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拉小姐

你心爱的人儿我们送他去学堂,

读上一年两年,

时光流逝,

少年会长成你的新郎。

《高高的树》 [1]

(英国民谣)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医院里陪着宝贝儿过夜,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妈妈,而且是德·吕希大夫亲自把我们介绍给院长的。他们本可以搬一张沙发床过来,这样我就可以陪着他,让他慢慢适应下来,可怜的宝贝儿入院的时候脸色苍白,好像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似的,我觉得这都是医院的那种气味闹的,他父亲也紧张得要命,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走,可我还很有把握,以为他们准会让我留下来陪着宝贝儿的。说到底,他刚满十五岁,别人可能看不出他还这么小,虽说他现在穿上了长裤,总想装成大人的模样,可还是一直很亲近我。当他知道他们不让我留下来的时候,该多难受呀,幸好他父亲跟他聊了一会儿,让他穿上睡衣,上了床。都怪那个不懂事的护士,我有些疑惑,到底是医生真的有指示呢,还是纯粹因为她想使坏。这话我也对她讲了,也问过她我是不是真的必须离开,可全都没用。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瞧她那妖里妖气的模样,小围裙兜得那么紧,没教养的小丫头,真把自己当成医院的院长了。倒是有一点我能做到,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我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都对她讲了,我的宝贝儿臊得无处藏身,他父亲装聋作哑,而且肯定恶习不改,盯住人家的腿看个没完。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这儿的环境还不错,看得出来,这是一家上等人的医院;宝贝儿有一盏床头灯,非常漂亮,可以看看他喜欢的连环画,幸亏他父亲没忘记给他带些薄荷糖来,那是他的最爱。但有件事可不能忘了,明天上午头一件事就是同德·吕希大夫谈谈,把这个自高自大的丫头弄走。还得看看宝贝儿的毯子盖在身上暖和不暖和,为防万一,我得让他们另外放一条备用。拜托,够了,毯子自然是很暖和的,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妈妈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尽让我出洋相。护士肯定会想我连要个东西都不会,妈妈冲她发牢骚的时候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可以了,是他们不让她留下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晚上一个人睡觉没问题。再说了,这张床睡起来挺舒服,这会儿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有时,远远地会传来电梯的嗡嗡声,我想起了那部恐怖电影,也是在一家医院里,夜半三更,门一点一点被打开,瘫痪在床上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戴白色面具的男人进了屋……

护士挺和气的,六点半她又来了一趟,手里拿着几张表格,问我的姓名、年龄,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急忙把连环画藏了起来,要是我看的是一本真正的书而不是连环画该多好,我觉得她已经看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肯定是还在为妈妈之前说的那些话生气,她肯定在想我和妈妈一样,也会对她指手画脚的。她问我阑尾那里疼不疼,我说不疼,今天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她对我说:“来,测一下脉搏。”测完脉搏,她又在表格上写了点什么,然后把它挂在了床尾。“你肚子饿不饿?”她又问了一句。我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用“你”来称呼我,我吓了一跳,她那么年轻。我跟她说不饿,这不是真话,因为到了这个点儿,我肚子总是饿的。“今天晚饭你要吃少一点儿。”她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把夺走了我那包薄荷糖,转身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句什么,可能没有吧。我很恼火,她对我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她完全可以和我讲清楚,不要吃糖果,可就这么一下子把糖夺走了……她一定是被妈妈气疯了,现在拿我来撒气,纯粹是报复;也不知怎的,她离开之后,我的烦恼突然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想继续生她的气,可是做不到。她那么年轻,最多不过十九岁,一定是刚当上护士。说不定一会儿她会给我送晚饭来;我得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如果她就是我的护士的话,我总得知道她叫什么才好称呼她。可来的是另外一位护士,一位和和气气的妇人,穿了条蓝裙子,给我送来了汤和几块饼干,又让我服下几颗绿色的药片。她也问我叫什么名字,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又告诉我在这间病房里我肯定能睡好,这是这家医院里最好的病房,她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一觉睡到差不多早上八点,直到一个护士把我叫醒,这是位个子小小的护士,脸上皱皱巴巴的,活像只猴子,人也很和气,她告诉我该起来去洗漱了,她先给了我一支体温计,让我像通常在医院里那样插好,我一开始没听懂,因为在家里总是夹在腋下的,她给我解释了一番,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妈妈来了,看见他好好的,我真高兴,我一直在担心这可怜的孩子整夜都睡不着觉,这些孩子呀全一个样,待在家里吧事儿特别多,离开妈妈反倒能睡得踏踏实实,只是可怜了当妈的,整夜都不敢合眼。德·吕希大夫来给孩子做检查了,我出去待会儿,孩子毕竟长大了,我倒真想碰见昨天那个护士,好好看看她那张脸,只要我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就该明白怎么才是安分守己,可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德·吕希大夫从病房里出来,对我说准备明天上午给我的宝贝儿做手术,说他的身体状况不错,是做手术的最佳状态,说在他这个年龄,阑尾手术是小事一桩。我向他表示万分感谢,并说我注意到头一天下午那个护士很是傲慢无礼,我把这事告诉大夫是因为我不想让我儿子得不到应有的照顾。说完我进到病房里,宝贝儿正在看连环画,他已经知道第二天要动手术的事了。可怜的妈妈看我的眼神那么古怪,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可我又不是要去死,妈妈,行行好。卡乔也在医院割过阑尾,到第六天他就想踢足球了。你放心,我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是的,妈妈,是的,整整十分钟她问个不停,问我这儿疼不疼,那儿疼不疼,幸好家里还有个小妹妹需要她操心,她终于走了,我也总算能把昨天晚上开始看的那本连环画看完了。

