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修剪的胡须,倔强的三角脸,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张生动肉感的嘴,美食家的嘴。他坐得笔直,要不是他的棕色波浪状头发往后梳着的话,从侧面看他简直像个军官。带着银环的皮带更加突出了肚子的体积,也显示出了他的社会地位,贪婪,或是结婚,或是压力,或者三者加起来的结果。他看起来超过四十岁,其实只有三十七岁。身高超过一米八,肩膀宽阔。路易不壮,但很高,然而在他边上,还是显得像个高中生。

卡米尔已经在法医研究所见过他,当时他是来确认尸体的。他那张紧绷的、痛苦的脸凑近铝制的桌子。他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表示,是的,是她。于是他们便把床单裹了起来。

这天,在法医研究所,他们没有说话。当死者同时又是一个毁了六个家庭生活的连环杀人犯的时候,旁人是很难表达吊唁的。庆幸的是,这不是警察的职责。

回去的走廊上,卡米尔一直不说话。路易说:“我记得他还挺爱开玩笑的……”

的确,卡米尔想起来,第一次是路易先遇到他的,当时他们在调查特拉里厄儿子的死。

周一下午五点。警局刑事科。

路易穿着布莱奥尼西装、拉夫劳伦衬衫和福喜利鞋子,在他的办公室里。阿尔芒在他身边,袜子在鞋子上拧巴着。

卡米尔坐在一张远一点儿的椅子上,靠着墙,两只脚荡在半空中,他俯身盯着一个本子,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一样。此刻,他凭着记忆,随手画着似乎是他曾经在一张墨西哥纸币上看到的瓜达卢佩·维多利亚的肖像。

“尸体什么时候会运送过来?”

“很快,”路易回答,“非常快。”

“已经四天了……”

“是的,我知道,是有点儿久。”

客观来说,这对话中,路易简直完美。他早早学到了那种不可复制的同理心表达,这是种家族遗传,也是一种社会等级的遗传。今天早上,卡米尔要把他画成圣马可教堂的威尼斯总督。

路易抓起他的笔记本、档案,像是想快些结束这些痛苦的程序。

“所以,托马斯·瓦瑟尔,1969年12月16日出生。”

“我想这档案上都有。”

不算挑衅,但相当强势,相当不悦。

“啊,是,是!”路易无比真诚地确认道,“我们只是要确认一切没有差错。好尽快结案,没别的。你的妹妹,就我们所知,杀了六个人,其中五个男人,一个女人。她的离世让我们没有办法重塑这些事件。总有些话要向家属交代,您一定能够理解的。更何况还有法官。”

呵呵,卡米尔想,法官,的确,他都想邀功想疯了。他迫不及待想坐到他的位置,每个人都想邀功想疯了。但这没什么光彩的,一个连环杀手自杀了,还不如一次拘捕。但从公共安全、市民放心、城市安宁和所有扯淡的角度看来,这总还是有好处的。凶手已经死了。这就像中世纪的时候大家宣布狼死了一样,大家知道这并不会改变世界,但还是让人松一口气,让人感觉有一个更高的正义保护着大家。所以现在这个更高的正义被夸大了。维达尔像是不情不愿地被推到记者面前。听他的口气,这个凶手完全被警方制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杀。卡米尔和路易在小酒馆的电视里看到这一幕。路易忍着不吭声,卡米尔心里暗笑。自从这一刻的荣耀之后,法官便平静了下来。他在麦克风前夸夸其谈,说现在任务还是要交由警方去结束。

所以,现在需要通知受害者家属。托马斯·瓦瑟尔理解,他点点头,但他看上去依然很焦躁。

路易看了一会儿他的档案,然后抬起头来,用左手捋了一下头发:

“所以,生日是1969年12月16日?”

“是的。”

“您是一家游戏租赁公司的销售部主任?”

