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返家了,带着女人回来了,如果说不算两手空空,那是因为一只手留在了战场上,另一只手则拉着布里蒙达,至于他是富了还是穷了,这种事无须询问,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却不知道其价值。巴尔塔萨把门推开,面前就站着他的母亲,玛尔塔·马利亚,她紧紧抱住儿子,力气像男人那么大,这是真心实意的力量。巴尔塔萨胳膊上装着钩子,女人的肩上搭着的是扭曲的铁家伙,而不是手指和手掌沿着怀抱里女人的肩线微曲而成的贝壳,这画面真让人伤心震动。父亲不在家,到地里干活去了;巴尔塔萨有个妹妹,唯一的妹妹,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儿子,她丈夫叫阿尔瓦罗·佩德雷罗,即阿尔瓦罗石匠,名字和职业紧紧相连,这事不算稀奇,但是什么缘由并且是在什么时候,某个人会被称作“七个太阳”呢,尽管这只是个绰号。布里蒙达没有跨过门槛,她在等她说话的场合,而老妇没有看见她,因为她比儿子矮小,况且屋里很暗。巴尔塔萨挪动一下身子,为的是让她看见布里蒙达,他是这么打算的,但玛尔塔·马利亚首先看到的是她尚未见过的东西,也许肩头冰凉的不适感已经提醒她那是铁器而不是手,不过,她还是发现了门口的人影,可怜的女人,既为那只残废的胳膊心疼,又为那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不得平静,这时候布里蒙达往一旁躲了躲,让每件事都顺其自然,在外边听到里边的抽泣和询问;我亲爱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子;天渐渐黑下来,巴尔塔萨到门口叫她,进来吧;屋里点上了一盏油灯,玛尔塔·马利亚还在轻轻抽泣;亲爱的妈妈,这是我女人,她叫布里蒙达·德·热苏斯。

说出这是谁,叫什么名字,大概就足够了,至于她为人如何,要等以后的生活来说明,因为现在怎样与过去怎样是两码事,过去怎样和将来怎样也是两码事,但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询问其父母是谁,在什么地方出生,年纪多大,了解这一些,就会觉得了解了很多,有时甚至是了解了一切。太阳收起最后一缕光线时,巴尔塔萨的父亲回来了,他叫若昂·弗朗西斯科,是曼努埃尔和雅辛塔的儿子,就在马夫拉出生,也一直在这里生活,住在掩映于圣安德肋教堂和子爵府的阴影下的这所房子里,要再多了解一些的话,还可以说,他像儿子一样高,但由于年龄的关系,再加上往家里背一捆捆木柴的重压,现在微微驼背了。巴尔塔萨解开并取下父亲背上的木柴,老人望了他一会儿才说,啊,男子汉;他马上发现儿子少了一只手,但没有直接提这件事,只是说,得放宽心,毕竟上了战场;然后他看到了布里蒙达,知道这是他儿子的女人,伸出手让她吻了吻,不一会儿,婆婆和儿媳便去张罗晚饭,巴尔塔萨说着战斗中的情况,说起他的断手,以及他不在家这些年的情况,但对于在里斯本待了将近两年而几乎音讯全无,他只字未提,直到几周前,家里才收到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那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应“七个太阳”的请求所写,信中说他还活着,不久就要回家,啊,孩子们多么冷酷,明明还好好地活着却默不作声,让父母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他没有说什么时候与布里蒙达结的婚,是当兵期间还是之后,在哪里结的婚,结了怎样的婚,但是,老人们要么是忘了问,要么是突然看到姑娘奇怪的外表而觉得还是不问为好,浅棕色的头发,不,这样的形容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是蜂蜜色,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光线照拂时是绿色,是灰色,或者是蓝色,在暗处或者被阴影晕染时,就突然变得非常暗,呈现出大地的褐色,浊水的棕色,或者煤炭的黑色,因此在本该开始谈话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下来;我没有见过父亲,大概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母亲被流放到安哥拉八年,现在已经过了两年,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和布里蒙达就在马夫拉住下来,先看能不能找到个住处;不用找了,这里住得下四个人,以前还住过更多的人呢,你的母亲为什么被流放呢;因为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发她;爸爸,布里蒙达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牵涉到宗教裁判所,监禁,以及流放这类事的,都是因为有幻觉,懂天启,她母亲就说自己有幻觉,还能听见声音;没有哪个女人没有幻觉,不懂天启,或者听不见声音,我们一天到晚都能听见,并不是只有女巫才能听见;我母亲不是女巫,我也不是;你也有幻觉吗;妈妈,我只有所有女人都有的幻觉;你就当我的女儿吧;好的,妈妈;你要发誓自己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爸爸,我发誓;那么,欢迎你来到“七个太阳”的家里;她也叫“七个月亮”;谁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呢;是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神父起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的神父,可不是圣器室随随便便就能结出来的果子;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了,有的听懂了暗示,有的似懂非懂。布里蒙达看了看巴尔塔萨,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大鸟散了架,凌乱地摊在地上,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骑着骡子走出庄园大门,踏上了前往荷兰的路。如果能说这是一句谎言,布里蒙达没有新教徒血统的谎言就在空气中震颤,我们知道这两个人对此并不在意,为了保住更高的真理,有时就得说谎。

