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混沌(2)

好久不见。

东君俯下身, 猛地把他抱住。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抱得那样紧, 在这一刻如果有把林浔的骨血与他的骨血化为一体的方法, 他一定会念出那串咒语。

林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想他也不算太过丢人,这人的语言能力好像比他还要差一些, 以至于连一句“好久不见”,都说不出来。

他把脸埋在东君的肩上,转向他的脖颈, 近乎贪婪地嗅着他颈间淡淡清冷气息, 似乎形成了某种生理的反射,这熟悉的气息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一切尘世间的担忧和烦恼都不复存在, 他知道这里绝对安全。

绝对……安全。

想起这四个字的那一刻,前尘往事, 忽然全部浮现他心头。过去的时光如同洪流从上游奔腾而下,裹挟记忆中所有亮晶晶的碎片, 像夜空中横亘的一条璀璨银河。

“可是写代码好烦。”

“为什么会烦?”

“好麻烦, 我只想写算法,不想改bug。”

“我给你写。”

“所有的代码都给我写吗?”

“嗯。”

“那我岂不是慢慢就不会了。”

“不会也没关系啊。”

“为什么?”

“因为我会一直给你写。”

“那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吧?”

“嗯。”

他想起了霍老头, 他们在朝阳小区的房东。

写自动驾驶的时候,因为成本的高昂难以开始, 第一笔投资就来自霍老头,二十万, 买了百分之五的股权,算天使轮。

霍老头还说了,要是干得好,明年的房租钱都给你们——当然,我在广场练太极的时候,你们得常来跟着。

他还想起了祁云。

高廖导演执导的《假性沉睡》这部科幻电影里,祁云饰演科学家主角的梦中情——情人工智能。这片子拍了足足三年,是银河的投资,祁云这玩意因为空有一张脸,把握不住人工智能的气质,被扔到银河体验了半年,现在这片子终于要上映了。

但祁云也没闲着,高导人如其姓,高产,祁云又进组一个高导的宗教主题小众文艺片,为了打磨宗教的气质,现在又被打包扔到宗教学博士常寂师兄手下,人生很是充实。

他在这条记忆的银河里随波逐流顺流而下,在尽头,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二十七岁的林浔,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千万条锁链绑缚。

他们四目相对。

林浔道:“我现在安全了。”

那人对他一笑,轻轻一声“哗啦”过后,他身上的锁链开始寸寸断裂,下落,化作飞灰,最后化作无数只蝴蝶纷飞、消失,回归浩瀚银河之中,像一场梦。

而真正林浔弯起眉眼,在东君的肩头上,他轻轻笑了起来。

夏日的蝉鸣、汽水、山楂树,深夜里的玫瑰、香烟、钢琴,忽然遥远又清晰,往事历历在目,仿佛都是昨天才发生。

东君的声音很轻:“在笑什么?”

“你知道,在果壳里,我为什么会忘记你吗?不是因为意识受损。”

“为什么?”

“那天我拿着芯片,芯片里是洛神2.0的架构,然后……车祸了,那时候我想,这不是我的命令,也一定不是你的命令,有人侵入了银河的系统。”

“捏碎的芯片是为了毁掉2.0,也是给你示警,你收到了吗?”

东君:“……或许。”

林浔顺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东君为什么会说“或许”。

“但是2.0还在我的脑子里,出车祸前,医生正在和我谈关于果壳医疗舱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为了保护你的银河,我必须把我意识里所有信息,不论是2.0,还是银河的其它机密,全部忘掉。我不知道怎样遗忘才最彻底,最后只知道告诉自己,忘记东君。”

“后来……我就真的忘了你,失去了以你为关键词的所有记忆,也忘了洛,直到我再回到你身边,确认一切安全的时候,才会再想起来。”林浔亲了亲东君的头发:“但还是喜欢你,下意识里喜欢你,你就成了我的男神。”

却听东君道:“你离开的那两年,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嗯?”林浔问:“什么事情。”

“我派人看着你,虽然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东君道:“他们会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每一次外出都有人跟着,因为我不能接受失去你的消息。”

林浔抚着东君的头发,一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东君声音微哑,继续道:“不过,就是因为这个,你出事以后,才能第一时间救下了你,从出事到接入果壳,时间很短,最大程度保证了你的意识完整。但我监视你是事实,对不起。”

林浔笑。

他说:“宝贝……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等着东君的回答。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男神?”他问。

没有回答。

“宝贝?”