昨天下午那位护士名字叫科拉小姐,这是那个小个子护士给我送午饭的时候我问到的;他们给了我一点点饭菜,然后又是那些绿色的药片,还有就是一点儿滴剂,薄荷味儿的;我觉得这滴剂是催眠用的,因为我手上的连环画滑落下来,我突然就梦见了学校,还梦见我们像去年一样,和师范学校的女生们一起出去野餐,还在水池边跳舞,真快活呀。四点半左右我醒了,开始想手术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德·吕希大夫说过,只是个小手术,可被麻醉的滋味一定会怪怪的,然后,等你睡着了他们就把你的肚子打开,卡乔说了,最难受的是醒来以后,疼得要命,想吐,还会发烧。妈妈的小宝贝儿心情没有昨天那么好了,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还是有点害怕,他太小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看见我走进病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把连环画藏在枕头底下。病房里有点冷,我把暖气开大了些,把体温计拿来给他。“你会量体温吗?”我问,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说会量,就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时我打开百叶窗,又打开了床头灯。当我走过去向他要体温计的时候,他的脸依然通红通红,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不过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都是这样的,要他们适应这些东西总有点难。最受不了的是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呢,我也说不上来,说一千道一万,她不就是个女人嘛,我从毯子下面取出体温计递给她,她看着我,我觉得她一定在心里暗自发笑,谁都看得出来我的脸色通红,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我没法克服。她把体温记在了床尾那张纸上,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六点钟,爸爸妈妈来看我,我几乎已经记不起来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待的时间不长,因为科拉小姐对他们说,得给我准备准备,前一天晚上最好能保持平静。一开始我以为妈妈一定会说出些难听话来,可妈妈只是打量了她一番,爸爸也打量着她,可是老爸的眼神我太了解了,那完全是两码事儿。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对科拉小姐说道:“请您上点儿心照顾他,我会感激您的,这孩子从小全家人都宠着他。”妈妈还说了好多诸如此类的蠢话,我恨不得气死算了,科拉小姐怎么回答的我压根儿没听见,可我敢说这些话她都不爱听,说不定她还会想是不是我告了她的黑状。

六点半光景,她又来了一趟,推着辆小车,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药棉什么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害怕起来,其实也不是害怕,可我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小推车上的东西,各种各样红的蓝的药瓶子,一卷一卷的纱布,几把镊子,几根胶皮管,他那花里胡哨的鹦鹉似的妈妈没在身边,这可怜的孩子准是吓坏了,请您上点儿心照顾他,我会感激您的,您要知道,我已经和德·吕希大夫谈过了,是,太太,我们会把他当成王子来照顾的。您的小宝贝儿挺漂亮的,太太,一见我进来脸上就飞起红云。我揭开他的毯子时,他动弹了一下,好像想把毯子再盖回身上,我感觉他心里明白,我看见他这么害羞觉得挺好玩儿的。“来,把睡裤脱下来。”我说话的时候没去看他的脸。“脱裤子?”他问话的腔调都变了,像只小公鸡。“当然了,脱裤子。”我重复了一遍,他解开了腰带,又去解扣子,可他的手指怎么也不听话。我只好亲自上手褪下他的裤子,一直褪到大腿一半的地方,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你已经长成小大人了。”我边说边准备刷子和肥皂,尽管实际上他也没多少毛可刮的。“在家里大伙都怎么叫你?”我一边给他涂肥皂一边问道。“我叫巴勃罗。”他答话的声音可怜巴巴的,他太害羞了。“可他们总会给你起个外号吧。”我不依不饶,接下来该给他刮那本来就没长几根的毛了,情况更糟,他差点儿没哭出声来。“这么说你连个外号也没有,当然啦,你就叫小宝贝儿嘛。”刮完了,我做了个手势,让他再把自己盖起来,没等我说话,一转眼他就抢先把毯子一直盖到了下巴底下。“巴勃罗这个名字好听。”我想稍稍安慰一下他,看见他这么害臊,我也有点过意不去,我还是第一次照看这么小又这么腼腆的男孩子,可他身上还是有点儿什么东西我不大喜欢,也许和他妈妈有关,某种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的东西,我甚至讨厌他长得这么漂漂亮亮的,以他的年龄而言太成熟了,一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儿就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再下去他就该给我献殷勤了。