“是的,赌场游戏、啤酒吧、夜总会,我们出租器械。法国到处都有。”

“您结婚了,有三个孩子。”

“是的,您什么都知道。”

路易小心谨慎地记着笔记。然后他抬头:“所以您……比阿历克斯大七岁。”

这次,托马斯·瓦瑟尔只是点头表示同意。

“阿历克斯不认识她父亲。”路易说。

“不。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母亲很晚才有了阿历克斯,但她不想和那男人重新开始生活。他消失了。”

“所以,她只有你,作为父亲的角色。”

“我一直照顾她,的确。她需要我。”

路易让他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瓦瑟尔又说:“阿历克斯以前就……我不得不说,阿历克斯十分喜怒无常。”

“是的,”路易说,“喜怒无常,这也是我们在您母亲身上发现的。”

他皱了皱眉。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精神治疗的记录,她看起来没有住院治疗或者接受过观察。”

“阿历克斯没有疯!她只是喜怒无常!”

“没有父亲……”

“主要是性格上的影响。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太懂得和人相处,她自闭、孤独,没什么朋友,也不大说话。还有,思想没有什么连贯性。”

路易表示他理解。对方不吭声,他又说:“需要被保护起来……”

听不出这是个问题,还是一个陈述,或是一个评论。托马斯·瓦瑟尔选择听到一个问题。

“绝对的。”他回答。

“您的母亲做得还不够。”

“这没法取代一个父亲的角色。”

“阿历克斯提过她的父亲吗?我想说,她有问过些问题吗?她要求见他吗?”

“没有。她在家里一切都挺好。”

“您和您的母亲。”

“我母亲和我。”

“爱和权威。”

“如果您想这么说也可以。”

局长勒冈负责搞定法官维达尔。他是卡米尔和维达尔之间的屏障,他有所需要的一切品质、身材、沉稳和耐性。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法官是什么模样,他或许不让人愉悦,但卡米尔,他是真的让人厌烦。几天以来,自从那女孩自杀以来,流言四起。范霍文警官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胜任他的工作,也没有办法处理这样的调查。大家都在议论这个两年内杀了六个人的姑娘,更别提她的杀人方式,显然,这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并且卡米尔真的让人觉得他总是迟一步。一直都是。

勒冈又读了一遍卡米尔最新报告里的结论。他们一小时前见面了。他问:“你确定吗,卡米尔?”

“是的。”

勒冈点了点头:“如果你想……”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

“不不不不,”勒冈打断他,“我来处理!我会亲自见这个法官,我跟他解释,你等我消息。”

卡米尔抬起准备签辞呈的手。

“但还是……卡米尔,你对法官们到底什么意见?总是闹矛盾,一见面就是,永远都是!好像中了邪一样。”

“这你应该问那些法官!”

在局长的问题背后,依然还是有一个令人尴尬的潜台词:是不是卡米尔的身高让他总爱挑战权威?

“所以,帕斯卡尔·特拉里厄,您在初中时就认识他。”

托马斯·瓦瑟尔一脸不耐烦,抬头吹了口气,像是在吹灭天花板上的蜡烛。他显得像在忍辱负重,然后发出了一个坚定浑厚的“是”,以一种一般情况让人不敢再问下一个问题的语气。

这次,路易没有躲在档案后面。他有这个优势,一个月前正是他给瓦瑟尔做的笔录。

“当时您对我说,我记得您说:‘帕斯卡尔快因为他的女朋友娜塔莉把我们烦死了!看啊,终于有一次,他也有个女朋友了!’”

“所以呢?”

“所以我们今天知道,这个娜塔莉事实上就是您的妹妹阿历克斯。”

“您今天是知道了,但我,在那个时候,谁会知道……”

看见路易不说话,瓦瑟尔觉得有必要再说几句:“您知道,帕斯卡尔,这是个不太复杂的男孩。那些姑娘,他从来没怎么得手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在吹牛。他一直在说,他的娜塔莉,但他从来不把她介绍给任何人。事实上,这就更让我们觉得好笑。我,不管怎么说,我没怎么当真。”

“但还是您给您的朋友帕斯卡尔介绍的阿历克斯吧。”

“不。还有,首先,他不是我朋友!”