父亲说,我把我们原来在维拉的那块地卖了,价钱还不错,一万三千五百列亚尔,但往后我们会需要那块地的;那为什么把它卖了呢;是国王要,不单单要我们那块,还要别的土地;国王为什么要那些土地呢;他下令要在那里建造一座修道院,你在里斯本没有听说过吗;没有,爸爸,我没有听说;教区长说因为国王许了个愿,要是生下儿子就建修道院,现在你妹夫可以挣一笔钱了,到时候会需要许多石匠。吃了豆食和圆白菜以后,女人们起身站到一边,若昂·弗朗西斯科·“七个太阳”走过去从腌缸里取一块腌猪肉切成四片,分放在四片面包上发给大家。他警惕地望着布里蒙达,但她接过那一份以后便不声不响地吃起来。她不是犹太教徒,公公心里想。玛尔塔·马利亚也惴惴不安地望着她,随后严厉地瞥了丈夫一眼,似乎在怪罪他的提防心。布里蒙达吃完以后微微一笑,只是若昂·弗朗西斯科想不到这一点,她即便是犹太教徒也会吃下那片腌猪肉,因为她有另一个要守护的真相。

巴尔塔萨说,我必须找个工作,布里蒙达也要去干活,我们不能吃闲饭;布里蒙达不用着急,我想让她在家里待一段时间,我想了解这个新女儿;好吧,妈妈,但我要立马找个工作;你这样缺了一只手,能干什么活呢;爸爸,我有这个钩子,习惯了以后是个好帮手;是么,挖坑不行,收割不行,砍柴不行;我能照看牲口;对,这你能做;我还可以当车夫,钩子足以拉缰绳,另一只手管其他的事情;孩子,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爸爸,我本该早点回来。

这天夜里巴尔塔萨梦见他赶着一对同轭牛去耕整座维拉山上的田地,布里蒙达跟在他后面,往地上插鸟的羽毛,后来这些羽毛开始晃动,仿佛要飞起来,能带着土地飞起来,这时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出现了,手里拿着图纸指出他们做错的地方,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话音刚落,尚待耕种的土地又出现了,布里蒙达坐在地上说,来跟我一块儿睡觉吧,我已经吃过面包了。此时还是深夜,一片漆黑,巴尔塔萨醒了,把身边那个沉睡中的身体拉近自己,布里蒙达像一个难以猜透的谜,身体又温暖又凉爽,她嘟囔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们两个睡在厨房里,地上铺着两条对折起来的毯子,他们紧紧地搂住对方,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睡在隔壁屋里的父母。