还是没有回答。

林浔把他肩膀掰过来,瞬间一个激灵,心脏停跳:“医生!”

“睡着了。”医生懒洋洋倚着仪器,道:“你睡了一个月,你男人一个月没睡觉,能比么。把人放平,让他睡会。”

林浔抱着他,小心翼翼脱了他的外套和鞋子,在床上放平,盖好被子,自己抱着另一个枕头,就看着。

看着看着,忍不住试探地伸出手,去碰他眼下那抹淡淡的青,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又转向旁边,抚触他整张脸的轮廓。

是瘦了,也憔悴,只是整张脸的骨相太好,什么样子都撑得起来,显得轮廓更加深刻又锋利,五官鲜明而浓墨重彩,即使闭着眼,侵略性也呼之欲出,危险又漂亮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肤色苍白了很多,林浔知道这是连轴转整整一个月的结果。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感觉得到。他俯下身亲他额头,还没亲够,气密门又打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来,林浔抬头,见一个略显肥胖的格子衬衫程序员。

王安全。

王。安。全。

王安全开口就是一句:“你他妈——”

林浔后发制人:“你他妈做的是什么安全?你不安全。王安全,你给我过来。”

王安全自知理亏且自认吃瘪,气焰矮了九分:“哥,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给你说一万声对不起,我负荆请罪。那修仙游戏太久远了,还倒闭得那么快,你打死我都想不到有人能从陈芝麻烂谷子里扒拉出来那玩意,换你你行吗哥。”

王安全其实说得在理,那个编程游戏当年运营了短短二十天就倒闭了。他们当初做这个游戏的本意是增加编程学习的趣味性,但是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只因为编程是个形而上学——行而上学,不行退学那种。行的人,再枯燥都能学成大神,不行的人,把游戏做出花来他都玩不下去。

林浔:“那你怎么不来果壳看我?别跟我说东君不让进。”

“算法,你睡了一个月,你不知道。”赵架构跟在王安全后面走进来:“你睡得好好的,我们外面的人,整个银河的人,简直经历了一场战役,我们跟eagle的黑客做了多少斗争,又怎么把银河的防火墙一砖一瓦翻检一遍,还得给你的虚拟世界添砖加瓦,你儿子还在搞破坏,太难了,键盘都敲烂十几把。”

“不谈,”王安全看着林浔,笑了笑,眼却红了:“这不是把算法弄活了。”

林浔也笑,猛地给王安全结结实实搂了一下,他拍了拍王安全的背,架构又扑上来,他们三个抱成一团。

架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人现在也说不出话来了。

“差不多行了啊,”林浔声音发哑:“我宝贝在旁边呢。”

“你宝贝一时半会醒不了。”王安全盯着硕大的黑眼圈放开了他:“姜哥现在带着整个安全部门扫尾,我先撤了,我刚熬了仨通宵。”

架构也只是强打精神,眼神都涣散了:“我也走了,我俩就在隔壁,要是十二个小时后还没出来,你记得看看是不是猝死了。”

林浔:“快去。”

他俩又死死盯着林浔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撑不住,这才被林浔催着,摇摇晃晃走出去了——临走还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一跤。

医生跟过去了,估计也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猝死的风险。

这些天下来,可能很多人都有猝死的风险。

不过,这都比不上eagle家,eagle的老板,现在估计已经在律师面前心脏骤停了。

想到这里,林浔又小心地把手贴在东君胸口上,感受到了平稳的心跳才算放心。

他觉得还少了点什么,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个白影就飞速窜上了床。

一只毛色雪白,双眼湛蓝的小指针。

这次是真猫了。

林浔和它短暂对视。

指针:“喵。”

——然后钻进他怀里,脑袋用力蹭,发出细弱的“喵呜”声,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林浔抱着它小声哄,指针先是对他拼命喵了许多句,又跑到东君身边喵,最终嗓子都要喊哑了,才蜷着尾巴在东君身侧安静睡下。

