麻将,穿一条碎花睡裙,她那天赢了不少钱,被带走时还把那几百块胡乱塞到睡裙口袋里。

我们在青石板路尽头拐错了一个弯,不知怎么走到区里唯一一个基督堂。近一百年的老院子,一直说要塌,一直没有塌,于是又说是因主庇佑。院子里有四间房,围住一个小天井,没有人种过什么,却自顾自长出了橘子树和夹竹桃。外婆在世的时候,我陪她来过几次基督堂,因为她应承听一次福音给我五块钱,为了钱我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又听牧师讲经,不可说人闲话,因为“凡人所说的闲话,当审判的日子,必要句句供出来;因为要凭你的话定你为义,也要凭你的话,定你有罪”。我当然没有信主,和所有人一样,我被他人说闲话,也说他人的闲话。后来外婆死了,家里还是照城中惯例,请来和尚念经,道士做法,葬礼喧嚣热闹,街坊邻居一家送一匹布,却来吃了好几天饭,火化时是我坚持要放进一本《圣经》。

爸爸说:“这里现在分了一半地方给社区做文化中心,每个月有两天市川剧团在这里免费表演……下次我们都来看看吧,还可以,有时候会演琵琶记。”

我不知道琵琶记是什么,但我说:“好啊,下次是几号?我叫上关静。”

3

我们本来坐在室外,觉得一点点雨不妨碍喝茶,但雨渐渐密了,关静又穿白色真丝衬衫,我们就挪到王爷庙里面。房间内开着空调,却不禁烟,我们先打两个喷嚏,然后都拿出了七星,开始抽烟后空气就舒服多了,潮气混杂烟雾,两个人有好一会儿不想说话。

王爷庙以前是戏楼,现在和城中所有带院子的古迹一样,不过给人打牌喝茶,卖十块钱一杯的青山绿水。庙建在河边石崖上,崖身上的“唤鱼池”三个字据传是苏东坡真迹,都说他在这里钓过鱼。庙内石壁上有“还我河山”,倒的的确确是冯玉祥的字。一九四四年抗战艰难,冯玉祥来城中发起节约献金爱国运动,筹到一个多亿,有大盐商一笔拿出一千五百万。

这些都是关静告诉我的,没想到她变成文化人。初中她成绩一直不好,读中专时花了一笔钱,后来又托人进了本地银行。我考上大学的夏天,去找她吃饭,在柜台前等她下班,看她穿式样古老的衬衫和一步裙,化红脸蛋和血盆大口妆,飞快数钱,数完一叠又重新从第一张数起,如此往复三遍。她后来跟我说:“第一个月就数错了,罚了两千。”现在关静是一家区支行的副行长,有个丈夫,但我们不怎么提到他,关静自己开车来接我,她先是开一辆福克斯,去年换成宝蓝色mini cooper。

反复打量自己的生活时,我总会想到关静,好像以她为坐标,我才能确定自我位置。可能她也过得不好,不然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生孩子?为什么她从来不带丈夫和我吃饭?为什么有时候半夜三点,她会在朋友圈转“女人这辈子不能犯的十个错误”,她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她热衷于和所有同学维持联系,哪个生活幸福的银行副行长这么闲?这么想下去,让我更容易和她交往,虽然她的不好隐藏在“可能”的水底,我的却浮动在青天白日的水面。

这两年关静总是主动来找我,就像读大学和刚开始工作那几年,我志得意满野心勃勃,尚未意识到前方看似水泥铺就的大路,会渐次出现泥沼般挫败。我总是主动找她,那时候我是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律师,以结婚为前提谈了一个同行男朋友;她刚刚从柜台调到房贷部,几次相亲后也有了固定男友,我一目了然过得比她好,却没有好太多,这让我们的友谊持续下来,持续到她一目了然过得比我好、却没有好太多的现在。我们是两只蜈蚣风筝,开始并排飞在有风的地方,后来风太大了,她偏离方向,我则一路下坠,坠向今天。

以前我们当然也聊男人,后来这个话题渐渐退场,现在我们和所有闺蜜一样,聊眼霜、年终奖和包,这并不意味着男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不再重要,而是真正重要的话题,我们都不再向对方——事实上是任何人——提起。我在婚姻中有过两次无人知晓的一夜情(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婚后反而没有机会);她有一次在唱歌间隙出去接了七八次电话,再回来唱《勇气》,包房内的旋转彩灯下,我看她泪光粼粼。唱完歌,我们一起去吃了串串香,我们依然亲密,只是不再知道对方生活中真正发生了什么,把一切秘密混混沌沌煮进这口油腻的锅里。

抽完第二支七星,关静问我:“你去见了林凌没有?”