第二天就有人前来祝贺他们的到达并且结识布里蒙达这位新的家庭成员,他们是巴尔塔萨的妹妹伊内斯·安东尼亚和她的丈夫,他的名字其实是阿尔瓦罗·迪约戈。他们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四岁,另一个两岁,其中只有长子后来长大成人,因为小的三个月以后就得天花死了。但是,上帝,或者决定人寿命长短的神祇,非常注意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平衡,在必要时还从王室家中取出砝码放到天平上,证据就是,为了抵消这个孩子的死亡,唐·佩德罗王子也将在同样的年龄死去,而只要上帝愿意,任何死因都不无可能,所以这位葡萄牙王位继承人是因为断了母乳而死,只有娇生惯养的王室的孩子们才会出这种事,伊内斯·安东尼亚的儿子病死之时,已经在吃面包和任何家里可吃的东西了。数量持平之后,葬礼如何上帝就不管了,所以在马夫拉只不过把小天使埋葬了事,跟其他死者没有两样,人们几乎注意不到有这件事,但在里斯本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另一场盛大的仪式,装着王子的小棺材由国务顾问们抬出卧房,所有贵族都前来送葬,国王及其兄弟们也来了,如果说国王前来是出于作为一名父亲的悲痛,更主要的悲痛还是出于失去了他的长子和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按照礼仪的要求,一行人来到小教堂院内,众人都戴着帽子,棺材放到用于运送的棺材架上时,这位国王和父亲脱帽致意,接着再次脱帽致意后便返回王宫,礼仪就是这样不顾人性。之后王子独自前往圣维森特大教堂,有一支由显赫人物组成的队伍陪同,只是这其中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枢机主教走在前头,随后是骑马的持权杖者,王宫官职人员,以及有爵位者,接着是小教堂的教士和辅祭,咏礼司铎不在其列,他们先行前往圣维森特教堂的墓园去等候遗体,人人手持点燃的火炬,而王宫卫队在中尉率领下排成两列走在后面,最后才是棺材现身,棺材上覆盖着非常华丽的大红帷幔,与围着王室轿式马车的帷幔一模一样,棺材后面是卡达瓦尔老公爵,因为他是王后的总管,如果王后有一颗母亲的心,肯定是在为儿子的死亡痛哭失声,作为王后的掌马官,米纳斯侯爵也在其中,从他脸上的泪痕而非他的爵位,可以看出他对王室多么忠诚,遵从古老的习俗,这些帷幔,骡子身上的鞍具以及饰物,都要留给圣维森特大教堂的修士们,而同样属于这些修士的还有赶骡子的马夫们,对他们付出的服务,报酬为一万两千列亚尔,这与其他任何形式的租赁都没有区别,对此我们不要少见多怪,这些男人当然不是骡子,但即便是人,也可以出租,总之,这一切组成了宏大庄严的场面,送葬队伍经过的街道两旁一直有士兵以及各个修会的修士们,其中也包括将迎来因断奶而死的王子的隐修会的托钵修士,这些修士们有充分的理由享受这项特权,正如将在马夫拉镇建造的修道院是他们应得的奖赏,不到一年以前马夫拉这里埋葬了一个小男孩,人们甚至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他的送葬队伍却是完整的,有他的父母,外祖父母,舅舅舅妈,以及其他亲戚,如果唐·佩德罗王子上天之后得知这些差别,肯定会很不高兴。

王后毕竟是个生育能力极强的女人,国王已经让她怀上了另一个王子,这位王子后来真的成了国王,就这位国王可以写出另一部纪事和另一些激动人心的情节,如果有人充满好奇,想知道上帝会在什么时候让一个平民百姓家里生出孩子,以便与这位王室出生的孩子构成平衡,终归是会平衡的,但不是通过这里这些寂寂无名的男人和看得见幻觉的女人,伊内斯·安东尼亚也不想自己有其他子女死去,而布里蒙达怀疑自己有避免怀孕生子的神奇能力。我们还是来谈谈这些成人吧,“七个太阳”一定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军旅生涯,军队生活中的小小片断,他的手怎样受了伤,又怎样被锯下,说着他伸出胳膊上的铁器给别人看,最后人们还要听到那些老生常谈的抱怨,他说道,灾难总是落到穷人头上,其实这话也不全对,有不少上将和上尉也战死了或者残废了,上帝既补偿穷人也抑制富人;不过一个小时之后,所有人便丧失了新鲜感,只有小男孩们依旧入神地睁大了眼睛,当舅舅用钩子把他们举起来的时候,个个吓得颤抖不已,这只不过是开开心,对这种玩法最感兴趣的是最小的外甥,玩吧,趁着还有时间尽情玩吧,他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