我紧闭双眼,唯有这样我才能摆脱这一切,可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就在这一刻,她又添了一句:“这么说你连个外号也没有,当然啦,你就叫小宝贝儿嘛。”我真想一头撞死,再不然就揪住她的脖子,掐死她,我睁开眼睛,只见她一头栗色的秀发几乎挨到我的脸上,这是因为她正弯腰替我擦去剩下的一点肥皂沫,她的头发有一股杏仁香波的味道,和我的美术老师用的一样,也或许是类似的香水味吧,我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好,唯一能想起来问她的就是:“您的名字叫科拉,是吗?”她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看了看我,一双眼睛早已看透了我,也看遍了我的全身,说:“叫我科拉小姐。”我知道,她这样说是为了惩罚我,就像先前她说“你已经长成小大人了”一样,也只是为了嘲笑我。我恼恨自己的脸为什么涨得这么红,可这是不由我自主的,这事儿再糟糕不过了,同样糟糕的是我忽然鼓起勇气对她说了句:“您真年轻……还有,科拉这个名字很美。”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觉得她察觉到了,而且很不高兴,这会儿她肯定因为妈妈说的话而对我怀恨在心,其实我只想对她说,她这么年轻,我想简简单单地叫她一声科拉,可这样的话此刻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已经生气了,而且正准备推着小车走开,我想哭,这又是一件不由我自主的事情,就在我想静下心来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突然,我的嗓音嘶哑了,眼前也一片模糊。她已经准备离开,在门口停了一下,好像是想看看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我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她,可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装着肥皂的盒子拿起来给她看,那是她落在床上的,然后,清了清嗓子说:“您把肥皂盒忘在这儿了。”非常严肃,就是男子汉的语气。我回去拿肥皂盒,也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我用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别伤心,小巴勃罗,”我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我碰他的时候,他把头向后一仰,好像是受了什么侮辱,然后身体向下滑去,直到连嘴也藏进了毯子里。他从那里压低嗓音说了句:“我叫您科拉,行不行?”我这人心肠太好,看见他想方设法从别的地方找补面子,真有点于心不忍,可我知道此刻不是退让的时候,因为那样一来我再想降住他就难了,而对病人你必须要能降得住,否则就会像以往一样,像玛利亚·路易莎在十四号病房的遭遇一样,被德·吕希大夫骂个狗血淋头,要知道他在这些事情上鼻子像狗一样灵。“叫我科拉小姐。”她说着接过肥皂盒,向外走去。我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想揍她,想从床上纵身跃起,把她推出去,或者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对她说了句:“我要是健健康康的,您恐怕会是另一种态度对我。”她装作没听见,连头都没回,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想看书,什么也不想做,说到底,我情愿让她勃然大怒,回敬我几句,这样我就能请求她的原谅,说其实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只不过嗓子眼儿一紧,那几句话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我是一时气昏了头才那样说的,我想说的不是那些话,即便是也不会那样说的。

他们总是这样,你对他们好,对他们讲上几句好听的话,他们就来劲了,就以为自己不是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儿了。这事儿我得给马尔西亚讲讲,他一定会很开心的,等明天他在手术台上看见这孩子,他会更开心的,这可怜的小孩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真可恶,我浑身腾起一股燥热,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这样呢,是不是说话之前要深呼吸一下,天晓得。她走的时候一定气坏了,我敢肯定她听见我讲的话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她讲那样的话,我觉得我问她能不能叫她科拉的时候,她并没有生气,她走过来还摸了一下我的脸就是证据,她让我称呼她小姐,那是她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不对不对,这事儿发生在前,她先摸了我,然后我才问的她,是我把事情搞砸了。现在还不如之前了,就是给我满满一瓶药片我也睡不着了。肚子那里一阵阵地痛。手摸上去很光滑,怪怪的,糟糕的是现在什么事情全都涌上了心头,我想起了那杏仁味儿的香水,想起了科拉的声音,她的嗓音略有些低沉,不像是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女孩发出的,倒像是来自某个唱博莱罗舞曲的女歌手,哪怕是在她生气的时候,这声音里好像也有种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抚摸我。我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赶紧躺好,闭上眼睛,我不想看见她,我不要看见她,还是让我安生一会儿吧,我感觉她进了病房,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他假装熟睡的样子像个小天使,一只手挡住脸,直到我走到床边他才睁开眼睛。看见我手上拿着的东西,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这倒让我又是可怜他,又有点儿想发笑,这孩子真的太傻了。“来,乖孩子,把裤子褪下去,转过身去。”这可怜的孩子差一点儿就蹬起腿了,我想象他五岁的时候在他妈妈面前就应该是那样的,嘴里喊着不要不要,大哭大闹,钻进被子里尖声大叫,可这一回这可怜的孩子没这么做,他只是死死盯住灌肠器,又看向等着他的我,突然,他转过身去,两只手在毯子下面鼓捣了一番,可都是白费功夫,我不得不把灌肠器挂在了床头,帮他掀开毯子,让他把屁股抬起来一点儿,褪下他的裤子,再铺上一块毛巾。“来,腿抬起来一点儿,就这样,可以了,趴下去,我让你趴下去,就这样。”他虽然一声不吭,可那神情就像是在大喊大叫一样,我看着我这个年轻的崇拜者的小屁股,觉得有点好玩,又有点可怜他,搞得好像我真的是因为他那几句话在惩罚他似的。“要是嫌太烫就出个声。”我提醒了一句,可他没有吭声,一准是在咬着自己的拳头,我不想看他的脸,所以在床边坐了下来,等他说点什么,灌进了那么多的液体,他居然一声不吭,忍到了最后,做完之后我对他说了一句话,这次确实是为了算算旧账:“这样我才喜欢,像个小男子汉。”我给他盖上毯子,又告诉他尽量憋住,等实在憋不住再上厕所。“你想让我帮你把灯关了,还是开着等你起床自己关?”她走到门口问了我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答话,说了句随便之类的,就听见门关上了,于是我用毯子把自己连头蒙了起来,我又能做什么呢,虽说肚子还在疼,我咬着自己的两只手,痛哭失声,哭得一塌糊涂,骂着她,诅咒她,想象着用刀子五下、十下、二十下捅进她的胸膛,捅一下就诅咒她一次,享受着她的痛苦,想象着她会怎样为她对我做过的一切向我求饶。