“见了,难道白收钱不干活,见了两次了。”

“她怎么样?”

“能怎么样……看守所里……跟我说吃得还可以,因为我爸托人给公安那边打了个招呼……能吃什么?也就是早上能加个蛋,晚饭有点肉吧,我也是估计,我们哪能聊这么多……”

“那你们聊什么?”

“案情啊……你说律师和当事人能聊什么……”

“她怎么说?真是她杀的?”

有老太婆挑着扁担在茶馆内卖凉皮凉面,我叫了一碗凉面,嘱咐她多放蒜泥,吃了几口才对关静说:“对外人泄漏案情,你是想让我被吊销执照啊。”每桌都在吃凉面,都多加了蒜泥,浓烈蒜味让空气更显污浊,却盖住那些不想被说出口的话语。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关静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雨下得更大,有男人进来避雨,又不想出茶钱,就扭扭捏捏站在台阶上,院子和室内之间的含糊地带。我无端端想到王云雷,他可能就会这样,舍不得十块钱茶钱。王云雷长得不错,像多次变形后的胡军,林凌也算得上标致,一对外貌中上的夫妻,在钱上面显见窘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更让人觉得难堪。

我和关静都想走了,但下大雨还一定要结束闺蜜下午茶,好像会显得关系冷淡。浮在水面上的话题被一一打捞干净,连新叫的一盘瓜子都一颗颗剥完,我终于问道:“林凌和叶敏敏到底关系怎么样?”

关静在听一段微信语音,似乎是无意识回答:“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每次同学聚会,两个人也都来,也没听谁说她们有矛盾。”

“我爸说她们住得很近?”

“……是啊,都在老街那边,那两排平房嘛,以前老盐厂职工都住那边,厂里分的房子……你忘了?初中班上有几个从盐厂子弟校上来的,她俩都是……咦,这么说起来,她们应该小学就认识了,也许是幼儿园,盐厂都有自己的幼儿园……”

“她们到底在哪里工作?”

“开始也都进了盐厂,后来不是下岗了吗,就都自己找工作咯,帮帮私人老板,打打工。两个技校毕业生,你说能找到什么工作……林凌好像在商场里卖包,叶敏敏不晓得,她离了两次婚,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但我意识到别的同学背后说起我时,提到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这也不意外,在任何濒临冷场的时刻,总有别人的生活作为谈资,尤其是显而易见失败的生活,这在明处拯救僵局,暗处则拯救我们自己。关静也意识到了,她只能提供更多八卦,以让我们都忘记前面话中的暗刺:“……叶敏敏听说又要结婚了,这次找的人很可以,就是桥头那家羊肉汤的老板,你记得吧?我们去吃过几次的那家,他老婆去年死了……”

我记得那家,老板是一个油腻的胖子,怕有五十五岁,身上经年不散的羊膻味,羊肉汤是地道的,后厨院子里有整张带血羊皮。他看起来也是个好人,买单时总给我们抹掉零头,又送一杯极烈的柠檬酒,但我没有想到叶敏敏嫁给他,背后收获的普遍评价是“很可以”。离婚后陆续有人给我介绍对象,离异有孩有房,离异有孩有房但孩子跟着对方,最好的那个丧偶无孩有房,我想,回北京应该见见他,有点秃顶算不上什么问题。但也许他已经见过别人,夏天总让人着急,希望一切在冬天之前有个定局。

后来关静送我回家,开车十分钟,她的微信响了六次,在最后一个调头处,我突然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突破眼前的雨雾,抵达更清晰透明的地方。如果我想和一个人有清晰透明的关系,关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问她:“欸……这几年,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关静化了浓妆,睫毛长到不合理的地步,扑簌簌闪动时把整个世界遮蔽在外。她没有转头看我,半分钟沉默后,她轻快地说:“什么什么人?一个已婚妇女还能认识什么人啊?怎么啦,你是不是认识谁了?有照片没有,快发我微信!”