回来的头几天巴尔塔萨帮着父亲在地里干活,这是家附近的另一块地,他还得从头学起,固然他没有忘记原来的技巧,但现在怎能照搬呢。事实证明梦中的事不可靠,如果说梦中他能耕种维拉山上的地,那么在白天他只要看一眼那具犁就会意识到,一只左手有多重要的价值。完全能干的活儿只有当车夫,但没有车和两头牛就没有车夫可做,现在父亲这两头牛可以用,要么我用,要么你用,以后你会有属于你的牛;如果我死得早,也许你能攒点钱,凑起来买两头牛和一辆车;爸爸,但愿上帝没有听到你这句话。巴尔塔萨也要到妹夫上工的地方干活去了,在那里,塞尔韦拉新镇子爵的庄园正在修建新围墙,可不要把地理位置弄混了,子爵领地在那边,但子爵庄园在这里,而现在,既然我们在南方,却按照北方的发音,把子爵和子爵领地写成字爵和字爵领地,势必会遭到别人耻笑,我们甚至都不像是那个把许多新世界带给了旧世界的文明国度了,虽然实际上整个世界都处于完全相同的年龄段,如果说这确实是耻辱,那么我们把它写成止辱也不会更加耻辱了。巴尔塔萨不能为这道围墙垒石头,看来还不如少一只脚好,无论如何,一个人靠一只脚站立跟靠一根木头站立并没有什么分别,这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念头,但是,想到和布里蒙达躺在一起,趴在她身上干起事来时该有多么别扭,他又觉得不对了,还是少一只手好一点,失去的是左手,还是非常幸运的。阿尔瓦罗·迪约戈从脚手架上下来了,在一道篱笆后面吃伊内斯·安东尼亚送来的晚饭,说道等修道院的工程开始,石匠们就不会没活可干了,他就不再需要离开镇子,到周边去找工作了,几周几周地在外面,不论一个人生性多么喜欢在外游荡,只要家里有他喜爱的妻子和钟爱的孩子们,家的滋味就和面包一样,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吃,但若是一天吃不上就会想念。

“七个太阳”巴尔塔萨爬到附近的维拉山顶上闲逛,从那里可以看到掩映在河谷深处的整个马夫拉镇。他在跟大外甥差不多大的时候,曾在这里玩过,但没玩多久,因为他很早便开始在地里干农活了。海离这里很远,但看来很近,闪闪银光就像是从太阳出鞘的一柄剑,当太阳落到地平线最后消失时,剑就又插入了剑鞘。这是一位作家为上战场的人发明的比喻,不是巴尔塔萨的创造,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想起了他藏在父母家中的那柄剑,他从来没有把它拔出过剑鞘,或许已经生了锈,这几天找时间把它在石头上磨一磨,涂上橄榄油,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事。