林浔轻轻撸着猫毛,撸一会儿,又转而顺东君的头发。

猫和人的睡颜都很安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林浔心底蔓延开来,他觉得往事近在眼前,又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大概这就叫做重获新生。唯一的不足之处,大概就是他深陷家庭伦理阴影的洛神彻底不理他了。

但即使不理,在林浔走出房间气密门,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还是听见了一声单调的机械音。

“请注意安全。”

其语气之单调,声音之呆板,可以与他的系统相媲美。或许人工智能心情糟糕的时候都不屑于用人声系统。

带着来自儿子的爱心提醒,林浔安全抵达三楼,来到了自己和东君的那间卧室——这间卧室似乎无人居住已久。他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拿到了一个银白色的小盒,放进口袋里,准备下去。

“请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的林浔注意安全地打开门,并注意安全地走出第一步。

下一刻,他和一个人对上了目光。

——他就知道自己不安全了。

他家东君抱着猫,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看着他。

说是面无表情,也不尽然,那墨湖一样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的无措。

林浔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将他留在了无人的房间。

他当时就心软了,软得一塌糊涂,牵他回到床前,然后被人死死拽进怀里,倒在床上。

他回抱住东君,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东君缓缓放开了他。

——林浔其实还想被多抱一会儿来着。

他倚在床背上,在东君旁边,肩膀靠着他的肩膀。

他开口:“之前的话还没说完。”

但东君却并未接下这一话题。

他只是淡淡道:“你想起当初和我分手的理由了吗?”

林浔看着他:“嗯。”

“虽然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暂时恢复了情侣关系,但是现在你还是可以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林浔问:“是不是要继续和你在一起吗?”

“嗯。”

林浔抱膝看着前方,道:“你记得小时候吗?二十年前了。那一天……我爬梯子,打开你琴房窗户的时候。”

“记得。”东君声音里有一点疏淡的笑意:“那时候你给了我一颗糖。”

“我也记得。”林浔笑了笑,道:“刚才我进门的时候,你的眼神就和二十年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那时候的你的时候,就想……”

“想什么?”

“想,我想把这个漂亮的小孩带回去,每天都给他糖吃,让他一辈子都开心,一辈子都不要再有这样的眼神。”

东君似乎淡淡瞥他一眼,说:“然后你两年前提出和我分手。”

林浔牵起他的手,软声道:“那我用后面一辈子来赔你好不好?等我们死了,骨灰混在一起,沉到海底,或者送到太空,没有人能找到。”

静了一会儿,东君道:“不会再次觉得我限制了你的自由和灵感吗?”

林浔愣住了。

半晌,他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你分手,是因为这个吗?”

东君蹙眉看他:“不是吗?”

林浔:“为什么是?”

“即使告诫自己不能对你进行干预,我还是会无意识控制你的行为和社交。”东君道,“在那两年,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不止一次告诉我自己做不出来任何东西。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但你最后还是想要一个人。”

林浔怔怔看着他。

他终于知道,在虚拟世界里,自己说愿意为东君冒一次险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问他,值得吗。

这人问出值不值得,代表他认为自己不值得。

那颗糖,他终究没有送出去。

他声音颤了颤:“那你觉得……我想要什么样的自由?”

“最大程度的自由吧。”东君一遍又一遍顺着指针的毛,又道:“不受限制去做任何事情,像你写算法那样。”

“真的有那样的自由吗?”

“我尊重你的任何意愿。”

“但即使是凭空写出来的算法,也要受数学规则的约束。”林浔闭上眼,“我可以被你锁在房间里,不许见到任何人,可以没有社交,可以没有朋友,可以没有私人的空间……”

他语速逐渐加快,抬起手肘压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难为情那样:“我只需要你……需要我。我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彻底的自由,我想要的自由就是被想要的人束缚,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我以前并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就在虚拟世界里,我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和母亲也不在,林汀没有谈过恋爱,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东忱很喜欢他的妻子,我只知道关起来就是喜欢,独占就是喜欢。所以我是个柠檬,我做任何事都像个柠檬。我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被他关起来,也关住他,我那时候认为她会自杀是因为她不爱东忱,相爱的人会相互锁住。”句子太长,林浔喘了口气,但他冷静得厉害,像剖析一道数学题那样解剖自己:“我知道这不对,但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就像你在床上的时候喜欢被绑起来吗?”