都是这样,苏亚雷斯,动刀子,打开,可说不定哪一次就会有意外。当然,孩子这么年轻,十有八九他会平安无事,可我还是要对他父亲说清楚,最好别在这种事情上给自己惹麻烦。最好是一切反应正常,可这一回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太妙,你想一想刚上麻醉时,那根本就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情形。两个小时以后我去看他,以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而言,他情况还算不错。德·吕希大夫进来的时候,我正给那可怜孩子擦嘴,他不停地吐,麻药劲还没过去,但是大夫还是用听诊器给他听了听,嘱咐我别离开他身边,一直要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父母还在另一间屋子里,那位好太太看来对这一类的事情不太习惯,这会儿一句大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做父亲的看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喂,小巴勃罗,想吐你就吐出来,想哼你就哼出声来,我在这儿呢,是的,我当然在这儿,这可怜孩子还没醒,但他就像快淹死的人一样,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他肯定把我当成他妈妈了,他们谁都这样,千篇一律。喂,巴勃罗,别这么动来动去,这样你会更疼的,别,手别在自己身上乱扯,那地方不能碰的。这可怜孩子从麻醉里醒来可够他受的,马尔西亚告诉我说那台手术做得格外久。有点儿怪,可能是遇到什么复杂情况了,有时候那阑尾不是一眼就能看得见的,今天晚上我得去问问马尔西亚。好了,乖孩子,我在这儿呢,想哼就哼出声来吧,就是别这么动来动去,我这就用纱布包点儿冰给你润润嘴唇,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渴了。是的,亲爱的,吐出来就好了,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你这手劲可真大,把我的手都快捏青了,对,对,想哭就哭出来,哭吧,小巴勃罗,这能减轻点痛苦,哭吧,哼出声来,反正你睡得死死的,把我当成你妈妈了。你长得真漂亮,你知道不知道,鼻子翘翘的,睫毛又密又长,这会儿你脸色这么白,就像长大了好几岁一样。你不会为一点小事就把脸涨得通红了,对吧,我的小可怜。我疼得很,妈妈,我这儿疼,你让我把他们塞进来的这块沉甸甸的东西取出来吧,我肚子里面有个东西压着,疼得很,妈妈,你让护士来替我把这东西取出来吧。好的,我的乖孩子,很快会过去的,别再动来动去了,你哪来这么大的劲,我得去叫玛利亚·路易莎来帮忙了。好了,巴勃罗,你再这么动来动去我真要生气了,你这么不停地动会疼得更厉害的。啊,看来你开始有点儿知觉了,我这儿疼,科拉小姐,我这儿特别疼,请你帮我做点儿什么,这里太疼了,把我的手放开,我受不了了,科拉小姐,我实在受不了了。

幸好我可怜的小心肝最后还是睡着了,两点半,护士过来找我,让我陪他待一会儿,说他已经好一些了,可我看他脸色苍白,肯定是失血过多,好在德·吕希大夫说了,一切都很顺利。护士也被他折腾得够呛,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进去,这家医院的人太死板了。已经是晚上了,宝贝儿一直睡着,看得出来他是累极了,可我看他气色好了一点,脸上有了些颜色。他还时不时哼两声,但已经不用手去挠绑着绷带的地方了,呼吸也很均匀,我看这一夜他会过得安安稳稳的。接下来,第一波惊吓刚刚过去,那位大妈指手画脚的旧病又复发了,劳驾,小姐,夜里别让宝宝没人照看;就好像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似的,不过这也难免。我说过了我是可怜你,你这个蠢老太婆,要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总以为到最后一天给一笔丰厚的小费就万事大吉了。有时候那小费也根本谈不上丰厚二字,不过还想这些做什么呢,反正她已经走了,现在一片安静。马尔西亚,你别急着走,你没看见这孩子还没醒吗,给我说说今天上午的事儿。好吧,你要是现在太忙,我们回头再聊。别,别,玛利亚·路易莎会进来的,在这儿不行,马尔西亚。当然了,不用在意别人,但我跟你说过我上班的时候你别吻我,这不好。好像我们整夜整夜地亲吻还不够似的,你这个傻瓜。走吧。我说走吧,要不然我生气了。傻瓜,怪人。对,亲爱的,再见。当然了。特别特别爱你。