这里曾是一片庄稼地,现在荒芜了。虽然界标依然清晰可见,那些树篱,围栏以及沟渠已经不再有划分地产的功用。现在这一切都属于同一个主人,即国王陛下,他还没有付钱,但他信用良好,会付钱的,应当公正地评论他。若昂·弗朗西斯科·“七个太阳”正在等待他应得的一份,可惜这些钱不全是他的,否则他就成富人了,现在,卖地文书上的金额已经达到了三十五万八千五百列亚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会增加,最终将超过一千五百万列亚尔,是超出头脑简单的平民百姓理解的天文数字,所以我们换算为十五匡托和十万列亚尔,一笔大钱。至于这宗交易合算不合算,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因为钱并不总是具有同样价值,与此相反,人的价值却永远不变,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文不名。那修道院该是个大家伙吧,巴尔塔萨问妹夫;妹夫回答说,起初说规格是配备十三个修士,后来涨到四十个,现在济贫院和圣灵教堂的方济各会修士们都在说要有八十个;这里将汇聚世界上的全部权力,巴尔塔萨总结道。这时伊内斯·安东尼亚走了,之后阿尔瓦罗·迪约戈就能自由自在地谈起男人之间的话题。修士来了以后要调戏女人,这是他们的习惯,特别是方济各会的修士们,要是有一天让我抓住哪个人占我老婆的便宜,我就狠狠地揍他一顿,打断他的骨头;说着,石匠举起锤子把伊内斯·安东尼亚刚才坐的那块石头打碎了。太阳要落山了,山谷里的马夫拉像一口黑咕隆咚的井。巴尔塔萨开始往下走,望了望界定地段的那边的石碑,石碑雪白,它们还未见识过世间的寒冷,不曾忍受过真正的酷热,见到日光尚且惊愕不已。这些石头是修道院的头几块基石,是经葡萄牙人的手雕琢的葡萄牙石头,雕刻它们的人受国王的指派,当时还无须请米兰的卡尔沃家族的人来管理聚集在这里的泥瓦匠和石匠。巴尔塔萨到家时,听到厨房里有人在低声说话,一会儿是母亲的声音,一会儿是布里蒙达的声音,她们在热切地交谈,刚刚认识就有那么多话可说,这就是女人之间没完没了的伟大交谈,男人们觉得这对话琐碎无用,他们想象不到正是这交谈保证了世界在其轨道上运转,要不是有女人们之间的交谈,男人们早就会失去对家和对这个星球的感觉;妈妈,为我祝福吧;上帝保佑你,我的儿子;布里蒙达没有说话,巴尔塔萨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两个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望这一眼便是家。

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起来有许多方式,但本文既非媒妁鉴定目录也非姻缘指导手册,这里仅记录下其中两种,第一种是他和她离得很近,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认识你,在一次火刑判决仪式上,站在场外,当然站在场外,正在看受惩罚的人走过,突然女人转过脸问男人,你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天启,也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志的发问,而是来自生身母亲的意念中的命令,母亲走在游行队伍之中,她有天启,有幻觉,就算她的天启如宗教裁判所判定的那样,是伪装出来的,这些也不是伪装的,绝对不是,灵感和天启告诉她,这个残疾的士兵注定成为她女儿的男人,就这样她们两人结合了。另一种方式是他和她离得很远,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认识你,各自在其宫廷,他在里斯本,她在维也纳,他十九岁,她二十五岁,通过两国使节来往协定而结了婚,新郎新娘先在不乏褒扬美化的画像上看到对方,他玉树临风,身材健美肤色微暗,她身态丰满,有典型奥地利人的白皙皮肤,不论他们是否互相爱慕,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这样结婚,没有别的可能,但他后来寻花问柳,而她呢,可怜的女人,很正派,不能也不会抬眼望别的男人,当然梦中的事不算在内。