林浔自暴自弃偏过头去:“是。”

寂静悄无声息,像蝴蝶停在窗棂,他只能听见东君的呼吸。

“所以你两年前为什么选择离开?”

“因为我关不住你,你根本不需要我!”林浔声音更哑了,为了掩饰声音中的酸楚,他必须这样喊出来。

“你不是以前那个小孩了,你有更好的玩具。银河对你来说那么重要,银河大厦那么高……它的影响力又那么大,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最长一次为它熬过三个通宵。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是那么爱他的事业,我也很喜欢写算法,但是……”

“但是,”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声音带上哭腔,他从来没有对人发过脾气,也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任性:“但是我不高兴。我说我没有灵感不是想让你离开,是想让你和我一起,我没想过自由,我只是——”

东君侧过身抱住了他,他把自己埋在东君胸前,终于说出那句话:“我只是……嫉妒。”

这次的沉默持续的时间更长,东君的手指缓缓握住他的右臂。

“你觉得我喜欢银河么?”他道。

林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一问,只回答:“是。”

东君的下一句话,却远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声音低而笃定:“我不喜欢。”

林浔脑中一片空白,他抬头,问:“为什么?”

“你说喜欢算法,我会给你写所有的代码。你喜欢做出能改变世界的产品,我就会尽我所能把你的创意实现。银河做大一点,你的设想和算法就会更快走进现实。我和你不一样,改变世界也会让我得到成就感,但我不是真正热爱它,我热爱你。”东君捧起他的脸,微凉的薄唇吻掉他眼角一粒眼泪,他的声音也像那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我也只是……想让你高兴。”

林浔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到现在,我才告诉你?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才告诉我?

他睁眼,看眼前年轻的男人。他们两个同岁,而人生的轨迹相同。

6岁认识,16岁在一起,19岁毕业成立银河,21岁自动驾驶系统成熟,22岁银河上市,25岁分手,27岁生离死别。

他想假如小时候没有跳那么多级,大学时没有那么快就开始自动驾驶的开发,长大后没有那样义无反顾投身到无尽的计算和研发里,是不是就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对方。

只是时光川流不息,命运呼啸而过,这个世界没有留给他们任何思索和回顾的空隙。

明明……都在用力去做想让对方开心的事情,却还是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抱歉。”东君握住他的手:“我第一次有朋友,也第一次有男朋友,我没能……”

林浔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他翘起嘴角:“我难道就是第二次了吗?”

说完这句,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在抖,但还是勉强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枚刚刚取下来的盒子,打开。

——那对银色的袖扣,材质特殊,他找了很久才得到,光线折射间像璀璨的银河。这是现实世界里他始终没有送出去的礼物。

他打开盒子,将他放在东君手上:“……送你。”

袖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礼物,因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很难优雅地自己给自己穿上袖扣——将袖扣作为礼物送人,代表你愿意在此后的每一个早晨为他穿好袖扣。他那时想用这两枚袖扣作为最后一次求爱,但最终一念之差,还是选择主动离开。

他想,这次终归是送出了,送出了就永远送出了。

却听东君道:“那个时候,我也有东西想送你,就在摩天轮上。”

林浔看着他:“……是什么?”

东君轻轻道:“在外套里。”

林浔深呼吸两下,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在床边拿起东君的西装外套,里面也有一个正方形的银盒,和他那个形制相似。

他的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什么,缓缓、缓缓将它打开。

银河流淌而过。

一模一样的材质。

——两枚银白色素圈戒指。

东君的手臂从背后把他圈住,唇角擦过他耳侧。

“第二次做男朋友会比第一次合格,宝贝愿意收下吗?”

林浔合上银盒,将它缓缓握在手心,像握着二十年的零落光阴:“我……愿意。”

窗外夜空如许,银河无际,东君从他手中取过盒子,他们各拿起一枚,分带两指。

林浔抬起东君修长手指,在戒指处轻轻一吻。他一直觉得一对戒指如同手铐的两端,而相爱就像互为浪漫的枷锁。

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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