四下里一片漆黑,可这样更好,我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已经不太疼了,能这样慢慢地呼吸,也不想吐,多好啊。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我看见过妈妈,她对我说了些什么,让我很难受。我几乎没去看老爸,他在床尾那边,还对我挤了挤眼,这可怜虫就会这一套。我有点冷,想再要一条毯子。科拉小姐,我想再加条毯子。她就在那里,我稍稍睁了睁眼睛,看见她就坐在窗边,正在读一份杂志。她立即走了过来,帮我盖好了毯子,我什么也不用对她讲,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会儿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把她当成妈妈了,是她使我平静了下来,也说不定是我在做梦。我下午是在做梦吗,科拉小姐?是您握着我的手,对吗?我当时说了那么多蠢话,可那都是因为我实在太疼了,还恶心想吐……请您原谅我,当护士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说对了吧,您在笑,可我知道,我是不是把您身上吐得一塌糊涂。好了,我不说话了。我这样很舒服,也不冷。不,不,我不怎么疼,只有一点点疼。科拉小姐,现在挺晚了吧?嘘,现在您什么话都别说了,我告诉过您不能多说话,您就高高兴兴地想想已经不疼了,安安静静地待着。不,不算晚,才七点钟。把眼睛闭上,睡一觉。就这样,现在就睡。

是啊,我是想睡上一觉,可这事儿并不那么容易办到。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可伤口那儿突然一疼,或者是脑子里一阵眩晕,于是我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看她,她就坐在窗边看杂志,把灯罩降得低低的,为的是不让光线照到我。为什么她要一直留在这里呢?她的头发真漂亮,头微微一转,头发就亮闪闪的。她这么年轻,我今天居然错把她当成了妈妈,真是不可思议。我都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呀,她肯定又在笑我。可是,是她用冰块给我擦嘴,让我不觉得那么疼,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还用古龙水替我擦额头和头发,还抓住我的双手,不让我去撕绷带。她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也许妈妈已经对她说过对不起了,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神也不一样了:“把眼睛闭上,睡一觉。”我喜欢她用这种眼神看我,现在想起来第一天她把我的糖果夺走的事,就像是假的一样。我真想对她说,她这么美,我没有一丁点儿要跟她过不去的想法,恰恰相反,我想让她夜里照顾我,我不要那个小个子护士。我真想让她再用古龙水替我擦擦头发。我也真想听她笑着对我说对不起,然后告诉我可以叫她科拉。

他睡了好久好久,八点钟的时候,我估计德·吕希大夫快到了,便叫醒了他,给他量体温。他气色好了许多,这一觉对他太有用处了。他一看见体温计,便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但我告诉他别动。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免得他不好受,可他还是脸红了,对我说他自己能行的。我当然没去理会他,但这可怜孩子太紧张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对他说:“好了,巴勃罗,你是个小大人了,别每次都这样,好吗?”每次都这样,他就是这毛病,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假装没看见,记下了他的体温,就去准备打针的事情。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床单擦干了眼泪,我真生我自己的气,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开口对她说句话,说我不在意,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只是一时克制不住而已。“这个针一点儿都不疼,”她举着针管对我说,“它能让你一夜都能睡个好觉。”她掀开毯子,我又一次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庞,可她只微微一笑,便用一团湿湿的棉花球在我大腿上擦了擦。“一点儿都不疼。”我对她说,因为总得说点儿什么,总不能在她这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傻傻地待着吧。“你看,”说着她拔出针头,又用棉球给我擦了擦,“你看,我说不疼吧。现在你哪儿都不会疼了,小巴勃罗。”她给我盖好毯子,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闭上眼睛,真想干脆死掉,这样她就会哭泣着,用手抚摸我的脸庞。

我对科拉从来就看不太懂,可这一回她有点偏执了。本来嘛,不理解女人是怎么想的也不要紧,只要她们爱你就行了。要是她们犯神经了,或者听了随便一句玩笑话就来找茬,好吧,小乖乖,好了,来,吻我一下,一切就都万事大吉。看得出来这姑娘还太嫩,她还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学会在这个可恶的行当里讨生活,这可怜的姑娘今天晚上脸色有点儿不对,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让她忘掉那些烦人的事情。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去对付某些病人,二十二号病室那个老太太就是个例子,我觉得从那以后她应该长进一点了,可是现在这个小家伙又成了她的一件头疼事。夜里两点钟左右,我们在我的办公室里喝了会儿马黛茶,然后她去给他打了一针,回来时心情很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她这张脸生起气来、发起愁来都挺好看,渐渐地我把她的情绪扭了过来,终于她笑了,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其实在这种时候我真想脱掉她的衣裳,感受一番她的身体像怕冷似的微微颤抖。马尔西亚,这会儿不早了吧。哦,这么说我还可以再待一会儿,下一次打针是五点半,那个加利西亚小个子女人六点钟才会来。原谅我,马尔西亚,我是个傻姑娘,你看,就为了这么个流鼻涕的小孩我操了多大的心,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把他降住了,可一阵一阵的,我又有点可怜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又愚蠢又骄傲,要是可能的话,我想让苏亚雷斯大夫给我调个班,二楼不是还有两个做了手术的病人吗,都是成年人,你可以毫无顾忌地问他们大便了没有啊,尿盆满了没有啊,需要的时候帮他们擦擦身子,一边干活一边还聊些天气啊政治啊什么的,都再平常不过,只是干了该干的活,马尔西亚,而不是像在这儿,你懂吧。不错,人当然什么都得经历,可是我还得碰见多少个这样的小毛孩儿呢,这就像你常说的,是个技术问题。就是,亲爱的,当然了。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妈妈开了个坏头,这种事是忘不掉的,你明白吗,误会从第一分钟开始就注定了,那孩子很傲气,身上又疼,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可他想装大人,想带着男子汉的眼神来看我,就像你的眼神那样。现在我连问他想不想尿尿都不敢,更糟糕的是,要是我在病房里待着,他能一整夜都憋着不尿。现在我想起这个还忍不住想笑,他明明是想尿,又不敢说出来,最后我不耐烦了,逼着他学会了不动身子躺在那儿尿尿。每到这时,他总是闭上眼睛,可这样一来情况更糟,他总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或是想骂我一顿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反应,他太小了,马尔西亚,还有那位大妈,她一准是把儿子当个扭扭捏捏的小宝宝来养活,宝贝儿这,宝贝儿那,说上一大堆废话,反正他永远是个小宝宝,是妈妈的小宝贝儿。唉,又刚好轮到我来管他,就像你说的,碰到高压线了,要是轮到玛利亚·路易莎就好了,她的年龄给他当姑姑都绰绰有余,哪怕把他全身上下都擦洗一遍,他也不会这样满脸通红。唉,说实话,马尔西亚,都怪我运气不好。