在若昂的战争中,巴尔塔萨失去了那只手,在宗教裁判所的战争中,布里蒙达失去了母亲;若昂并没有取胜,因为媾和之后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宗教裁判所没有取胜,因为每处死一个女巫就有十个女巫出生,出生的男巫还不计算在内,肯定也不少。每一方都有自己的账目,明细,以及日志,在一张纸的这一面登记死者,在另一面计算活人,交税和收税也有不同的方式,一方是用血换来的钱,一方是血统带来的钱,但有的人更喜欢祈祷,王后就是这种人,这个善于生育的虔诚女人就是为了诞生子嗣才来到世上,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至于祈祷的次数那就要以百万计了,现在她去了耶稣会士见习处,现在她到了圣保禄教区教堂,现在她去参加圣方济各·沙勿略九日敬礼,现在她去了圣母圣坛敬礼圣母,现在她到了本笃会的圣若望隐修院,她还去道成肉身教区教堂,去马维拉的圣母感孕修道院,去萨乌德的圣本笃修道院,圣光圣母教堂,圣三位一体教堂,格拉萨的圣母教堂,圣罗克教堂,复活主日教堂,王室圣母院,圣母神慰教堂,阿尔坎塔拉的圣伯多禄教堂,洛雷托的圣母教堂,善导修道院,而当王后准备离开王宫去教堂祈祷时,会有咚咚的鼓声和悠扬的笛声响起,这当然不是她在敲鼓吹笛,堂堂王后怎能敲鼓吹笛呢,这真是荒唐的想法,持戟卫队分列两旁,街道很脏,尽管多次下命令让人们打扫清洁,但总是那么脏,于是脚夫们扛着宽宽的木板在王后前头走,她下篷车时脚夫们便把木板放在地上,王后踩在木板上,脚夫们忙着把后边的木板搬到前边,活像穿梭一样,这样一来,她永远在干净地方,他们永远在垃圾当中,我们的王后就像在水上行走的我主耶稣一样,以这种神奇的方式前往三位一体修道院,熙笃会修女院,圣心修道院,圣亚尔伯修道院,感恩圣母修道院,我们要感恩圣母,到圣加大利纳教堂,圣保禄修女修道院,奥古斯丁修会赤足修士的朝拜圣体修道院,加尔默罗山的圣母修道院,殉道者圣母教堂,我们都是殉道者,到圣乔安娜公主的修道院,救世主修道院,莫妮卡修道院,当时就叫这个名字,到德萨格拉沃的王室修道院,科门达德拉斯的修道院,但是,我们知道她不敢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奥迪维拉斯的修道院,大家能够猜到其中的原因,她是个悲伤的受了欺骗的王后,只有在祈祷中才能免于受骗,她天天时时祈祷,有时候有缘由,有时候没有特定的因由,为了恣意轻浮的丈夫,为了远方的亲属,为了这块不属于她的土地,为了有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属于她的儿女们,在天上的唐·佩德罗王子曾这样怨怼,为了葡萄牙帝国,为了即将出现的瘟疫,为了已经结束的战争,为了另一场可能开始的战争,为了是公主的大姑子和小姑子们,为了是亲王的伯伯和叔叔们,还为了唐·弗朗西斯科,向耶稣,向圣母,向圣若瑟祈祷,为了肉体的痛苦,为了想象中的两条大腿间似有若无的欢愉,为了难以达到的永福,为了觊觎她的灵魂的地狱,为了作为王后的抑郁,为了身为女人的悲伤,为了二者交织在一起的悲哀,为了逝去的生命,为了走来的死亡。

现在,唐娜·马利亚·安娜有另一些更为紧迫的理由祈祷了。最近国王一直患病,经常因肠胃胀气而突然昏厥,我们知道他原先就有这毛病,但现在骤然加重,失去知觉持续的时间比往常的昏迷要久,眼见如此伟大的国王没有知觉,这是教人们要谦逊卑顺的最好课程,如果我们已不在世上,而死后又什么都带不走,那么担任印度,非洲以及巴西之主又有何用处呢。按照习惯同时也是出于谨慎,马上来给他施涂油礼,国王陛下总不能像战场上的区区士兵那样,没有进行忏悔就死,因为战场上可找不到神父,或者说神父也不想出现在战场上,但有时也出现状况,例如他在塞图巴尔透过御所的窗户观看斗牛,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突然深度昏迷,医生跑过去诊脉,放血治疗,听告解神父带着圣油来了,但谁也不知道唐·若昂五世自上一次忏悔以来犯下了什么罪孽,而且上一次就在昨天,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做下什么邪恶的举动呢,况且,斗牛场上的公牛们死去之时,国王翻白眼晕厥过去,这是很不相宜的情况,另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会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也不是死于受伤,这里伤口指的是那种开在牲畜身上的口子,无论如何,它们有时还能向对手报仇雪恨,例如,就在刚才,唐·恩里克·德·阿尔梅达便被马抛到空中摔了下来,断了肋骨两根,被抬下场了。终于,国王睁开了眼睛,逃过这一劫,没有一命呜呼,但依然双腿无力,两手颤抖,脸色苍白,不再像那个轻轻松松玩弄修女的花花公子了,也不全是修女,可以换成别的词,比如就在去年,一个法国女人生下了他种下的儿子,如果他那些被禁闭或者自由逍遥的情妇们现在看到他,决然认不出这个萎靡不振,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竟然就是那个不知疲倦的风流国王。唐·若昂五世到亚泽坦去了,看草药和那里的清新空气能不能治好他的忧郁病,这是医生们对国王的诊断,国王陛下极有可能是受到情绪创伤的折磨,而情绪创伤往往造成肠功能障碍,胃胀气,胆汁阻塞,这些都是忧郁病的并发症状,没错,国王得的就是这种病,你看,他的生殖器官没有问题,尽管他纵欲过度,有患梅毒的危险,如果患了梅毒,可以涂合生花汁,这是治疗口腔和牙龈以及睾丸及其上部部位溃疡的特效药。