我也转过头去,看雨刷拼了命想挡住水滴和雾气,然而世界还是混沌难辨,我说:“随便问问,我也没有,哪里那么容易。”

4

看守所在龙洞村,去往富东水泥厂路上有个陡峭上坡,爬坡之后转左手再走十分钟,半坡上经过一个养鱼堰塘,周围摆几张白色塑料椅,这就算开了农家乐。看守所九点开始会见,我八点半到,堰塘边已经有人钓鱼,水泥厂的灰厚厚一层漂在水面上,有黑鱼浮出水面,以为那是鱼食。黑鱼凶猛,两排带状细牙列于上下颌,它们吞食青蛙、鲫鱼和泥鳅,最后吞食体型不超过自己三分之二的同类,它们精确估算,并不冒险。

林凌把头发挽成髻,橘色囚服背心里是一件白色T恤,衣服起毛,但都洗得干净,让囚服像刻意搭配颜色,如果不是手铐,她远远走过来,也就像是要和我坐下来喝茶。王云雷给她送过两次衣服,往消费卡里存了一千块钱,看守所里每个月可以用五百,买生活用品和零食。林凌跟我提过两次,里面有一种牛肉罐头,很咸,但汁水可以用来蘸馒头,看守所每天提供四个馒头。我们初中三年没有说过几句话,毕业后更是毫无联系,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也疑心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但我们现在坐在栏杆的两边,聊起了咸牛肉、馒头和谋杀案。

案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辩护方向:那天井上的灯正好打在林凌上方,人群外围没有光,视频上看起来后面黑乎乎推搡成一团,人人都挤着往前,想让自己的手机镜头对准井内。林凌当然有可能是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她伸出手试图维持平衡,混乱中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推向了小学、初中、技校同学以及邻居叶敏敏的腰间。

律师不能诱导当事人说出这些,会被吊销执照和坐牢。我只能问她:“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怕,慢慢说清楚。”

林凌眼窝淤青,看起来睡不安宁,却不像害怕,只是再复杂的局势,两句话也就说完了:“……人很多,我站不稳……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推到了敏敏。”

大概也就需要这些,但我确认了一下:“所以你根本没想要推她?”

会见室没有空调,门外40摄氏度的感觉慢慢渗进这没有窗的阴阴房间,看守所小卖铺又只有一种袋装宝宝霜,白炽灯管下林凌满脸浮油,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色表情。她略加停顿,说:“……当然……不然你说我推她干什么?”

我点点头,在笔记本里记下这句。

已经没有问题,但会见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我总不能现在就走,没有九点半就结束会见的律师。我和林凌,就像我和关静在王爷庙喝下午茶一样,冷场片刻后,突然真的聊了起来。会见室里稀落有人,大部分律师更愿意下午过来,这样不用早起,龙洞村不通公交,打车来经过一段长长土路,如果车上睡得不沉,会被凹凸路面反复叫醒。会见室没有装监控头,这让隔壁座位的律师和当事人放心聊起了多少钱可以取保候审(“十万哪里得行,十万你找哪个都搞不定,起码要十五万”)。偌大房间,只不远处有个警察,叼着烟玩手机,烟是“小熊猫”,我进门递给他的两包软中华被随手扔在旁边。

我自己也点了一支,看守所里律师都抽烟,也许这样会显得专业,也许是一种隐秘善意,让当事人在烟雾中有这一切并未发生的幻觉。我故作轻松,问道:“……你和叶敏敏很熟?”

林凌想用右手挠左手手腕上的一个蚊子包,但手铐铐得紧,我眼见她右手勒出红印,她狠挠几下,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很熟的……当然很熟,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

“你们两家常来往?”

“来往的……她以前那个男人和我们一起打麻将。”

“她到底为什么离婚?”

“能给我支烟吗……麻烦替我点一下……谢谢……”林凌用两只手艰难夹住那根烟,她看起来不常吸,在口腔里绕了一圈又吐出来,“谁知道她……可能是嫌以前的男人没钱吧。”

闲话一个死人让我略感愧疚,但又带来莫名快意,我说:“她后来找的男人倒是挺有钱的。”

“是,那个开羊肉汤馆的……”她不方便掸去烟灰,大半截掉在手指缝中,让人有焦煳痛感。

我又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是说得过去的会见时间,律师一般两周会见一次,我一个月来了三次,谁也不能说我应付敷衍。我正把笔记本收拾进包里,林凌抽完那支烟,把烟头放在栏杆上,细碎烟灰半浮空中,她突然开口说:“她打算搬家。”

我愣了愣:“谁打算搬家?叶敏敏?”

“她不是要和羊肉汤老板结婚吗?他们买了套房子。”

“在哪里?”

“威尼斯家园,三室两厅。”威尼斯家园里都是电梯公寓,有喷泉、棕榈树和不太干净的游泳池。我和关静去游过一次,水面漂动皮屑,游着游着突然热流袭来,除了有人在水中撒尿别无解释,然而这就是我们城中的高档小区。

我觉得不安,却又兴奋,像一个竭尽全力被摁进水里的气球,再也控制不了挣扎着涌出水面,我死死摁住自己的气球,却想看到别人的浮出水面,以证明我不是唯一一个藏起气球的人。会见室猛然间热到不能忍受,我穿一条黑色无袖连衣裙,清晰感觉到腋下濡湿,汗水顺着拉链一路流到腰间,我问林凌:“你不想她搬家是吧?”