她把床头柜上的灯打开时,我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在上法语课,我最先看到的总是她那一头秀发,大概是她给我打针时必须得把腰弯下来的缘故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的头发搭在我的脸旁边,有一回还把我的嘴弄得好痒,气味又那么好闻,她用棉球给我擦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擦了好一会儿才把针扎进去,我看着她的手稳稳当当地推着注射器,黄色的液体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有点儿疼。“不,一点儿都不疼。”我永远没法对她说:“不,一点儿都不疼,科拉。”我不会叫她科拉小姐的,一辈子都不会这样称呼她。我要尽量少跟她说话,就算她跪在地下求我,我都不会叫她科拉小姐的。不,我一点儿都不疼。不了,谢谢,我挺好的,我要再睡一觉。谢谢了。

谢天谢地,他脸色又正常了,就是精神头还差一点儿,连吻我一下都勉强,埃斯特姨妈给他带来了好些连环画,还送给他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让他在我们接他回家的那天戴上,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今天早上这个护士真是个温柔的好人,毕恭毕敬的,和她说话倒挺让人开心,她说孩子一直睡到八点钟才醒,喝了一点牛奶,看样子现在就可以开始进食了,我得和苏亚雷斯大夫说说,这孩子不能喝可可,恐怕他父亲已经对大夫说了,因为我看见他们聊了好一会儿。太太,您出去待一会儿,我们要给他做点儿检查。莫兰先生,您可以留下来,主要是有那么多纱布绷带,他妈妈看见了不好受。让我们来看看,伙计。这儿疼吗?当然了,这很正常。那这儿呢,是疼还是稍微有点感觉。很好,一切顺利,小朋友。就这样,整整五分钟,这儿疼吗,那儿有感觉吗,老爸一直盯着我的肚子,就好像他是头一次看见似的。怪怪的,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我才平静下来,可怜的爸妈,让他们担心了,可我能怎么办呢,他们真烦人,老说些不该说的话,尤其是妈妈,幸好那小个子护士装聋作哑的,什么都忍了,满脸是那种可怜虫等着别人给点小费的神情。你看他们连我不能喝可可这种事儿都能说出口,真把我当成个吃奶的小毛孩儿了。我真想一觉睡上个五天五夜,谁都不见,特别是不想见科拉,醒来正好他们接我出院回家。也许还要多等上几天,莫兰先生,您已经从德·吕希大夫那里得知了吧,这次手术比预想中复杂了一点儿,有时候总会有点小小的意外。当然了,以这个孩子的体质,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最好您还是给您太太说一下,这事儿可能不像我们一开始想的那样,过一周就没事了。哦,当然,好的,这个您可以和院长谈,这是内部事宜。现在你瞧瞧,是不是运气不好,马尔西亚,我昨天晚上就跟你讲过的,这件事要比我们预想中持续得更久。是呀,我也知道这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你能不能稍微体贴一点,你知道的,伺候这孩子真不好受,他比我更加觉得不好受,真可怜。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就不能可怜他,别这么看我。