唐娜·马利亚·安娜留在里斯本祈祷,后来又到贝伦继续祈祷。据说她正为唐·若昂五世不肯把王国的统治权托付给她而生气,确实,丈夫不信任妻子是不对的,但这只是一时的,不久以后王后便成了摄政王,而国王在亚泽坦那可心的地方治疗,由阿拉比达的方济各会修士陪护,海上涛声依旧,海水颜色不改,空气中的海腥味依旧那般扑朔迷离,丛林散发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气味,唐·弗朗西斯科亲王独自留在里斯本,向王后大献殷勤,开始筹划阴谋诡计,估算他哥哥何时死亡,预计他本人的寿命几何;既然陛下患的这种忧郁病如此严重而且无药可治,如果上帝想让他早早结束地上的生命,以便早早升上天国,那么,作为他近亲家族的第一个弟弟,王后陛下您的小叔子,以及您的美貌和品德的忠诚仰慕者,我就可以,恕我冒昧,我就可以登上王位,顺便爬上您的床,我们堂堂正正地按教会仪式结婚,至于我男性的品质和能力,我担保绝不比我哥哥差,当然不会;岂有此理,小叔子和嫂子之间说这些话太不应该了,国王还活着,靠我祈祷的力量,如果上帝听到我的祈祷,为了王国伟大的荣耀,国王不会死,再说,我注定要为他生六个儿女,现在还差三个呢;但是,王后陛下您几乎天天夜里梦见我,这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错,我是梦见了,那是女人的脆弱,一直深藏在我心中,就连忏悔时也没有对神父说过,如果有人猜到,那是从脸上看出来的,梦总是反映在脸上;那么,我哥哥一死我们就结婚;如果这样做符合王国的利益,如果不冒犯上帝,如果无损于我的名声,那我们就结婚;我希望他死去,我想当国王,想和王后陛下一起睡觉,我已经厌倦了只当亲王;我也厌倦了当王后,可我不能当别的,只能这样,所以我要祈祷丈夫得救,以免陷入更坏的命运;陛下的意思是,我会是个比我哥哥更坏的丈夫;所有的男人都坏,区别仅在于坏的方式不同;在得出这一敏锐而又悲观的结论之后,王宫里的谈话结束了,这类王后与唐·弗朗西斯科亲王的谈话,这是第一次,以后又有许多次,亲王尽可能地攀上王后,在她现在所在的贝伦,然后在她待了好长时间的贝拉斯,后来在里斯本,那时她终于成为摄政王,之后还在她的寝宫和庄园继续谈,这样,唐·弗朗西斯科让王后感到腻烦了,她的梦不再像原先那么美妙,那么勾人心魂,那么刺激肉体,现在亲王在梦中出现时只会说他想当国王,他会得到多少好处,这样的梦也无须再做,坦率地说,我已经是王后了。国王病情非常严重时,唐娜·马利亚·安娜的梦死了,之后国王会痊愈,但王后的梦却不会再复活。

>