林凌也站起来准备走了,灯管白光下她长得像我们每一个人:叶敏敏,我,也像关静,但关静多年没有素颜出门,游泳时她也用防水粉底和唇膏,我拿不准她现在的模样。林凌说:“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的,要不是同学,要不是同事,要不是邻居……她要是搬了,以后见面都不方便。”

村口打不到车,我一路沿着坡往下走,在低矮的柚子树下徒劳寻找树荫。柚子结出拳头大小青果,隐藏在油绿树叶中,猛撞上去既觉钝痛,又觉清醒。堰塘边还是有人钓鱼,有条黑鱼躺在水红色塑料桶里,它转不开身,首尾相连就那么硬挺挺憋在水里,露两排细牙,灼灼烈日之下,它会死得很快。

5

去老街看戏前,我们在路边吃饭,关静点了一道黑鱼三吃:泡椒鱼片、酸菜鱼头、鱼尾鱼架做汤。我疑心在这个下午盛夏抵达顶点,每个人都出了一身又一身汗,但都夸关静菜点得好,黑鱼新鲜,应该是今天才钓上来的鱼。

吃完饭我们走到社区文化中心,今天演《白蛇传》,爸爸说,里面的钵童可以变八张脸。我记得《白蛇传》,以前陪外婆看过,一开始白蛇在峨眉山修炼,后来才去西湖,变八张脸的钵童是在水漫金山那一段。

七点半还有明亮天光,云被撕得粉碎,但大风卷起沙尘,让万物既暴露在外,又有藏匿之地。老街上挤挤挨挨,卖石榴的人几乎把两挑石榴放进了公共厕所的门洞,有人就在那门洞口讨价还价,买下几个石榴,装在水红色塑料袋里。好像城中所有人都赶来看这场免费川剧,我们陆续遇到小学老师、中学隔壁班班长和关静中专时的男朋友。他穿灰色汗衫,短裤却配皮鞋,手上抱着一个泡好茶的保温杯,关静装作没有看见他,他可能是真的没有认出关静。

他走了很远,关静松一口气说:“有时候真希望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

我们都买了一支橘子冰棒,香精甜到近乎于苦,吃到一小半就开始融化,滴滴答答黏在手心里。我突然问关静:“你还有没有希望过谁根本不存在?”

关静沉默片刻,忽然轻松起来,说:“有啊,我们行长。”

前方道路逼仄,却也有小孩放风筝,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翅膀上画着繁复花纹,都飞得很高,好像在向那灼灼落日奔去。我想到多年前的春天,又问她:“你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去东源井放风筝?”

关静扔掉冰棒棍子,漫不经心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放过风筝?”

“就是有一年春天呢?班上春游,我们好像一人放了一只蜈蚣。”

“不可能,我们从来没有一起放过风筝。”

“那是谁和谁放的?”

“谁知道,除了我和你,任何两个人。”

后来终于进了院子,夹竹桃似乎整年开花,我们小时候都看过《黑猫警长》,知道它茎、叶、花无一不毒,茎中乳白色汁液含有夹竹桃苷,0.5毫克即可致死,但夜色中那花开得正好,谁会去榨出茎中汁液?哪怕明知有毒,夹竹桃还是夏天里最美的花:玫红花瓣,鹅黄花心,最后结出青色荚果,像一个变形的小辣椒。

他们都排队去了,我先转到基督堂这边,房间前头有一张铺塑料布的木桌,桌上渐次摆开两个仿铜烛台和一个铝制十字架,墙壁上挂三张耶稣像,红纸黄字半悬空中“热烈庆祝耶稣复活节”,今年复活节刚好遇上清明,耶稣在这满城红鞭炮和黄纸钱中复活。房间里有守教堂的老太婆,穿一身绵绸印花睡衣,我听她絮絮叨叨对一个中年妇女讲耶稣在诸城中行了许多异能,那些城的人终不悔改,耶稣就说:“但我告诉你们,当审判的日子,所多玛所受的,比你还容易呢。”那中年妇女端着饭碗,碗中有几块魔芋烧鸭,大概是吃着饭无聊,就四处转转,没想到要受如此这般惊吓。她正打算离开,眼睁睁地,我们都看见有一只蝴蝶风筝断了线,急速坠下,缠在夹竹桃枝上,天空中另一只,却只是飞得更远。

关静远远叫我:“……顾小梦!赶紧过来,你还要不要看变脸?”我答应她,往那摇摇欲坠的戏楼走去,我要看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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