没人不让我看书,可那些连环画就从我手里掉下去了,我还有两篇没有看完,埃斯特姨妈还带来那么多本。我脸颊发烫,恐怕是发烧了,要不就是这间病房里太热了,我得让科拉把窗户打开一点,或者替我去掉一条毯子。我想睡觉,她坐在那里看杂志,我睡我的觉,看不见她,连她在不在那里也不知道,这就是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可现在她只有晚上才会留在这里,最麻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他们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觉得自己三四点钟的时候睡着了一会儿,五点整,她来了,拿来一种新的药,是种滴剂,苦得要命。她每次看上去都像是刚洗完澡换好衣服似的,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气息,像香粉,又像古龙水。“这种新药很难吃,我知道。”说着她微微一笑,像是在给我打气。“不,只有一点点苦,没什么。”我告诉她。“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边问边甩着体温计。我跟她说挺好,一直睡着,苏亚雷斯大夫说我好多了,我也不太疼了。“那好,那你就能稍微干点儿活了。”说完她把体温计递给了我。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我量着体温,她走过去关上了百叶窗,又把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整理了一番。趁她来取体温计之前,我偷空看了一眼。“我在发高烧呀。”他对我讲这话时好像吓坏了。真糟糕,我怎么老是做这样的蠢事,为了不让他难堪,我把体温计给了他,结果这个小不点儿居然趁机知道了自己正在发高烧。“头四天总是这样的,另外,谁也没有让你看体温计。”我恼羞成怒,不是冲他,更多是冲着我自己。我问他是不是动自己的肚子了,他说没有。他一头一脸的汗珠,我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给他洒了点古龙水;没等回答完我的问话,他就紧紧闭上了双眼,我给他梳了梳头发,免得老耷拉在额头上,他也没把眼睛睁开。三十九度九,真是烧得不轻。“你尽量睡一小会儿。”我边说边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告诉苏亚雷斯大夫。他依然没有睁眼,却露出一副厌烦的神情,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您对我不好,科拉。”我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我守在他身旁,直到最后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满的都是高烧和愁苦。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摸他的额头,但他一把推开了我的手,肯定是扯动了伤口,又疼得抽搐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压低嗓音对我说:“如果您不是在这个地方认识我的话,您一定不会这样对待我的。”一开始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可他这话说得太滑稽了,还眼泪汪汪的,我又陷入了以往的情绪,又生气又有点害怕,在这个自命不凡的小毛孩面前,我突然觉得无依无靠。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一点真要感谢马尔西亚,是他教会了我控制自己,我也做得越来越好了),我挺直身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把毛巾挂在了架子上,又盖上了古龙水的瓶子。现在好了,我们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说白了,这样更好。一个是护士,一个是病人,什么废话都不用多说了。古龙水还是让他妈妈去给他搽,我需要为他做的是别的事情,而且我会不假思索地去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后来我给马尔西亚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说我是想给他个机会道歉,说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可也许不是,也许我待在那里只是为了让他继续骂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可他仍然双眼紧闭,额头上脸颊上全是汗水,就好像有人把我浸在滚烫的开水中,为了不看她,我用力闭紧双眼,眼前尽是些紫色红色的光斑,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只要她能再一次弯下腰来,替我擦擦额头的汗水,就当我根本没对她讲过那些话,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她就要走了,什么也不会为我做,什么话也不会对我讲,等我再睁开眼睛,就只有茫茫黑夜,还有床头柜和空荡荡的病房,残留在病房里的一点香水的气息,我要十遍百遍地对自己说,我对她说这话没有任何错,我就是要让她学着点儿,让她别像对小孩子那样对待我,让她还我清净,让她别离开我。

总是在这个时候,早上六七点钟,应该是一对在院子里屋檐下筑窝的鸽子,雄鸽咕咕地叫,雌鸽咕咕地回应,叫了一会儿便都累了,那个小个子护士来给我擦洗和送早饭的时候我对她说了这事,她耸耸肩,说早先也有别的病人提过意见,可院长不想把它们赶走。这对鸽子的动静我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天,最初几个早晨,我要么是还睡着,要么是疼痛难当,没去注意它们,可这三天,我一听见它们的叫声就愁上心来,我更愿意在家里听小狗米洛德的吠声,哪怕是听埃斯特姨妈的唠叨也行,这个时间她该起床去望弥撒了。这该死的高烧始终不肯退,他们要把我在这里留到何年何月呀,今天上午我必须得问问苏亚雷斯大夫,无论如何,待在自己家里才是最好的。您听我说,莫兰先生,坦率地和您说吧,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不行,科拉小姐,我还是想让您继续照看这个病人,我会给您解释原因的。可这样一来,马尔西亚……过来,我来给你煮一杯浓浓的咖啡,你还太嫩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听着,亲爱的,我已经和苏亚雷斯大夫谈过了,看起来这孩子……