“啊是吗,那是什么?”

“听着,我不想说谎。帕斯卡尔就是个弱智,他的智商大概和海胆差不多。所以,这就是个初中同学,童年的小伙伴,如果您一定要这样说的话,我总是到哪里都遇到他,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这不是‘朋友’。”

说着他开始大笑,为了强调这个假设多么荒谬。

“您到哪里都能遇到他……”

“时不时地,我经常和他在咖啡店遇到,会和他打个招呼。我也认识那里不少人。我出生在克里希,他也出生在克里希,我们也一起念的小学。”

“在克里希。”

“是的。我们就像人家说的克里希的小伙伴。您知道吗?”

“很好!非常好。”

路易又埋头到他的档案里,忙碌而谨慎。

“帕斯卡尔和阿历克斯也是‘克里希的小伙伴’?”

“不,他们不是‘克里希的小伙伴’!您能不提克里希了吗!我已经开始厌烦了!如果您……”

“冷静一下。”

说话的是卡米尔。他没有提高嗓音。就像个被人安排坐在办公室角落画画来让他有点儿事做的小男孩,他们把他给忘了。

“我们问您问题,”他说,“您回答问题。”

托马斯转向他,但卡米尔没有抬头,他继续画着,只是加了一句:“这里,就是这样的。”

他终于抬起眼睛,手臂举直把他的素描拿远了仔细审视,身子轻轻倾斜,目光越过纸页,指向托马斯,他说:“如果您继续这样,我会给你一个违抗公共权力代理人的罪名。”

卡米尔终于把素描放在了桌上,就在他重新俯身埋头之前,他加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清楚。”

路易等了一秒。

瓦瑟尔被逮了个措手不及。他一会儿看看卡米尔,一会儿看看路易,嘴巴微微张开。气氛让人想起夏天,日头将尽的时候,暴风雨突然袭来,没有人预感到它的到来。于是突然之间大家意识到自己出门时完全没有做任何准备,天空已经黑压压一片,而回家的路还长得很。可以说瓦瑟尔只能拎一拎衣领。

“所以呢?”路易问道。

“所以,什么?”瓦瑟尔回答,一脸迷茫。

“阿历克斯和帕斯卡尔·特拉里厄,他们也是‘克里希的小伙伴’吗?”

路易讲话的时候喜欢把连音全都发出来,即便是在最紧张的情形下。比如现在,他就清晰地发出:“他们儿。”卡米尔沉浸在他的素描里,摇头晃脑,一脸欣赏,这家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阿历克斯没怎么在克里希生活过,”瓦瑟尔说,“我们搬家了,她当时,我不记得了,才四五岁的样子。”

“那她是怎么认识帕斯卡尔·特拉里厄的?”

“我不知道。”

沉默。

“所以,你的妹妹和你的‘小伙伴’帕斯卡尔·特拉里厄相遇完全是出于伟大的偶然……”

“不得不这么说。”

“然后她称自己为娜塔莉。她在马恩河畔尚皮尼用十字镐把他杀死。然而这一切和您完全没有关系。”

“您到底想怎么样?是阿历克斯杀的人,不是我!”

他暴躁起来,声音变得尖锐,然后他突然停下,就像他突然爆发一样。他用极其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说得极慢:“首先,您为什么来调查我?您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不!”路易急忙澄清,“但您必须理解。在帕斯卡尔失踪后,他的父亲,让-皮埃尔·特拉里厄,开始搜寻您的妹妹。我们知道他找到了她,他在她家附近把她绑架了,他把她监禁了起来,他折磨她,他可能还想杀了她。她奇迹般地逃了出来,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感兴趣的,正是这个。她用假名和他儿子约会已经很令人震惊了。她到底想隐藏什么?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让-皮埃尔·特拉里厄是如何找到她的?”