幸好后来两只鸽子都不叫了,也许它们正在什么地方飞翔,飞遍整座城市的上空,这对鸽子真有福气。上午的时光特别难熬,老爸老妈走的时候我开心极了,自从我发高烧以来,他们来得更勤了。好吧,要是我还得在这里再待上四五天,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家里当然会好一点,可我一样还是要发烧,还是要一阵一阵地难受。连一本连环画都看不成,这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一想到这个,我就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光了。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发烧,这一点昨天晚上德·吕希大夫就告诉过我,今天早上苏亚雷斯大夫又对我说了一遍,他们准是很清楚的。我睡得很少,时间总像停滞了一样,每天下午三点钟以前我准会醒来,就好像三点或是五点对我意义非凡似的。正相反,三点钟,小个子护士就下班了,真可惜,因为她在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好。要是我能一觉睡到半夜那该多好呀。巴勃罗,是我,我是科拉小姐。我是你的夜班护士,给你打针打得很疼的那个护士。我知道你不疼,傻瓜,我只是开个玩笑。想睡你就再睡会儿,就这样。他眼睛没睁,对我说了声“谢谢”,他是可以睁开眼睛的,我知道中午的时候,虽说不让他说太多的话,他还是和那个加利西亚小个子护士聊了半天。走出病房之前,我突然转过身来,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背后看着我。我走了回去,在床边坐了下来,量了量他的脉搏,又把他发烧时揉得皱皱巴巴的床单铺平。他看着我的头发,然后垂下目光,躲闪着我的视线。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做点准备,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窗户,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五点半他们会准时来他这里,他还有点时间可以睡一小会儿,他的父母在楼下等候着,若是在这个钟点看见他们他会感到奇怪的。苏亚雷斯大夫会稍微提前几分钟到这里,给他说明他还得再做一次手术,让他不用太担心。然而他们派来的是马尔西亚,看见他走进来我着实吃了一惊,可他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别动,他在床尾那儿看了看体温记录,直到巴勃罗适应了他的到来。他跟他开起了玩笑,这一类的谈话他很在行,大街上冷得很,待在这房间可真好呀,巴勃罗看着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反倒是我感觉怪怪的,我真想让马尔西亚出去,让我和这孩子单独待在这里,我觉得这些话没有谁能比我更适合说给他听,可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如此。我知道,大夫,你们还得再给我做一次手术,您不就是上次给我做麻醉的大夫吗,好吧,这样最好,总比躺在这张床上发烧强。我早就知道你们最终还是得做点什么,因为从昨天起我就疼得厉害,这次疼得不一样,是里边疼。还有您,就这么坐在那儿,您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别这么笑,就像是来请我去看电影似的。您和他一起出去吧,到走廊里去吻他,那天他在这里吻了您一下您还跟他生了气,其实那会儿我没睡着。你们两位都走吧,让我睡一会儿,我睡着了能疼得轻一点。

好了,孩子,我们来一鼓作气把这事搞定,你还要把这张床占多长时间呀,亲爱的。慢慢地数数,一,二,三。就这样,很好,继续数,过上一个星期你就能回家吃汁水汪汪的牛排了。你去眯上一会儿,姑娘,然后回来缝合。你该先看看德·吕希的脸色,没有人能够适应这些东西的。你瞧,我借机向苏亚雷斯提出能不能给你换个班,说你照看这么个重病号特别累,如果你也跟他说说,也许会把你换到三楼去。行了行了,你爱干吗干吗,那天晚上你发了那么一通牢骚,现在倒成了好撒玛利亚人了。你别跟我生气,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他当然是为了我好才这么做的,可他完全是瞎耽误工夫,我不但今天晚上而且每天晚上都要和这孩子待在一起。八点半他开始慢慢醒来,他的父母赶紧走开了,因为最好别让他看见可怜的父母那副面孔,苏亚雷斯大夫来的时候低声问我,需要不需要让玛利亚·路易莎来换我一会儿,我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留下,他就走了。玛利亚·路易莎陪了我一会儿,因为我们得稳住他,让他平静下来,后来他突然安静了,几乎没有呕吐;他太虚弱了,几乎没怎么呻吟就又睡着了,一直睡到十点钟。还是那两只鸽子,你一会儿就能看见,妈妈,又像每天早上那样咕咕叫,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它们撵走,让它们飞到别的树上去。把手给我,妈妈,我冷极了。啊,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我以为已经是早晨了,鸽子也开始叫了。对不起,我把您当成我妈妈了。他又一次移开了目光,摆出凶巴巴的模样,又一次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我假装没发现他还在生气,照看着他,在他身旁坐下来,用冰块替他润嘴唇。我把古龙水洒在他的手心和额头上,他这才把目光转向我,我又离他更近了一点,朝他微微一笑。“叫我科拉吧,”我对他说,“我知道,一开始我们有点儿误会,可我们最终能成为好朋友的,巴勃罗。”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对我说:好吧,科拉。”他还是看着我。“科拉小姐。”说完这句,他又闭上了眼睛。“别,巴勃罗,别这样。”我央求着,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吻在离嘴边很近的地方。“从今以后我就是科拉,只有你能叫的科拉。”我不得不向后闪开,可还是溅到了我脸上。我擦了把脸,扶住他的头让他漱口,贴在他耳边说话时又亲了他一口。“请您原谅我,”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没忍住。”我对他说别说傻话,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照顾他的,想吐就吐,只要能轻松一点就好。“我想让妈妈来一下。”他这么对我说,眼睛望着别处,目光里一片空白。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替他理了理毯子,等他对我说点儿什么,可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我觉察到了,我待在这里只能增加他的痛苦。走到门口,我转过身来等了等;他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盯住天花板。“小巴勃罗,”我叫了他一声,“拜托,小巴勃罗,拜托,亲爱的。”我走回床边,弯下腰来吻了他,他冷冰冰的,透过古龙水的香气,是呕吐和麻醉的气味。只要再待一秒钟,我就会当着他的面号啕大哭起来,为他而哭。我又吻了吻他,然后跑出了病房,去找他的妈妈,找玛利亚·路易莎;有他妈妈在那里,我不想再回来,至少今天晚上不想回来,而在这之后,我非常清楚,我没有任何必要再回到这间病房里来,马尔西亚和玛利亚·路易莎会把一切都料理好,直到这间病房再一次腾空。

[1] 原文为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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