“我不知道。”

“好吧,我们……我们有一个假设。”

这样的一句话,卡米尔说起来有很强的效果。这听起来就会像一个威胁,一种指控,充满着言下之意。在路易说来,却听起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信息。他们选择了一种策略。这是路易的好处,他英国军人的一面,一旦决定的事,他就去做。没有什么能使他分心,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你们有一个假设,”瓦瑟尔重复道,“是什么?”

“特拉里厄先生拜访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他儿子认识的人。他给他们看了一张质量拙劣的照片,照片上帕斯卡尔身边有娜塔莉陪着,也就是,阿历克斯。但他所有询问的人里面,只有您认识这个女孩。所以我们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您给了他阿历克斯的地址。”

没有反应。

“或者说,”路易继续说,“鉴于特拉里厄先生的激动程度,和他公然的暴力态度,他冷不防地迫使您这么做了,至少。”

这个信息在房间里安静地转了一圈。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瓦瑟尔问,一脸困惑。

“的确,我们也想知道,瓦瑟尔先生。他的儿子,帕斯卡尔,在您说来,智商低得跟海胆一样。他父亲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不用观察他太久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的意图。我想说,就好像是您判了您妹妹一顿痛打。而事实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甚至想要杀了她。这就是您想要的对吗,瓦瑟尔先生?您要他杀死您的妹妹?要他杀死阿历克斯?”

“您有证据吗?”

“哈!”

这,又是卡米尔。他的叫声像是一种喜悦的惊叹,并以一个赞叹的笑声收尾。

“哈哈哈,这,我欣赏!”

瓦瑟尔转过身去。

“当一个证人问有没有证据,”卡米尔说道,“这就说明他已经不再否定这些结论了。他只是想找一个庇护。”

“好吧。”

托马斯·瓦瑟尔刚刚做了一个决定。他非常平静地做了这个决定,双手平放在面前的写字台上。他双手一直放在那里,眼睛盯着双手,说道:“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现在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铿锵有力,这句话说出来就像一个命令。卡米尔站起来,放下素描,不再拐弯抹角,也没有证据,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托马斯·瓦瑟尔面前:“您从几岁开始强奸阿历克斯?”

托马斯抬起头。

“啊,您是想说这个?”

他微笑。

“您不早说。”

阿历克斯,还是个孩子,她断断续续记过日记。这里写几行,那里写几行,然后又很久不写。她甚至不写在一个本子上。哪里都能找到,垃圾桶里找到的所有东西上,一本只写了六页的草稿本上,一本硬封面笔记本上,封面上是一匹在落日中奔跑的马。

小孩子的笔迹。

卡米尔只念了这一句:“托马斯来我房间,几乎每晚,妈妈知道。”

托马斯站了起来。

“好了。现在,先生们,如果你们允许……”

他走了几步。

“我不认为事情会这样。”卡米尔说。

托马斯转身:“啊是吗?那会怎么样,在您看来?”

“在我看来,您会重新坐下,回答我们的问题。”

“关于什么?”

“您和您妹妹的性关系。”

瓦瑟尔看看路易,又看看卡米尔,假装惊恐地说:

“为什么,她起诉我了吗?”

现在,他的确很幽默。

“您,您真的是很滑稽。我没有办法相信您,您没有这个荣幸。”

他双臂交叉,脑袋微微倾向一边,像个正在寻找灵感的艺术家。他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说真的,我很爱她,真的很爱,非常爱。她那时候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子,您根本想象不了。有点儿消瘦,一张没心没肺的脸,但绝对娇艳欲滴,还很甜美。当然,喜怒无常。她需要人管束,您懂的,还需要很多爱。小女孩大多是这样。”

他转向路易,张开双手,掌心朝向天空,微笑着说:“就像您所说,我有点儿像她的父亲!”

然后他又交叉双臂,很满意:“所以,先生们,阿历克斯提出强奸的申诉了吗?我能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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